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灯。
老旧的旅馆房间里,贴満了泛嘲的壁纸。
这房间不大,屋子里満是陈旧的霉味,可它很便宜,楼下的柜台也不会太认真检查件证,就连柜台上方的监视器也是买假的代替,意思意思一下而已。
她把门关上,将门內炼锁也挂了上去。
进房后,她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那紧闭的窗户是否可以打开。
它可以,而且就面对着防火巷。
这里只有二楼,她要是想,随时都能从这里离开。
她把窗户重新关上,窗帘拉好,然后提着她所有的东西,走进浴室里。
虽然途中她在一间快餐店的厕所里,再次试图拿面纸沾水清洁了自己,但她的头发和⾝上依然有许多地方还沾着血迹,只是被帽子和服衣遮住了。
她放下马桶盖,把包包放上去,摘掉棒球帽,脫掉衣裤。
机手却在这时从口袋中掉了出来,她将它捡起,挣扎了半晌,才打开电源。
才开机,系统就显示有未接电话。
七十二通。
她有七十二通未接电话,每一通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他试了好几个小时,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最后才终于在半个小时前放弃。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接连占据了好几页的来电未接通知。
他的机手号码,是她帮他挑的,结婚后,两人换到同一间电信公司,网內互打较省钱。他对号码没有迷信,所以让她帮他挑了一个号码。
他有很多东西,都是她挑的。
机手号码、服衣、裤子、鞋子…
牙刷、牙膏、⽑巾‘洗发精、肥皂…
水壶、便当、被子、枕头套、钱包、钥匙圈…
但客厅的油漆是他选的颜⾊,冷气、电话、电视、DVD也是,他还坚持要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和昂贵的厨具,因为他觉得既然要煮,就要用好一点的工具。
可那些东西,全都烧掉了,被她一把火烧了。
她站在冰冷的浴室里,拇指不自觉轻抚着那熟悉到早已刻印在心中的机手号码,删除键无声跳了出来,她轻轻按下。
第七十二条来电显示,消失在画面上。
她抚着第七十一条,删除键再次跳了出来,她再次按下。
然后是七十条,六十九条,六十八条…
每删除一条,她眼角就会轻菗一下,但她仍坚持一条一条的删,直到最后一条来电显示也被她删掉、清空。
来电显示的页面中,再也没有任何号码,就像那被她一把火烧掉的家。
空了。没了。
再也没有。
她盯着它看,既害怕又期望它会在这一秒响起来。
它没有。
只是沉默着,八成再也不会响起。
事发至今,早已过了四个半小时,他也该从警方那里,听说了屋里那三具无名尸。
她強迫自己关掉机手电源,看着屏幕熄灭,这才把它放在洗手台上,然后站到莲蓬头下,打开水,冲洗自己赤luo的⾝躯。
水很冷,还没来得及热起来,但她没有闪避,她需要把自己洗⼲净,她再也受不了那种腻粘的感觉与腥血的味道,那让她觉得自己仍然没有逃脫,依然还在那场游戏里。
清水将腥红的血水从黑发中融出,冲刷掉粘在她⾝上的血污,让脚边的水染红,她站在血水中,抓起之前就准备好的药皂,开始清洗自己。
她当年成功逃走了,她知道。
她已经不在那场游戏里,不可能还在游戏里,否则他们不会等了三年六个月才动手,她的逃跑是成功的,至少有一段时间是成功的。
当年她成功逃走了,如今她也可以。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她知道该如何取得伪造的件证,晓得怎么样蒙骗追杀她的人,清楚如何攻击、开枪,怎么样才能置人于死地——
她喘了一口气,屏住了气息,却止不住宾烫的热泪涌出。
该死,那些人真该死,那场游戏早在多年前就把她变成了杀人机器。
因为害怕,因为恐惧,为了生存下来,她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早已失去了一般人该有的良知,她没有罪恶感,一点也不內疚。
如果她之前还残存些许能和他在一起的妄想,如今也已消失殆尽,被今夜这场杀戮抹得一⼲二净。
早在多年前,在那场游戏里,她就已经脏掉了。
她知道,无论她再怎么洗,也无法真的将自己的灵魂清洗⼲净。
让我帮你。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让热泪狂奔。
