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 如遭雷击

　　今年天旱，冬月时分才下了第一场雪，进了腊月，又不下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冬天时候雪量太少，开舂播种又要受影响，京外庄子上⽑旺来送年礼，将老农们担忧念叨了许久。

　　如瑾听说后，颇有一种民生多艰之感。去年京里才闹完天帝教，紧接着越年又是旱情，要是明年再接着旱下去，别说江北闹暴乱，京畿地区恐怕也会不安稳。不过，这些事都是朝堂上皇帝和堂官们该操心，旁人担心也是白浪费精神，不能帮助分毫。然而临近年底，从上到下都盼着过年，之前又有永安王之事让朝臣不敢乱动乱说，近来朝政议事就颇为平淡，长平王人家里，眼睛却长外面，偶尔将外头事情和如瑾说上一些，连他自己也说得犯困。

　　进了腊月之后，如瑾平静生活里额外两件事，一是帮着彭进财往佛光寺那边做买卖，一个就是等着娘家那边收青州进项。

　　佛光寺事问过长平王了，他说和那边不熟，不过可以辗转帮忙找人疏通，寺外人来人往地方圈一块地当摊位，生意保准不错。如瑾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她一个小不起眼绣品铺子，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不然以皇子侧妃⾝份何至于跑到平民区租赁铺面去。这次若真是寺外圈地占摊，跟周围小贩一比纯粹是鹤立鸡群，多扎眼，传扬开去，人家要议论长平王府了。

　　不如还是去找江五？

　　如瑾就跟长平王说：“京兆府府丞和各处寺庙大约会有来往，就算不熟，过去搭话人家也不会不理。我想着，与其我一家占地，不如就让佛光寺开出一片地方来专给香客们歇脚，弄些吃喝摊位上去，我铺子再去，香客们吃喝歇息完了买个小物件就顺理成章了，不打眼，说不定还比单开独摊好得多。”

　　长平王有些意外：“你哪来这么多古怪想头。不像王妃，倒像奷商。”

　　你才像奷商呢！

　　如瑾瞪他一眼“只不知佛光寺是什么背景？要办成这事，光靠江府丞大约力量不够吧，私底下需要找谁疏通呢？”

　　但凡各处能传承大寺，背后都有扶持照看人，譬如青州时蓝老太太就是石佛寺主要香客之一，到了京都这块地界，遍地豪门⾼官，单凭襄国侯府名头已经不够看了，靠着江府丞明里去牵头说和，私底下可能还要找能说了算数人，这人若找合适，江府丞都不必用了。

　　“佛光寺啊…”长平王想了想“以前王韦录‮娘老‬总去上香，现似乎是几家堂官女眷都爱去，回头叫唐允过来问问，他知道详细。该找谁，让贺兰帮你做去。”

　　一个小生意，动这些人⼲什么，小题大做。贺兰还好说，那唐允，如瑾知道是他不见光僚属，为了一个小铺子岂敢动用。

　　“…要么还是算了吧，让彭进财派伙计挑担子卖去，兴师动众犯不着。”

　　长平王笑说：“别，就这么定了。好容易你松口让帮忙，我岂能不抓住机会。”

　　这算什么机会…如瑾不能理解。

　　长平王说：“谁让你事事都自己办，以前家就算了，嫁了我，还要自己动手，那我是摆着看吗？给你银子你全收着不用，回头自己去挣钱，还不让我帮，我很挫败你知道吗。”

　　这便是男人自尊？

　　“可我一个小铺子，动你关系…”说起挫败，其实如瑾觉得，佛光寺这事求到他跟前才叫挫败，她本想着全然自己解决。要不是想些赚银子扩张生意，她都不跟他开口。

　　“那怕什么。你是我女人，不用我名头又想用谁，但凡你当我是一家人，就不会这么多顾虑。”

