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头老大”最后给了回复,关于挡穆家广丰号财路的这笔营生“地头老大”接下了,但怎么挡、何时挡,全由“地头老大”作主。
游家秀大爷为一己之“私仇”决定向穆大少痛快复仇,并強迫家里的二爷当他大爷的打手,这活儿,珍二爷最后也咬牙接下。
于是江北永宁在暮夏时候,穆家广丰号出了大大⿇烦事。
总号出的货,货有蜀地药材、北棉南丝、粮油食糖、笔墨纸砚,乃至镶金、镶玉、镶玛瑙的⾼价饰物,甚至是活生生的飞禽走兽,无论陆路或河路,尽出事。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无论山匪或河寇,逮着广丰号志在劫货、不在伤人,冲突虽无可避免,但穆家人马仅有几名伙计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只是广丰号频频出事,主爷穆大少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安抚上家又要应付下家,再加上货没了,不少笔生意尚未清款,手头严重吃紧,商场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逼得穆大少只能折腰低头…
“先前所谈之事,仰怀表哥可向方家长辈们请示过?”略腼腆一顿。“倘是可行,能否请贵府账房帮忙,尽速先拨下款子。”诸事缠⾝,她仍拨出个空、亲自拜访方仰怀,依目前势态,能出手相帮的只有他。
方仰怀一脸为难。“可你我一开始所谈的事,是广丰号的域外和南北方生意啊…”
穆容华更诚恳道:“小弟知道。但眼下穆家确实有难处,二表哥定然已听闻,这阵子号行里尽出事,人手车马皆不足,钱银十分吃紧…表哥别误会,穆家并非没钱,而是事全挤在一块,一下子不好调度,若能过得了这关,慢慢也就没事,钱绝对能还上的。”
方仰怀貌若沈昑,想过又想,斟酌再斟酌,最后头一点——
“这样吧,不如你以穆家掌事的⾝分打张借据,侍借据住户,账房邵儿应该就能快些拨下款子。”
穆容华放松般吁出口气,甫扬唇,搁在桌上的手忽被一掌包覆。
她心下陡惊,抬睫便见一双热烈湛辉的眼。
永宁城郊,土道边一处小小茶棚。
“穆家掌事的⾝分?哼,他要你拿哪间铺子当抵押了?”问话之人相当年轻,约弱冠之年,英俊眉目透出犀利。“之前你领他看过、最大的那间?”
穆容华徐摇折扇,淡淡摇首,微扬嘴角。“广丰号。”
“就…整个广丰号?!”见对坐之人点头,穆十一双眉骤挑,连连冷笑。
“好啊!好大胃口!泵⺟膝下无子才将他过继过去,如今他要与自家兄长斗,与他方家大族各房相争,嫌不够热闹,竟算计到姑⺟娘家这边来。”更混蛋的是,还把脏水往他穆行谨⾝上泼。“别告诉我你真抵押了!”
“有何不可?待他将借银运出,我立即抵押。”穆容华端起宽口大碗喝了口凉茶,似觉不错,又连喝几口。
穆行谨看了来气。“人家频频下刀子,你尚有闲情喝茶?”
穆容华抬眼,慢呑呑笑。“不是还有十一弟嘛。”
穆行谨被穆大少的赖皮样弄得一怔。
以往只道这位大房堂兄沈稳斯文,近来接触愈多,愈觉穆大少…论异!眼前的他也斯文也沈稳,却莫名可亲了许多。
“我有什么用?我没你本事!竟能寻到方仰怀暗中找来的打手,那什么什么地头老大的,还能说服对方为你所用。”穆行谨酸溜溜道。
这是珍二的局,更是她的局。
从马贼那里拾得的信是个疑点,信中字仿得再⾼明,仍留有极细微线索,她与方仰怀几次书信交往,对他的字并不陌生,那封信令她对他心疑。
心疑必须进一步左证,才致如今这局面。
“地头老大”的人马,私下亦是游家秀大爷的人马,抄劫广丰号的货。
货此时在“地头老大”手中,不会交至委托对方手里,因接下来“地头老大”玩得颇愉快地安排了一场黑吃黑的戏码,由自个儿的另一批人马来劫自个儿得手不久的货,货转过一手再分批蔵起,多数安置在穆十一的几处地方,余下则分得更小批,散进广丰号的零售铺头,化整为零,继续营生。
而“地头老大”玩得乐翻,她穆大少就得心力交瘁忙到极致,唔…即便不是当真心力交瘁,那至少也得装个样,要装得十足十亦是颇费心力的活啊。
穆行谨最后撇撇嘴哼了声:“连一群刀口舔血的家伙也能让你给拉拢了,都不知给了什么好处?”
…好处?
女儿家的⾝子。
不曾为谁开绽的初花。
然后是抵死纠缠、一遍复一遍…
这些,对那“地头老大”而言算不算得上是好处?
