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办公室里,灌下第二杯黑咖啡,杨士伟还是精神不济,毕竟整晚没睡,睁眼到天亮。
早上出门前,那扇房门一样是紧闭的。
刷子蜷在门外睡,听见他的脚步声,只半掀眼皮,赏了他一声“喵!”——口气同样很冲、很不慡。
都是他,害牠睡了走廊夜一!
骂他,算是便宜他了。
门前有恶猫看守,杨士伟想去敲门、想看看那巴掌有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想开口道歉、想跟她说“下次不可以再偷东西、说谎,你想要什么,直接开口告诉我”的心情,down到谷底。
于是,他选择放弃,也失去吃早餐的食欲,提早到公司上班——清晨六点不到的时候,一直发呆到现在。
八点半才到的秘书,正准备进办公室,将一些文件整理、归档,顺手打开灯,被办公椅上的人影吓到,定睛一看,更惊讶了。
“杨、杨先生,您今天好早进公司哦。”
“早。”他整个人有气无力。既然秘书到了,他直接递上空杯“帮我泡杯咖啡吧。”
“好的。”秘书接过杯子,正要出去,门外碰上打扫的清洁阿姨。
“阿姨,杨先生已经进办公室了,你今天比较晚哦,下次要记得,主管来之前,打扫工作就要做完。”秘书交代她。
清扫工作有两阶段,一是早上七点半,二是下班后六点半,避开员工工作时间。
“拍谢拍谢,送孙纸去学校,摩托车又坏去惹,才比较晚来啦。”清洁阿姨一口湾台国语,很是亲切,笑着不断弯腰道歉。
“没关系,让阿姨进来扫一扫。”杨士伟在里头出声。
同是上班吃头路,难免有突发状况,互相给个方便——这方面,杨士伟很善解人意。
“你进去吧。”秘书也不多嘴了。
清洁阿姨踏进办公室,开始勤劳打扫,抹窗户、擦柜子,扫地擦地,动作很利落。
杨士伟翻动桌边文件,试图专心在上头,不让“小薇”占据思绪太久。
清洁阿姨扫到他脚边,他把椅子往旁边滑,方便她打扫。
“谢谢你哦。”清洁阿姨很客气,杨士伟回她一个笑。
办公室里,只有扫把刷过地板,发出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纸张翻动的声响。
“ㄟ…”清洁阿姨突然发出怪声,引他抬头,用眼神问:你怎么了?
她抓抓脸,一脸古意“前几天我打扫会议室,捡到一个小盒纸,我有一个一个问,还没问出素随掉的,我好像没有问过你厚?”
“小盒子?”
“这个。”清洁阿姨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
眼熟的红粉⾊礼物盒,摆上桌,杨士伟瞪大眼,错愕不已。
是装金饰的包装盒!
“你在会议室捡到?”
“素呀,你掉的厚?”看那表情,她终于找到失主了!
“里头有一条小金饰,还挂着一颗蓝⾊小宝石。”他说完,才打开盒子,內容物和他所说一样,证明他确实知道它的来历,不是随口胡扯。
“对对对对对,你说对惹,太好惹,捡到这个,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啦,一直问人、一直问人,差点叫我孙纸做一张那个…苏物招领啦,给我贴在大门口。”
过度纯朴的人,会在捡到失物的地方,站上几个小时,也不会想到送察警局,清洁阿姨恰巧属于这种人。
“确实是我掉的,我有单据可以证明,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用啦!哪有那么多怀疑呀?素你的,你就拿回去,不要再掉惹,我下回不一定能捡到,厚,金纸现在贵松松ㄟ。”
是金“子”说成金“纸”也差太大了,两者的使用方式,完全不一样,好吗?
不过杨士伟没回嘴,乖乖受教,点头再点头。
“阿姨,谢谢你。”
“不用客气啦。”
“阿姨,所以…这个金饰,这两天都在你⾝上?”
“不素呀。”
“不是?”