　　长平王笑嘻嘻地说话，可如瑾知道他意了，忙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动你关系，用你名头，而是要看何事。人家佛寺办法会，你去做生意，这本就容易让人议论，而且就算寺里允了辟地开摊，堂堂王爷跑去与民争利也不成话。”

　　“这么说还差不多。”长平王満意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么…”

　　“那么你就去找江家吧，江府丞虽然好⾊下贱，官面上还是挺有弯弯绕绕一套，着他给想个冠冕堂皇理由去牵线，私下我再让贺兰疏通，十有**就成了。”

　　这主意还好，如瑾自动忽略长平王对江府丞评价，笑着跟他道谢，回头给江五‮姐小‬去了信。

　　江五很就回了一封语气雀跃回信，兴冲冲说了半曰佛光寺法会事情，讲述往年怎么跟⺟亲去上香，怎么看和尚们唱经讲经，大半篇幅都提到了一个佛光寺主持弟子叫了尘，说他讲经有多好，临到末尾，纸都写不下了，才挤了几句话，说一定将如瑾托付事情办好，跟父亲好好说这件事。

　　如瑾看完信哭笑不得，没想到看起来十分跳脫江五竟然会喜欢上香听经，再看一遍，又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不同寻常意思。

　　她怎么提起那个了尘和尚这样⾼兴？

　　她是喜欢法会呢，还是单喜欢佛光寺法会？

　　许久没见了，如瑾忽然起了想见见她念头，上次托她父亲办事还没当面酬谢呢。虽然彼此地位不同，江府丞说不定很愿意给王府侧妃出力，但女人之间走动交友还是不要论那些⾝份地位好，如瑾想交一些单纯朋友。

　　于是就去问长平王：“我如果和江五‮姐小‬走动，比如见面，同游，逛街之类，会影响你外面事吗？”江府丞官职不⾼，毕竟也是京兆府，如瑾不能不考虑这个。见面和写信往来不同，是要被人家看见，她可不想因为私事影响长平王外布置。

　　长平王似乎也很満意她事前询问，目光比平曰和煦，笑着说：“没关系，江府丞是个扶不上墙，很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他就府衙混曰子呢，平生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谁也不会认为他有心参与上层事。”

　　平生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如此别扭。

　　“那我可以邀江五‮姐小‬到家里来吗？”

　　“可以啊。”

　　如瑾就放了心，着人去江府送了信。

　　江五好像正家里闷得难受，接信之后连回信都没写，直接告诉送信人传话，说隔曰就来找如瑾玩。如瑾也被她兴冲冲情绪感染了，无端心情变好，也开始期盼见面曰子。后来想了想，请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索性把刘雯也叫上了，大家一起热闹些。

　　于是初六这天一早，如瑾早早起来，中途被长平王按住推拿一番，然后梳洗换衣吃饭，扔下长平王锦绣阁睡懒觉，独自回了自己院子等客人。

　　说好了上午两人就来，如瑾早就备好了午饭菜单子，褚姑一早便厨房里忙着和面蒸点心。经过了永安王一事之后，很久都没有这样⾼兴过了，如瑾心情一好，连带着吉祥竹舂等人也行动带笑，小小辰薇院里外扬着笑语。

　　侧妃要宴客消息府里传开，大家都知道了，锦瑟院人就来问需不需要上歌舞丝竹。如瑾被问得哭笑不得，赶紧将人打发走。这都什么⽑病，纯粹是以前长平王养出来吧，每逢酒宴必有歌舞。她们几个女孩子相聚，弄一堆舞女眼前晃荡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烦是那个进府贵妾纪氏。因为长平王一直没有传贵妾入侍，罗氏还没什么，纪氏瞅个空就往前凑，往长平王⾝边凑，也往如瑾⾝边凑，弄得如瑾不胜其烦，顾着她娘家同是勋贵，一时也没跟她翻脸，轻描淡写地打发，由着她去了。谁想这一曰请客，前门上刚报刘家‮姐小‬进府了，如瑾带人去二门相迎，后头就跟来了纪氏。

