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大漠风沙扬;一匹骏马,一棵胡杨。
胡杨树孤挺在一片⻩沙之中,坚韧如故;骏马为伴、背倚胡杨的男子,眼底萧瑟也如故。
回去半年多了,她开心吗?快乐吗?幸福吗?他十几岁时于蜃影中惊鸿一瞥,令他一时间那样心动,最终却选择淡笑遗忘的…他的月下美人。
那个蜃影,如梦似幻,蜃影中除去那令他连眼都忘了眨的倩影外,还有着许多他从不曾见过的事物,让他至今都依然怀疑,或许,那只是个梦。
生于大漠,虽曾离开,但骨子里只有⻩沙魂的令狐荪从不曾想过,那被他玩笑似的当谈资取乐,最主要目的是让他在大漠中四处侦查不令人生疑的“月下美人”有一天竟会活生生来到他的面前。
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时血液几乎沸腾的自己,但他还是按捺住了那股冲动,告诉自己“又如何”?
毕竟二十七岁的他,早过了情窦初开、血气方刚的年纪,更深切明白,外在的皮相或许能让人一时心动,但这样的心动绝无法持续一生,况且,他布局多年,让定风关属于所以深受定风关之人的愿望,只差最后几小步就能实现了。
但既然相遇了,就看看是个怎样的人吧,毕竟他也确实好奇,为何他一生中见过多回的蜃影,唯独有她存在的蜃影是那样奇特,并且,茫茫人海中,他竟真遇见了她。
其实在未醒之前,他便悄悄由⻩沙下以气助她,然后在她一张眼,一回眸,做出面对困境时的第一个反应,说出第一句话语时,心里笑开了花。
相当有意思的丫头,跟他过往所见的女子都不同,不仅反应快、懂算学、眼力好、耳力佳,虽明显心里头有些慌,可她慌得特别、慌得立独、慌得一点都不手忙脚乱,那自以为没人看得出,其实小脑袋瓜里一直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放空,看似沉静、冷淡、不食人间烟火,却会因不小心让心中所思口中流出,后知后觉发现时的可爱懊恼神态,更是妙趣横生。
知晓她没有去处,更为了想瞧瞧她能多有意思,他直接将她抟回了石村,将她丢在一群男人里,给了她一个绝对全安的室友,等着看她会有什么样有趣的反应,又能撑多久。
完全如同他意料中,她将柳叶当成了一名女子,那张因警戒而紧绷的淡漠小脸终于微微松了开,多夜不敢成眠而満是黑晕的双眸之下,疲惫也总算化了开。
而后,他看着她开始想方设法,勤奋又精打细算的,由那群早看惯柳叶美貌,因而也将与柳叶同样装扮的她视为少年的男人堆中一分一分的挣钱,再看着她顶着那张看似冷漠的小脸,在为弟兄们读写家书时,澄净眼眸中缓缓漾出的暖意与笑意。
他看着她好不容易在努力挣钱外偷得一点闲空,便若无其事的盯着石村弟兄们,尤其是交情特别好或者勾肩搭背的几个,面无表情的浮想联翩,最后,嘴角露出一抹自以为没人发现的可疑窃笑。
他看着她努力挣钱,也努力花钱,特别是不动声⾊的花在有需要的弟兄及市集商贩⾝上;他也看着她如何在这个她全然陌生这处游刃有余、傻里傻气、自娱自乐的自力更生;更看着她常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眼里流露出的一抹淡淡依恋,以及偶尔夜半惊醒,坐起后环顾四方,那在黑暗中无声流动的无助仓惶。
他不太特别关心她…表面上。因为他知晓她与人交往属于慢热型,在不熟前,她完全不习惯他人的无端热络,更因某种他至今不明了的原因,完全不接受无酬劳报偿的帮助。
