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斡尔朵。
这顶圆帐很大,前所未有的大,足以容纳好几百人,宛若一座宮殿。圆帐外装饰着纯金,那些耀眼的⻩金,反射着大营里的营火与火把,即便在大雨夜里,帐中火光依然透了出来,远远看去,仍金光四射,像黑夜草原上一颗大硕无朋的金⾊王冠。
可是被強行带来的绣夜却没有心神去注意那些美丽的织锦,没有办法去注意这恍若以纯金打造的圆帐,她的眼満是止不住的泪,⾝上的衣裳、长发更是早已被大雨浸湿,却仍沾染着鲜红的血。
他的血…
他死了。
不可能还活着。
就算強悍如他也不可能,她亲眼看见他在火箭中,被人以长矛前后穿贯,他曾经试着站起,直到另一名骑兵又射出另一根长矛,穿过他的⾝体。
他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一颗心,在那瞬间,被撕裂,被狠狠撕碎。
她无法抑制那撕心裂肺的苦疼,庒不住涌出喉间的痛嚎与哭喊。
她终究还是害死了他。
还以为,能够和他一起,白首到老。谁知道,只害了他为她丧命。
她早该知道,早该明了,打她制造出黑火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一生,所有她得到的,终将失去,终会失去…心,是那么的痛,宛如被火不断烧焚。
她被带进了⻩金斡尔朵,让人扔到了地上,她没有注意,不曾再挣扎,甚至也不试图爬起,只有泪仍如泉涌,止不住、停不下。
他死了。
为了救她,被砍了一刀又一刀,即便如此,却仍要护着她,仍一再试图保护她,却因此惨死荒原上。
她痛苦得难以呼昅,伤心欲绝,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站在她面前,将一张华贵柔软的羊⽑毯,盖到了她⾝上,然后他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夫人,我很抱歉,我只是要人请张扬与你过来,并未要人杀了他,那不是我的本意。”她无法遏止热泪奔流,只能透过泪眼,看着那一⾝劲装,被尊为大汗的男人,无法置信的?声反间:“那不是你的本意?”“不是。”别儿哥看着她,斩钌截铁的说:“我是真的打算封张扬为将军,但有人为了自⾝的利益,违背了我的命令。”说着,他站起⾝,拍了拍手。
“把人给我带进来。”
十数位浑⾝也湿透的将士,和三位穿着战袍的大将,被五花大绑的拉了进来,跪在别儿哥与她面前。
别儿哥负手于她⾝前,看着她道:“这些,是杀了你丈夫的人,他们受了这三位大将的教唆,才会置张扬于死地。如今,我将他们全交与你,要杀要剐,要剥皮要斩首,都任你处置。”绣夜含泪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蒙古将士,终于爬站了起来,她⾝上的⽑毯滑落,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帐中的人,都能看见她的衣滴着水,发也滴着水,那些水,混着血,在地上印下鲜红的水痕。
她瞧着那些満脸槁木死灰的男人,苍白的小脸上泪痕遍布。
然后,她转过头来,瞧着那个被人称作北地之主的大汗,张开早已失去血⾊的小嘴,哑声间。
“你想我为你制造黑火?”
“是。”
“为你取得天下?”
“对。”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仰起白透如纸的小脸,幽幽再问。
“可以给我你的刀吗?”
别儿哥看着她,菗出了腰间的刀,递给了她。
“大汗!”旁边有将士见状,忍不住出声阻止。
他抬起手,示意那些人闭嘴,还是将刀递到她面前。
绣夜用染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磨得无比锋利的弯刀,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那些被迫跪着的男人面前,瞧着那些杀了他的男人,哀切的哑声开口。
“我说了,我愿意同你们回来,只要你们放过他,别杀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她心痛无比的抬起头,转头看着那个⻩金斡尔朵之主。“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两行清泪,再次从她満含苦痛的黑眸中滑落,教人为之动容。
“我什么都愿意…”
说着,她⾼⾼将大刀举起。
帐中厅內所有的人,都等着她把刀挥下,斩杀前面那些将士,为夫报仇,谁知她却只看着大汗,泪流満面,満眼凄厉的冷声斥道。
“别儿哥,你今夜所为,最蠢的,就是派人杀了我的男人!”话未完,她已反手将刀往內转,让刀锋朝着自己的颈顶,狠狠往下回拉。“住手!”蓦然领悟她想刎颈自裁,别儿哥怒目一瞪,一个箭步上前,抬脚踢去她手上大刀,反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火冒三丈的吼道。
“你他妈的不识好歹!我给你活路你不要,竟想死?!”没想到他速度如此之快,绣夜被打趴在地上,口鼻流出了鲜血,却仍回首瞪着他,含泪很声道:“你没下令?你以为我有多蠢?!你若没有下令,他们敢如此做?你杀我男人,还想蒙骗于我,要我为你夺取天下?我宁死也不会为你制作黑火!”说着她试图咬舌自尽,他却反手又甩打她一掌,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恐慌骚动,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他抬首,只见一头黑⾊的庞然大物冲进帐来,眨眼间就跃过座前长毯,咆哮着冲到他⾝前,他惊骇狂退。
待他站定,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骨悚然。
那是一头狼,一头大巨的黑狼,长尾、利牙、黑眼,即便四脚着地,也比牛马还⾼、还大,它全⾝⽑发漆黑如夜,恐怖得像暗夜里最深的恶梦。
“阿朗腾!是阿朗腾!”
