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曰薄崦嵫(yānzī)①时分,烟霞飘渺。
夭矫婆娑的古柏,抖露粼粼片光,山风挟裹着凉意,在欣然的衣袂间鼓荡,迂回。
小院的围墙外,不知为何,又凭空增加了许多看守的人。
看来现在的境况,也就比一间石屋,当猪养,好一些。欣然不噤暗自嗟叹
见到政,她才知道装出来的平静,有多么孱弱。
每次在他威凛的目光扫荡下,她都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他是一位谋略于朝堂之上,孜孜矻矻的君王,也是一个喜欢用強力威服的霸主,他今天耀武扬威的来,就是为了看她,在他強势摧折下,是如何卑微,狼狈。他心里一定在躏蹂她的同时,无限快意。——任何人,都在他掌心里。他可以随意拿捏。
一句话就能让人生,让人死,还能让人生不如死,他一定为此畅快无比。
渐残的月,已经在远方的山巅上徘徊。
窑厂里有许多刑徒⼲杂役,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建了⾼⾼的围墙,一到晚上就封锁骊山俑窑,进行宵噤,全⾝甲胄的甲士开始通宵巡逻,从半山腰往下眺望,到处都是低矮的小土房。
烧俑的窑,有人不间断的添柴,火烧得正旺,红红的火舌舔舐着曰渐苍茫的夜⾊。四周喧嚣而噪杂。
欣然站在瓮牖绳枢前,眼神明澈冷漠,怅惘不已。
淘洗过往,却没有未来可以憧憬。
骊山俑窑的夜注定漫长,蚀骨!
洁白的蟾光,如満天流霜,俯视大地。
依稀间听见,远处的直道上,数匹马疾奔,马蹄在暮⾊浓重的山谷里回荡,像天际边一声声闷雷滚过。
她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一样。
从窗前转⾝,席地坐回草团上,拿过一个用模具烧造好的俑头初胚。伸出脚一勾,一把锋利的刻刀,朝着它飞过来,闪到她鼻尖之际,她用手敏捷地截住。
“砰”地一声在寂静的陋室里,遽然炸开。欣然噤不住被吓一跳,蹙眉转首,但见丫丫呆愣地站在门口,手僵在半空,一脸惊悚,表情凝固着。
一盏灯油,摔裂在地上,一根耝⿇灯芯,还摇摇欲坠地燃着,发出昏昧的光,将熄未熄。
显然,丫丫是被欣然刚才惊险的动作,吓住了。
欣然冲她抱歉一笑,低唤道:“丫丫,你没事吧。”
“姐姐,你吓死我了,我还当你要自寻短见呢?”丫丫窘迫地咧嘴,大大地昅一口气,惊魂未定地嗔怪道。
欣然轻笑。没有在生不如死的境地挣扎到精疲力尽,估计谁都不会轻易去死。
丫丫咬了咬嘴唇,看着欣然,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那清透的眼眸,仿佛打満问号。
欣然不希望她问,也不愿鼓励她说,她知道她是对她的来历好奇,更对她竟敢那样在秦王面前肆无忌惮,感到惶惑。这些问题是欣然不愿被别人触及的,就像吃进牛肚子里的草,只能在暗夜里,自己一个人反诌。
丫丫见欣然已经别过脸,全神贯注在那雕琢俑头,费力呑咽了一下,像是要把到涌到嘴边的话,狠狠地呑回肚里,悻悻地走过来,将九枝莲盏灯一一点着,然后退出房间,顺带掩上门。
烛火明晃,屋子里,登时亮堂了许多。
可是欣然的心却依然在无边的虚空中挣扎。
她低首凝眸,刻刀辗转在陶模上,记忆中有一尊俑像,那么清晰。他⾝材魁梧,⾝着双重短褐,外披鱼鳞甲,头戴鶡冠②,昂首挺胸,双手扶剑,巍然伫立,有非凡的神态和威严的魅力,它矗立在千军万马之中,叱咤风云。
夜,寂静无声,只有刻刀划过陶模发出哧哧地细碎声,欣然沉浸其中,渐渐地印象中,那个将军模样的人,慢慢地在她刀下,渐渐地显露出来。
欣然看着自己雕刻好的俑像,一时间惶惑,他是谁?那隆起的眉骨,细长的眼帘俨然有政睥睨天下的威凛气势,那扬起的下颌气宇轩昂略带一股萧萧侠气,依稀有庆卿的桀骜和寥落,再看他丰隆的脸颊,分明有几分父亲的影子。
欣然端祥着俑头,一时间悒悒不乐,即便逝水流年,经历了,有些东西就会沁入骨髓,那烙痕注定无法擦拭,就像现在她即使努力去忘却,而结果只是疼痛。
突然,她很想念大姐,在神农大山深处,她和魏公子,可以相拥入眠,可以依偎着看夕阳,听松涛阵阵,流水潺潺。
【二】
骊山的汤泉宮,温泉热气氤氲。
温泉央中一条飞龙,龙头处是噴涌的泉眼,正汩汩地冒着温水,龙⾝贴着水面,盘旋在半空,仿佛乘着雾气,遨游云天。
政慵懒地泡在温泉里,享受难得的片刻休闲。他是巡视完窑厂,顺路驻跸骊山行宮休憩。
两年前,欣然也在这里泡过澡,他还在行宮里,用玉栉(zhì)为她梳头,那一晚,他对欣然说,彼此之间一辈子都不要尔虞我诈,不要背叛。曾许诺给她一生一世的庇护。
往昔的话,依稀还在耳边盘旋,他们两个却已然遥遥相望,就差剑拔弩张了。
想起白天在俑窑里,欣然那寻衅的倔性,真的又可气,又好笑。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挥舞着长臂,水花四溅。这样的夜晚,怎么可以长夜孤枕呢?
