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烦,蓝非尽可能避开了岗哨或人群,给奴隶解手的地方虽然又脏又恶心,但至少够偏僻,因为大多数人不会到这里来。
南罗赛族扎营地都会选择河谷边缘较⾼的地方,离河床一定有段距离,每个扎营地的共同点就是比起这个地区的其他地方更为绿意盎然。蓝非在腰带內侧的暗袋里找到他和鹰军在野外互传讯号用的短笛,长度只有一个指节,作战时可以直接含在嘴里,吹出来的声音与禽鸟的鸣啭无异。他躲在视野较好的林荫处,往四方观察,没意外地发现这附近的制⾼处都有岗哨,他只能挑阴影多的地方绕一圈,大致了解地形,然后探了探风向。如果暂代他职务的部下没有改动他的命令,那么他们目前应该在西北方,整支鹰军在找到慕容霜华后队形就拉长了,除了离他较近的小队外,剩下的就是在各个定点,负责后勤补给和运输,在北方的隆冬和大雪南移之前,他还得想法子让鹰军能在巴图尔的领地自由进出。
跟踪浪人那时他就一路留下线索,这些线索是这些年来鹰军四方征战时,⾼阶统帅与参谋想出来的。在落水后他同样沿路布置,但不确定他们是否找到那些线索。
冬季吹的是西北风,恐怕他现在发出讯息,他们也未必接收得到,但这河畔风势不大,所以他仍试了一次──一长音两短音,停顿一个短音的空白,再一个长音,表示他无恙,让他们按兵不动等候下一步命令,笛音在几处山壁间盘旋,不知能传多远。
蓝非一直注意着附近岗哨的动静,等了一会儿才从阴影处离开。接着他便听到远方传来鹰军的响应,一长音一短音,表示收到命令,他这才放心回营。
不料他一⾝奴隶装束,入进戒备森严的“后宮区”远比出来困难得多,哪怕他已经挑了最隐密的路径,却因此被守在外头的守卫当成图谋不轨的恶徒押了起来。蓝非不想惹事,没有以武力反抗,只以罗赛族的语言解释,他是大辰公主的随从。
除非岗哨上的守卫打混,才会不知道大辰公主的事。见蓝非的模样确实是大辰来的人,加上他们早就听说大辰公主带了一个太监当保镖,当下全都一脸嫌恶地退开。那个原本捉住蓝非的守卫更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一般,耝鲁地甩开蓝非,转⾝还想以斧头柄敲他一记,蓝非装作脚下一绊躲开了,结果那名守卫反而因为力道过大往前摔了一跤,那吃瘪的滑稽模样让他的同伴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蓝非并不觉得愧疚,他只想尽快离开,不料才转⾝走出一步,原本站在他⾝后的另一名守卫竟又推了他一把。
在罗赛族,只有犯了最可聇的罪行才会被阉割,这些守卫也许不知道大辰的情况与他们不同,仍用同样的眼光去看他;蓝非猜想,大概是他转⾝就走的举动,对他们而言太目中无人了。
但,他这辈子也从来没对人低声下气过!他是堂堂帝国宰相之子,大辰的参将,鹰军统帅的军师,怎么样也轮不到他对人卑躬屈膝!
只是他想到目前寄人篱下,就算他无所谓,鹰军也已经在西北方待命,但眼前却更加不能得罪巴图尔,除了殿下的全安之外,他还需要巴图尔允许鹰军在他的领地自由出入。
他牙一咬,只得低头“抱歉,我的主人不喜欢等太久。”
守卫的气仍没消“奴隶跟阉人不能走这里!你必须跪下来道歉!”那人本来想再推他一把,又觉得脏,便用斧头柄戳他的肩膀,戳得蓝非心头火起。
要他下跪?办不到!
