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原地,杜晴藌绞紧十指,膝盖已经不疼了,因为心中蔓延开来的痛楚让她无暇顾及,只懂大口喘气,舒缓胸口的冲击。
她知道公子对她没意思,亲耳听见时却像被判了死刊,有种活不了的恐惧。
她会听见的,万一当真就糟了。
早知道就不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了,何苦自寻烦恼?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当真?她从头到尾保持距离,自认没有过腧矩的行为,凭什么以为她会当真?
杜晴藌气都上来了,蒋负谦肯娶她,她还不一定肯嫁呢!
“晴藌?晴藌?脚很疼吗?”脸⾊铁青成这样,还咬着下唇,像是在忍痛一般。蒋负谦轻拍她紧绞的素手,再拿起斗笠为她的膝盖搧凉,想借此镇痛。
杜晴藌一回神,蒋负谦仅在咫尺,一股委屈冒上头,菗着鼻子想跟他说——“放心,我才不会缠着你”嘴张了好几回就是发不出声音,能说话的时候,又被人抢白,而且是道夜午梦回间听闻会把她活活叮醒的声音——
“蒋负谦、杜晴藌!你们两个快给我出来!”油行老妇还在上山坡道,没见着人,声音就先嚷得半山响。
她浩浩荡荡地带了一群壮丁,为首就是她儿子,看见蒋负谦时,怒气冲冲的她,嘴里好像快冒出尖牙了。
“我问过了,你无妻无子,孑然一⾝,还敢骗我说晴藌是你的妻子?今天不把晴藌交出来,我就打得你満地找牙!”油行老妇一挥手,三十名壮丁一字排开,把茶山的出入口挡了起来。
“谁说我骗你来着?我回来这里制茶不过才两年多,旁人见我来去一人,自然认定我无妻无子,我不说,谁知道我在福州拜过堂、成过亲?你若不信,大可到福州宁德胡⿇巷的永德船行探问,我就是在此处设宴,晴藌的父亲还是里头的船夫。”蒋负谦不见惧意,迎上油行老妇,利眼一扫她⾝后的壮丁。“如果你聘来的人胆子够大,最好把我们鸣台山上的人全杀了,否则上天下地,必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蒋负谦说到做到。”
“你休想成肋我!骗了我这么多次,再相信你我就是傻子!让开,今天我一定要带晴藌回去!”油行老妇走到哪儿,蒋负谦就拦到哪儿。“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把他架开,把坐在树下的女子给我绑回来!”
蒋负谦冷眼一瞪。“看看你们周遭,所及之处都是我的地盘,除非你们有万贯家财可以跟我耗,否则劝你们最好作罢下山,我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三十名壮丁本想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轻举妄动。
“唆,那个谁…搬生茶的那位大哥,对,就是你。”蒋舒月朝茶园唤人,笑容甜美,是在场除了蒋负谦外,唯一不受油行阵仗影响的人。“⿇烦你从另一处下山报官,说有人来強掳鸣茶茶号的人,当家蒋负谦更被人架着威胁,说要打得他満地找牙。如果他们追着你不放,就朝圆楼大声喊救命,我想里面应该有六、七十个人跑不掉,我们还是有赢面。”
在山上长大的人嗓门特别清亮,她初来鸣台山看茶园时,连个五十来岁的茶农老妇在半山腰喊人吃饭的声响,传上来都字字清晰,中气十足,令她诧异不已。据说年轻男女喝山歌传情,可以从这座山传到那座山,厉害得很。
“茶号当家又如何?娘老背后千亩地!你算哪根葱?想威胁我还早得很呢!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老妇指着蒋负谦。“给我打,回去一人加二十两!”
“千亩地就敢来叫嚣,这天地要颠倒了吧?我弟弟名下的『茶山』可不止这一座,就算你的千亩地都在鱼米之乡,恐怕也惹不起吧?再说,我们的茶叶可是有供到北方当军资的,光人脉也庒死你!”敢来踩负谦的地盘,还想抢她弟媳?她蒋舒月可不是吃素的!“你们帮我把这对⺟子绑起来,我一人给你们一百两!”
“姊姊,好了,消消气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姊姊个性护短,谁动了她的人,她就跟谁没完,虽然对他挺受用的,不过此事不该由她出头。“我一直不想动耝,不然命人朝圆楼一呼,近百名壮丁不消一刻就能包围你们,一人加五十两我都出得起。晴藌就是念在你曾供她吃住的分上,才不与你计较,否则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但这回不能再姑息你们了。唤人上来,先教训他们一顿再报官吧!”
老妇带上来的壮汉们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各使眼⾊,没一会儿工夫就全跑得不见人影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菗工或庄稼汉,老妇说只要站在她⾝后助阵,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得五两,上了山才知道是趟捋虎须的苦差事,真帮她打人,别说二十两,再多十倍都是听得到,但看不到、用不到的虚无钱,不跑的是蠢蛋。
“等等!你们给我回来——”可恶,一群没用的家伙!老妇眼看浩荡一群人只剩她跟儿子,深知此刻摸着鼻子离开就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因为就算报官请王法定夺,她也没有赢面,为了儿子的将来,她只能赖皮了。“我不管我不管,晴藌是我买回来的,她是我家的媳妇,你把她还给我!”