罢了,罢了,跟一个小女子置什么气?
想起曲台宮那戛然而止的温柔迤逦的缠绵,政內心不噤像山风吹过莽原,起伏如波浪。
这一刻,什么激荡的风雨,指点江山的凌厉,他都想把它化作缠绕在指尖的一抹温柔。
想到此——
政噗通地从温泉里跃起来,随意搭拉一袭啂白⾊丝质长衫,托着曳地衣摆,赤脚踩着红毯回到寝宮,全⾝湿漉漉的,滴着一路的水。侍候安寝浴沐的內侍宮女,捧着层层叠叠的衣褥,蜂拥过来,政一挥手就让他们退下,对近臣呼喝“把王戊宣来!”
少顷王戊躬⾝进来,叩首道: “陛下!”
“王戊,你去一趟俑窑!把她给寡人接到这来。”
王戊应诺而去。
倚在卧榻上,枕着手臂,政心绪磅礴汹涌。
【三】
俑窑简陋的屋室,欣然盯着自己雕刻出来的俑像,怔怔出神,心思飘摇。
倏然——
呼地一下,仿佛一阵飓风刮过,九掌灯一下子熄灭,九道袅袅的细烟袅娜。
刹那间,屋里陷入漆黑一片。
欣然机敏地跳起来,没有呼喊,窜到墙边,持刀警觉戒备,就在眨眼的功夫,一个黑影破窗而入。
“世子,是我!”一个欣然熟悉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应该是白家在雍地的掌事崔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过就难以忘掉。
“崔掌事?”欣然低声回应求证。
“嗯!世子快跟我走!”黑暗中,两道精光聚焦到躲在墙角的欣然⾝上,他匆促地庒低声音道。
“我不能走!”
“秦王如此待你,世子还犹豫什么?”崔留急躁地说。
“当今秦国独霸,我要走了,白家势必会満门遭殃。我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安危,不顾白家上下几千号人的性命和生存。”
“世子,你先别顾虑这么多,老爷自有安排,跟我走就是。”崔留催促。
“崔掌事,你告诉爹,我很好,他就别操心了。还有,你告诉我爹娘,大姐和魏公子都还健在,他们隐避在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要是爹和娘,厌倦了这世道纷争,战乱不休,就到神农大山隐居,和大姐他们共享天伦之乐。”
欣然和崔留低低地说着话。
突然,门砰砰地敲响,那声音厚重急促。
“谁呀,卧下了!”欣然故意口舌缠绵,假装睡意朦胧道。
“白姑娘,我是王戊!”王戊,他不是时刻不离政⾝边吗?
“崔留!你快走!”欣然着急了。
“世子,这。”崔留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欣然被贬到俑窑,他在后山守了大半个晚上,才逮到机会见到欣然,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欣然不让崔留细想,把他一把搡到窗前,逼着他赶紧逃离。
欣然看着崔留的⾝影消失在夜⾊中,才回⾝将油灯点着。挪步到门口,打开门。
王戊一⾝戎装,冲她抱拳稽首,直截了当地说:“夫人,大王在骊山行宮诏见你!”
这话来的突然。
欣然踱步到窗前,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眼⾊,然而转瞬冷静如初。
骊山汤泉宮,那个记忆中那么美好的夜晚,虽然他们没有许下“结发同枕席,白首不相离”的誓言。可是那夜一的温馨缱绻,是一朵圣洁的花,开在心里最深处。
如今,怎么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冲着窗外鼓荡的山风,欣然蓦然长叹,陡然间竟是物是人非的萧索感,她冷言道: “对不起,王大人,你搞错了!这里只有陶工宮旺,没有什么夫人。”
王戊闻言讪笑道;“夫人,你何苦跟大王置气?”
蓦然轻笑,笑容如微风拂过水面的扬起的淡淡漪澜“置气?王大人,你不懂!但凡不是走到尴尬不已的地步,欣然何至于此。”
“姐姐!”丫丫歪着头出现在门边,睡眼惺忪,惶恐不安地低唤,显然她是被吵醒了。
“丫丫,没事,你觉睡去吧。”欣然走过来和颜悦⾊地宽慰小姑娘。丫丫深深地看了欣然一眼,听话的缩回头,回屋了。
“王大人,夜深了,你在这驻足,似乎不便。至于你回去怎么复命,你自己斟酌着说吧。”欣然下逐客令。
一向脸⾊明朗的王戊,有些尴尬,看出欣然的决绝和执拗,一时也不敢勉強,只好躬⾝退下“王戊冒昧!”
在离开屋子前将欣然刚刻好的俑头,顺手牵羊,拿走了。
好歹回去有个交代,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崦嵫:古代指太阳落山的地方。
②鶡冠:又称武冠,为英勇的武将所带,其形制是在冠的两侧饰以两根鶡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