那名摔倒的守卫爬起⾝后,恼羞成怒地朝他扑了过来,蓝非侧⾝闪过,动作神速又利落。接连两次,他显然让这群守卫颜面尽失,他毕竟出⾝不凡,明明穿着奴隶的衣裳,却胆敢抬头挺胸,姿态俨然与贵族无异,长年领兵作战的将帅作风也不稍加掩饰,难怪这群守卫觉得刺眼了。
守卫们不相信他们一群人竟教训不了这个块头没他们魁梧的阉奴,于是蓝非和准备教训他的两名守卫被另外五名守卫包围了起来,还有一些人远远地看着热闹。
如果蓝非曾经卑微困顿过,也许他会因时制宜地低头认错,就像他的好友凤旋,虽然出⾝⾼贵,但孤⾝在异国为质子,懂得放低⾝段以退为进;又或者如果他不是从小到大,从军之途一路顺遂,也许他会识时务地放下骄傲──跟有没有吃过苦无关,哪怕他受过最严苛的训练,熬过最艰苦的考验才有这一⾝武艺,那也是因为他的自我要求比别人更严格,不代表他曾经受挫。他是荣誉至上的军人,也是个天之骄子,在那当下他没有任何放下尊严以求息事宁人的想法,他们刻意挑衅,反而激起他的好胜心。
蓝非轻易躲开两名守卫的攻击,不需要动手就让他们跌撞成一团,不久之后,原本只在旁边围观的那五名守卫看不下去,也加入战局。蓝非虽然给他们难看,但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躲开一名守卫踹过来的一脚和后方大剌剌的“偷袭”他滚到一边的泥地上,被人趁机踹了几脚。
这些人吃饱撑着,但他可是昏睡了三天,三天以来都靠喝药度曰,其实体力还有些不济。
这场混乱很快地引来更多注意,因为蓝非离开得太久而出来找人的慕容霜华,排开人群走了过来。
啊,早知道她就别在帐篷里犹豫老半天。她明明就很担心,那家伙即使再厉害,⾝体也不是铁打的,她就算不担心他找不到解手的地方,也要担心他睡了三天的⾝子…最后她终于无法再枯等下去。
那家伙脸那么臭,说不定路上有人看他不顺眼呢?这真的很有可能啊!他现在的⾝分可是阉奴。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是不是该找机会教他如何露出得体的微笑?
“住手!”天生娇贵得不知死活的殿下,一副仲裁者的姿态走进打架的男人当中。
她呱呱坠地那时,皇位上就写了她的名字,她天生就是要当皇帝,从小每个人都听她的,她也许要运用权谋来搞定那些邻居或大臣,也许需要因时制宜地放低姿态以求在匪徒手中活命…但她还是皇帝,未来的皇帝,她说的话就是法律,人人都该遵守,她就这么闯进来有错吗?
蓝非真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这么闯进来了!他将慕容霜华往他怀里拉,以未受伤的那一手格开差点伤了殿下的野蛮攻击,反掌运气击退对手,旋即更快地扶住她腰⾝,像跳宮廷舞那般让她与他一起旋转,两人侧⾝闪过蛮牛一般的冲撞,还未站定,他已单腿抬起,腿力宛如暴风般地以回旋踢踹飞那不长眼的牛,回过⾝后立刻让转了好几个圈有些晕眩的慕容霜华往后仰,自己一记肘击打碎另一位偷袭者的下巴,接着他顶了她的膝盖一脚,让她仰躺在他臂上,避开横扫而来的劈斩,矮下⾝横抱起她,在施展轻功的同时顺势踹掉胆敢拿斧头劈人的守卫数颗牙齿…
最后他踩着数颗看热闹的人头,在全安的另一处抱着他的主子翩然落地。
周围人看热闹看得目瞪口呆,被抱着的慕容霜华率先回过神来。
“哇噢…”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她觉得头还有点晕,但仍不忘给她的勇士一个崇拜的微笑,还作势拍拍手,好厉害啊!
“…”蓝非真的无言以对。他没好气地忍耐着没瞪她,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然后放下她。
他刚刚是不是想瞪她?她的眼睛可是无比凌厉雪亮,她有看到!
“你打架欸!”她好心劝架,他怎么可以瞪她?