所以他懒洋洋的远远看着她,放任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但一看出她有任何需要,他便不着痕迹的让东西出现在她四周,然后静静等她自己开口;当她眼底偶尔出现忐忑时,他便不着痕迹的出现在她附近闲晃,就如同他不着痕迹的让她睡房的窗对着他住的石屋,然后不着痕迹的在她夜半惊醒时,躺至石屋房顶上,让她望见。
她从不谈自己的事,他也从没问过,但由她偶尔脫口而出的古怪只字词组,以及她没意识到时,面对某些本该属于他这代人理解范畴之外的事物的坦然与理所当然,再听着那些连他这当朝文武状元都不知晓的知识,及回想着那个蜃影中的奇特事物,他便隐隐意识到,她,或许来自于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国度,而意外来到这个生活习惯,甚至文化、信仰都与她家乡有大巨差异之处的她,其实想回家,所以她一直悄悄留意着崩玉,极有可能便是她归家的关键。
他心疼她,心疼这样一个看起来立独,也确实拥有一⾝生存本能,却总认为自己冷漠、不体贴,并且一个人孤零零的二十二岁丫头。
所以他尽可能不动声⾊的陪伴着她、保护着她、逗着她玩,然后在她开始会主动靠近他,与他谈话神情愈来愈自然,甚至出现浅浅的喜怒哀乐时,偶尔会想:这样的丫头任性、撒起娇来,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后来,他真的知道了,在领着她进定风关那夜,而在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彻底陷入了泥沼。
那夜一,其实是他故意算计好了,让她顶替柳叶伴着他进定风关,因为他一直知晓她心里头始终惦记着崩玉,只是苦无机会入关查探消息。
她的美本就无庸置疑,装扮过后以超凡脫俗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她,他一点也不感到诧异,让他诧异的是,因受熏香影响而表现出实真自我的她,竟是那样的让人心动。
她就像只神秘的波斯猫,⾼傲又冷漠地走过所有觊觎、垂涎她的男人眼前,却坐在他腿上、腻在他怀里,顶着那张完美绝艳的小脸生他的气,只因他完全不具慧根的一路输到底,然后在终于忍无可忍之际,展现出他从不知晓的她又一项绝技…⾼明的赌技。
之后,她开始任性了。敢害她在众人面前几乎衣不蔽体,她就艳狠狠的加倍奉还;敢让她最好的朋友小柳难受,她便冷冰冰的痛哭那个被心魔纠缠已久的男人;最后更任性的在他什么都不曾说,她却什么都明白的情况下,让他用手彻底释放出她所有的媚柔与青涩,在他怀中任性娇啼…
从那曰后,这个外冷內热的丫头整个占満他的心,但他却任由她搬离石村,在派人暗中紧紧保护她时,依然维持着与她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因为他非常清楚,虽她待他已与对待他人有明显不同,但若想让这样的丫头向他撒娇,他还有得等。
果真,一切都如同他所计划,她虽不像过去在石村经常可以望见他,但当他出现在她跟前时,她的眼眸开始会微微发光,在他逗着她玩、与她聊着开时,她的嘴角会开始缓缓上扬,偶尔,她会说说自己的事,甚至在他靠着她假寐之时,她也没有慌张离开,而是靠着他,两人一同在午后温暖阳光中沉沉睡去。
曾经,他问过自己,这样做对她好吗?
或许在他的国度,他的大漠,他的定风关,他算得上是号人物,但他真的知晓,她的心底一直都不曾忘过“崩玉”且她过去生活的环境与文化,与这个満是风沙的单调大漠截然不同,过去认识的人,更全是同她一般特殊且见识广博之流,自私又平凡的他,可以就这样无顾她的过去与未来,将她留在他⾝旁,让她陪着他在大漠中饮风餐露,让她永世见不着亲人吗?
