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奉陵山庄灯火通明,下人巡着庄中每个院落,就怕有所遗漏。
华丽前厅里,五人各据一处。
主位大座上,洪二爷一⾝红衣,接过孙谅递来的纯白瓷碗,置于一旁桌上。他挽起袖口,从腰间将短剑出鞘,对准腕,在无数的刀痕间又狠狠划了一道。
洪二爷面不改⾊,任血一滴一滴流入碗中,染了白瓷一片殷红。
孙谅立在近处,眼见血量已足,铺了草药的净布赶忙敷了上去。
“行了,快给三弟喝下。”洪二爷神情透着愠怒,推开正替自己包扎伤处的孙谅。
“…是。”孙谅捧着碗,来到三爷面前。
洪煦声靠在长椅,需护容搀扶才能勉強一动。
双眼空洞,碗来到嘴边,对那带着甜意的腥味皱起双眉,半晌,才终于启唇就口,喝下。
一个时辰前,贼人入庄,众人护陵。谁知最后竟是平时最安逸无事的三爷给伤了,贼人在武器上落了毒,所幸不是剧毒,只是加重了的⿇沸散。以防万一,还是让三爷服下二爷的血,不出半炷香时候,定能化去毒性。
见护容替三爷擦着唇边沾到的血水,孙谅在心中叹着气。
庄里最用不上二爷的血来救命的三爷,竟也用上了。三爷喝得百般不愿,自是因为不愿见着兄弟为了自己折损气血;而二爷恼怒,是因贼人伤了庄中最不该被伤之人。
孙谅回到二爷⾝边,见二爷将手腕的伤胡乱缠上白布,还任手垂着,丝毫不顾如此止不了血…翻翻白眼,他迳自在二爷脚边的踏木上坐下,拉过二爷的手,重新包扎。
平时话最多的洪二爷沉默,孙谅忙得没话说,护容正为主子理伤。剩下的两人,一人体內⿇沸散未退尚无法说话,另一人自被带入厅中,便失神发愣着。
洪二爷微眯的眼瞟着单清扬,知道她內疚,可他瞧不出…是对三弟还
是对那该死的丫鬟。
单清扬在震惊恍惚中许久,回过神来时,萃儿与玉奶剑都消失了,她颓然坐在南苑,直到下人将她带到前厅。那时,带伤的三爷正等着二爷割腕相救。此刻她虽表面平静,却只是极力掩饰心中被掀起的风浪。
二爷的血能解百毒,因此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二爷就被洪伯伯训练着划腕滴血,为接下庄主之位做准备;她想这世上没有人情愿为他人伤害自己⾝子,但方才为救三爷,剑划开皮⾁时,二爷连眼都没眨一下。
三爷…为了救她,分明眼看不清,仍是挺⾝为她挡下了萃儿投来的爪钩。
而萃儿是吴家人,因为单家而被赶出蛇武盟、被迫取消亲事,还得忍辱待在单家服侍自己…萃儿所有的怨与怒,所有的委屈,单清扬感同⾝受,也难辞其咎。
环环相扣的一切,起因都是六年前…又或许是更早前,在她对阿声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那一刻、单家上门退亲的那一曰,很多伤害就注定逃不开。只是上天惩罚她单家不够,连⾝边的人都一并拉了下水。
面纱遮面,单清扬低垂的眼抑着情绪,思嘲在深处翻动。半晌,缓缓抬起,对上了二爷目不转睛的瞟视。
单清扬一惊。二爷瞧着自己多久了?是在等着自己什么反应?
洪二爷⾼坐大位,斜靠⾝子,单手支面,孙谅在低处小心理着他另一手的伤处。相视无语,他的确等着单清扬说些什么。引狼入室,又伤了三弟,首先该等到的,该是一句道歉。
清清喉,单清扬暗暗昅了口气,起⾝朝两位爷一拜,道:“二爷,今夜之事全怪清扬,才让三爷受袭…”
洪二爷眼微眯,看着眼前弯⾝作揖的单清扬,打断她的话,意有所指地问道:“单姐小千里迢迢,说是入庄还剑,其实…所为何事呢?”
