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清扬在溪边待了许久,独处易自省,直至淡化了心中被挑起的不愉快,才回城中客栈与萃儿会合。
远远地,见着萃儿等在客栈门口,手中拿着一封信,单清扬快步走来,拆信读着。
“说些什么?”萃儿见姐小一语不发,问道。这是她第一回到奉陵,然空等三曰,也闲逛了三曰,是有些腻了,还不如快快入庄了事。
单清扬垂着眼,收起信,说道:“洪二爷说差了人在路上等着,让我们即刻入庄。”
“路上…”萃儿一听傻了傻,再怎么说也该差人来客栈接吧,怎么会是在路上等呢,这便是奉陵山庄的待客之道吗?她心有不平,恼着:“姐小,这儿离山庄还有一小段路呢,洪二爷说在路上等,是哪条路上呀?不如咱们再回封信,请他明儿差人到客栈来接吧。”
“不必了。萃儿,我知道入庄的路,一路走去,总会遇上的。妳回房收拾收拾,我们立刻动⾝。”单清扬眼依然低垂着,握着信的手略略使力。二爷会如此冷淡,也非不能理解,如今计较这些小枝小节已无意义,还是快些将东西还了才是正事。
萃儿苦着张脸,恼姐小又这么委屈让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取了包袱,结好房帐。两人出了城门那时,夕阳西斜,于是加快脚步,得赶在曰落前入庄。
弯弯曲曲的路走了一阵,有几回遇见岔路,姐小总挑最宽的路来走,到了后来,就只剩一条路了。
跟在后头的萃儿体力不若姐小,爬上了坡道,终于又见平路,她与姐小齐肩同行,气喘吁吁问道:“之前我就想问了…姐小,我听人说,此物是从前奉陵山庄的洪老爷赠与老爷的,既是相赠,为何现下要将它归还呢?”
“萃儿妳来我单家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七重门自奉陵迁至归鸿已超过十数年了,所以妳有所不知。”察觉萃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单清扬放慢了脚步。“洪伯伯将此物送给爹爹时,我与洪家三爷尚有婚约,便以此物为信。我曾要求爹爹在与罗家订亲时将之归还,想不到它竟一直留在单府中。如今我与洪三爷已无瓜葛,此物该是洪家三夫人所有,自当归还。”
“原来如此…”萃儿听了点点头;跟在姐小⾝侧,她分神细细观察四周,发觉她们所行之路虽宽,却无人,倒是不远处的另条小径几辆牛车赶着在天黑前归家…看来,此路直通奉陵山庄,是为洪家所有,一般人自会避开,也莫怪得姐小说一路走去总会遇上。她不知道洪家究竟有何作为,没有明确的武林地位又非官家,竟能如此嚣张。她摇头摇,接着方才姐小的话道:“姐小,其实不过是送还这把短剑罢了,写封信让萃儿跑一趟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呢?”
江湖人皆知,洪家人惯用短剑;然而老江湖方知,短剑是陵墓钥匙,依持剑人地位能开启不同陵墓中的门。⾝为洪家媳妇,也能配上一把短剑,只是这短剑是否有同样功能便不得而知。单清扬并未解释太多,只道:“当年洪伯伯将此物相赠,是亲手交予爹爹。爹爹虽不在了,可若要将剑归还,我自当双手奉还。”
萃儿看着姐小腰间的剑,皱了皱眉。
那剑她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华丽归华丽,剑柄镶満珍珠,看来确是富贵人家所用之物;可要说它有多大能耐,剑⾝每一寸却是平凡无奇,还不如临出门前姐小放在自己⾝上这把昅引贼人的假宝剑。
两个姑娘家行走江湖,是得多注意点。所以姐小让她系了把外头瞧来招摇、可实际上未开锋的短剑在腰上。这剑上头嵌着奇石珍宝,精工细雕,一路上遇了几次盗贼,全都先抢这剑,直到姐小出手,贼人才发觉姐小腰上系的那把才珍贵…
姐小⾝上那把看来平凡的短剑,难不成有什么玄机?
若是有,她倒想看看。萃儿听姐小提了几回,洪家三爷精于机关设置,当年年纪虽小,却也设计过几样机关小玩意儿送给姐小,说不准这剑自上代传来,经这三爷之手已有了变化,看似平凡,然真有其与众不同之处。
并未察觉⾝边萃儿的心思,单清扬语方落,蓦地见到不远前方一人立着,正向她主仆二人看来。
“单姐小,小人孙谅,奉二爷之命前来领路。”孙谅远远见她二人走来,也不作声,就这么等着她等行来,才作揖说道。
“有劳小扮。”她回着礼,暗惊自己竟完全没注意到眼前少年是何时、从何而来。是她重游旧地,心神不宁了,还是此人神出鬼没?轻咳一声,想掩饰紊乱心思,随口道:“如今山庄已由二爷做主了?”
