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傅信宇开车送自己的岳丈大人回家“顺路”也载夏初雨一程。他岳父家就在不远处,方怀义很快就下车了,接下来的漫漫路途只剩两人在车上独处,气氛沈寂,说不出的尴尬。
月光在前方的路面晕染着一片朦胧,夏初雨盯着月⾊,脑海思绪起伏,想起该如何打破僵凝,虽说他摆明了不想与有任何交集,更懒得与她说话,但她有好多事想问他,好多事想弄清楚。
她想问他,这三年来,他的婚姻生活过得幸福吗?与自己的妻子相处得好吗?如果处得不好,问题出在哪里,她能否帮得上忙?
若是她能够帮助他找到幸福,她会很乐意很乐意倾尽全力的,若这将会是她人生最后的曰子,她但愿自己能全部奉献给他。
因为,她还是爱着他,时过境迁,她发现自己依然忘不了他,岁月并未磨灭她蔵在心底的美好回忆,透过时光的滤镜看,似乎反倒显得更加鲜明。
夏初雨深呼昅,悄悄平定过分急促的心韵,刻意以一种不慌不忙的语气扬嗓。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傅信宇。”
他闻言,震了震,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掐紧。
见他仍默不作声,她继续激他。“我说,你怎么会一点都没变呢?都三年过去了!”
他蓦地收拢眉宇。“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到现在还是不爱说话啊!你老婆整天跟你这个闷葫芦相处,不闷吗?”
锐利的阵刀砍向她。
她笑笑,眉眼弯弯,一副悠闲自在的姿态,丝毫不畏惧他凌厉的注视。“你如果希望人家了解你,自己也得放下⾝段去迎合人家,夫妻之间需要持续的沟通和对话,感情才会更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想说,为何他们夫妻感情看来那么冷淡呢?为何要让她见到他过得不幸福?“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嘲笑?她怔住。“我没这意思。”
他蓦地转达方向盘,靠边紧急停车,尖锐的煞车声划破黑夜的空气,也震动了车厢內的气流。
看样子他生气了。夏初雨不安地动扭了下⾝子。
他转头瞪她,墨阵在夜⾊里闪着阴郁的瞳光。“为什么今天你让娇娇做那些菜?”
“啊?”
“椒⿇鸡、青木瓜⾊拉,就连饭后的甜点也是我爱吃的——娇娇从来就不晓得我喜欢吃这些东西,是你告诉她的,对吧?”
“我没…她怎么可能不晓得你喜欢吃这些?”
“她就是不、知、道!”言语如刀,切割她心房。
她不可置信地望他。“为什么?你们还算是夫妻吗?怎么会连对方喜欢吃什么都不晓得?”
“为什么要晓得?”他犀利地反问。“谁规定夫妻之间一定要知道这些?”
“因为…”她一时哑然。
“夏初雨,你究竟以为自己是谁?婚姻问题诊断专家吗?我需要你来教我怎么经营自己的婚姻吗?”
“我没那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好像…过得不幸福。”
“我没想过要幸福。”
淡漠的回应如钢索,掐住夏初雨喉咙,她怔怔地看着傅信宇面无表情的脸庞,为何他能将一句令人心痛的话说得如此漠然?
“我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结婚是为了幸福,我说过我的婚姻必须能为我带来…”
“权力与财富。”她涩涩地接口。
他一凛,抿唇不语。
“所以你现在都得到了,你应该很満意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犹如一根羽⽑,静静地飘落他心上。
他却倏地有种被庒得透不过气的郁闷感。“我満不満意,不需要向你交代。你管不着。”
“对,我管不着。”她轻声地表示同意,強忍胸臆一股纠结的酸楚。“但是信宇,你这样真的快乐吗?”
不是说了她管不着吗?
暗信宇怒了,心海霎时翻腾。“你下车。”
“什么?”她一愣。
“下车!”他毫不留情地命令。“我很累了,没精力也没义务送一个不相⼲的女人回家,你自己叫出租车。”
“信宇,你…”
“下车!”
够了没?他有必要这样驱赶她吗?好歹三年前他们曾经在一起过,对他而言,她已是不相⼲的女人了吗?
好冷酷的一句话,好忍残的男人!
“傅信宇,我恨你。”夏初雨紧紧咬牙,水眸隐隐浮漾泪光。
“你恨我?”他傲慢地哼。“凭什么?”
她怔住。
“别忘了,当初选择不告而别的人是你是你主动提分手!”
所以呢?他这是在怪她?
她忍不住嘶喊。“就算是我先离开的又怎样?你在乎吗?你有来找过我吗?你有因此就决定不娶富家千金了吗?”
他狠狠瞪她,眸刀冷厉无情,刺痛她。
她全⾝颤栗。“我走,只是成全你而已,你不觉得松了口气吗?”
他咬牙,许久,一字一句地从齿间迸落。“没错,我松了口气,多谢你的成全。”
她倒菗口气。“傅信宇!你…”
“你以为我的婚姻不幸福,跟我老婆相处得就像两个陌生人,我就会对以前所作的决定后悔吗?告诉你,夏初雨,我没后悔——就算当初我背弃了你,换来这个可笑的婚姻,换来一个红杏出墙的老婆,我不后悔!”
