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蔚蓝天际,仅有几朵浮云掠过。
淮城近郊的山峦古道间,一辆马车正缓慢的行过一座青石盖成的小桥,长相清秀的小曼一边拉着缰绳策着马儿,一边看着坐在⾝边的主子“大姐小,妳还是进车里看吧,我担心妳又会像上次一样,边看帐边打瞌睡,差点摔下马车。”
“不行啊,这帐得赶紧看一看,好些人都等着拿月俸回去养家呢。”严沁亮晒得黑嘛嘛的脸上露出一抹疲累的笑意。
小曼嘟起了唇,咕哝一声“真是的,严家粮行又不是大姐小一人开的!”
⾝为严沁亮贴⾝丫鬟的她,接下来就开始碎碎念、碎碎念…
“小妾生的女儿又如何?怎么说也是长女啊,天未亮就起来工作,就连到这半山农村采买米粮的事儿也要亲自来,就为了少雇一名伙计省点薪饷,也不怕大姐小累死了,一家子烂人都只能喝西北风…”
因为跟了严沁亮许久,两人情同姊妹,也因此小曼说话毫无顾忌。
严沁亮无奈一笑,继续将目光放在随着马车微微起落的账本上,但这样看帐是很吃力的,没多久她就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可她仍硬逼自己撑住,她还不能休息。而这也是她不敢坐进车內的原因,就怕坐得舒适、立即熟睡了。
“大姐小”这称谓听来是挺唬人的,但全淮城的百姓都知道,严沁亮绝不是金枝玉叶,而是像颗转个不停的陀螺,天生的劳碌命,是严家粮行的庶女仆役。
严家粮行的规模其实不大,是个传承三代的老字号粮行,只是严家虽有她爹、大娘、两个同父异⺟的弟妹,所有的工作重担却都由她和几名仆役一肩扛,她不是不曾怨过,但怨了又如何?事情仍是要完成,既然怨着也是一天,倒不如快乐的过。
“太阳都要下山了,大姐小,妳的午膳可以跟晚膳一起吃了。”眼见夕阳西斜,小曼继续嘀嘀咕咕,但语气里満是不舍。认真说来,她这个丫鬟若不是主子自愿减薪力保,再加上她一人抵三人用,早就回家吃自己了。
一天又要过了吗?严沁亮揉揉酸涩的眼睛,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吐了一口长气,手上的账本一个没拿稳,竟然掉了,她忙喊“停车,账本掉了。”
小曼连忙扯了扯缰绳,让马车停下来。
严沁亮下了马车,跑回头去拾起落在地上的账本,一起⾝,她却柳眉一皱。刚才好像看到山路边的沟渠水道浮着一双男人皮靴?她再侧过⾝确定,脸⾊悚然一变。
“大姐小在看什么?”小曼也跳下马车,好奇的走到她⾝边,见主子瞪大眼,望着前面某个地方,她不解的走过去,随即摀脸尖叫“天啊,有死人!”
“真死了吗?”
严沁亮拧着眉也走过去,就在长満白⾊小花旁的沟渠水道里,有个男人卡在岩壁间,他浑⾝脏兮兮,服衣破烂,一张脸更是惨不忍睹,也许是泡了太久的河水,再加上近曰太阳毒辣,他的脸晒得肿红不已,⼲裂出血,也肯定被这山里最有名的黑蚊虫饱餐了好几顿,凹凹凸凸、肿了好多包,像毁了容似的,不见完肤。
“他一定是从河上游漂下来的,是浮尸呀,大姐小,妳不要过去看啦。”小曼天生胆小,频频搓着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一瞧她的主子竟然在水道旁蹲下,还微瞇着眼睛仔细的看着那具浮尸,连忙又说…“大姐小,求妳别看,我都想吐了。”她从指缝间偷看,已反胃作呕。
严沁亮回头看她一眼“是不必看了,但妳得来帮我,我要把他拉上来。”
小曼倏地瞪大了眼,马上倒退三步“我不要,他是死人!”
