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刚刚有人在说话吗?
她四周看了一圈,清风撩拨着深绿⾊的树盖,金⾊阳光从空隙间一束一束的射入。风在吹,蝶在飞,鸟在叫,就是没有除了她以外的人类。
她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四年来,外婆家附近的森林她已经摸得很熟。现在是即将入进盛夏的六月末,是一年当中她最喜欢的时节。
她转进一条林间小路,走了片刻,脚踝微微一痛,被自己带起来的小石子打到。
她不以为意的继续走,不久脚踝又一痛,再走又是一痛,她终于停了下来。
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转头往路边的树丛钻进去。
不一会儿,森林里失去所有人的影踪,唯有昆虫夏鸟卖力地在唱和。
“这样就吓跑了?”
一个⾼瘦的⾝影突然从路旁的树上跳下来。
一个少年站在她刚才的地方。
他长⾝玉立,金棕⾊的发丝柔软,俊美的五官如雕,他的衬衫和长裤是用上好的布料裁制,皮背心闪着上好皮⾰才有的光泽。
站在阳光下的他,如一尊英俊的少年雕像。假以时间,他宽阔的骨架被更多肌⾁填満,将成为一个雄壮的男人。
不过现在他还只是倨傲不驯的年轻人。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一把弹弓在指间晃呀晃。
没意思!少年撇了撇嘴,把小石头随手一抛,往大路走去。
走不了几步,他的脚踝微微一痛,被带起的小石头打中,他不以为意继续走,脚踝又是一痛,再是一痛…
意会过来的他立刻停下来,不慡地转⾝。
“是谁?出来!”
一抹红⾊的纤影站在他刚才走开的地方,嘴角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妳找死?”少年从鼻尖倨傲地打量她。
蕗琪撇了撇嘴。
“找死的人是你吧?你这个臭小表,⼲嘛没事学耗子躲在树上偷看?”
“妳敢骂我是老鼠?妳知不知道我是谁?”少年的表情简直像王子出巡,期待她立刻拜倒下来,直呼万岁万万岁。
“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怜的孩子。”她挂上一脸好同情的表情,绕着他走了一圈。“让我想想看,我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嘴⽑长不牢、专门躲在森林里挑女孩子下手的态变?好像没有耶!对不起,我认不出你是谁。”
“妳!”少年气得七窍生烟。
他父亲是堂堂一国侯爵,他自幼被一堆人捧着长大,谁不让他三分?他第一次遇到这种刁民,竟然左一句“老鼠”、右一句“态变”的骂他!
“不然你说啊,你躲在树上⼲嘛?”
如果这时候承认:我躲在树上是为了欺负妳,好像真的満没有男子气概的。他不噤气结。
蕗琪看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样子,忍不住又露出笑意。
“妳是什么人?”他忍不住盯住她。
第一个攫住他注意力的是她那双大眼睛,犹如黑水晶一般骨碌碌地转着,充満野性,看起来就是一肚子坏水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转出几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念头,偏偏又不让人讨厌。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生动的眸子,不噤怔了。
她的脸蛋白皙艳丽,黑⾊鬈发从脸颊两侧垂了下来,被火红的斗篷映衬,充満年轻少女的风情。
他莫名其妙的胸口热热的。
“喂,你发什么傻?”她粉白的小手在他眼前一晃。
少年回过神,陡然一阵羞怒。
“走开!”他啪一声打开她的手。
红帽女孩菗了口气。
“你会打女人!”她控诉。
他、他哪有打女人?就是轻轻碰一下而已!
…好吧,其实拍到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可是他又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恼羞成怒。
“哼,会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再见。”她重重啐了他一口,转⾝走开。
“慢着!”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明明他才是⾝分尊贵的人,她只是下等人,凭什么她可以斥责他?
“喂,我叫妳站住妳听到没有?”女孩停都不停,让他更火,他追上来拉住她。“妳知道我是谁吗?”
不对,这个问题刚才被她取笑过,他迅速自己接下去:“我是亚历山大.洛普!”
红斗篷女孩无聊地看他一眼。
她竟然一点都不印象深刻?亚历快气炸了!
“洛普侯爵是这片领地的领主,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哈!怕了吧?“将来这整片领地都是我的,妳不快跪下来向我道歉?”
洛普侯爵的儿子怎么会在这里?
蕗琪欠扁的表情不变,心念电转。
听说洛普侯爵是国王的心腹重臣,平时派驻在皇宮所在的王城,几百年才回来领地巡察一次。如果他儿子在这里,难道他也回来了吗?
洛普是“狼”的意思,附近的城镇处处可见刻有狼首的族徽,山脚下的森林立牌也有狼族的印记。
难道她运气这么好,竟然遇到回来巡察的洛普侯爵一家?
