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可恶!让你帮我,竟然把我给卖了!”行宮曲折悠长的走廊,总算走到尽处,欣然憋了许久,终于爆发了,她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愤怒地冲政尥蹶子。
“这样不着痕迹的让你进长安君府,你应该感谢我!”政一脸揶揄,似笑非笑看着脸颊绯红,气得张牙舞爪的欣然。
“你帮我,至少让我去的体面一些呀!我成什么了?供纨绔弟子逗趣的优伶,你太损了!你说长安君那号人,入进他的彀(gòu)①中,保不定他会怎么捉弄人。你说我不会从此就困索在雍地,到时候,我势单力薄,你这不是推我进火坑吗?”欣然満腹委屈而担忧地跺脚嚷道。
“你怕了,要不你就别去了!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因为要见自己的姐姐心如虎狼奔突,蠹虫啃噬。”政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嘲弄道。
“我是迫切想见到二姐,我还想帮她脫离困境,可是我现在成了一名低贱的伶人,连自⾝都难保,到时怎么帮二姐?算了,事已至此,为了二姐我豁出去了!我先到雍地,进了长安君府,再见机行事吧,不过···,我要是有什么不测,你记得回去给我爹,报个信!”欣然眼圈一红,竟然声音哽咽,一副楚楚可怜样。
“哎,我听说,长安君好胜心強,脾气乖戾,谁要是惹他不⾼兴,他就会把人扔进兽圈里投喂豺狼虎豹,那些猛兽饿了许久,扔进去的人,基本是尸骨无存,你要不要先把衣冠留下,到时我好给你立个衣冠冢!好歹,我们认识一场!”政煞有介事的唬吓道。
“哼,我真是交友不慎!”欣然啐道,转⾝就要离去。
政一把扯去她的衣袖“喂,你作甚?”
“我现在就得绞尽脑汁,想想怎么投长安君殿下欢好,省的他到时把我扔进兽圈。”欣然扬起下巴颌,逼上政的目光,冲着他呲牙,自我解嘲道。
“你敢!”
“这是伶人的职责,我责无旁贷!”
“哼哼,我才是你的主人。你现在先想想怎么讨好我吧!”
“我又没有卖给你。”
“我已经预定了!”政不由分说地伸出长臂,一把夹起欣然大步往离宮深处疾走,边走还边调侃道:“平时,看你強悍的跟小子似的,怎么拎起来,在手上一点分量都没有。”
“哎呀,你快放下我,晴天白曰,让人看着多不好。”欣然羞赧,挣扎道。
“谁敢说甚?别忘了,你是我的佞人!哈哈···”政骋怀而笑。
“胡说八道!你这般行迹,非君子所为!快放开我!”欣然斥责道。
“我不会把你怎样的?瞧你刚才跑得一⾝都是馊味,带你到汤泉宮,让你浴沐!”政夸张的抚着鼻子,好笑地说。
欣然趁此机会,一用力挣脫开政的桎梏,跳开一步,瞪眼,垫脚,嚷道:“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会走!告诉你,别仗着个子⾼大就可以随意欺负人。”
【三】
汤泉宮坐落在半山腰,宮殿飞檐峭壁,雕梁画栋,殿內温暖和煦,熏香袅袅,汉白玉围着一个大巨的泳池,里面有三个泉眼汩汩地冒着温热的地下水,清澈澄碧,水面上氤氲着一层雾气。
欣然把自己投进水里,钻进水下,闭气不出。汤泉的正对面入目,一副大巨的壁画,铺陈。壁画上人⾝蛇尾的女娲和伏羲缠绕,雨水交欢。
欣然看了羞臊不已,她⼲脆憋气像一尾鱼一样在温泉里自在游曳,那种惬意让她留连。
直到暮⾊浓重,宮殿里不知何时已经染上盈盈灯火,欣然才意兴阑珊地跃出汤泉,穿上已经备好的亵衣,裙裾,擦⼲头发,随心绾个发髻,姗姗回到前殿。
宮殿里烛火摇曳,九枝连盏灯下,政倚靠着凭几,深锁眉头,正聚精会神地批阅梨花案上的竹简,旁边另一张大案上竟然放着鼎,簋(guǐ)②,敦,壶等一应物什,想是政一直在等她用膳。
听见声响,政抬头,揉揉眼睛,一看天⾊,恍然道:“晚了!”
“政,其实你不用等我的!”欣然迎着政的目光,有些歉疚地说。
“我刚好有些竹简需要浏览。” 政舒展一下筋骨,冲欣然招手“过来!”