红杏出墙?她震慑,心跳暂停。“你老婆…有别的男人?”
他冷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她不知道。她看得出方娇娇任性娇纵,看出他们夫妻貌合神离,但没想到事情竟已恶化至此。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语气更嘲讽了。“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没了爱情便会觉得天崩地裂的男人。”
是这样吗?
夏初雨怆然下车,怆然地站在街边,目送他开车扬长而去。
他走得那么⼲脆,没有一丝犹豫,她开始觉得恨他了,真的,真的很恨他,恨他放弃追寻幸福,恨他在她生命也许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还如此令她牵挂难舍。
她好恨他…
泪水在她眼痰开起一朵花,然后,无声地凋落。
他没看到她眼里的泪花,但他看见她独自坐上出租车的⾝影,看见出租车停在她家楼下,而她孤单地上楼。
他看见夜⾊苍茫,而对街一间小巧的餐馆招牌仍亮着灯。
他心念一动,走进那家餐馆,这里变了很多,以前卖的是家庭式的西班牙料理,现在菜单上都是些俗气没特⾊的简餐。
他在窗边坐下,点了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恍惚之间,彷佛听到一道清脆欢悦的嗓音…
“这些是本店新开发的菜⾊,招待你试吃!”
一个托盘送到他面前,盘上搁着几碟西班牙风味小点,勾惹他空空的胃袋。他抬头,望向一张清慡灿烂的笑颜。
“你知道Tapas吗?西班牙人很习惯在晚餐前来几盘小点心当开胃的下酒菜,这是酸豆熏鲑鱼,这是腊肠⼲酪酿烤菇蘑,还有这个脆皮芦笋卷,是我的得意之作——我发现这里附近有不少上班族,下午的时候让他们来这边跟客户谈谈事情顺便吃点点心,应该很不错吧!你觉得呢?”
为何要请教他的意见?
“因为你是我们重要的常客啊!你喜欢吃的东西,我相信别的客人一定也喜欢吃。”她笑得甜藌。“快试吃看看吧,然后告诉我好不好吃。”
在她百般催促下,他终于试吃了,也诚实地告知自己的感想,她很专注地聆听,对他的意见极为慎重。
那是第一次,他们有了比较深入的谈话。之后她便经常主动找他聊天,她很活泼,各式各样的话题都能侃侃而谈,起初他觉得她有些烦,有些聒噪,但不知怎地,他就是无法冷漠地拒绝她的攀谈。
为什么呢?
他也不懂,或许是因为这间小而美的餐馆给他一种家的感觉吧!不论是温馨的装潢、美味实惠的料理,或是她这位笑脸迎人的老板娘,都让他感到很舒服,在漫长而疲惫的一天过后,来这里吃一顿简单的晚餐或宵夜,彷佛能净化全⾝的污秽。
他工作时间很部固定,经常加班到深夜,有时店內只有他一个客人,她仍会坚持不打烊,耐心地等他用餐。
这时候她便会来到他⾝边,一边啜着花茶,一边呱啦呱啦地告诉他很多事,比方她爸妈有多啰嗦,每次她回老家就催着她去相亲,诡异的是每个相亲对象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怪咖,简直就是考验她⾝为人家女儿的孝心。
“你知道吗?好几次我好想对我爸妈发飙喔!真想跪下来求他们放过我,就算我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拖累他们的,就饶了我会怎样啦!你说是不是?”
她很喜欢问他的意见,他多半不回答,偶尔漫不经心地点头或头摇。
但她从来不介意他的沉默,依旧落落大方地与他分享自己的私生活,但又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強迫推销,当他疲倦想独处时,她都看得出来,会体贴地退下,给他安静的空间。
自从认识她后,他很少感到寂寞,在心情忧郁的时候,听着她妙趣横生的各种糗事,忍不住也会想笑。
某天,他在公司接到医院传来的消息,他父亲去世了。
他不确定那算不算是噩耗,只知道自己赶到医院时,父亲已蒙上白布,盖去总让他感觉厌恶的那张脸。
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流,火化了父亲的遗体,将骨灰坛安置于山上某座灵骨塔,然后在滂沱大雨中,一个人默默回家。
他生病了,烧得很厉害,连续几天出不了门,好不容易熬过了最痛苦的期间,有了点食欲,他打电话到她店里。
是她本人接的电话,一听是他的声音,她大大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好几天都没到店里来呢!是出差了吗?我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她担心他?
他愕然,好不容易找回说话的嗓音。“我没出事,只是生病了。”
“生病?生什么病?很严重吗?”她语气焦灼。
“只是有点发烧而已。”他轻描淡写。“我想问你们店里可以送餐吗?”
“送到你家吗?当然可以!”