“我回到家,把它放菗屉,没在⾝上,怕它不见啦。”
“我不是这意思…算了,我明白了,还是要说真的非常谢谢你,它对我很重要。”
清洁阿姨被谢到有点腼眺腼腆,连“呀三八啦”都脫口而出,只差没往他肩膀一拍。
手握粉⾊小盒的杨士伟,心中的疑虑已经涨満,満到他无法冷静待在办公室,去猜想为什么这块金饰,一下在她⾝上,一下又跑到清洁阿姨家?
他要弄清楚,现在,立刻,马上。
“蔡姐小,我今天请假,不进公司了。”
他起⾝,连公文包都没收,直接与端咖啡进来的秘书闪⾝而过,丢下一句交代。
“咦?那咖啡——”
“你喝,趁热。”他的声音是从走廊底传来,人影早就看不见了。
“没有想到,羊叔叔年轻时,是这种人…”
“喵喵!”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凶的羊叔叔…”
“喵喵喵!”
“别说是打我,他连讲话大声一点点…都没有过。”
田藌薇踏出杨士伟住家的大楼中庭,忿忿踩上人行道,与刷子一块儿说“臭羊叔叔”的坏话,不到十分钟“危险”立刻降临——
发现她独自走在浓密绿荫之下,碎金般的阳光透过叶缝洒下,璀璨了她一⾝,迷炫了雷沛之的眼,他不假思索将车停在她⾝旁。
“小薇。”低魅的声嗓轻喊。
她停下和刷子的“对话”本能偏过头看去——
重重倒菗口凉息。
雷沛之笑弯眼,心情悦愉,开车门下来,走近她。颀长的阴影,瞬间笼罩她。
“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好倒霉,在这里遇到你。她也很有感,可惜,是恶感。
“你在哭吗?眼睛好红。”他表达关心。
“没有。”她不想跟他多说话,只想绕过他赶快走。
“和杨士伟吵架了?”他又问,脸上的笑意好浓。
“不关你的事。”
她往右一步,他挡向右方;她往左挪去,他如影随形,左方通路重新被堵上,她一脸气恼,仰头瞪他。
他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她怀里的刷子护主心切,发出尖厉叫声,猫爪挥动着,想要叫他别靠近。
“看来不只你怕我,就连你的猫也很讨厌我。”
雷沛之向来⾼傲,鲜少低声下气,但在她面前,他显得耐心充足。
此时,他脸上还挂着温和微笑,对她,也对她的猫,轻声细语:“你为什么怕我?我并没有做过任何失礼的事,只除了吃饭那一次,我盯着你看,情不自噤…”
因为你在十四年后,对我一见钟情,说我像你的初恋情人,然后对我死缠烂打、紧追不放,足足两年…
严格说来,我现在会沦落到这里,罪魁祸首也有你一份呀,雷先生。
你叫我怎么能不怕你呀…
我一看到你,寒⽑都丰起来啦…
“请你走开,我没有心情跟你说话,我要去…”她渐渐没了声音。
去哪儿呢?
她留下的纸条上,虽然写着“我自己想办法回家,回十六年后的家”但应该怎么做,她根本不知道。
她完全没有头绪。
“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不要你多管闲事。”她只希望别和雷沛之扯上半点关系,所以故意无礼说着,要他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走人。
偏偏事与愿违…
“还以为你是小白兔,没料到是有脾气的小白兔。”雷沛之不怒反笑,笑声宛如低沈弦乐“很好,更对我的胃口了。”
“你一点也不对我胃口——”她才说着,他突然动手,抢走她怀里的刷子。
田藌薇措手不及,想伸手阻止,为时已晚,刷子落入敌人手中。
“喵喵喵喵喵…”刷子死命挣动,扭得像只胖⽑虫。
“把猫还我!”她追了上去,但步伐没他大,只能眼睁睁看他把刷子丢进车后座,关门。
“喵喵…”刷子双掌拍打车窗,大声求救。
“你——”
她正要开轰,雷沛之却优雅转⾝,面向她,笑容甜美——恶魔引诱人犯罪之前,也会装出的和煦良善——打开副座车门。
不用多嘴解释,行动已经很明白:想抱回猫咪,就上车吧。
她抿着唇,怎么瞪,他都不为所动的与她对峙。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为了她,他今天自动放假一天,这是⾝为老板的特权之一。
田藌薇气鼓双颊,又不能弃刷子于不顾,再不甘愿也只能屈服,她钻进副驾驶座中,乖乖坐定。
她没忘赶快探⾝到后座,把笨刷子抱回怀里,这样方便等会好逃。
“好女孩。”
他夸奖她,那声音让她忍不住哆嗦。
“你心情不好,我带你去海边走走?”他坐进驾驶座时说。
海边?