“你平时总是前呼后拥的,这会子,宮殿里怎么这么空荡,就咱俩?”欣然打量一下偌大的宮殿,情不自噤地掖紧领口,故作轻松地说。
“都被我支出去了,让他们围着篝火热闹去。”
“那我们也去吧。”一男一女独处,欣然莫名感到局促不安。
“不急!看你头发还湿漉漉的,出去一经风,指定着风寒。”政起⾝,从曲琼③上取下挂着的巾,走到欣然跟前。
“我自己来!”欣然接过巾帛,解散发髻,将葱秀的长发揽到胸前,细细擦拭“屋里暖和,烘一会儿就⼲了!”欣然赧颜道。
政走到屏风后,半晌才出来,回席上跪坐,见欣然已经擦好头发,把巾挂回原处,就招呼她到跟前坐下。
“据我知悉,你二姐在雍地很受长安君宠爱,你一个人去见见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只管放心。这个符节,你拿好,没事最好,万一有什么情急的事,拿出它,一定可保你性命无虞。”政从袖兜里取出一个白⾊螭虎玉器,郑重地递给欣然,嘱咐道。
“政,其实,我刚才仔细想过,长安君府邸,又不是龙潭虎⽳,我也不是去赴汤蹈火,我没什么可害怕的,到时我随机应变就行,你这么郑重其事,反而让我忐忑。”欣然踌躇道。
“以防万一而已,一定拿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记住了。”政神⾊严肃,敦敦叮嘱。
“嗯!”既然政坚持,欣然也不忍拂却他的美意,接过,谨慎揣进怀里。
政示意欣然背对他,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把玉栉(zhì)④,轻柔地为她梳理长发,半晌,他忽然囔囔低语道:“记得⺟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如你这般乌云如瀑。”
“她一定很美!”欣然回应道。
“嗯!”政颔首,良久又说:“她为了我受了很多苦。”
“她一定是个伟大的⺟亲!”
欣然话音刚落,政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仿佛一下子陷入沉思般,发怔!
欣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转⾝,美眸凝视政,眼中都是疑惑。
“欣然,我们之间一辈子都不要尔虞我诈,不要背叛,行吗?”政紧握着欣然的手,一脸郑重地说。
“你能许我一生一世吗?哪怕地老天荒?”欣然満心期许。
“我给不了你唯一的承诺。”踌躇片刻,政诚坦道。
欣然的眼⾊登时黯然。
“不过,我可以许你一世庇护!”政信誓旦旦。
“政,你不懂。”欣然悠悠地说。
“什么?”
“女子的心。”
【二】
欣然独坐在篝火旁,意兴索然,政突然有事,连夜带着卫队驱车离开骊山了。临走前,嘱咐欣然说,一定谨慎小心,见机行事,不可意气用事。
火光照地欣然一脸通红。场地上人声鼎沸,大家都围着篝火随意蹦跳,大口噘着鲜美的现烤野味。
欣然拿着一跟长长的木棍,无聊地捅着噼啪已经燃烧的很旺的火堆,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一个人,可以充塞心里的一个世界,他不在⾝边,満心都吹着空荡荡的风,冷飕飕的。
骊山満月下的隽秀婀娜,篝火晚会上,男男女女载歌载舞的热闹喧嚣,怎么也品不出半点滋味了!
在暗处,欣然一直在冷眼窥偷长安君,发现他一个晚上,也如她那般,郁郁寡欢,全然没有白天那副嚣张跋扈样,他拧眉,目光盯着篝火,长久的痴望,有时候茫然地眺望远处蟾光下,连绵起伏的群山剪影,长长的吁气,仿佛心中积蓄了万斛愁绪。
那种情状下的长安君,一个稚气未脫弱冠少年,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満面沧桑,欣然想,富贵温柔乡里泡着的公子,难道也会有许多的不遂心,他目光中的痴缠,是为了谁?会是为了二姐嫣然吗?政说,长安君很宠爱二姐。宠爱和爱是不一样的。宠爱可以施与人和物,很多人,很多物。可是爱是唯一,那是用整颗心去装另一个的存在。
“长安君对二姐只是宠爱,而已,一定是的。二姐她爱的是庆卿,他们俩是生命中的彼此,虽然天不遂人愿,他们不能厮守,但是彼此的心,即便万水千山,也是紧紧相连的。”欣然在心里咕唧道。
透过苍茫的月⾊,欣然仿佛看见庆卿踯躅的脚步,二姐落寞地在每个曰暮夕阳的傍晚,驻足翘望,凄惶的背影拖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