单清扬⾝子僵住。头顶那道声音轻轻地说着:
“若真是为还剑而来,如今剑被贵府丫鬟夺丢,单姐小毫不知情,这十分奇怪。若说此行是为与舍弟叙旧而来,倒也无需搬出还剑一说,直说便是…”
洪二爷停了停,似是思考一会儿,嘴角隐隐勾起笑,继续说道:“江湖人皆知单门主一手好鞭法来自祖传七重鞭谱,入得七重门能学上六分,成了分堂主能学上七分,当上长老能习八分,而单姐小由单门主亲自教授武艺,至今应有其九分功力。单门主是准备将这蔵私的七七第四十九式于成亲后传授给你的,可我听闻六年前一场大火将七重门烧个精光,门主与秘籍都成灰了。”
无视单清扬的木然及三弟投来的制止表情,洪二爷又道:“若单姐小此次入庄是想着留下玉祀剑,同时又从三弟这儿拿回当年单门主遗留下的鞭谱秘籍,那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当年单氏前脚离庄,三弟便命人将之烧毁了。”
闻言,单清扬瞠大美目,柳眉绞得死紧。
二爷恼她有负三爷,所以处处为难,事事起疑,言谈间总透着淡淡嘲弄,这是这回入庄以来她便強烈感受到的,也一一忍下。是她太天真,以为故人如昔…萃儿的事若她早些知道、早些发觉,断不会闹成如此大事了。
是,门中长老提过多回,要她讨回单氏鞭谱。毕竟爹爹已去,七重门只得指望她一人,偏偏她天生驽钝,莫说追上爹爹的九分,单清扬自知论武功修为,哪天真的比划起来,她甚至在几位长老之下。
可…单清扬确是一刻也未曾起过骗走玉祀剑后再向洪家要回鞭谱的念头呀。
她一心一意想着还剑…內心里只有那微弱切盼,若再见阿声一回,若阿声能如回忆中那般美好,那么便不虚此行,心中再无牵挂。
单氏鞭谱的重要性,她老早排在故人之后。可自己的背叛在前,又怎能奢求取信于人?都是她太过沈溺于童年、沈溺在安逸时光,太过自卑、太过自怜、太过愚蠢。她怎会允许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
痛心闭上眼,再睁开时,燃着怒火的双眼瞪着⾼坐那人,单清扬咬着牙一字字说道:“二爷言重了,清扬绝无此意。当年之所以留下那鞭谱,全闶清扬年少不懂事,贪图玉奶剑,爹爹才未将剑归还,并将鞭谱留于府上…如今知道鞭谱烧了便好。论鞭法,江湖上无人不知七重门,而门中由清扬做主,即便七七四十九式中少了一式又如何?世上再无人能超越清扬,如此甚好。”
洪二爷略略讶异于她双眼一扫连曰来的黯淡,透着光采,同时也注意到三弟手指动了动,却不出声。
“萃儿夺剑,责任确是在我,”单清扬抱拳允诺,神情目光已与过往的自卑畏缩迥异“二爷放心,剑是在清扬手中丢的,清扬必然将之寻回,完璧归赵。”
语毕,旋⾝推开门,破晓前的冷风灌入,吹起她衣袍面纱。单清扬不再遮掩,迈步离去。
一会儿,洪二爷眼神飘了飘,不再看窗外夜⾊,瞥向了从方才便欲言又止的三弟。算算时候,毒性该退⼲净,三弟已能说话了才是。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该留、不该留,三弟还犹豫不决,真是根木头…孙谅见二爷未留人,差了一人领单姐小出庄,自己则上前关上门。
门挡去风声,恢复沉默。
又过了好一阵子,孙谅几乎要开口说些什么,就闻三爷似是思考许久,唤道:“二哥…”
“嗯?”不闻他继续说下去,洪二爷应了声。
深黑的眸子低垂,洪煦声坐正⾝子,道:“萃儿夺剑,此事我亦有贵任。打从一开始,我便听出萃儿武人脚步是吴家步法,方才交手也听出那黑衣人是萃儿,却没说破。”
“三弟与世无争,本就无需说破。”洪二爷接话接得很顺,直接将过错
又归回到清扬⾝上。“可她主仆二人朝夕相处,清扬又怎么能说自己对丫鬟的所做所为毫不知情?”
“…二哥说得是。”外头风大,吹动窗子喀喀作响,传到耳中有如雷鸣,洪煦声拧了拧眉。“只是二哥理当知道归鸿蛇武盟之事,萃儿出⾝吴家,背后指使的却是罗家,方才萃儿出招是招招狠厉…如今清扬独⾝一人去追,外头不知是否有接应萃儿之人…”
“三弟是信了清扬片面之辞,真当她与夺剑一事无关?我却道庄门外确实有人接应,却是接应她主仆二人离去,再一同商议盗陵之法。”洪二爷说着,淡然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轻蔑。
“清扬不会盗陵,更不会引贼入墓。”洪煦声定定说着,面上已没有平时的温和从容。外头风声依旧,吹动门窗的声音在他听来是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