就算心底万般矛盾,他却早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因为在连他都没有发现之时,他已开始暗中算计她。
他算计着该如何让她习惯他,如何让她依赖他;他算计着该如何让她恋上他,如何让她永远留在他⾝旁;甚至,明知她⾝受媚药之苦,他依然算计着如何让她先开口,在她将最宝贵的处子⾝给了他后,还依然不肯告诉她她便是他的月下美人的继续算计着,让她在忐忑不安中傻傻地任他狂疯拥抱,狂疯爱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像手中沙一样,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望着不知何时不经意拾起,如今缓缓由指缝处漏下,掌心中愈来愈少的沙粒,令狐荪微一闭眼,笑了笑,只是笑容却那样苦涩。
在他以为大局已定,懂得了恋之藌甜与妒之涩苦,更该明白他心意的她会永远留在他⾝旁时,她却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留给当时不知因何缘由彻底遗忘掉自己、也遗忘掉她,但在她走后却又记起所有的他。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碎一世美梦。
他知晓,终于取得崩玉的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回到那个没有他也无所谓的、熟悉的、温暖的家。毕竟事实证明,他在她心底就算有些分量,但那分量再重,也重不过她对家乡的依恋。
真的如同蜃影一般,如梦如幻,转瞬成空…
望着远处扬起的⻩沙,令狐荪站起⾝跃上马背,朝那如同啸壁般的沙浪狂奔而去,任那狂卷的沙砾烈猛击打着他的脸、他的人,他那颗永远无法愈合的胆小的、怯懦的、梦碎的心。
如今他才恍然明白,由年少时看到的蜃影的那刻起,他便没有忘却过她,他的心便一直一直停留于年少时的痴傻,否则这十多年来,他怎会对⾝旁女子完全无动于衷,而眼眸只随月移…
痛,真的好痛。
但够了,能够真真切切靠近她、拥有她近两年的时间,怎么平凡的他,也该知足了。真该知足了…
“荪老大!小楼、小楼出现在定风关了!”
当带着一⾝风沙与沧桑,自楼孟月离去后再不曾踏入定风关一步的令狐荪返回关外驻地,远远望见他⾝影、本就骑在马上的柳叶连忙奔向他,在风中呼喊着。
“看错人了。”与柳叶擦⾝而过,令狐荪头也没回的淡淡答道,由肩上开始将⾝上的重甲卸下,顺手扔落一旁。
“就算那名当初担任你们下注侍者的人看错,我也绝不会看错。”策马紧紧追在令狐荪⾝后,向来沈稳、严肃的云鸿眼底也有一抹焦急。
“好吧,她进关后做了些什么?”令狐荪示意⾝旁士兵将自己的马牵走后,继续卸着⾝上重甲。
“直接便进了天青赌坊,半天时间不到,已几乎将定风关半年的税收全赢走了。”
“她一个人来?”令狐荪又问。
“不,她⾝旁跟有一个男人。”
“是吗?那大概是来玩的,就让他们开心玩去,别打扰他们了。”随意挥了挥手,令狐荪边说边直接进了帐。
“荪将军!”怎么也没想到令狐荪的反应这样淡漠,云鸿锲而不舍的紧追入账。
“怎么?”摸了两下衣箱后,令狐荪又走出了账。
“她虽然与你初次领她进关时类似的装扮,但可没坐那男人的腿大,更没搂那人的颈项,而且她由头到尾都心不在焉,更一脸忧心忡忡。”
“是吗?我知道了。”令狐荪的回答依旧漫不经心且彻底敷衍。
望着这样的令狐荪,云鸿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自楼孟月走后,虽什么话都没多说,却明显因情伤而憔悴,并在将定风关规划好后便几乎不再入关,只在边关晃荡的令狐荪,为何会对这个消息如此淡漠?
只要有长眼睛之人都看得出,令狐荪心中的月下美人,就是让他云鸿走出心魔的楼孟月。正因为此,所有担心令狐荪的石村弟兄,才会在明了他的痛彻心扉后,陪着他一起在边关晃荡,尽可能四处打探楼孟月的消息,只为他那份深深真真的执着。
如今,好不容易真的有楼孟月的消息了,他为何反倒不在乎了?
“说那么多废话⼲嘛?纯粹浪费时间!”就在云鸿完全不明就里的仰天长叹之时,柳叶凉凉的嗓音由他⾝后传来。
“怎么了?”微微侧过头,云鸿皱眉望着方才明明跟他一样奋兴、开心、急切,此刻却如此慢条斯理的柳叶。
“你都没瞧见我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小楼”他就开始卸甲了吗?”瞥了云鸿一眼,柳叶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摇着头。
“卸甲?”望着令狐荪扔了一路的重甲,云鸿还是不太明白。
“你这个笨蛋,穿着那⾝重铠甲,马能跑得快吗?”
用手将云鸿的头转向定风关的方向,柳叶语气中有些不耐烦,眼中却全是笑跟泪“要是不穿服衣可以再快些,我看他连那⾝轻装都可以不要!”
夕阳下,一匹浑⾝散出血⾊的汗血飞马,如烈火般,卷向定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