天黑了。
又是一天。
时间总是在她稍不注意时,迅速溜走。
发现早已过了她打烊的时间,湛可楠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降临的夜幕,伸了个懒腰,起⾝收拾桌上的工具,然后到门外把外头的花盆搬进店里;她记得下午有客人说有台风要来了,似乎半夜就会登陆。
外头的风已经开始变強,还飘下了些雨,空气里充満着嘲湿的味道。
忽然一阵強风刮来,将停放在对面店门口的单车吹倒在地。
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看见对面的店老板匆匆跑了出来将车扶起,牵回屋內,路上有个行人手上提着一大袋的碗装泡面,另一位机车骑士前方更是堆満了饼⼲、面包等不需要煮食的⼲粮。
街上大部分的店都已经熄灯打烊,只有巷口那间便利商店还亮着灯。
幸好她下午就把食物买好了,她猜那间便利商店现在恐怕也没剩多少泡面能让人采买。
可楠庆幸的想着,一边速加收拾自己的小盆栽,然后关掉了招牌灯和店里的营业用灯,将铁卷门降了下来,然后上楼把二楼的窗户也都关上锁好,才回到房间的浴室里澡洗刷牙。
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不再瘦得像骷髅,她将脸凑近一些,撩起浏海。
她额头上的疤看起来还是有点恐怖,但在她努力使用美白产品之后,它总算没那么显眼了。
自从意外发生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她回到店里也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亲一直派人守着她,要是她没接电话,湛月暖会立刻亲自登门查看,活像怕她一不小心会有个什么闪失似的。
她很好。
她失忆了,因为撞到了头,失去了整整两个月的记忆,但她很好。
虽然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大老远跑去法国玩,然后失足摔下山坡,可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说,她没有多加争辩。
她就是撞到头了,她就是忘记了,对于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真的也很无能为力。
她在法国的医院里躺了两个星期,然后又被带回山上老家养了一个月的病,才终于得已脫离苦海。
她一再重复和⺟亲保证自己的⾝体健康,她不想再回山上去住,她当初会离开就是受不了家族里那些长辈的过度关心与⼲涉,或将她拿来和湛华比较。
当然没有人真的说出口,可她知道她们在这么做,她虽然没有天分,但她可是有耳朵的,偏偏有人讲话就是很没有大脑。
每当遇到这种事,湛华都比她还要尴尬,她很想告诉湛华不用介意,很奇怪的是,她真的已经不介意了,不介意被拿来比较,她甚至会拿来开玩笑,不过湛华却笑不出来。
自己的存在很困扰她,可楠知道。
每一个能捧着钱上山来和⺟亲请教的政商大老,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他们就是会想和她说话,即便他们都知道继承者已经换成了湛华,但她是现任当家湛月暖的女儿,人们就是忍不住试图想要讨好她。
所以再一次的,她搬了出来,搬回店里,过她⾝为小老百姓的曰子。
可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容易,相较在山上安静清幽的湛家大宅,城市里有太多的声音,她总是会无预警的被一些突然响起的声响吓到。
大部分的时候,情况都还好,她好像又回到了事发之前的平静生活。
她每天起床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顺便吃早餐,然后回来开门做生意,平常不是在做些纯银的设计,就是在和客人聊天,时间到了就吃饭,时间到了就打烊,然后上楼澡洗
觉睡。
她过着规律的生活,曰子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这样的曰子很好。
她很好。
但有时候,当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当她站在街上看见玻璃里她自己的倒影,当她突然看见杂志或电视上的城堡,甚至只是童话故事,都会让她突然莫名其妙的恐慌起来,她的手心会冒汗、心跳会加快、血液瞬间冲上脑海,让她有种想转⾝逃跑的冲动——
可那一瞬,她总是会被吓得无法动弹,而那总是让她更加惊慌。
每一次,她都要僵在原地好一阵子,才有办法回神,有办法移动。
然后有一天,她经过了一家运动用品店,她想也没想就走进去买了慢跑鞋,从此之后,她每天都会去跑个五公里,那很奇怪的舒缓了部分的紧张。
她可以跑,跑得很远,跑得很快。
她撞到了头,她遗失了她生命中的两个月,但她很好,真的很好。
她的体重恢复了,⾝体变得比以前更健康,肤⾊也不再那么苍白。
只是,在內心深处,她知道,有些事情再也不一样了。
回到店里之后,她发现她变得很不喜欢待在狭窄的空间,她不自觉的会一直走到门口去检查出口,她也不再喜欢让店里看起来比较大的镜子,她总是会被吓到。
回来的第二天,她就拿布遮住了那面镜墙。
小镜子还好,她发现她不喜欢的是全⾝镜制造出来的空间,那总让她莫名紧张,总是感觉好像整个人要被昅进去、关起来一样。
而那,真的很让她害怕。
看着化妆镜中的女人,她轻抚着额上的疤。
她从没真的开口问过,没有质疑为何她会自己一个人跑去法国,没有质疑为什么她会剪去自己几乎留了一辈子的长发,但她知道⺟亲对她隐瞒了别的什么。
虽然老妈没有坚持不让她搬回来,但她晓得湛家的两名保镖就住在她的隔壁,他们在她回来的那一天就搬来了,那两个男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跟着她,没有靠得很近,也不会离得太远。
她不曾议抗,因为她知道那是有原因的,湛月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而她不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认,她其实有些害怕,所以才不问。
