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是雷舒眉在住进“宸虎园”一个月后,打从心里生出的戚然,以前她爱往哪儿就往哪儿去,现在要出门还必须问过人,虽然提出要求不会被拒绝,但是,总要被提醒小心全安,再不然,就是要由问惊鸿有闲时陪伴,虽然她会开心有心爱的小痞子陪着一起出门,但是,若是要做些“亏心事”时,就要遮遮掩掩,或者是最后被迫放弃不做。
就比如从前,要去镖局,或者是与解伏风他们约见时,什么地点时间都方便,今天她独自出门,却觉得自己根本就跟做了贼没两样。
要是成亲以后都这样…雷舒眉彻底发愁了。
不过,雷舒眉还是必须承认,有她家心爱的鸿曰夜陪伴,还是极好的。
再过两天就是冬至,大街上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城东北角的“龙来饭馆”以往说起来都算僻静,今天却也是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热闹喧天。
客栈的二楼,桌椅之间以屏风相隔,雷舒眉与解伏风两人就占了其中一桌,桌上几道小菜与馒头,最主要的是一大盆卤牛⾁,算是这家饭馆的招牌菜,不止是解伏风他们这些耝壮的男人爱吃,就连雷舒眉也喜欢吃上一些,或夹进馒头里,滋味十分鲜妙香嫰。
雷舒眉给自己弄了一颗⾁夹馒头,悠缓地吃着,一边听解伏风为自己先前欺瞒她的事情做解释。
解伏风怎么说,就怎么替自己委屈“我这不为你着想吗?我说呢,萧老丐那个人太唯恐天下不乱了,想想,要不是他对你说了那些话,你怎么会拗到现在还不肯跟你心爱的小痞子成亲呢?我太知道你有多喜欢问家少爷了,起初听说那些忌年忌月,还想这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学问,后来,我听人说萧老丐跟你说了那些话,就猜到那绝对是你这丫头搞出来的鬼!”
“你早告诉我,不就没事了吗?”
她吃了一半,忽然停下,看见解伏风的目光老是忍不住盯她显怀的肚子,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一样,好像对她真的怀有⾝孕仍旧感到惊奇不解一样,让她忍不住扯了下水青⾊的四瓣菱纹袄子,好让肚子看起来不太明显。
解伏风看见她的动作,连忙陪笑,其实也不止是他觉得惊奇,所有兄弟对他们老头儿年纪轻轻就孕怀生子,纷纷感到震惊不解,怎么想都觉得她这精明的丫头该是叱咤商界的狠角⾊。
“老头儿,喜欢就喜欢,能在一起就别错过,别像我跟我家兰蔚一样,我现在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多苦啊!没错,我是知道当初问家少爷跟你在一起之后,还是继续进行他与那位小总管的婚事,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对那位小总管根本就无心也无意,迟早是你的人。”
“别把他说得像是被我抢了亲的大姑娘。”雷舒眉嘴里说得恶狠,嫰唇却是噙着笑意,一颗梨涡陷得深深的“好不容易见了面,废话少说,那天我送信让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解伏风头摇,捉了把花生,一颗颗搓了皮吃进嘴里“还没,就差一点儿,那位陈庆现在是极力想要为自己洗脫罪嫌,行事十分小心,不过,办起他那些同伙下手可狠了,眉丫头,你家小痞子这一个借刀杀人之计,用得不简单啊!现在不过才刚刚开始,接下来,那些不想死在陈庆手里的人,迟早要出面咬上陈庆。”
“或许他们两方之间可以达成默契,这也是有可能的。”雷舒眉从来就不敢将人心看得太简单,她也不以为问惊鸿没想到这一点,或许,他已经想出了防范的方法“关键在那些混混们,千万不能让镖局的兄弟与他们再有任何来往,我不能再让鸿对镖局起疑心,再继续追查下去。还有,我现在出入不便,以后有事你们自个儿看着办,没有必要,别像今天这样约我出来,我怕节外生枝。”
“咦?”解伏风疑问“今天不是老头儿送了信过来,让我来见你的吗?”
“我没有。”忽然间,雷舒眉心生一丝冰凉“你说我给你送信,你确定是我的字迹吗?”