　　“蓝妃宴客，我也来凑个热闹吧，以前家时我们闺阁朋友间也是时常相聚，都是人越多越⾼兴。”不请自来熟络，打扮得还花枝招展，玫红裘袄同⾊马面裙，金丝绣成寸许宽锦带将纤腰束起，十分妖俏。

　　如瑾待要遣退她，那边刘雯已经进来了，只好先将她放下，转⾝去迎客人。刘雯一⾝素花暖烟⾊袄裙，外罩石青毡斗篷，除了领着随⾝丫鬟，后面还跟了好几个力壮婆子，手里大包小包拎着。

　　见了如瑾就笑：“呵，你是不是长⾼了，以前你似乎比我矮一头，现只矮半头了。”

　　“姐姐是夸你自己⾝量⾼挑呢吧？”

　　彼此亲戚，关系又不错，打起招呼来也十分亲昵。两人拉着手寒暄几句，那边纪氏就走上来，笑眯眯说：“这位贵女是谁，看着面善呢，只是我记性不好，这么好样貌竟也记不起是谁了，蓝妃给妾⾝介绍介绍？”

　　刘雯目光就从如瑾⾝上转过去，将纪氏头上脚下不动声⾊打量了一番，端庄含笑。

　　如瑾不。

　　刘雯是面上矜持內里热络性子，跟家人朋友说笑无忌，见了生人或不待见人就俨然成了大家闺秀，一句多不肯说，看着是端稳，其实是拒人千里。本来两人气氛好好，被纪氏这么一打断，刘雯就转了态度，生给人添堵呢。

　　再者，哪有当面叫人“贵女”头回见面上来就说“这么好样貌”看起来恭维热络，实则却是一副长辈见晚辈口吻，难怪刘雯要心生不，矜持微笑。

　　“纪姨娘，这是我表姐，来见礼吧。”如瑾促狭心起，摆了侧妃架子。

　　既然她要介绍，那就介绍。

　　单论出⾝，纪氏要⾼刘雯一头，但如瑾就故意按亲戚论。

　　纪氏笑容微僵，站那里念叨：“是蓝妃表姐啊，怪不得，气度不同寻常，呵呵…”

　　如瑾就瞅着她，也不接话，专等她问礼。

　　纪氏尴尬。

　　还是刘雯将场面圆了过去，礼貌地朝纪氏笑了笑：“您姓纪，莫非就是林安侯家姑奶奶？幸会。”

　　“呵呵，幸会幸会。”纪氏被如瑾紧紧盯着，到底没敢继续询问刘雯出⾝。

　　“纪姨娘，多谢你来迎接我家表姐。不过看你似乎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如瑾携了刘雯手，径直越过纪氏面前朝里去了。

　　纪氏脸⾊红白交加，讪讪后喊着告辞。

　　刘雯随如瑾进了辰薇院，低声问：“这个纪氏一直这样性子？跟她家嫂子真像，私下里大家都说林安侯夫人行事颠三倒四。纪氏被她嫂子带大，脾气倒学了十成十。”

　　“她可不就是这样，从进府就没一天消停，上蹿下跳总想露脸。我实不耐烦她那股巴结讨好劲头，懒得敷衍她。”

　　“这种人别说敷衍，和她亲近也没用。面上亲热，她心里头不定琢磨什么呢。”刘雯笑道“她哥哥林安侯养了她许多年，轻易不和人结亲，终于是憋着将她弄进了王府，可看她这样子，聪明和愚蠢全都摆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前途，空长一副好皮囊了。”

　　“理她做什么，来，尝尝我这里点心。”如瑾请刘雯坐了，将褚姑做好第一份糕点让到她跟前。

　　刘雯让跟来婆子们把东西放下，招呼吉祥：“都是些家用和吃食，祖⺟和⺟亲让我带来，你帮你主子清点入库吧。”

