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碧空如洗,皓月当空。
秦王逗留在雍地,王族中的长幼齐集在大郑宮①,其乐融融地济济一堂。
嫚宮的广场上,庭燎辉辉,鼓乐齐鸣,舞姬轻歌曼舞,表演百戏的佞人,花样百出,妙趣横生。
公卿贵族都举爵庆祝大王和太后⺟子冰释前嫌。赞颂秦王政仁孝,为天下表率。恭祝太后洪福齐天,恭祝大秦江山万世永昌。
广场上,觥筹交错,气氛祥和。
为了布施恩泽,秦王政趁兴宽恕了长安君成蟜,他说:“王弟成蟜,受部下蛊惑,一时糊涂,逾越雷池,犯下弥天大错。可是他毕竟是赢氏血脉,是先王的骨血,寡人和他,兄弟手足,王弟刚烈,为自己的过错殉死,人死恩怨销,寡人准许将他的遗骸,运回故地安葬,以慰藉父王的在天之灵。”
以姬泪水姗姗,叩首谢恩,文武百官山呼:“大王仁慈宽厚,洪福齐天!”
大郑宮偏殿,湘帘半卷,宮灯摇曳,欣然支颐靠窗望月,浩荡的月光下,树影婆娑,欣然一脸怅然。
她本以为自己来雍地一趟,给二姐上柱香,能缓解一下两年来积郁在心头的郁闷。
下午,秦王政的銮驾刚刚停下,她就急不可耐地到二姐的坟冢上跪祭。当她看见二姐那隆起的坟茔上,已然芳草遍地,林木成荫,不噤黯然神伤。
前两年,她曾托付在雍地白家商号的管事替她照料一下,嘱咐他们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定记得给二姐烧个纸,上柱香。可是这样又能告慰什么,二姐终究孤孤零零地,有谁可以慰藉她孤独的灵魂?
今天晚上,她的心境是那般苍凉,大郑宮外鼓乐笙箫的欢悦气氛,终究与她格格不入,她心里慨叹一个人存在的意义,真的不过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长安君终究待二姐不薄,为她修筑了富丽堂皇的陵寝,碑⾝篆刻的竟是夫人嫣然的名号。欣然没想到长安君成蟜竟然对二姐用情如此至深,只可惜这是一段孽缘。
她在思谋,想着什么时候能把二姐的遗骸,迁回卫国野王,带回家乡,带到梅姨的⾝旁。她不能让二姐的阴魂孤独地在陌生的地方游荡。
大郑宮钟磬泠然,渺渺飘来,欣然沉浸在对二姐的追思中哀戚不胜。⻩昏时,政曾遣人招呼她一道去参加宴会,她以⾝体不适推迟了,说到底还是怕尴尬。
哎!欣然叹了口气。骑马一天,颠簸的⾝子有些泛酸,她站了起来,晚风吹过,鬓发飞舞,淡紫⾊的曳地裙裾随风翻卷,广袖也像鼓起的风帆,感觉有些飘飘欲仙。
她想早点觉睡,离得这么近,也许二姐会到梦里来找她,好好的诉说一下,别离二年的哀思。
刚移步卧榻,就听见廊檐上传来阵阵的脚步声,恭立在一旁的侍女打开了寝殿的门。
赵⾼领着二名內侍,提着明角灯,走了进来,冲她一躬⾝,说道:“姑娘,大王传你!”
“这个时辰?”欣然皱眉,疑惑不解,政这回叫她⼲甚?她抬眼问道:“宴席散了吗?”
“未曾!”赵⾼答道。
“赵大人,我这回出去不妥,你就回禀大王说我歇息了。”欣然有些窘迫,哂笑道。
“大王说,让你见见太后和王太后。”赵⾼躬⾝道。
“现在?这么仓促,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个提议太突然了,政从未跟她提起过,也没有事先跟她商量,这不合适了。欣然有些局促不安,她的手在广袖里搓弄,飞快的转动脑子试图找出应对的法子,可是只觉得血液汹涌,一时之间,真的想不出辙子,有什么合情合理的拒绝理由。
“姑娘聪明俊秀,国⾊天香,太后和王太后,一定会喜欢的,再说,有大王袒护,姑娘还怕什么?”赵⾼善解人意的宽慰道。
“容我想想!”欣然踱着细步,脚步扑哧扑哧地踩着花岗石地面,宮灯拉长的影子,拂过屏风,摇晃在纱窗上,踌躇许久,欣然回⾝对赵⾼说:“赵大人,我还是不去了,你帮我回绝了,我相信大王会体谅的。”
“这,姑娘你这不是难为我们这些传话的仆隶吗?办事不力,大王怪罪下来,我等担当不了。”赵⾼面容嗒然,提⾼声调,近乎哀求道。
欣然正要搭腔,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竟是政的随驾王戊,他进殿,冲欣然躬⾝道:
“姑娘,大王让我来催你!”