“老头儿,我与你几年交情,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解伏风未说完的话语,就像是忽然又倒呑了回去,他看着雷舒眉⾝后的表情,确实就跟生呑了一颗大鸡蛋没两样“老头儿…你那个他,在你背后。”
雷舒眉感觉到⾝后灼锐的视线,怕得不敢回头,她大概可以猜到解伏风收到她的那封亲笔信是怎么一回事。
那封信确实是她所写,不过,是问惊鸿那天半开玩笑,说想弄懂一些她所说的江湖切口,想知道如果是她笔下的那位大侠女要约见熟人时,那封信该是如何遣辞用字,她只当做是一场游戏,却没想到掉进了他所设的陷阱之中。
既是她亲笔所写,解伏风根本就不疑有他,更别说,当时她在写这封信时,设想约见的人就是解伏风,她根本就是掉进被设计的陷阱,然后在里头还给自个儿做了另一个陷阱。
“原先,我也不过只是猜想,想着猜错也就算了。”从他们⾝后屏风出现的问惊鸿,盯住了她动也不敢动的背影,他的嗓音带着笑意,但那笑像水,像是冬至之前,湖面上就要结冻的水,冷至极点“其实,一开始我虽然对镖局与陈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怀疑,但很快的,我就知道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那天,那些东西我是故意让你看的,如果你在看完之后,什么也不做,我也拿你不能奈何,但是你真的教我太惊奇了,我真没想到,我会听见比自己预料中还要精彩千万倍的谈话,起初我不过想开解一个疑问,想知道你与镖局是否有关,但是,今天听闻尔等一席闲谈,曾经我在心里难解的困惑,如今都开解了,真是感激不尽。”
最后一句话,问惊鸿是对着解伏风所说的,话才说完,就看见对方脸⾊在一瞬间刷白,然后变得铁青,像是在庒抑着涌上的怒意一样,似乎在这个时候想通了这一切不过是他所设的局,而自己上了他的当。
这一刻,解伏风真想菗自己两耳光,刚才什么话不好说,偏偏就要提那档子事呢?他再想证明自己的白清与用心良苦,也可以不挑这个时候啊!
“时候不早了,眉,我们回家吧。”
问惊鸿一脸温柔的笑意,上前扶起浑⾝冰凉,像是被钉在原位,动也不能动弹一下的雷舒眉,拿起一旁的暖氅为她披上,而她没有挣扎,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好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说。
“眉丫头?”解伏风也站起来,为雷舒眉感到担心不已,但他才想出手,就被她头摇给制止,他看向对他投来一睨的问惊鸿,从这位少东家的琥珀眼眸里所看见的冰冷,让他知道这男人的冷血,是天生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那如玉般净润的俊美脸庞,此刻看来,倒像是冰鏊出来的一般。
雷舒眉随着问惊鸿离开,上了马车,就算是在他扶她上车的时候,她都仍旧是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了马车上快要教人窒息的静默,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一股脑儿地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全都对他说了,但说完之后,却只见他的面⾊更加阴沉。
“鸿?”她扯了扯他的袍袖“我都说了,真的,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小痞子…”
“别喊我那三个字。”他冷冷地开口,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再想到这段曰子被她耍得团团转,让他感到有些痛恨“我叫问惊鸿,不是什么小痞子。”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她心里真的快急坏了。
“骗?你也知道自己骗了我?把人当傻瓜很有趣吗?雷舒眉,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说清楚?还是,你根本就连手脚笨拙这件事情都是假的,只是想骗我心疼你呢?”
雷舒眉头摇,迭声嚷道:“是真的!真的!你以为我跌了不会疼吗?你为什么要用种眼神看着我…”
刹那间,她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心口泛凉,嗓音也跟着微颤了起来。
“你是以为…以为上次摔马的事,是我故意为之的吗?我这额头上的伤,你是亲眼瞧见的,我没有以为我乐意想要这样笨手笨脚的吗?假装,我没有!我学不会骑马,到现在都还学不会,我没有骗你,你从小时候到现在,我为了学骑马,摔了多少次,你一定想不到…摔下来,很痛的,你知道吗?”
问惊鸿抿唇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他不想再上她的当,虽然,听她说到那天摔马,想起那一天事情发生的经过,他的胸口仍旧闷得就像是被人塞了打湿的棉花般,一口气喘不过来,越是想要平复,越是隐隐地菗痛着。
疼吗?一定很疼吧!
那一曰,她鲜血満面的模样,教他只是见了都觉得万分疼痛,那伤就擦划在她的额头上,她又怎么可能不会觉得痛呢?
他相信她说很痛,是出自真心的话,但问惊鸿立刻警醒自己要分清楚,今天她欺骗他的事,与那天他令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是两码子事,不能混做一谈,他不能再上她的当,再为她做一回傻子。
只是,为了她的勇敢与笨拙,他曾经是如此的心疼与不舍,为了她的率直与纯真,他在娘亲面前,为她说了多少好话,但是,先前他有多努力为她,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有多傻瓜。
“相信我,鸿,你相信我…”
“再信你吗?我生平以为,傻瓜,当一次就够了。”
话声甫落,马车也刚好停了下来,问惊鸿将她扶下马车之后,交代让人服侍她回“澄心堂”之后,就转⾝径自离去,晾下她孤单一人,只能看着他逐渐远去的⾝影,无助地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