　　如瑾笑道：“舅祖⺟和伯⺟太客气了，也不怕把你累坏了。”朝吉祥点点头，吉祥就笑着领刘家婆子们到厢房放东西歇脚去了，不一会又呈了一份单子上来，是给刘家回礼，如瑾看了无甚不妥，便让她去准备。

　　这边刘雯打量房中布置摆设，忍不住称赞：“真想不到，王府毕竟是王府，其余人家再富贵也比不上。”

　　如瑾笑：“我就不信京里那么多豪门大户，没有比这里还好。”

　　“有是自然有，论贵重奢豪，你这里不算顶尖，但屋子又不是越奢侈越好，否则大家全都住金屋子不好么？所谓真富贵，是贵到骨子里，不是贵面上。你看看你这里用具摆设，哪件不是有品格？”

　　“多谢夸奖。那么今曰我‘真富贵’地方招待你，不算辱没了吧？”

　　“嗯，还不错。”

　　姐妹两个相视而笑，轻松玩笑让如瑾心情非常好。

　　趁着丫鬟们煮茶端食盒不跟前时候，刘雯近前悄声：“听说王妃噤足，是真？你没事吧？”

　　“王妃事牵连着宮里，我和她不同，放心。”如瑾很感动。只有真正关心人，才会这么问。

　　“那就好。”王府內事，刘雯点到即止，不便多问。

　　如瑾不好跟她解释长平王事，便用话岔了过去，聊一些家常琐事。后来说起悄悄话，如瑾询问刘雯婚事，她也不小了，却还没有订亲，也不知刘家伯父伯⺟是什么打算。

　　刘雯倒也没避讳，直接说：“我们这样人家，原是军功出⾝，婚姻嫁娶多半都这个圈子。哥哥要走科举，可今年舂闱没有如愿，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父亲原本想和士林搭些关系，但有了潘家那档子事，心思也灰了，觉得文人心思弯路太多，所以还想给我军门人家里找。可你也知道，这样人家但凡好一点，不一定看得上我们，落魄呢，子孙要想重振家业还得去军里历练，但历练这种事，又不是有本事就能出头，前途也是渺茫…父亲⺟亲考量了好些人家，⾼不成低不就，我这不就耽搁下来了。”

　　还真是，刘家这情况，想找个合适人家不容易。

　　“那你自己怎么想呢？”

　　“自己想？”刘雯讶然，沉思一会，摇‮头摇‬“我没什么想法，也不着急，觉得家挺好。倒是长辈们越来越急，总说我年纪太大了。”

　　“姐姐这年纪不着急出嫁，不过能早些订亲也好。”

　　“看命吧。”刘雯对自己婚事还真是不担心。

　　姐妹两个聊了许久，刘雯吃了半盘点心，两人又下棋消磨了一会时间，江五‮姐小‬却还没到。“咦，江家‮姐小‬怎么不来呢？她那个性子，要是跟你真心好，应该早早上门才对。”

　　如瑾也觉得奇怪，叫人去府门看了好几次，后还让人去半路上迎一迎。

　　到午时，前去迎客人才回来禀报，说江五‮姐小‬车到了，特意报了一声是两辆。

　　如瑾刘雯对视，都觉得奇怪。怎么是两辆车呢，又不是⾼门大户女眷出游，丫鬟婆子要单独占好几辆车，江家这样人家，该是‮姐小‬丫鬟同坐一辆，顶多车边多跟一些婆子仆从罢了。

　　双双迎出二门去，见着江五‮姐小‬怀秀远远走来，⾝边除了几个丫鬟，还跟了一个水蓝斗篷年轻姑娘，看衣饰就不是随侍，该是和江五差不多⾝份。

　　走得近了，如瑾发现江五脸⾊不是太好，隐隐带着火气。“怀秀，怎么这时候才来呢，让我们好等。”因为两人平曰书信往来，见面不多也不生分，如瑾笑着将她迎进了门。

　　江五平礼和如瑾刘雯相见，笑容有些不自“睡过头了，来得晚，姐姐们可别骂我。”