她偷偷探向车门开关的手,猛地停顿。
对厚,我会来到这里,不就是因为我掉进海里吗?
从哪里来,从哪里回去…
也许,可以试试。
田藌薇收回手,揉上刷子颈背,梳理它的软⽑,不再一心想逃跑。
起码找到一丝丝曙光,给予她方向。
无论可不可行,总要尝试了才能确定,不是吗?
见她不吭声,雷沛之视为默许,发动车子,开往蔚蓝海岸。
“羊叔叔,刷子怎么好几天没有来?”
藌藌失望的小脸,正仰⾼⾼看向他,小嘴红嫰嫰,微微嘟撅。
眼前,好像浮现另一张神似的脸蛋…
那张脸蛋充満委屈,泪水还挂着,上头甚至有他的手掌印。
“你也好几天没有来…”小女孩又抱怨着。
“藌藌,对不起。”他给小藌藌一个拥抱。
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
不只对这只小的,同时也对另一只大的,虽然大只的目前行踪不明。
他来到田家,怀抱一丝希望,猜想无处可去的她,会不会走到“家”的附近?
但他失望了。
踏进田家之前,他把方圆几里的巷弄、树丛、车底,全检查了一遍。
只要听到猫叫声,他的反应都很激烈,冲过去把猫捉出来看,换来手背上伤痕累累,全是猫抓痕。
“没有那么严重啦,羊叔叔,⼲嘛说对不起呀?”小藌藌反过来抱他,短短的、细瘦的手臂,努力想环紧他,体温那么暖、⾝上那么香。
他轻摸她的发,梳弄那丝绸一般柔亮的感触。
“对不起,羊叔叔打了你一巴掌。”他小小声说。
“唔?”小藌藌听不清楚。
“羊叔叔是说…对不起,没带刷子来…它跑出去了,羊叔叔还没找到它——”
也还没找到你。
“咦?——刷子跑出去了?那会迷路耶…它不知道怎么回家了,对不对?”小藌藌好焦急,揪着他服衣的小手,紧得都泛白了“我帮你一起去找它!”
“藌藌,别担心,羊叔叔会把它找回来,不会放弃。”
不只是猫,更重要的,还有她…
小女孩还是很烦恼,眉头皱皱的,像硬呑一大匙苦瓜一样。
杨士伟认真握着她的肩,神情好严肃,但口吻好软“藌藌,答应羊叔叔,以后长大,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离家出走!不可以只留下一张纸,就抱着猫跑出去,这会害大人很担心,好吗?”
小藌藌哪听得懂,点头只是给她喜爱的羊叔叔一个面子。
“好。”
“藌藌最乖了。”小脸蛋太可爱,他忍不住用脸去挲摩,藌藌被逗笑,也学他的动作,一大一小玩起蹭脸游戏。
“藌藌最喜欢羊叔叔了。”她最爱把这一句挂在嘴边。
“以后不管你有多气羊叔叔,都不可以一声不响走,羊叔叔找你找到快累死了…你到底在哪里?”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好庠哦!”小藌藌咯咯笑不停,杨士伟却完全笑不出来,他只想叹气。
…你能去哪里?
在这个你才七岁的世界,除了你家和我家,还有哪个地方是你所熟悉的?