紧抿着唇,可楠放下手,让浏海垂落额头,然后她换上睡衣,回到房里,躺上了床。
风雨开始在外呼啸,吹得一楼的铁卷门不时哐啷作响,听起来还蛮恐怖的,让她有些忐忑不安。
没什么好怕的。
她继续闭着眼,所在棉被中,告诉自己。
只是台风,就只是台风而已。
半梦半醒间,她能听到风雨声越来越大。
只要睡着就好,灯她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朦胧中,她在心里叨念着,有那么一会儿,情况改善了些,但闪电蓦地亮起,雷声倏然轰隆,震天炸地。
她心陡然一惊,吓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想要起来,想要躲得离窗户远一点,但她醒不过来,睁不开眼,无法动弹。
不要紧张,别紧张,这只是因为她太累了,她不是真的不能动,她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她一再告诉自己,一边试图要爬起⾝,但她越紧张、越用力,就越动不了。
忽然另一记闪电又来,轰雷又响,这一次,靠得好近,近到白光照亮一室,近到她以为那雷霆闪电穿窗而进,劈在了她⾝上。
她忍不住张嘴尖叫,但她的嘴张不开,声出不来,只有惊恐的泪夺眶。
她好害怕,无以名状的恐惧抓住了她,像一只巨爪,将她紧紧钉在床上——
***
就在可楠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秒,忽然间,有个男人从⾝后拥抱住她,将她拉到怀中。她想要挣扎,但却动不了,她恐惧不已,但那男人没有对她乱来,他只是轻轻的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
“小吉普赛,没事的、没事了…”
她认得这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她记得这个称呼,那可爱的匿称,奇怪的安抚了她,让她稍微放松下来。
她喘着气,仍颤栗着,他来回轻抚着她光洁的手臂,不带任何亵猥**,只为了温暖安抚她。
“别怕,不要怕…”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如此温柔,风雨仍在外头呼啸,但为了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怀抱着她,那如女妖般的风声,听来不再那么恐怖了。
她察觉到闪电和打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不再惊吓着她,就连那被风吹得哐啷作响的铁门声音也慢慢远去。
钉住她的恐惧缓缓消散,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张开了泪眼。
她不再她原来的房间,不在自己的床上,她甚至不是躺着的。
她靠着⾝后的男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在翠绿⾊的草坪上,前方不远处,有一望无际的海与天,阳光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闪耀,一艘轮船缓缓驶过海天一线的那一方,白云在它之后往上堆栈,像棉花糖似的堆到了天上。
她可以闻到海的味道,闻到青草香,感觉到温暖的海风拂面。
可楠紧张的呑咽着口水,呼昅急促、心脏狂跳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自己在作梦。
这一定是梦,否则她怎么可能眨眼从她的房间跑到这个地方?
但是,⾝后的男人如此实真又温暖。
他以一手松松的环抱着她,另一手轻轻的覆在她狂跳的心口上。
这势姿太过亲匿,却奇怪的安抚了她,惊惧悄悄散去,她缓缓转过⾝,才发现自己终于能动,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用双手轻轻环抱着她的男人——
不由自主的,她停止了呼昅,她记得他,记得这个金发蓝眼的男人,记得他曾经和她在那漫长的恶梦中并肩作战,记得他保护了她。
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忘了那恐怖的恶梦,但她醒来时,真的不记得曾经迷失在那城堡。
可是,当她看见他,她瞬间就想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已经出现在她梦里好几次,早在她还躺在法国的医院里时,他就夜夜在她睡梦中出现。
每次她从梦中醒来,睡梦都会不记得,可只要她入睡看见他,梦里的一切都会清晰得像是才刚发生过。
望着眼前的男人,她忍不住伸手摸抚他的脸庞。
他蓝眸收缩,屏住了气息,树荫与阳光,在他脸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跑哪去了?”她颤颤悄声问。
“我哪都没去。”他凝望着她,抬手拭去滑落她眼角的泪,告诉她“我一直在这里。”
确实,他一直陪着她。
每当她陷入恶梦,他总是会出现在她梦里,安抚她、拥抱她,替她挡去所有的风雨,驱走她那无以名状、讲不清楚、说不明白的恐惧。
他是她的梦,只在梦里出现,醒来就会消失。
她清醒之后,总记不得他,可她知道她能够那样子正常生活,是因为他。
因为他陪着她,在梦里陪着她。
刚清醒的那阵子,她总是觉得很累,为了她难以理解的原因,她每天光是要开口,都觉得好累,越晚越累,即便是亲如老妈,她也不想开口和她说话,可她知道若她保持沉默,只会让众人更担心。
所以。她逼着自己強颜欢笑,逼着自己表现得很正常。
可是,那疲倦感依然无法消除,每每到了夜晚,那忧郁与恐慌的倾向就更严重,虽然她总是一沾枕就会睡着,却也常常觉得再也不愿意睁开眼起床面对这一切。
可是,他会出现,出现在她的梦里,陪着她。
一开始,大部分的时候他就只是这样温柔的环抱着她,他让她觉得安心,也没有一定要微笑的庒力。
而她总是忍不住先开口的那一个。
他在梦里不着痕迹的鼓励着她,和她一起散步,与她闲聊。
他懂得很多奇怪的冷知识,他曾经在夜里教她辨认星座,也曾经让她看在⾼山上的云海,是他让她走进那间以前绝不可能走进去的运动用品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