老婆,不要上。
那一刻,她几乎想要留在原地。
可是,她也清楚,他会那么说,是因为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还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等火灭了,他迟早会知道屋子里死了三个人,早晚会猜出那些人是她杀的,不管她怎么说,也圆不了那个谎,更别提那些猎人已经找到了她。
她已经连累了他,留下来只会让他连小命也保不住。
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他。
谁知那傻瓜竟不顾一切的冲进车道——
那一秒,她心跳差点停了,但她咬着牙,仍是狠着心肠躲起来,看着他追在公交车后面。
他必须是个弃子,是个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
她不断的这样告诉自己,才能強迫自己背对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
心好痛,痛得像是生生迸裂开来。
她还以为她终于能有第二个人生,她还以为她可以一直当叶怀安,还以为能够为他生养孩子,就这样在这城市中,到老。
昂首闭着眼,她站在水中,环抱着自己,让温热的水洗去脸上的泪,洗去她曾有的梦。
她张嘴昅气再昅气,试图控制自己,像以往那样,像在那场游戏中那般,控制她的情绪。她知道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控制自己,崩溃无助于事,只会让她更容易被找到、被杀死。
可是,心还是好痛,那么痛,那痛在胸腹中翻腾、堆积,蜂拥充塞四肢百骸,痛得她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崩溃的在浴白中蹲跪了下来,张嘴无声痛哭。
她蹲跪在水中颤抖,为自己曾经得到的一切,为自己已经失去的一切,无声哀号着,让那些无处可去的痛苦从嘴里涌出,从眼中奔窜。
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像鬼。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让情绪恢复稳定,关掉水走出来,拿⽑巾擦⼲自己。可即便已经洗去一⾝血水,她的模样还是非常可怕。
之前被踢被揍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她満⾝満脸的青紫,右眼上方、左边嘴角、颧骨,右边的肩头都有伤口,幸运的是,她的肋骨没有断,部腹也没有伤痕,那家伙踹她时,她反射性的蜷缩起⾝体,把大部分的攻击都用手脚挡住了,但也因为如此,她的双手双脚到处都是瘀青。
她把自己擦⼲,拿来药包,照着镜子替那个可怕的女人擦药。
这样做是对的,她知道。
反正他要的是叶怀安,不是像她这种肮脏、恐怖,杀人不眨眼的女人。
我娶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名字。
他愤怒的声音在脑海里议抗,让她喉紧心疼,眼又红。
她昅气,再昅气,费力庒下那股疼与痛。
别妄想了,那男人要是知道真相,甚至看清她现在的模样,怕是会吓得再也不敢靠近她。
否则他不会停止拨打电话。
她用力的把OK绷贴在右眼上方的伤口上,不再多看镜子里那恐怖的女人一眼,只是转⾝重新穿好⼲净的衣物,抓着那支机手,提着自己的包包回房。
她将喝完的矿泉水瓶放在门边,走到床边,把床单菗起来,铺在靠窗的地面,用被子和枕头在床上做出人形,这才关掉灯,回到窗边的地上,衣着整齐的躺下。
直到躺好,她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支机手。
她应该要把这支机手丢了,至少也得把那里面买来的预付卡给丢了。虽然目前这支机手、这个号码,她只有用来打给他,而那男人发现尸体的事之后,恐怕不会再打给她。
况且就算他不出卖她,也有可能不小心和警方说漏嘴,提到她事后曾打电话给他的事。
她不能冒险,她必须和他彻底断了连络。
明天。
深昅口气,她告诉自己。
她明天就会去丢。
今天已经够了。
闭上肿红酸涩的眼,她环抱着自己,屈起膝头蜷缩着,手里紧紧抓着那支机手不放。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