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之曰,慕容霜华带领着鹰军和巴图尔借给她的一支罗赛族军队,终于踏上她期待了一整个冬季的归家之路。
“呀,要离开了,倒突然觉得巴图尔人还不错呢。”她在马背上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部落,男女老幼仍远远地向他们挥手道别,而她一如既往,笑容甜美灿烂地优雅挥手响应他们…这个冬季不知因此赢得多少罗赛人的心啊!当晚,在第一个扎营处,从今曰开始蓝非跟她的营账就分开了,在隔壁。她虽然不満意,但也只能勉強接受,在自家军队面前,女皇的矜持还是要有。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她睡得极不安稳。今晚恐怕是这几个月以来她头一次独自入睡,过去三个月,蓝非就算没睡在她⾝旁,起码也跟她同一个帐篷。她没想到帐篷里少了他竟有这么大的影响,三个月来她第一次梦见被绑架后的情景,尤其是被那群浪人挟持时的腥血画面…
当她尖叫着醒来时,蓝非是第一个冲进她营账里的,其他的士兵没得到允
许,只能守在外头。
营账內的烛火已灭,只有帐外的篝火穿透了帐篷,让他们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蓝非隐约看见她惊慌的脸⾊和颊上的湿亮,她似乎仍半梦半醒,像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蓝非来到她床边坐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肩,大掌安抚地搓揉她的发,她的颈项和背部。
“没事了,我在这里。”
这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只是这次他离她太远,才让她睡梦中无人安抚。过去这三个月来偶尔有几个夜里,他在她发出梦呓时便警觉地醒了过来,那时候他只需要走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或用大掌盖住她的额头,碰碰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几句话,她便会再次安心睡去。有时她若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便坐在床边克难地睡夜一,反正他总是比她早清醒。
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再一次地挣扎是否该向她说出好友的请求?毕竟若不是慕容黎冰串通西武国王子绑架了她,她不会恶魇连连。
可是不仅好友期望和妻子团圆,熙皇的指示也很明确,哪怕长女犯了错,他还是不希望霜华治她的罪。这很可笑,一个父亲长年来冷落长女的后果,却要这个无辜的小女儿来承担,要她去原谅姊姊差点害她死于非命。
他真的找不到理由开口。
慕容霜华靠在蓝非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实在不想再放开手。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有些任性地道:“不要走。”
蓝非只迟疑了片刻,便脫了鞋袜,抱着她躺下。
那些多余的顾虑他不想去管了,女皇的名节重要,他舍不下她也很重要,何况她本来就是他的人。他仍然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而慕容霜华早就把梦魇抛到脑后,粉拳抵唇,又忍不住开心地窃笑。
原来作恶梦有这种功用,还不赖啊,以后可得善加利用,呵呵。她満足地往他怀里蹭了蹭,额头随即顶到他脖子上的铜项圈。
记得从圣山回到兀儿塔后,巴图尔有把蓝非找去,她以为巴图尔是良心发现要替他剪掉项圈,就像之前替她剪掉雾隐浪人的铁链一样,想不到蓝非回来时项圈还在,当她问起,他只说那不重要,然后就此没了下文。
在他们和鹰军会合后,她可以感觉到鹰军上下,尤其是蓝非的心腹,对他颈间偶尔露出来的项圈有些侧目,想当然耳没人敢开口询问,虽然以后是能以领巾遮住…
“回大辰以后再找铁匠把它拿下来吧?”这个项圈虽然不难看,也不至于笨重-据说罗赛族里得到主人特别宠爱的奴隶还会戴上特制的金项圈-但
每次看着她心里就过意不去。
蓝非只是握住她的手,让她两手贴在他胸前。“睡吧。”他的唇贴在她额前,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返回大辰的一路上,虽然每天都在行军,但毕竟是跟着自己的军队,心情上轻松很多。慕容霜华也感觉得出来,终于能够回家,这些士兵们心中有多激动,她一得空就和蓝非到各营地间走走看看,把自己较丰盛的食物,比如⾁⼲之类的,尽数分给士兵们。
在慰抚军心方面,她倒是一直很拿手。蓝非看着她蹲下来替一名士兵包扎伤口,士兵红着脸激动不已,整营的将士们看着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啊!
蓝非对她这些作法没有表示什么,鹰军弟兄就是他的手足,他们这一个冬季够辛苦了,慕容霜华能够如此体贴并鼓舞他们,他反而很⾼兴。蓝非和前一任鹰军统帅凤旋行事风格迥异,他从来就不会把对弟兄们的关怀表现出来,和凤旋大剌剌地与士兵们称兄道弟不同,所以大家都敬畏着蓝非。
但也敬爱他。慕容霜华看得出这一点。在鹰军帮着巴图尔对抗罗布桑那一个月,她就发觉鹰1下对这位蓝参将可是崇拜不已。
真伤脑筋啊,她也有私心,不希望蓝非未来仍然为家国出生入死。
因为扎营时要尽可能地让马匹休息,他俩漫步回营。
“蓝非啊…”
蓝非瞥了一眼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好笑,却只是回过头看着前方。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是说,继续待在军队里,或是…”记得她父皇当年原本有意把蓝非培养成未来的宰辅,结果蓝非自己选择进军队,后来父皇甚至说了,就依照蓝非的意愿,随他选择未来担任文官或武将。
可恶,那老头倒是对别人家的儿子特别好说话。慕容霜华有时候会恨恨地想,那是因为父皇一直想要一个皇子,而蓝非就是他理想的皇子模样,所以儿时她对蓝非那些不经意的打量视线,多少有一点她不愿承认的敌意。
“以前是打算一直待在军队里。”别的家国他不清楚,但是大辰无论在诸王之国时期、刚要朝兴盛之路起步的年代,或是正逢內乱的此刻,对军力的重视与要求从不松懈。在大辰军队里,实力就是一切,军纪就是铁则,他习惯这样的环境,倘若回到官场就没那么简单了。“但现在…”他刻意顿住,彷佛也没有往下说的打算。
“现在如何?”慕容霜华追问,听到他想在军队里待一辈子,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是什么原因,什么情感,她还有些不确定,但她就是自私地想要他远离危险。⾝为大辰未来的女皇,怀有这样的人私情绪是否太不应该?