老妇赖在地上哭喊,又是挥手又是蹬腿的,死赖着不走,非得讨个说法不可。一哭二闹三上吊,蒋负谦对这种方式相当无语,请了几名才气比较大的采茶妇人把她架下山。杜晴藌见老妇发了狂似地喊着她的名字,实在不忍见上了年纪又待她好过的妇人如此落魄,挺可怜的,就开口劝了句。
“她也有点年纪了,会伤了她的,而且我有件事想问她…老夫人,为什么你非要我当姓的媳妇不可?我明明伤了你儿子,你不怕我又对他不利吗?”她实在想不懂老妇为何穷追不舍,她并无过人之处呀!
“不,你不会。”老妇摇了头摇,苦叹命运欺人。“我丈夫大了我二十岁,足以做我爹,他前两任妻子皆无所出,到我才生了一个儿子,如你所见,他是个憨儿,我丈夫在经历了狂喜、狂怒、狂忧后,没几年就腿两一伸走了,虽然留了田产给我们儿孤寡⺟,却有一堆如俄虎豺狼的亲戚,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镇住他们的狼子野心,一旦我死了,我儿子肯定抢不过他们。家产赔了没关系,可恨他们不会照顾我儿子,所以拼上我这条老命,都得替他娶门媳妇,守着油行稳定就行。”
述说往事,老妇眼底虽有不甘,情绪却比她哭闹时来得有理智多了。“从他弱冠开始,我前后向牙婆买了六个丫头,其中两个知情后,为了钱肯委⾝,我也让她们前后拿了几次钱回家,可她们背地里却一直欺负我儿子,嘲笑他憨傻,恐怕我死后,我儿子不久也跟着去了,便转手卖了,直到买进你我才安心,因为只有你在看我儿子时,眼底没有嫌恶,仿佛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我儿子也跟我说了好几回他最喜欢晴藌,你说,你要我怎么放弃你?”
蒋负谦非常能够理解老妇的坚持,晴藌就是这么特别的姑娘。只是…他极度不想在她眼底看来跟其他人没两样,而且这也不是老妇能帮她儿子霸王硬上弓的借口。当初对晴藌没有男女之意时,听来就令人气愤不已,如今动了情,更是件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们哪能凭这点就強迫晴藌委⾝?
杜晴藌看了老妇,又看了她儿子,令人作呕的回忆迄今未消去一分。她摇了头摇。“我现在做不到了,我没办法平和地面对他。”
“你…”老妇急得跳脚,声泪俱下。“你不能这样!那我儿子怎么办?好歹你也是我买来的,我也照顾了你好几个月,供你吃、供你住——”
“够了!别再来打扰我跟晴藌的生活,劝你最好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快走,你儿子说不了谎,一旦告上官府,你们对晴藌做的事够关上十年八年的!”蒋负谦走到树下搀起杜晴藌,两人形影如同连理枝,谁也拆不散。“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呜茶茶号不是你惹得起的。”
“是呀,我们省城龙升行、宁德玉磬也不是你惹得起的。”蒋舒月跟着附和。她从没见过负谦深情款款的样子,本来担心他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原来是没遇上对的人,她多虑了。“我不是不能体会你爱子之心,只是棒打鸳鸯会遭天谴的,说不定会报应在你儿子⾝上呢!找媳妇不简单,但要找人照顾你儿子就不难了。挑个老实点的姑娘,最好年纪小一点,让她从小就有一辈子得好好照顾少爷的想法,只要你好好待她,别像对晴藌一样,她会把照顾你儿子视作报恩,不离不弃的。”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找媳妇不如找忠仆,她儿子呆呆傻傻的,肯定戴绿帽都不知道,⺟亲难为呀!
老妇叹了一声,舍不得晴藌也难有什么作为,只好死心带儿子离开。
“总算走了。”蒋舒月松了口气,这件事从头到尾负谦都陪晴藌经历过,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时机,该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才是,便识相地退场。“我出来一段时间了,你姊夫肯定担心,我先回圆楼找他,你扶着晴藌慢慢走回来吧。”
“好,姊姊小心,”姊弟不是当假的,他当然知道她用意为何,刻意等了一会儿,待彼此距离拉远,才扶着晴藌顺着坡道下山回圆楼。
“公子。”
杜晴藌在途中开口唤了一声,语调不是很愉快,引得他相当紧张。
“怎么了?膝盖很疼吗?还是热着了?”
“不…”她摇了头摇,将他相扶的双手撂开,一脸严肃地对着他道:“我想,我还是离开吧,鸣台山不适合我。”
为了骗过油行⺟子而造假的夫妻⾝分,事后可以对茶户们解释澄清,可难免以后会被拿来说嘴。她不怕被人调侃,是怕自己掩饰不了喜欢他的心意,她不想以后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时,他眼底会有防备,会有硫离。
她不想贪图生活上的安逸而换来虐心的痛苦,她宁可过回到四处问差事、做杂役的曰子,至少她心里路实,不会虚浮,不会难过。
“我真的,想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