帐中护卫惊呼,吓得脸⾊发白,人人菗刀相抗,但在那瞬间却没人敢上前。黑狼停在那女人面前,紧盯着她。
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突然冲出如此可怕、前所未见的大巨黑狼,仍教她反射性的往后爬退,但它跟上前来,将她逼到了帐篷边。
她小脸刷白,不自觉惊喘颤抖着,以为那黑狼会张嘴一口咬死她,将她呑吃入腈,可它只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瞪着她…不,是看着她。
那双眼,那双黑⾊的眼,如此熟悉,充満了痛苦、悔很,和万般的柔情?
绣夜一怔,既害怕又困惑。
就在这时,有人鼓起勇气射出长矛,它霍地回首,张开那大巨的嘴,一口狠狠的咬住那长矛,硬坚的长矛轻而易举的被它的白牙咬碎迸裂。它怒瞪着那些蒙古兵,发出威吓的咆哮。
被它一瞪一吼,每个人都吓得倒退连连,甚至还有人摔倒在地。
它偾怒环顾众人,嘶牙咧嘴,狺狺低吼,最后视线狠狠定在他⾝上。
别儿哥能看见那眼中的愤恨,他浑⾝寒⽑直竖,忽然间知道,它想杀了他,这怪物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他。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尝到了当猎物的感觉,那种无路可退、随时会命丧⻩泉的恐怖。
有那么刹那,他无法动弹,然后下一瞬,求生的本能,终让他惊恐万分的张嘴开口对手下嘶喊出声。
“还愣着做什么?杀了它!快杀了它!放箭!快放箭!宰了它!”被他这一喊,将士们清酲过来,纷纷举起大刀,抓起弓箭长矛,朝那黑⾊怪物投撤而去。
它没有跳开,只是移动了⾝体,用庞大的⾝躯护住了在墙边的她,甩头张嘴咬断那些疾射而来的箭与矛。
有那么一瞬间,它用那黑得发亮的眼狠瞪着他,似要冲上前来,别儿哥吓得心头狂跳,但下一刹,帐外的将士们,持刀冲了进来,张弓射箭。绣夜见状,没有想,惊慌得张开双手,挡在它⾝后。
“不要!”
它在瞬间回过⾝去,一口咬住了那个会制造黑火的女人,以⾝体撞破了大帐,咬着那女人冲了出去,徒留下不断灌进风雨的大洞。
所有人惊魂未定的面面相觑,从头到尾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别儿哥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看着那被那头野兽撞出的大洞,和已经开始倾斜、揺揺欲坠的金帐,别儿哥脸⾊发白的喘着气,将抖个不停的手蔵到⾝后,吼道。
“还不快追!傍我宰了它!宰了那头恶狼!谁要能宰了那头野兽,我赏⻩金万两!破格拔擢当将军!”将士们闻言,纷纷冒着风雨冲了出去。
可那黑狼早已带着那女人,冲进漆黑的狂风暴雨中,消失了踪影。
当它回头朝她张嘴咬下,她还以为自己会死。
可它只是衔住了她,没将利牙戳进她的⾝体,没让她肚破肠流,没将她一口呑下。
那大巨的黑狼,只是衔着她,冲破了金帐,在风雨中狂奔,它的速度那么快,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搞不清楚天地⼲坤。
她甚至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替它挡箭,为什么会惊喊出声,只是在那瞬间,她的⾝体就动了,张嘴就喊了。
它跑出了风雨之中,奔出了漫漫黑夜。
当它停了下来,她能看见远处天地交接之处,微微泛着光。
然后,它喘着气,把她放了下来,张嘴松开了她,轻轻的让她落在萆地上,她匆匆爬坐起⾝,惊惶的看着那头黑狼。
它瞧着她,看着她,深深黑眸里,満是难以言喻的苦,尽是说不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