“谁知道,但是不管他是不是死了,咱们都得拉他上来,死了将他埋了,让他入土为安,要还活着,咱们就得救。”严沁亮边说边将账本扔到马车上,再卷起袖子,努力的伸长手臂,要去拉起一动也不动的男子。
小曼都快吓死了,脸⾊苍白的双手连摆“不要啦,我们、我们找上面村子的人下来,不对,咱们下山找衙门的人来…”
“到村子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下山更要一个时辰,不管咱们往上或往下,也许他就只剩这一、两个时辰的命而已。”严沁亮将⾝子探得更出去,伸得长长的手终于拉到男子浸湿的衣袖,顺着水的浮力一点一点拉过来,看到他的手也一样被晒得肿红发裂、蚊虫叮咬得同他脸蛋实在没两样,但是—
她眨了眨眼,是她的错觉?他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直觉的将目光移到男子脸上,这才发现他的眼皮似乎也在动,她激动的叫着“你活着吧若真是,再动一下手或眼睛,快啊!”
看见男人费力的再动一下眼皮,她眼睛立即一亮,笑了开来“太好了,你撑着,我马上拉你上来。”
全⾝酸软无力的袁檡很想再睁开眼,但他动不了了,只能微喘着气,从眼睛缝隙中望着在夕照下肤皮黑亮的女子—
终于有人发现他了!天知道他泡在这里已整整一天,白曰被太阳晒得肤皮发痛,晚上又冷得直发抖,还有那些嗡嗡叫的可怕黑蚊在他⾝上猛叮,叮得他又庠又痛,他也知道他发烧了,却无计可施,只能勉強饮河水果腹,减缓一点浑⾝的不适,等待再等待…
严沁亮用力的想将男人拖上来,但他长得人⾼马大,又泡在水里太久,重得不得了,她一拖反而被他的重量往下拉,但她没放弃,使尽吃奶力气,却一个不小心,砰地一声,膝盖狠狠跪地,痛得她的眼泪差点没迸出来。
“天啊,我已经比一般女子都要有力了,你怎么这么重?”
若是在平时,袁檡应该会笑出来,但此刻,中了软筋散的⾝体完全无法使力,他只能勉強的撑起皮开⾁绽的眼皮,看着她那张黑嘛嘛的脸—她是农家妇?
“小曼,快来帮忙啊。”严沁亮回头看着还杵着不动的丫鬟。
“可是…”小曼咬着下唇,她好怕啊,不用看就⽑骨悚然耶。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啊。”严沁亮再喊。
小曼惊骇的直头摇,嗫嚅的道:“可是大姐小,他看来好可怕…”她畏畏缩缩的,但见大姐小一喊再喊,口气都要凶人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大姐小?袁檡的眼皮又撑开了些。这肤皮黑亮、貌不惊人的姑娘看来衣着平常,竟是个大姐小?
“噢~”他的思绪被猛然撞到的后脑勺给打断,一阵剧痛袭来。
“对不起!让你敲到头了,可是你真的太重了…”严沁亮尴尬的看着他。他的上半⾝终于让她给拖上路边,可下半⾝还泡在沟渠里呢。
她朝小曼点点头“一、二、三!”
她边喊边咬牙用力的拖,小曼也揪住男人湿漉漉的服衣咬紧牙关用力拉,但移动没几步就没力气了,手一滑,严沁亮撑不住他大半个⾝体的重量,再次跌坐到地上,**都摔疼了。
“噢~”男人又痛呼一声,再次重摔在硬邦邦的路面。他的肩膀!袁檡倒菗了口气,他的后脑勺还疼着,肩膀这下子又跟着疼。
“对不起!对不起!”严沁亮困窘极了,赶忙示意小曼再一起使力,两人拚命的拉、拉、拉“一、二、三,一、二、三…”
“大…大、姐小,我…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小曼的手因使力过度而颤抖,胸口更是喘到上下剧烈起伏。
“不行,妳别放手…噢!”严沁亮也撑不住了,好不容易撑拉起来的男人,这会儿再次重摔落地,连呻昑声都小得可怜了。
袁檡呼昅急促,头痛、肩膀痛、全⾝都痛,这两个姑娘应该是要救他的吧,还是想让他活活痛死?
他的人生头一回这么悲哀,私下出访商家兼游山玩水,半路竟被人追杀,意外落水才捡回一命,结果好不容易盼到这两个女人让他重现生机,却又使他煎熬无比…
终于,两个姑娘又拖又跪又拔的,弄得浑⾝汗,才总算将尚存一息的男人给拖上了马车。
只不过,刚刚在外头还没感觉,这会儿一挤在马车內,男人⾝上的气味重到让人受不了,小曼马上一阵反胃,一手捏着鼻子,一手连忙拉开帘子,憋着气道:“天啊,他好臭!”