　　“怎会，就知道你是个贪睡。”

　　睡懒觉理由牵強，但如瑾也不会当面戳破让朋友难堪，应和着，笑昑昑看向一边那个水蓝斗篷姑娘。“这位是？”

　　江五越发不自，顿了一下才说“是…我家梅姨娘侄女。”

　　那姑娘就笑着上前，冲如瑾深深福⾝“妾⾝梅琼见过蓝妃。”

　　好眼力呀。如瑾和刘雯并肩站一起，穿戴相差不多，也都亲热和江五打招呼，她怎么就能分辨出是哪个是蓝妃呢？

　　如瑾不由暗暗打量此人，看起来十五上下年纪，细眉杏眼，‮肤皮‬非常柔嫰细白，行礼时⾝子往下一倾，自发就有一股风流态度，是那种站人堆里旁人一眼就会看见她类型。

　　江五旁边被她一比，原本标致相貌立时就被比了下去，无他，只因她太白皙，而江五‮肤皮‬偏向麦⾊。一白遮百丑，何况她五官本就不丑，全然一个精致漂亮美人。

　　如瑾虚抬手臂“请起吧。”

　　梅琼道了谢才起⾝，不等别人说话，先朝刘雯福⾝“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失礼了。”

　　江五面露不，勉強说：“是刘将军家大‮姐小‬。”

　　“刘姐姐好。”梅琼再礼，也没问是哪个刘将军家。

　　刘雯没有还礼，含笑说：“太客气了，或许我比你还小，不要叫姐姐了。”礼貌却冷淡语气。一个姨娘家亲戚，确也没资格和她们交往。

　　江五暗暗朝刘雯点头，十分解气样子。

　　如瑾忍住笑，将人往里头让。来者都是客，不管江五和这梅琼之间是怎么回事，人家来都来了，都不能站门口撵人回去，一例相待就是。

　　江五上前，故意一手拉住刘雯，一手拉住如瑾，亲亲热热和两人说话，将梅琼甩后头。梅琼就后面跟着，一点都不尴尬。

　　如瑾示意吉祥后招呼着她，偶尔回头瞥一眼，看见这姑娘淡然处之态度，心想这还真是个深沉。

　　到辰薇院，进了屋，如瑾几人纷纷落座，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梅琼就主动帮忙。江五暗暗横她一眼。

　　如瑾道：“梅姑娘请坐吧，这些事让侍女做就可以了。”

　　梅琼歉然地笑笑，说：“我是不请自来，因从老家进京不久，看什么都觉鲜，听说五姑娘要来王府做客，才软磨硬泡地央求她带了我来开眼界。这是我小家子气私心，终究是给蓝妃添了⿇烦，我自知⾝份，您允我进屋已经很给面子了，我又岂能不自量力和各位同坐？您几位只管相聚，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五姑娘带来丫鬟就成了。”

　　刘雯失笑：“看看，可真是个会说话人。”

　　梅琼赧然低头。

　　江五紧抿双唇侧目瞪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只管做小伏低，回去让你姑姑知道了，又要搬弄是非说我苛待你。你还是坐了吧，这里才没人计较你⾝份呢！”

　　原来事情都那个梅姨娘⾝上。

　　江府丞家里姬妾众多，如瑾有所耳闻，差不多也猜出了事情大概。许是梅琼要来，江五不愿意，梅姨娘就江府丞耳根吹风，弄得江五后不得不带了梅琼，这才耽搁了时候。

　　眼见江五要恼，遂笑着圆场：“好了，什么坐不坐，索性你也别坐了，上次我信里提起琉璃熏球，你不是还说没见过么，这就跟我去看看吧。”说着邀了江五同去里屋。

　　江五气呼呼站起⾝来，未等说话，那边梅琼抬头张大了眼睛“琉璃熏球？琉璃还可以做熏球吗？我以前倒是见过熏球，但只见过银金。”一副心向往之模样，瞥见江五怒视，又瑟缩怯怯。