穆容华怔了怔神,心念一动,忽觉脸肤泛热。
怕被瞧出端倪,她持碗又饮,几口凉茶下肚才勉強稳住面⾊,岔开话题——
“别管什么地头老大,要紧的是,得知道方仰怀钱从何处取得?如何弄出?这几年,方家大族公中的帐由他打理,他若想私呑广丰号,此时咱们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他不能让广丰号真缓过气来,非好好把握这个时机不可,他愈急愈好,急了就易出错…”
“要藉此查他公帐外是否另有私帐,而私帐又蔵于何处,其实不难啊。”穆行谨跟着端碗喝凉茶,凉凉道。
穆容华兴然挑眉,听他凉凉又道——
“他栽赃嫁祸,想看穆家大少和穆十一翻脸內斗、反目成仇,咱们也回敬一记,偷偷给姑⺟过继而来的大表哥透个信儿,你再瞧他们斗不斗?由方家的人帮忙盯着,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岂有不好?”略顿,皱眉——
“…这位大少,你直盯着我⼲什么?”
穆容华一手仍潇洒摇扇,几缕发丝轻飞,好看的秀眸弯弯。“就说了,不是还有你十一弟嘛。”
有兄弟帮忙出主意,滋味当真不错!她又想起那个极其护短、动不动就帮着兄弟出头的汉子,心莫名有些软,褪下的红嘲温温灼灼又在肤上漫开。
“…有我?你故意恶心我是吧?我都没脸红,你脸红啥劲儿?”穆行谨耝声耝气道,淡麦⾊面厅却有绪⾊。
“欸欸,我天热漫思茶嘛。”道完,她持碗又饮一大口。
穆行谨端起脸冷哼。“有我一个能如何?你屯进我地方的那些百货食粮和口牲,得运得销,哪里缺货哪里去,可在短短时候要弄到足够人手和舟车马匹,我可没底,拜托你思完茶请仔细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一等大事。”
穆容华眯起阵,轻笑了声。“放心,有贵人相助,必能否极泰来。”
贵人正是她的禾良妹子。
她眼下无比“凄惨”游家秀大爷怎么也算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她不跟禾良妹子诉苦,能跟谁诉?
夏季结束,秋意起。
在八月中秋后不久,江北永宁有一秋夜灯市。
穆容华自觉,仿佛已许久不曾这样松泛,可以让她闲适逛逛灯市,喝着从街边小贩那儿沽来的甜酒。
她那张“贵人牌”确实劲道惊人。
此牌一出,立时闹得游家家宅不宁,闹得顾禾良搬回娘家,而游岩秀为挽回爱妻,竟亲自登穆家大门拜访。
相谈的结果是,太川行愿助广丰号走货,无论人手、马车和货船,皆可借穆家调度,还愿从自家会馆的银库內拨出大笔银子相借,且不算利息。
有太川行经验老道的人手加进,再有穆行谨那边的伙计接应相帮,滞碍的局面似乎一下子疏通开来。
后来有三批南运的货,为赶上货期,保全广丰号商誉,她还与游岩秀一道赶货出船,一路上自然遭受游大爷不少冷言冷语,但回程某夜,游大爷酒有些喝⾼,手里抓着一条用五彩丝串成的开心铜钱串,喃喃唤着爱妻名字,一脸苦恼…那开心铜钱串是禾良妹子的东西,她是见过的,却没见过向来冷面狡诈,我行我素的游大爷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顿时只觉,她的禾良妹子真威!
近来游家添丁大喜,禾良妹子顺产诞下一男娃儿,借此机会,她是该选几件好礼送去,祝福她与孩子,亦聊表感激心意。
而说到姑⺟所嫁的方家大族,她也得多谢大表哥方敬宽。
为掀方仰怀底细,她用了行谨所提之法,让人透了些事给方敬宽。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方家大族里多的是“猛虎”原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猛虎”再多亦是他方家之事,但方仰怀一次次侵扰她穆家,欲有逼她投靠合谋之势,她这才将宝押在方敬宽⾝上。
近曰从方家得来的消息,据闻方仰怀遭人顺藤摸瓜,摸出后头一大串私产,他挪用公中几代累积下来的鉅银,私下经营买卖,所获之利尽数蔵于私帐中。
方家大族的长老们本欲族中公审,而似方家这样的大族,族中长辈们如此按百年族规审判,判残肢、判死⾝,不论判出的结果是何,连官府都难⼲涉。
方仰怀之后将如何,她已不想探知,亦无她的事了。
甜酒装在长长竹节筒里,她越喝越顺喉,快把沽来的酒喝光。
这酒的后劲比她预料的要強,她步伐略浮,但心情甚舒,垂眸便见宝绵正冲她皱眉,満脸不以为然,而朗青亦步亦趋跟在她⾝后,两臂微展,似怕她不胜酒力,颠着颠着就要倒地。
“没事…我好得很,再喝三个竹筒子都不成问题。”她笑,突然被街边老师傅的大大花灯摊子昅引过去,一面架墙上吊挂数十件灯彩,琳琅満目,每一件都奇巧生趣。
“我在这儿要待上一会儿呢,你们自个儿玩去,别跟着我不放呀。”她塞给朗青一点小碎银。“带宝绵玩去,看皮影戏、看变戏法的,再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见朗青不动,她又催他,赶了两次才把两只小的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