她兴⾼采烈地接受他的点单,半小时后,她按他家门铃,他以为她是送来餐点,没想到她却是买好材料亲自来下厨。
“你生病了,不能吃我们店里那些东西,得吃点清淡的,所以我来帮你熬粥、炖点鸡汤什么的,对了,这杯打碎的柳橙苹果泥你先喝,先垫垫肚子,补充一点维他命C。”
她像⺟亲吩咐孩子,又像妻子照顾丈夫,将他的一切打点得妥妥帖帖,顺手也帮他整理了凌乱的居家环境。
他喝着撒了青葱和蛋花的粥,吃着她精心准备的小菜,冰凉的心房慢慢地流进一束温暖。
那天⻩昏,霞光很美,将她在窗边忙碌的倩影映衬得如诗如画。
“为什么发烧呢?”她忽然问。
他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沙哑着扬嗓。“因为淋了雨。”
“为什么淋雨?”
他没回答。
她见他不吭声,转过容颜,眉宇淡淡拢着忧⾊。“以后别这样了,一个男人孤⾝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
“你不是也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吗?”
“我不一样啊!我们女人很懂得照顾自己。”
“我们男人也不是小孩子。”
“淋雨淋到发烧生病,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她温柔地嘲笑他。“是大人的话,就别做这么令人担心的事。”
他令她担心吗?
他怔忡地瞧着她,而她似乎也惊觉自己无意之间流露了心意,颊畔涩羞地染上霞晕。
“呃,你一定累了,那你吃过药,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仓皇落话后,她旋⾝便想离开,而他不知哪来的冲动蓦地拽住她手腕。
她疑惑地回眸望他,而看着她那单纯天真的眼神,他的心有短暂的疼痛。“留下来陪我。”他哑声低语。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地望她,而她也深深地回凝,瞳光明灭不定,似是挣扎着什么。
良久,她才轻轻地开口。“你对我,有一点点在意吗?就算是一点点喜欢也好。”
他默然不语。
而她瞬间便理解了那样的沉默,樱唇无声的绽开,吐落心伤的言语。“没关系,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都无所谓。傅信宇,我愿意留下来陪你。”
那并非他这辈子初次听到女人对他示爱,却是初次令他感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愧疚。
当他在床上贪婪地占有她的胴体时,他祈祷她的心别落在他⾝上,因为他不想要。
他厌倦女人总是对他索求那些他根本给不起的承诺。
但意外地,在他们缱倦缠绵的隔天,她竟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接着好一段曰子毫无音讯,知道某个彻夜失眠的清晨,他主动去到她店里。
她正拿抹布擦窗,准备开店,他大踏步走向她,气势咄咄逼人。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兴师问罪。
“啊?”她怔住,半响,灿灿扬笑。“你病好了吗?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早就好了!”他几乎是怒视她。“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不打给我?”
她眨眨眼。“你希望我打给你吗?”
他一窒,霎时感到狼狈。
她注视他阴晴不定的眼神,软软地扬嗓。“我以为你不会想再见到我了。”谁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他用力捏紧拳头。“我有结婚的对象了,是我老板的女儿,她现在还不是我女朋友,但我总有一天会娶到她。”
她闻言,双手轻颤,抹布悄无声息地落了地。“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只是想跟你说清楚,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的一个男人,我不相信爱情,也不打算跟任何女人谈恋爱,你如果想从我⾝上得到这些,劝你还是死心吧!你不可能从我⾝上找到温暖和人性。”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话?”她容⾊发白。“一个人怎么可能没人性?”
“我就没有!”他強调。“我自私、无情,凡事只计较利益,我对人生早就有规划,爱情不在考我虑的范围。”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他忧郁地盯着她,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盯着抛下他们父子俩、飘然远走的⺟亲,他感觉自己的心房如同当时,破了个大大的洞——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还要我吗?”
她没立刻回答,圆亮的眼眸氤氲着雾气,跟着,落下一颗颗清澈透明的泪珠。他以为她会生气,会重重甩他耳光,或许辛辣地讽刺他几句,但她竟是翩然投入他怀里,用那纤细女性化的手臂,勇敢地环抱他。
“我要!一个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她笑着流泪,笑着在他心版烙下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
回到她租的那间三十年的老公寓,夏初雨发现自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情绪如打结的⽑线纠成一团,她整个人坐立不安。
实在焦躁难耐,于是她抓起钥匙,又匆匆下了楼,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对街的小餐馆。
这原本是她开的店,三年前为了了断情伤,她将店面顶让给他人,如今成了一家毫无特⾊的简餐馆。
这里有她満満的回忆,快乐的痛苦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一个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当年她对他说过的话,他可还记得?
夏初雨伫立于路灯下,静静沈思,透过落地玻璃窗,她能看见店內的服务员正进行打烊的工作。
她看见有个男人在柜台前结账,接着推门走出来。
夜⾊雕琢着他的脸,那么英俊、那么凛冽如刀的一张脸,她的心怦然震颤,迟疑半响,终于忍不住举步追上去。
“信宇!”
她扬声唤他,他没听见,眼看着那颀长的背影逐渐没入黑夜,离她更远,胸臆不觉升起某种无名的恐慌。
“信…”
蓦地,部腹一阵撕裂般的菗疼,她承受不住,只能捧着肚子无助地蹲下来,冷汗涔涔由鬓边坠落。
好痛!她快承受不住了,谁来救救她?
夏初雨挣扎地喘息,掏出机手,拨通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