这少年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顶多大个一、两岁,偏偏自大傲慢兼讨人厌得很。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儿,将来要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地位,成为新的领主,民人哪里有好曰子过?
“你要我向你道歉?我问你,是谁先拿石头打人的?”她本来也就不是个好吃的果子,一个十几岁的小表竟然敢对她叫板?
亚历冷笑一声,倨傲地扬起鼻尖。
“那是妳活该!你们这些吉普赛人,没有我和我父亲的同意就占了我们的地,自己盖房子。我有答应让你们住下来吗?妳要是不道歉的话,我回去叫我父亲把你们统统赶走!”
她非但不怕,反倒更上前一步。
“如果侯爵要我们走,我们当然二话不说会搬走。毕竟地不是我们的,我们有自知之明,不会做那种摇尾乞怜的事。倒是你,小狼狗,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动不动就跑回去找老爸哭诉,说出去会被笑的。”她重重数落。
“妳──”这是哪来的刁民?气死他了!
“我看你这副样子,没有二十五也有二十二吧?”她故意道。
“妳、妳──”他还有好几个月才満十七岁。
虽然男人被说老一点无所谓,反倒显得他少年老成有威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的嘴巴说出来,就好像一个天大的缺点。
“在你这个年纪的人,也该认真找点事情来做,不要只是想靠爸爸。我比你小的时候,都已经会钱赚养家了呢!”她摇摇食指。
亚历气得嘴巴都歪了。
以前在王城之时,看在他父亲的份上,谁不是惯着他、让着他?他自小养尊处优,谁敢这样指着他鼻子说他?
早知道就不要和父亲回来属地,这个地方处处是不长眼的死老百姓。
近几年来宮里权力倾轧,他父亲心里早就生出离开是非之地的想法,只是因为国王对他深加企重,不肯放父亲离开。
没想到,去年侯爵夫人染上红热病去世,这对他们父子俩都是个沉重的打击。
有一阵子,他们两人甚至无法和彼此说话,因为一说了话,势必提到他们共同深爱的女主人,而他们都难以承受。
心灰意冷的父亲终于坚决地向国王辞官,决定回到洛普一族的领地定居。
亚历对于要离开繁华的宮廷本就満心不悦,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
回来才三天,一看到附近所谓“最繁华”的华洛镇,他心都凉了──如果这个叫“繁华”他简直不敢去想其他村镇是什么鬼样子。
今天他再度和父亲提起要回王城去,侯爵不但拒绝,还数落了他好几句,他一气之下跑出来。
听说森林里有一群流浪的吉普赛人。他本来只是好奇来看,没想到竟然遇到这个牙尖嘴利的小红帽,他气得差点年纪轻轻就心脏病发作。
不管!他非叫他父亲把他们赶走不可,看她到时不哭爹喊娘的跪在他面前求饶!
“好了,小狼狗,我还有工作,没办法像你成天可以无所事事的到处乱晃,再见。”
“妳!妳给我站住!”竟然叫他小狼狗?这是什么名字!
“还想再跟?真这么想当态变?”她野性的大眼对他一瞪。
他登时僵在原地。
小狼狗,不是对手!蕗琪轻快地哼一声,办自己的正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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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听说洛普侯爵回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着刚从镇里回来的父亲。
“他们一家三天前回来了,是谁告诉妳的?”波罕接过妻子为他舀的⾁汤,看女儿一眼。
平时蕗琪很少下山,大多是跟外婆在一起弄些魔法、草药的事,所以他以为她们还不知道。
“侯爵回来了?”玛菈一怔,端着自己的碗坐下来。
今天回来的路上波罕打到几只野兔,所以今晚的餐桌比较丰盛,有兔⾁汤,炖蔬菜,新鲜面包和水果。
蕗琪再没见过比她老爸更能⼲的男人。
英俊瘦削的波罕有着一双巧手,举凡锅子、房子、马车到家具都会做,像他们现在住的这栋小木屋就是他亲手盖的。
这个家有两大间两小间。最大那间是结合了客厅厨房玄关的共公空间,另一个大间是她父⺟的卧房。她自己的小房间在主卧室旁边,最角落的小房间则是一间小浴室。
她⺟亲玛菈的手也不遑多让。
父亲负责房子,⺟亲就负责装潢。屋子里所有的窗帘被单床褥桌巾,甚至他们三人⾝上穿的服衣,都是玛菈亲手做的。
他们没有太多钱,但吉普赛人天性乐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够用时父亲会下山接一些木匠活儿,⺟亲就做点女人家的饰品和小玩意儿让她拿去镇子里卖。一家人虽然清贫,却过得比许多人都満足快乐。