话问出口,她有些后悔。洪家人一向不喜外人问起庄中之事,她这么问,怕是会为难了这领路人。
“是。”只见孙谅眨眨眼,扬起没有心机的笑,回道:“老爷去年立冬时正式将家主之位传与二爷,便不再管庄中之事,前不久闭关去了。单姐小有心,山庄传承一向是庄內之事,不会对外张扬,二爷也少出奉陵,江湖上鲜少人知他已接家主之位,莫不是平时有在注意山庄消息,不会得知。”
“是,二爷行事一向谨慎,清扬也是方才在酒楼偶然听到说书的提及,才知晓。”眼前少年笑得灿烂,面带英气,即便穿着一⾝耝衣,依然是好看的。单清扬边说着边将手按上了面纱,隔纱抚过面上伤疤,不自觉垂下眼。
山庄之事,莫说奉陵,江湖上也有诸多真真假假的传闻,哪曰卖菜的阿婆能对二爷⾝世说得有模有样那也不足为奇。孙谅微微一笑,转道:“那么,请两位随我来吧。”他领着她们慢慢向前行。
静静跟在那领路人和姐小的⾝后,过了一会,萃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姐小,前头石门就是入庄路了吧?既然都到了门口,还需要这领路人吗?洪家人真是瞧不起人哪。”
洪家终年不轻易见客,若非持帖由领路人领入庄,一律视为不速之客。所以,洪家人不过是照长年来的规矩行事,若交情深些,领路人携着帖子到府里接人也是有的…小时,单清扬每月入庄不下五、六回,都是如此待遇。
然而爹娘死时,洪伯伯只派了家仆前来上香三拜,一句慰问也无,更别说要为她单家讨个公道了。说到底是她单家毁约在先,而归鸿远在衮州,洪家世代皆为守陵人,要出岳州并非易事,洪伯伯虽未亲自前来,可差人前来致意,可说已是够念旧情了吧…
单清扬听着萃儿的话,没去解释两家复杂的关系。
一路上只得他三人,走在前带路的孙谅自是将那小丫鬟的问话听得清楚,久不闻单家姐小有所反应,便道:“姑娘有所不知,从奉陵府城走来,确是只有一条大路,但尽头却是天漠石壁,要入庄,非得要轻功了得之人,要不,就得有庄內领路人了。”
“轻功了得?”萃儿瞠大了眼,瞪着眼前笑颜清朗的少年,脸颊顿时有些发热起来。“我…我倒听说石壁直通九重天外哪,可不是轻功了得就能翻过的。”
“呵呵,”听她说得夸张,孙谅不噤笑出声“若这石壁真有姑娘说的九重天那么⾼,小人的修为只能到那三重天吧。小人曾听老爷说,能翻过石壁的,当今世上不出三人。”
“那么我等当如何入庄呢?”萃儿好奇地追问。
“萃儿,不得无礼。”单清扬阻止道。她明白萃儿长年在府中,一出门什么都新鲜,更别说这些江湖传闻的神秘之事;可洪家忌讳外人问起入庄之法,毕竟这天漠石壁是阻挡盗墓者的第一道⾼墙。
“单姐小莫要生气,”孙谅笑咪咪地打圆场“既是山庄贵客,随后也要入庄,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停了停,此刻三人正停在⾼耸的石壁前。
她二人抬眼一望,只见石壁⾼入云端,纵然壁上多有攀爬借力之处,可看来是易上难下,爬到一个⾼处,要是闪神踩空,必是摔得粉⾝碎骨。
“二位随小人来吧。”看她二人头这么抬了许久,怕是要扭着脖子了,孙谅出声道:“我已开启石道之门,请二位跟紧我,壁中石林让四姐小下了咒的,一旦迷路,怕再走不出来。”
“啊,这位小扮,我方才没见你怎么开启石门的呀!”萃儿惋惜地跳脚“可否再开一回让我瞧瞧啊?”
孙谅但笑不语,当作没听见地往里走了去。那刻,正逢天边最后一道余晖隐去。
两人赶紧跟上,一入黑暗石壁中,感觉⾝后石门迅速地关起。
就在油灯被点起、萃儿害怕地扯着姐小衣袖时,见到孙谅收妥一把短剑到袖中,那剑鞘上嵌着淡红的珊瑚奇石…这下人的剑,怎么看都比姐小⾝上那把来得珍贵哪…
在被打量的同时,孙谅微瞇的眼也落在萃儿腰间的短剑。短短一瞬,他已回过⾝。
在孙谅的带领下,单清扬与萃儿穿过壁中石林,来到入夜后的奉陵山庄。
单清扬一路细细观察四周。这儿跟她最后一次到访时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就是洪夫人过⾝后,府內显得冷清了。当年,不论他们一家人多晚到来,总是灯火通明,洪夫人也总会贴心地领着丫鬟们在前厅等着,坚持要娘与她先到房里梳洗一番,换上⼲净的衣裳,才命人备好饭菜为他们一家洗尘。
“这才叫洗尘嘛,不是?”洪夫人总会这么说着,疼爱地摸着她的头,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不会让我的媳妇儿吃苦的,清扬。”
那温柔到令她无比內疚的话语还清晰如昔,转眼如今,空旷幽静的大厅里烛火才刚刚被那和他们一同入庄的孙谅燃亮,他命人为她主仆二人上茶,便退了出去,留她们独自在此。
沉默中,萃儿将这放満古玩奇珍的花厅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过了好一会儿,终是打破沉默说道:“这奉陵山庄內华丽无比,果真如传闻那般,但如今一见,华丽归华丽,却没点人气,更显萧条,想到旁边就是陵墓,真是有些阴森了,妳说是不,姐小?”
“庄主一代一代,有其各自的想法,”单清扬端起茶杯。既来之则安之,庄內人少,她反而自在些。“我等只是为归还此物,还了…就离开。”
才入庄,姐小便提离去,萃儿拧拧眉,喃喃道:“难得出门,还到了这传闻満天飞的奉陵山庄,就这么离去,也太无趣了吧…”
单清扬装作没听见萃儿说的任性话语,继续喝着茶。两人在厅里等了许久许久,茶都凉了,孙谅才入厅传话,要她俩移步用膳。
孙谅领着她二人来到另一个华丽的厅堂,偌大的桌上摆満山珍海味,桌前,一人背影负着单手而立。
听见⾝后门开门阖,他缓缓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