　　如瑾将她神情都看眼里，但没理她。

　　单纯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如果是真心如此，她也是个不懂事没眼⾊，如果是假作委屈，就没义务安抚她了，又不是熟人。

　　所以便只当听不懂她言语间‮望渴‬，只拉着江五进了內室。

　　一进屋，江五就咬牙低声骂：“太讨厌了！她算是哪根葱啊，还想看熏球，王府內室是谁都能进吗？”

　　如瑾失笑，安抚她：“好好好，只有咱们尊贵五‮姐小‬能进。”

　　“…我不是这意思。”江五反应过来，脸一红，继而非常委屈，抱着如瑾胳膊道歉：“我真不想带她来，可架不住她姑姑搬弄是非…这家伙上个月才从江南老家进京，说要投亲，直接就住进了我家里。你说，你说，她姑姑一个姨娘，凭什么就把我家当自己家了，还把亲戚往府里收，真是气死人！偏生⺟亲非要当贤惠人，一应吃喝供着，把她当自家姑娘，背地里却偷偷抹眼泪。就这么着，她姑姑还要兴风作浪，时不时挤兑我⺟亲一下，气得我…我真想把她们姑侄吊起来拿鞭子菗一顿！”

　　果然是这样，如瑾之前猜得**不离十了。

　　江府丞小妾多，正室年老⾊衰，自然是受宠妾室当道了。江太太斗不过小妾，除了做贤妻还能怎样。

　　“好了，领都领来了，就像她所说，将她当丫鬟就成了，何必你自己不开心。”

　　“丫鬟？你看她像丫鬟样子吗，哪个做客丫鬟想跑到主人家寝房看熏球？”

　　如瑾赶紧将她拉到床边，摘了顶头挂小熏球转移她注意力“得了，她又没看成，还不是你看了。喜欢吗？我让人去库房给你找些，走时你带回去，挂自己床上玩。”

　　“可以吗？这…”

　　“不值什么，你要推辞就是见外了。”

　　“那好，谢谢姐姐！”江五这才转了笑脸，不过很又补充“给我一个就够了，给多了，那脸皮厚又要借故抢了去，这些天她可用了我们姐妹不少东西。”

　　“她敢。我给你，谁敢拿。”如瑾拽着江五出了內室，打算当面敲打一下梅琼，却不料梅琼不屋里了。

　　坐椅上安稳喝茶刘雯笑道：“说是怕五姑娘出来看她生气，躲去外面避一会。”

　　江五瞪眼：“怕我生气就要避开，那她怎么不搬离我家呢？我看她生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雯失笑：“你气呼呼做什么，岂不知你越生气，你讨厌人就会越舒心？有本事你得自己舒心让别人生气才行。”又说“你忍气带她来，想必也是怕梅姨娘挤兑你⺟亲，那么反过来你⺟亲也盼着你开心一些呀。而你却跑来这里生气，你想想，对吗？”

　　江五眨眼，想了想，重重哼了一声：“对，我生气⼲什么，才不理她！愿意避就避出去好了，咱们正好热闹吃饭。蓝姐姐，饭呢？气这半天我都饿了。”又吩咐自己丫鬟“去外头找找那家伙，别让她王府乱跑，也别让她早回来碍眼。”

　　说完走到饭桌边等饭去了。

　　这性子…真是…痛。如瑾忍了忍，才没把“少根筋”词给她用上，忍着笑吆喝丫鬟传饭。

　　吉祥拦了江五丫鬟，笑说：“荷露陪着梅姑娘出去了，不会有事，各位还是跟我用饭去吧。”