起风了,蓝非脫下自己的披风往她⾝上罩,在替她系妥胸前的⾰带时说
道:“我在圣山的囚室里对你说过了。”他笑着,不远处有哨兵在执勤,他忍住没吻她。
“…”他说过了?说过什么?慕容霜华努力地回想,却只能想起他脫她裤子,还问要不要替她吹口哨。虽然这段回忆让她又羞又窘,不过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得弄清楚。“说了什么啊?你要是趁我昏睡时讲的可不算数…”虽然疑似忘记他说过的重要话语让她很紧张,可是她更想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蓝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恐怖。
慕容霜华讨好地甜笑“再说一次嘛!”装可爱有没有用?
蓝非脸眼角一颤,冷着脸,平静地开口“不如你把在树林里昏迷后记得的事情说一遍?”这一个多月来,他早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我记得你叫我闭气!”这很值得夸奖吧?她可是忍住想吐的冲动记得他的叮咛。“然后我在囚室里醒来,”她说她想小解…嗯,再往前好了。“看见你受伤了,在包扎你的腿大。”她又瞥了一眼他的腿,见他脸⾊还是难看得很,她尽可能让自己露出无比关爱痛心的神情“还很痛吗?”
“…”她忘得一⼲二净!蓝非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敢置信,脸⾊却是铁青的。仔细推敲起来,摆脫瘴气的影响后忘记当时的事,确实很有可能,这也怪不了她。他努力平复震惊的情绪,退了开来。“谢殿下关心,末将无碍,殿下早点歇着吧。”
咦咦咦?他是不是生气了?慕容霜华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很肯定蓝非在生气。而且,她已经好久没听这人喊她“殿下”称自己“末将”这回他甚至默默在两人之间拉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等等,蓝非!”她火速追上前“你为什么生气,好歹告诉我吧?”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未将不敢生殿下的气。”
不敢跟不生气是两回事吧?“是不是跟在囚室里发生的事有关?”她不想把小抱留在囚室里错了吗?呃,不对,好像有什么是她忽略了,或者…忘了?
蓝非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他自己也没想过,若是她根本忘了当时发生的事又该如何?眼下他竟连自己的心绪都无法控制。“没有,殿下不用费神,还是早点休息吧。”他说罢,转⾝招来哨兵护送她回帐篷,自己先一步走远了。
“还说没有生气。”她真是领教他的别扭了!慕容霜华没好气地看向奉命前来护送她,一脸无辜的哨兵。“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她气得想跺脚。
蓝非先和父亲通了书信,然后便请慕容霜华领头,带着鹰军与罗赛族勇士以凯旋之姿光明正大地入进天京。
鹰军扬威大漠,救回皇女,也带回罗赛族大酋长对大辰的友谊,这是何等光荣的大事!老百姓纷纷涌上街道欢呼与喝采,燃放烟火与鞭炮,孩童们更竞相目睹英雄们的模样,发下豪语,未来也要参军为国争光。
他们的公主历劫归来,风采依旧…她始终是大辰上下最引以为傲的嫡公主,天京的老百姓都记得去年她十七岁生辰时,来到炎帝城⾼墙上接受百姓祝贺的情景。她微笑的模样,一举手一投足,活脫脫就是老百姓心目中女神的典范,她甚至把各国王子送来讨好她的贵重礼物,全都换成⻩金和白米,用以慰劳士兵和百姓,天京因此为她燃放了三天三夜的烟火。
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经过磨难的嫡公主比记忆里更加雍容大气了。此刻她⾝上没有任何珠宝饰品,穿着一⾝白雪布衣,骑着⾼大的白马,⾝后鹰军将士在左,罗赛族勇士在右,全都纪律森严地由她率领着入城。百姓们看见她昂首挺胸、浅浅微笑的模样,虽然行大礼是不可忽略的规矩,但那当下与其说他们是迫于皇室的权威,不如说是发自內心地赞叹崇拜,纷纷朝她跪了下来。
无须任何冠冕与仪式,她已经是民人心目中的女皇,她就这样风风光光地回到了炎帝城。
等着她的,是造成她这数个月来苦难的始作俑者,站在未央宮前九十九阶的⾼台之上,一⾝玄黑金龙袍服的慕容黎冰。
她的微笑不变,握住缰绳的手,指甲却陷进了掌心。
蓝非向她说了凤旋的请求。
更呕的是,凤旋原本应该是她的夫婿…虽然她现在很庆幸,她突然发现她喜欢的不是凤旋那一型。可是就连凤旋当初都会顾虑到她的颜面,不愿当众拒绝她的指婚,现在却要蓝非来求她,求她放过这个差点害她死于非命、死在异地,也许还死无全尸的皇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