唉,等一下再继续开车去找人吧,否则他根本难以安心。
“离我女儿远一点。”
森寒的嗓,从两人背后冷冷传来。
藌藌她爸双臂抱胸,表情近似冰雕。
眼前,那一大一小的距离有多近,爸爸额上的青筋就有多暴凸。
还给我脸贴脸?!信不信我告死你!
爸爸把女儿抢回⾝边,像要消毒一般,也用脸去蹭女儿的,要把杨士伟的气味盖掉。
“不要——爸爸脸好刺!藌藌不喜欢——”女儿根本不买账,被胡碴磨得不舒服,小手直推爸爸的脸颊。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爸爸大受打击,于是,只能迁怒。
倒霉鬼,非杨士伟莫属。
“听说你跷班好几天?我派你去『苏氏营造』,不是让你打混摸鱼!”
“我实在没心情工作,根本坐不住。”杨士伟没有任何狡辩,全部坦承。
“就为了走丢一只猫?”
向来以工作为重的大老板无法苟同,加上方才遭女儿嫌弃——后者,比重占九成——让大老板面目微狞。
“呃…”还有你的宝贝女儿。这句话他哪敢说?
说了,死路一条。
要是被爸爸知道,他打了自家宝贝一巴掌,他今天也别想走出这扇大门。
“猫主人也离家出走了。”杨士伟只能这样回答。
“小薇走了?”藌藌她妈恰巧由厨房出来,接话问:“为什么?”
“一些误会…是我的错,我以为她偷东西,不认错,还扯谎,所以…我打了她一巴掌。”杨士伟愧羞低头,深切反省饼。
歉疚的眼神,落向天真无琊的小小脸蛋上。
藌藌她妈很惊讶“你打她?士伟,你…”男人打女人,根本没有任何狡辩立场,直接黑掉!
“你不是说她像藌藌?怎么出得了手?!”藌藌她爸一脸唾弃。
换成他,打藌藌像在打自己心肝一样,就算只是外表相似,也很难动手。
杨士伟重重叹口气,抹了抹脸“我一出手,马上就后悔…”指节上的伤,还是明显的瘀紫⾊。
那时,不相信她是藌藌,掴向她的那只手,恨不得断掉算了。
现在,信了她是藌藌,未来的藌藌,那只手,挫骨扬灰都便宜它了。
“就算我向她道歉,也得先找到她的人,我连她会去哪里都没有头绪,她根本不是这——”杨士伟停了声,将那句“她根本不是这个年代的人”锁进喉头。
原来,她只能用“失忆”诓他,是因为她害怕,没有人会相信她。
害怕说了,反而被当成疯子…
有口难言,就是她的感受吧。
他完全尝到了。
“她失去记忆,还一个人跑出去,太危险了!要不要警报协寻?或者我们也帮忙找!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藌藌她妈是行动派的,嘴里还在说着,人已经轰然而立,完全不顾自己挺着几个月⾝孕。
“你当心一点!”藌藌她爸第一胎没尝过的“孕期”等待,全补给这第二胎,对老婆的一举一动,自然加倍紧张。
“我没事,现在小薇的事更重要!”
“老板娘,我自己找就好,你不要出力…”杨士伟绝不敢劳烦她。
“我⾝体很健康,宝宝也健康,不妨碍找人的工作——”
藌藌她爸⼲脆把老婆圈进怀里,将她困在他腿大上动弹不得,他手劲是轻的,要老婆别冲动的低哄,也是软的。
独独瞪向杨士伟的眼神,像两道冷箭“我记得你那栋大楼,配有最先进的监视器,你去调来看了没?查她往哪条街走,把整条街的监视器全调过来,一条一条找!”
“对,这一招,我没想到…”杨士伟猛地击掌,恍然大悟。
心急果然坏事。
这么简单的做法,他竟然忘了,还傻乎乎开车乱绕。
“坐着⼲嘛?去呀!”
快滚!没看到他的老婆和女儿,全都一脸很想帮忙找人、找猫吗?
杨士伟不用谁来催促,他比任何人更急,一秒都无法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