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斯家族在伯明翰十分有名。这种名声和温斯特家历经好些个世纪的贵族历史不同,威尔斯家族是在工业⾰命以后才崛起的,到格伦也不过四代。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从行银、煤矿、煤气、电力、电报、国內运输都有涉足。论有钱程度,不说在国內如何,威尔斯家族在伯明翰绝对是无出其右。
谈论到威尔斯这个姓氏,贵族们都抱着十分矛盾的心态。
其一,这在古老世家的眼里就是暴发户,并不能得到多少待见,温斯特家族也是其中之一。真正上流社会的活动从不屑叫上这样的人,因为他们认为商人⾝上全是铜臭味,没有资格和他们平起平坐。
其二,事实上却是,相比于贵族头衔越来越没落,越来越徒有虚名,威尔斯家族却越过越好。虽然一开始就有不少人都在等着看威尔斯家族的笑话,但是威尔斯们似乎都继承了一种别人望尘莫及的精明特质,在商业运作上如鱼得水。就算不能挤进所谓的上层圈子,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享受——威尔斯家的宅邸绝对是伯明翰城里最豪华的。虽然老威尔斯先生一贯严噤仆人对外谈论家里的事情,但是人们依旧有这个印象——威尔斯家族富可敌国。
基本上,这两点已经能概括很多人的态度了,包括埃德加的祖父,老温斯特侯爵。而如果一定要说有其三的话,那就只能是这代唯一的继承人,格伦·威尔斯。人们提到他的时候,从来不缺少各种各样的反应。
格伦有一头漂亮的深棕⾊头发,它们微微有些卷曲,一向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眼睛也是深棕⾊的,在面对贵妇人或是姐小的时候,里头的情意通常能让人目眩神迷。再加上完美的⾝材和礼仪,他简直就是整个伯明翰女性眼中的完美情人。
但格伦不仅仅是面对女性时才发挥这种致命的魅力。事实上,就连埃德加在从军之前,都听说过他和几个漂亮的少年过从甚密。如果这种关系被证实,放在二十几年前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一种可以被审判死刑的罪行,所以实在不能怪他对此敏感。
当然,现在这件事人们也只敢在背后谈论而已。毕竟真要说起来,威尔斯家很少有人得罪得起。格伦似乎也相当小心,从来只听说他又和谁谁打得火热,但是一次也没被人抓到真凭实据。只不过众人都知道,他对情人相当大方,简直挥金如土。这样也不得不让众人猜测,威尔斯家的产业会不会在他手里断送。
作为资深贵族,温斯特家还没到放下⾝段去结交一个商人的地步,所以埃德加的以上印象全部来自于听说。他从小深受祖父教导,性子严谨,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所以对于格伦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
他们的人生本该没有任何交集。如果不是在征兵的时候碰上的话,现在埃德加可能站在对面都认不出格伦是谁。所以在这个已经成了儿孤院的地方碰到这样的花花公子,他一下子就想歪了,但是马上就觉得他这种想法是在侮辱修道院一贯以来的好名声——威尔斯家家财万贯,也许花花公子偶尔也会做慈善?
格伦显然并不介意埃德加连名带姓的不礼貌称呼方式。“子爵先生竟然还记得我,这真是令我深感荣幸。”他把拿在手里的帽子按在胸前,一边说一边微微鞠了个躬。然后他直起⾝“子爵先生凯旋归来,我本该好好听您说一些我们如何胜利的事。不过今天还真是不巧,我已经打算要走了,还有点事情正在等着我处理。”
对方礼数周到,就算埃德加真的厌恶他,也不会说出口。“没关系。既然这样的话,你先回去吧。”
格伦对他露出来一个客气的微笑,然后就戴上帽子出去了。在他经过的时候,埃德加闻到了他⾝上混合着迷迭香和橙花的古龙水气味,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刚刚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格伦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穿着打扮上从不亏待自己。而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显然格伦家的排场也是一如既往。
在他们短暂的碰面之后,之前的那个修女才带着她所说的乔伊出来。埃德加并没有猜错,管事修女年纪确实是个慈祥的、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互相道了午安,乔伊为久等而向他道歉,然后请他进修道院里去说话。
半个小时以后。
埃德加重新坐到了车上,在不算太平整的山路上闭目养神。他刚才已经和乔伊修女说好了,为孩子们每周提供加餐,服衣的事情还要和格伦商量。因为是格伦向乔伊提议,可以将修道院作为一个暂时的儿孤所来用,他提供资金以及物品来源渠道,修道院提供人手和场地。
想到乔伊说起格伦时的全然赞许,埃德加捏了捏鼻梁。修女们不通世事,在她们眼里,格伦在这种时候伸出了援手,自然是好人。而他则想得更远,比如说威尔斯家族想从这件事中获取什么回报。并不是他想太多,而是这才符合商人的特质。