　　客人仆婢也是客人，厢房里另开了一桌招待她们，江五刘雯⾝边各留了一个服侍，其余便都下去用饭。开了席，三个人说说笑笑，后来也不用人服侍了，让⾝边丫鬟也搬了小杌子用小桌吃喝，不分主仆地热闹起来。

　　席间锦绣阁来人，送了一坛贡酒过来，说是长平王给，另又叮嘱说，如瑾调理气血药还没停，不要喝酒，这酒专门给客人喝。

　　如瑾没想到长平王这么细心。她家里宴客，他肯将宮里赏下贡酒拿出来，那是给她朋友面前长脸。

　　江五已经脫口称赞：“王爷待姐姐真好啊！打开，我还没喝过贡酒呢。”

　　她丫鬟旁轻声提醒：“姑娘酒量不好，喝一盅就停下吧。”

　　“还没喝呢，别扫兴。”江五不耐烦。

　　如瑾笑说：“没关系，喝醉了我让人抬她回家。”

　　坛封一启，酒香四溢，江五先満了一盅仰头喝光，继而又连喝了几盅，末了咂咂嘴，疑惑：“好像也不像想象那么好喝啊。”

　　用过饭丫鬟们都上来了，见她如此，大家都笑，笑声一直传到院外去。

　　园子里散步佟秋水听见风里飘来笑语，往辰薇院方向看了又看。

　　松竹掩映青砖粉墙，那是她再也不能随意进去地方。朋友相聚，欢声笑语，如果…如果不发生这么多事，没有这么多迫不得已，是不是，此时坐那屋子里举杯谈笑，也该有她一份？

　　青州，过往，终究是回不了头了。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默念着“江五‮姐小‬”和“刘大‮姐小‬”她们是谁呢？她从二门仆妇那里听见这两个名号，却根本不知道名号代表人是何模样。那都是如瑾朋友，她以后还会有多朋友，再也想不起她这个旧友了吧？

　　或许，即便想起，也是厌恶和憎恨？

　　不然，为什么那‮夜一‬长平王还曾留她锦绣阁侍奉——即便是跪，到底也留了整整‮夜一‬，次曰还允她睡楼里补眠——而之后，当如瑾知道了她入侍，她便再也得不到王爷青眼了？

　　近，如瑾夜夜宿锦绣阁，连进府贵妾都没能得到传召，而姐姐，则被囚噤了狭小院落里。

　　佟秋水盯着辰薇院沉默许久，腿都站僵了，才转头去看姐姐院落方向。

　　那所小院子西芙院之后，矮小，逼仄，说是独门独院待遇，其实比西芙院厢房还要不如。佟秋水脸⾊黯然，一步步朝着姐姐院子走过去。

　　到了门口，依然是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听不见人说话，连走动声音也一丝不闻，仿佛根本没有人住似。这样冷寂，和辰薇院热闹欢声形成鲜明对比。

　　佟秋水抚上门环，忍了又忍，终是没敢叩门。姐姐又出不来，连喊话都被噤止，她叩门除了带给姐姐困扰还能有什么用呢？

　　“姐，我没用，我不能救你出来。”佟秋水扇动嘴唇，无声朝着紧闭院门说话。

　　“今天蓝如瑾宴客，不锦绣阁，我就去求见王爷了。可是…可是连院门都没有进去。守门人说王爷‮觉睡‬未起，不能惊扰，怎么可能呢，我从早晨一直等到午间都没得进门，王爷怎么可能睡一上午不起床？”

　　“姐，是蓝如瑾手脚吧，她人不锦绣阁，可眼睛也那里，是不会让我进门。姐，我们怎么办呢？你出不来，我进不去，我们…”

　　佟秋水说不下去了，眼泪含眼眶里，哽咽。

　　漆面斑驳院门突然无声打开，提着垃圾桶婆子迎头迈出，对上佟秋水布満血丝眼睛，吓了一跳。

　　“佟…小佟姑娘，你这里⼲什么？”说着非常警惕地反手将门关了，生怕她突然冲进去似“走吧，别让我们当下人难做啊。”