“王大人,你来得正好,姑娘犹豫了半晌,竟说不出去。我这正犯难呢!”赵⾼正不知道怎么说动欣然,踌躇不已。
“王大人,这么庄重的宴席,我出去不合适?”欣然讪笑道。
王戊把欣然拉到一边,附耳低声开解道:
“姑娘,民间不是有句俗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好歹出去跟太后、王太后以及赢氏公族见个面。大王加冠以后,至今未置三宮六院,情面上不好说,你就当出去为大王解个围。”
“我又不是王的嫔妃,这样唐突的出现在大家面前,会惹人非议的。”欣然羞赧,头摇道。
“不是属下冒昧,大王都让你住望夷宮,你册封王后也是指曰可待的事。姑娘,你再躲躲闪闪,反倒没意思了。”王戊给欣然使眼⾊,欣然思虑良久,终究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二】
欣然姗姗出来,尾随着赵⾼来到宴席上。
秦王政在⾼⾼的台榭上,坐南朝北,威风凛凛。华阳太后的位分尊贵,踞坐秦王政的左边,太后赵姬在右侧,孝文王的太妃,庄襄王的妃子,——但凡有子嗣的,都被请来陪坐左右,王族的其他成员以及朝中公卿重臣,在台下分列左右,秩序井然。华阳太后和以姬虽然內心对秦王政还有诸多怨愤,但勉強应景还是必须的。
宴会的已道酒酣耳热之际,琴瑟和鸣中,欣然走到了台前,向政肃拜行礼,政招手,和悦地示意道:“来欣然!见过太后和王太后!”
“欣然见过太后,王太后!太后,王太后,万福金安!”欣然恭敬地行礼问候道。
“政儿,这位是······”赵姬一脸惊奇。
“⺟后,她是卫国上卿白泽的四女儿,白欣然,祖上白圭从商入相,可是一代名士。”政颇为自豪地为欣然炫耀道。
“富可敌国的白氏后人!来,姑娘,让哀家仔细瞧瞧。”赵姬笑意融融地说道。
欣然有些腼腆,却不失一贯大方从容的礼数,来到赵姬面前,垂眸浅笑。
赵姬一番细细打量,杏眼桃腮,亭亭似月,婉然如舂,颇为赞许地点头。
华阳太后一听欣然是白家之后,就想起嫣然,心里冷嗤道:“哼,模样倒是姣好无比,只可惜贱商出生!不是说嬴政顽石心性,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好⾊之徒。”
华阳太后心里这般想,嘴上却和颜悦⾊地说:“听说,大王勤勉国务,加冠之后,大婚之事,一直搁置,真是难为你了。现在把你⺟后接回咸阳,可得好好张罗张罗这事关王室血脉绵延的大事。秦国上下可还等着喝大王的喜酒呢!”
“那是自然!政儿刚刚亲政,家国万事都得绸缪,立后置三宮六院的事,就由⺟后来操心了。”赵姬语气软绵绵地道,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咸阳宮的事,不容华阳太后置喙。
欣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低着头直觉得郁闷。
“这些事回咸阳再说!”政似乎不愿多提,沉声回应⺟后的话,转头道:“欣然,寡人这坐!”
“政儿这不合礼数吧?”赵姬出言阻止道。
欣然见状,连忙推辞:“大王至尊之位,岂能随便与人并作,欣然不敢。”
“不过是家宴,不用拘礼。我们秦国不像山东六国,处处都受迂腐之礼约束。”政慡朗一笑道。
欣然偷眼瞟太后和王太后,赵姬哂笑道:“既是政儿坚持,你就坐去吧。 ”
“大王还是不要強人所难,太后和王太后都在,欣然居居一名草芥,岂敢忝居王侧,落人笑柄。”欣然语气锵然地对政拒绝道。
“也罢!要是你觉得不适,先去歇息吧。”欣然语气执着,政不在勉強。
“谢陛下恩典!”欣然叩首谢恩,冲王后,王太后肃拜道:“太后、王太后,恕欣然不能奉陪,欣然告退!”
两宮太后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了。
“欣然躬⾝趋步后退,下了台阶,在灯光闪耀下,欣然尽量稳住自己,脚步尽量显得从容镇定,怕被别人笑话成仓皇而逃。心里忐忑不安,只恨自己冒失,颠颠地在这个场合出现,闹得如此尴尬,差点下不了台。
心里更是恼恨政,硬要让她出来出糗。
其实政坐的⾼台,远远地傲视百官,欣然的骤然出现,大家根本看不见,听不到台上发生的一切。
不过就暗自揣度一下,她是何许人?能有幸被大王召见。
欣然走到暗处,疾步回走。正要拐弯,后面突然有人狠狠拽住她的衣袖,猛然回头,竟是政。
“怎么,你委屈了?”黑夜中政的目光,如星火灼灼。
“有吗?”欣然言不由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