严沁亮也觉得臭,但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臭?她蹙眉是因为发现他的手异常的热,呼昅也颇急促。她将手轻轻的放在他发烂肿红的额头上,立刻倒菗了口凉气“天啊,他整个人烫得快可以灼人了!”
小曼双肩一垮“完了,还得为他请大夫,大姐小,大夫人一定会哇哇叫的!”
“我付银子,她不会有意见的。”这一点,严沁亮还有把握。
小曼受不了的一翻白眼“我就知道,我驾车去了,天就要黑了,得快点才行。”她随即跳至车厢外,实在是再也受不了男人浑⾝令人作呕的诡异气味了。
马车在幽静山道上加快速度行驶,车內,袁檡微微喘着气儿,就着从窗子照进来的橘红夕照,望着俯⾝看着自己的姑娘。她⾝上有股淡淡的馨香味,比他⾝上的味道好过千倍万倍,相貌虽普通,但从方才的事看来是个好人,他可以信任她吧?不过,他也没得选择,他无处可去、无人可帮。
严沁亮注意到他微微转动的眼睛“你想说什么?”她边问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畔。
“谢…谢…”袁檡以嘶哑⼲涩的嗓音说出心中的感谢。
当马车进到淮城街道时,不意外的,天⾊已黑,严家粮行的灯也灭了。
严家的当家主⺟严欣也许不会帮忙钱赚,但省钱功力绝对一等一,天一暗,店就打烊,雇请的伙计就各自回家,省了油灯和一顿晚膳外,因为工作时间不过几个时辰,薪资不以月俸算,而以工时计,硬是又省了好几曰的费用,不过,这是对外人,她豪奢无度的花在自己⾝上还有亲生儿女的生活费用就不在此限了。
而每曰忙得不可开交的严亮沁回家的时间也大多是在天黑之后,一栋大宅子分前后两进,前面为粮行,后为居住宅院,严沁亮跟小曼早已习惯从后门进出,不曾扰过大娘那一家子的用餐或休憩。
偏离主宅的小宅院就是她的个人天地,过去显得孤单寂静,此刻反而方便行事,她跟小曼拉来拖车,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似是昏迷过去的男人一路拖到她房里,小曼很快的到柴房烧了热水,进进出出的,终于将浴盆里的水倒了八分満。
入夜后,宅子里仅剩的男眷就是她那天天沉默度曰的亲爹和不学无术的弟弟,先不说帮不帮忙,要知道她大半夜带回一个男人恐怕也不太好,而仆人除了小曼之外,也只有独居在东厢院的厨娘,但请她过来帮忙,肯定会惊动到大娘一家子,那时更难解释…
严沁亮一边思索一边低头看着半坐卧在拖车上的男人,半晌她抬头,期待的目光放到已累瘫在椅上的小曼,对她露齿一笑。
小曼马上警觉的挺直腰杆,吓得头摇又摇手“我不要,他、他是男的耶,我可没见过男人的**。”
严沁亮叹了一声“那算了,妳去替我请杜大夫过来,还有,”她从荷包內拿了一锭碎银子“买匹布回来我帮他缝件衣裳,他⾝上的服衣是没法子穿了。”
“是。”像是怕主子反悔,小曼顾不得浑⾝酸疼的⾝子,拿了钱就起⾝跑出去,一下子就不见人影。
严沁亮吐了一口长气,蹲下⾝来,看着闭着眼睛的男人“我⾝为长女,什么都要做,我弟弟出生后没多久,我大娘便将他交给我照顾—喔,她不是我的亲娘,我娘是小妾,已经病逝…总之那时我成了小奶娘,替弟弟把屎把尿和澡洗,一直照顾到他七、八岁,所以,男人的⾝体我早看过了,没什么…”她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
没什么这位黑姑娘,七、八岁叫男孩,而男人的⾝体跟男孩差得可多了!袁檡在心里叹道,只希望她不会被他吓到,一个不小心危及他的命根子。
回顾这一路被她拯救的过程,他被不小心弄痛的地方着实不少,说来她手脚算是耝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