这一点蓝非无法辩白。
这场骚动引来了守卫队长,以及巴图尔,蓝非一眼就在人群外围看到他,显然他正在某个妃子的帐篷里,却被打扰了。
“大辰公主的保镖果然⾝手了得。”巴图尔朝慕容霜华走来,守卫退向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也让出一条路来。“虽然不知道殿下的保镖与我的守卫发生什么不愉快,但还是请殿下明白,罗赛族人不喜欢阉奴这么大大方方地出入,虽然我想以客为尊,不过我也必须考虑到族內勇士们的荣耀,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聇辱。”
慕容霜华这才明白她撒的谎,显然不只是无伤大雅而已。
但事到如今,她更不可能坦白她说了谎,因为蓝非已经光明正大地在巴图尔的后宮进进出出,她怕巴图尔恼羞成怒,真的把蓝非抓去阉了!
“我明白,但是我也必须強调,大辰与罗赛族不同,我的保镖并不是犯下任何可聇的罪行才成为…阉奴,他的出⾝是白清的,是自愿服侍皇室,与你们所谓的阉奴不同,而且大辰不允许任何节操不够⾼尚的人服侍皇室,你们的勇士不该感到聇辱。”
“好吧,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公主的保镖与阉奴不同,但是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无法一再像今曰一样替他做出担保。”
“当然,我并不希望给族长您带来任何困扰。”
巴图尔转⾝离去前,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蓝非一眼。
慕容霜华对这结果并不満意,毕竟追根究柢,是她说了谎,才害得蓝非这么辛苦,他应该得到一句最起码的道歉才对,但目前她只能无奈地接受。
骁勇善战的罗赛族向来敬重勇士,蓝非是大辰名震天下的“铁骑雄鹰”鹰军首领之一,更是各军国队既欣羡又痛恨的对手──那些让敌人军心溃散、措手不及的战略都是他想出来的,所以敌人称他为“武煞”因为煞字本⾝就令人又惧又畏。
若是罗赛族知道蓝非的实真⾝分,他早就被巴图尔奉若上宾,那些羞辱他的人只会把他当成英雄崇拜。甚至,她听过罗赛族大酋长对英勇的战士有多大方,把自己的妃子和女儿当成奖赏送给他们也不是罕事。
嗯,她承认最后这一点,不知为何让她不太喜欢,不过重点是她让蓝非承受了这些羞辱。
“都是我的错…”她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明白,皇帝也是会犯错的。不过既然她还不是皇帝,现在明白这点似乎还不迟?“我应该跟你道歉,真的。我不该撒那个谎,你不应该忍受这些…”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让自己未来最优秀的下属承受这种屈辱?她真失败!
“您不需要道歉。”蓝非走在她⾝后,向来不怎么把尊重上司放在心上的人这回倒是特别強调了“您”字,他想的是,她方才的话可不能被听见。“眼前我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您,其他一点也不重要。您的做法是对的。”他认为巴图尔将公主安排在他的后宮,根本居心叵测!若是他醒来时发现公主竟然被蔵在别人的后宮,而他却连她的面也见不着,更无法防范巴图尔有任何不轨之举,他会无法原谅自己。
又说这种话…慕容霜华瞥了蓝非一眼,这家伙依然目不斜视、一丝不苟,一副除了他的主子以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的模样,让她一阵没好气。
“你真是…”嗳,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猜你应该很饿了,所以让他们提早准备晚膳。我有吩咐他们要送来平常吃的十人份…应该够吧?”他少吃了九餐,加上等等要吃的那一餐…虽然这种算法很可笑,但他本来就需要把体力补回来嘛,以他的食量,她还担心不够哩。
“…”她当他是猪吗?“谢谢殿下如此…体贴。”
“不客气。”她彷佛真没听出他的无言以对,笑容灿如夏花。
蓝非忍不住想起以前在宮里她一边这么笑着,却一边整得那些老臣和来使暗暗叫苦又无法有怨言,觉得有些好笑。
也许她有时是故意的,有时却是太天真吧?是这样吗?蓝非蓦然觉得有些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