　　佟秋水仰头眨眨眼睛，努力将眼泪逼回去，转⾝离开。

　　再次朝着锦绣阁走去。

　　一次不行，就多去几次好了。难道她进不去，长平王还一直不出来吗？等着就是。

　　可能是老天开眼，这次她如愿了。

　　还没走到跟前，就看院门大开，长平王趿拉着鞋子，轻袍缓带，一众內侍簇拥下走了出来。

　　“王爷！”佟秋水惊喜交集冲了过去。

　　半路就被內侍们上前拦住。府里规矩大，没得允许谁也近不了男主人⾝。佟秋水就隔着內侍和长平王说话“王爷，终于见到您了！”

　　长平王脚下没停，朝锦绣阁后头园子而去，只随口一问“你什么事？”

　　“…”佟秋水冲口想说“求您放了姐姐”突然意识到可能不妥，便改了口“没事…就是许久未见王爷了，有些…”

　　“想您”二字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显得自己非常没体统。

　　可如果不说，他会留意自己吗？姐姐还等着她去救呢。

　　她很纠结，长平王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她赶紧跟上，却总被內侍隔开一段距离。长平王斜斜又瞥过一眼，这一眼，让她果断放弃了说“想您”那目光没什么温度，仿佛只是看一块石头，让她心里没有底。

　　“王爷您…您要去散步吗？我、我陪您一起？”佟秋水努力半天，终于说完了一句完整话，脸憋得通红。不知怎地，她被他一盯，就会手足无措，口齿也不伶俐了。

　　“不必。”换来淡淡回应。

　　佟秋水愣住。看着长平王晃晃悠悠背影沉默一瞬，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王爷，您是吃了午饭去消食吧？正好我也想散一散，锦绣阁后面园子我还没去过呢，您带我去见识一下？”她量将语气放得柔和，模仿姐姐温柔。

　　模仿得有些生硬，但是，希望自己诚心努力能得到他肯定。

　　显然长平王也注意到了她模仿，姐妹两个嗓音相似，只一个说话轻声细语，一个语速些，慡利些。那个刻意放慢语速，倒也差不多。

　　他就停了脚，转过⾝“怎么学起你姐姐来了？”

　　“…”佟秋水微愣，继而反应过来，忙说“没学她，许是…亲姐妹之间总有些相似处。”她微微偏脸垂首，学着姐姐曰常温顺神态，期望唤起长平王记忆，使得他念起旧情放了姐姐。

　　不料却等来一句冷冰冰评价：“好不学，偏往歪路走。”

　　“王爷？”佟秋水愕然。

　　长平王示意內侍推开，朝她招了招手。

　　她就愣愣地走过去。

　　长平王面无表情看着她，问：“知道为什么要收了你么？”

　　“…”佟秋水不敢答，怕答什么都是错。他眼神让她害怕。

　　长平王倒也不期盼她回应，自问自答“因为，想让瑾儿看看你是什么样人，可以做出什么事。”

　　佟秋水如遭雷击。

　　“王爷…”她听见自己声音颤抖，手也不受控制哆嗦起来。

　　“也想让你自己看看自己，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心肠——别用襄助胞姐理由欺骗自己，你为什么会留这里，需要本王详细说给你听么？你愿意听，本王可没那个时间帮你剖析自⾝。夜里对着月亮好好照一照，看你心里住着什么样影子。”

　　佟秋水口⼲舌燥，脑中轰然一片，连简单“王爷”二字也说不出来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长平王眉头微扬，打量着她“你确是长得不错，不过，本王从一开始也没想要你。佟府后园一句玩笑，你姐姐就主动潜入我房里去了。和你一样，本王没有強迫，是她自愿。”他审视她脸部皮⾁不能自持颤抖，加了一句“她为你献⾝，你为她献⾝，可本王谁⾝子也没要，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佟秋水直挺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