金钱方面恐怕是不大可能了,那也就是名声?没错,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施以恩惠会比平时来得有效果。而且如果往长远的方向看,这也不失为一个建立关系网的好时机——人们受了威尔斯家的恩惠,以后少不得要帮他们。或者为他们说点好话,或者为他们套点关系,在合适的时候为他们谋取更大的利益。
埃德加一贯看不上这样的行为,但是救助儿孤怎么说都是好事。他决定不再思考这个,思维慢慢地飘散开来。从他回来之后的事情,到在海威科姆执行的打击任务,最后停在了他参军之前。
那时候,全家上下都反对他的这个决定,唯一的支持者是他父亲,老温斯特伯爵。后者在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很快就同意了,帮助他劝服了家里的其他人,并且还说过一句⾼深莫测的话。
“伦敦塔迟早会倒掉的。”
虽然泰晤士河上都是军舰,但是伦敦塔桥到现在都还屹立着,埃德加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放下了自己的手,决心不再考虑这个问题。温斯特家直系现在就剩他一个了,一大堆事情要解决,他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管别人的事。就让格伦自己弄吧…也许好点的话,对方并不会成为一个众人预期之中的败家子?
这边埃德加回了山上的别墅,那头格伦也到达了山下的庄园。威尔斯家的重心偏向工业,但是好歹也有几份田产。
格伦刚下车进门,久等的管家约翰就和仆人一起迎了上来。在仆人为他脫去外套和领带的时候,约翰就捧着一叠文件站在一边。“这是今天需要您过目的文件。”
格伦瞥了一眼那可观的厚度,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但最后只说:“以后直接放在我的书房里就行了。”白费他想了一路那张越来越英挺的脸——六年前在车站,埃德加还是一个标准的心⾼气傲的贵族青年;今天一见,表面上看着沉稳了许多,但本质却没有变。军营似乎锻炼了一个人,让对方看起来更加噤欲了。他一向中意那种气质⼲净的人,不由得有些肖想;结果一回来,旑旎心思立刻就被打消了。
“好的,先生。”约翰倒是从善如流。
在这时候,就暂时收收心,何况那个人并不是他所能得到的。格伦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问:“父亲今天怎么样?”
“他很好。医生来过了,夫人陪着他,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格伦点点头。这时候仆人已经给他换上了一件宽松的服衣,他开始往楼上走去。“城里的工厂善后怎么样了?”
“厂房和机器都毁掉了,休特先生正在试图把存活的工人召集起来。”约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回答。
“嗯,有人才能重建。让休特赶紧拟一份计划出来。告诉他我知道他很忙,但是现在没有办法,等事情好起来了以后给他加工资。”格伦很快吩咐道,他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外面风传的纨绔弟子了。
管家默默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这时候他们也到了二楼书房,他把文件放在桌上,又问了一句:“咖啡已经给您准备好了,现在马上去端来。”
格伦一庇股坐在椅子上,动作毫无形象,然后伸手拿过了第一份文件。“多准备些。”他垂下眼睛看文件的时候,眼底下显出了一丝青⾊。
约翰领命出去,合上门的时候觉得有点心酸。他在威尔斯家几十年了,看着格伦长大。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是格伦依旧不失为一个好少爷,外头的事情都能处理好,绝不会给家里添⿇烦。如果不是战争,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看到格伦除了游戏人间之外的样子。
要知道,威尔斯家在战争里失去的并不止位于伯明翰的工厂,还失去了原本要继承这个家的大少爷菲利普,以及他们老爷的一条腿。那时格伦拒绝了和哥哥一起去工厂探视,而是跑郊外游玩去了,却因此逃过了一劫。
命运真是个绝佳的讽刺剧本。约翰不止一次地想过,小少爷的人生本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继续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就和他过去十几年里的成长信条一样。
但是现实就是如此。家中顶梁柱倒了,格伦必须顶上,就算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只需要会吃喝玩乐。
外头扑簌簌地飞过一只鸽子。正在下楼梯的约翰并没有注意外面,而格伦在它经过书房窗外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地又想起了那头灿烂的金发。几年不见,他们的子爵看起来越来越招人了…
格伦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得拍了额头一下。子爵的事情可轮不到他管,这想法的产生肯定是因为他最近都看不到美人的原因…话说回来,还是赶紧把自己的事情都先处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