这四年下来,如果不是有他们在,蕗琪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今天下午的时候遇到侯爵的儿子。”她告诉父亲。
“侯爵的儿子跑到我们的森林里做什么?”玛菈吃了一惊,把切好的面包分给女儿和丈夫。
严格说来,这是“侯爵”的森林。
“他说他来看看住在森林里的吉普赛人。”
“他没有对妳怎样吧?”玛菈有些忧虑。
“他敢对我怎样?那个嚣张的小庇孩。”
“他想欺负妳?”波罕温和的眼神转为锐利。
“拜托,那种小表头,我不欺负他就算他运气!”她撇了撇嘴。“不过,他用弹弓打我的脚,于是我用弹弓打回去。他气得想找我吵架,可惜吵不过我。”
女儿得意的神情让波罕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没对妳怎么样就好。”
“这个小孩的脾气这么差,妳以后少和他打交道。”玛菈念道。
一般人听到女儿和领主的儿子吵架,第一个反应应该是担心领主会报复,可是波罕和玛菈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委屈。
她真是爱死了她的父⺟。
“罗依先生和我提过,洛普侯爵是个好领主,公平正直。如果我们只是安安分分过曰子,他没有必要为难我们。而且我们住在森林里,无形中也帮忙照顾了这个林子,总比让给盗贼蔵⾝好。”波罕向妻女道。
公平正直的人,会把儿子宠成这副德行吗?蕗琪撇了撇嘴。
不过,无论她要不要对那小子虚伪奉承,所有的事还是侯爵说得算。如果侯爵真要他们走,再如何讨好也只是一时的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她才没有花工夫去安抚那小狼崽子。
“总之,我们照旧过我们的曰子,其他的事就交给命运吧!”玛菈乐天地道,拿起面包沾点⾁汤,开始进食。
波罕对妻子点头,微微一笑。
这就是吉普赛人啊!她轻快地叹息。
吉普赛人热情奔放的天性,永远不可能做小伏低,只为了求得一席之地,这天地永远有容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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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一定要把那群吉普赛人赶走!”亚历一回到家就冲进书房对他父亲告状。
“你上哪儿去了?”洛普侯爵放下手中的公文,耐心地看着儿子。
“我去森林里骑马,结果看到一堆吉普赛人抢走我们的土地,完全没有付租金,自行在上面盖房子和耕种。谁都知道吉普赛人是一群好吃懒做的罪犯,父亲,你一定要把他们赶走!”
知子莫若父,这小子这么气冲冲,八成在吉普赛人那里吃瘪。
“你遇到谁了?”侯爵很清楚儿子的个性,他去挑衅别人的机会比别人挑衅他⾼。
“我…遇到很多人啊,哪有谁?”打死他也不能承认是败在一个小女孩手上。
侯爵叹了口气,往宽大的椅背上一靠,揉揉鼻梁。
“你说他们好吃懒做,又说他们在山上耕种。好吃懒做的人会耕种吗?”
“…”亚历张了张口。
“那群吉普赛人自从来到华洛镇之后,一直安分守己的过着他们的生活,没有打扰任何人。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把他们赶走。”他心平气和地告诉儿子。
“可是那是我们洛普家的地!他们占用我们的土地,难道不犯法吗?”亚历跳起来,来来回回的踱步。
侯爵叹息。
“亚历山大,你从小生活在富贵之中,不知民间疾苦。这一点是我的错,我以前太忙,把你丢给你的⺟亲和下人,以至于让她们宠坏你了。”
亚历山大的脸涨红。“妈妈很好,你不要说她不对。”
儿子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就是他的⺟亲,她去世的痛,直到现在都是他们心口的一道伤。
侯爵叹了口气。
“总有一天,你会继承我的爵位和洛普家的领地,你须学着怎么当一个体恤民人的领主,你的民人才会尊敬你。”
亚历很重地反驳:“算了!你要让那群肮脏的吉普赛人留在这里是你的事,当我没说!”
侯爵注视着他。
“亚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下午到我的书房来三个小时,我会带你处理领地上的所有事宜。”
他儿子即将満十七岁,时候到了。他必须现在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领主,才知道自己未来的责任是什么。
亚历闷得很。
没想到不但没让父亲赶走那群吉普赛人,自己还被训了一顿。他一脸烦闷地回到自己房里,噼哩啪啦乱挥马鞭怈愤。
那个野丫头竟然敢叫他态变,还骂他不务正业?他是侯爵的儿子,他的职业就是这个。偏偏父亲好像附和她的话似的!
如果再让他遇到,非让她好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