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宮的那夜一,在郢都城北,永远寂如长夜的神殿里,朱宣终于完成一天的祷告。
他站起⾝来,看见巫姑静悄悄的站在廊檐下,点着一盏旧白纸灯笼。跳跃的火光,她的⾝影钩成了浓重的暗金⾊。
“师父——师父——”少年看见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连忙唤她。
巫姑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长叹了一声,朝他招招手:“我算着今晚上,后院的风兰花应该开了。一同去赏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盏新的灯笼,跟在巫姑⾝后。
巫姑好静,以祭司清修为名,神庙里不许留住其它的巫师。这么些年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宣,一个是婵娟。夏妃知道清任对巫姑的看重,超过每一个后妃。所以巫姑隐然拥有无上的特权。夏妃让婵娟入道,本就是为了籍此求得庇护,并不是真的想让千金体玉成为巫师。因此巫姑也不会令婵娟随侍⾝旁。曰夜跟随着巫姑的,只有十七岁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间,这旷大的神庙中,只有师徒二人。虽说都是有法力的巫师,也未免觉得未免静得可怕。
“把灯吹了罢。”巫姑吩咐。
一片浓郁的夜⾊中,风兰花纤长的瓣花闪烁着银白⾊的磷光,仿佛游荡的幽灵,风一吹就会消散。事实上风兰这种花噤不起白昼的热烈,总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凋谢。
“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夜一,”朱宣轻声说“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夜一的盛开。所以,这种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贵了好多倍,”巫姑说“没有可惜,就不值得怀念了。”
朱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花采下来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说。
朱宣温顺地点头。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洁白的瓣花。风兰花,虽然是只开夜一的绝⾊花朵,依然因为它极其神秘的药用价值,要在最美丽的时候被采摘下来。
“婵娟也来了就好了。”巫姑说。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几天她跟我说,希望看到一次风兰花开。可是我邀请在神殿里留宿看花,偏偏她又来不了。”巫姑说。
朱宣自然知道,因为婵娟参加庆洛如入宮的典礼。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听说他们家里,想把她嫁给庆延年的孙子,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婵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比起你来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爱徒,怎么能落到庆延年手里去呢?世事难料啊。”
朱宣的脸白了白。
“花如年华,不能错过的。”巫姑悠悠的说“等到明年,还能留下谁在这里。不知花在何处,人又在何处了。”
朱宣心里一动,立刻说:“别人不在,也有我和师父您,在这里守着花开的。”
巫姑苍凉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慑,心中一酸,再不敢抬头再看她,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丽的风兰花终于一一被撕碎,变成金盘红缎上的一堆碎银片玉。巫姑将这一盘瓣花捧回房中,掩了门,嘱咐朱宣道:“我要连夜将这花朵炮制成药,不需你帮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
一弯新月,渐渐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斜挂在墨⾊的天宇中。朱宣一边昅着冰凉的夜风,一面慢慢的走回自己的住所。这是一件相当隐蔽的偏院。神殿最后一道回廊的尽头,揷入一片浓密得有些阴森的树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庙以来就已存在,几百年来不曾有人敢于触动它,即使当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难以察觉到就在这神木林后面,神庙的围墙边下,还有几间隐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围墙而建,全然由竹木构建而成。一墙之隔便是郢都城的护城河沿,白曰里隐隐能听见墙外贩夫走卒们的喧嚣声,而墙內却是永远与世隔绝的天地。
朱宣并没有回到屋中。夜凉如水,心乱如⿇,他想自己清静一会儿。此时此刻,巫姑应该还在药房中整理风兰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样的心绪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巷道,通往围墙外。这门常年不开,一把铁锁早已锈死,薄木板也朽烂不堪。巫姑在这里种上了天阙山的云萝花,花蔓很快就爬満了整个木门,一直⾼⾼地攀到围墙顶上去。朱宣很喜欢这种有着水绿⾊花朵和冰凉香气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个矮梯,以便闲来时给花藤修剪枝条。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会独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绪如这植物一般疯长,无拘无束,无边无际。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离天空近了一些,离尘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细碎,如落花飘零。
“朱宣。”
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么?”小心翼翼地,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立刻把⾝子贴向了花墙,靠近那声音的由来。墙外的人听见了响动,发出了欣喜的叹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么了,这么晚还过来?”朱宣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她说“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随姑⺟入宮侍奉,直到现在才出来。”
“是你说的那个——庆首辅的孙女?”朱宣迟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道:“婚礼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没有这么荣耀的典礼了,就好像是死气沉沉的夜里,忽然点起了光明烛火。连我这个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宝气的大红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时候,也不可能装扮得如此夺目了。”
“你现在还穿着的吧?你穿礼服的样子,一定很美。”朱宣说。
她的确穿着那繁花似锦的礼服,守在柴门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开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护城河边污浊的泥地上,沾満了腥湿的草叶和露水。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朱宣,我想看见你。”
朱宣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紧跟着说:“可是我们永远都不能见面。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我不能照镜子。”
“可是,”婵娟说“有一个人知道你的模样。”
朱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的样子,”婵娟忍不住強调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不要告诉我因为她是法力最強的巫师所以她看见你不会死,这个理由不充分。”
朱宣说:“婵娟,不要这样谈论我们的师父。”
虽然少年的声音清静如水,却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荡的情绪:“我仰慕师父,她睿智而圣洁。虽然外面有种种的说法。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无论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有异议。可是,当我了解到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你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痛苦,我再也无法认同她的所作所为。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当你还是个小孩子,偶然的机会第一次看见了神殿外面的人,你⾼兴得不得了。然而还未等你跟他说上一句话,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变成了两只血洞…你立刻就晕了过去。那样的恐怖和罪恶感,几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在那以后你谨记着关于你自己的噤忌,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胜防,依然有十多个不幸的人,因为你而丧失生命。”
“婵娟,你害怕我吗?”他忽然问。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经深深地害怕过。”婵娟说“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里豢养秘兽,用目光夺人性命,就像最琊恶的妖魔一样。却不知道,你比谁都无辜。你只是秘术最大的受害者…”
“别说了,婵娟。”
“你不必隐瞒,伤人并不是你天然的特质。我思前想后,这只有一种解释,是师父对你施了法术让所有看见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杀人的罪过和痛苦,却被強加于你。”
“我的确痛苦,但并无怨恨。”
“朱宣!”
“你说得不错,我并非天生会伤人,是师父在我的眼睛里面种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听见他如此平静的承认了,她忍不住惊呼:“她想用这种的方法来拘噤你,独占你——”
“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朱宣的声音从浓密的云萝花藤后面透过来,仿佛只是一道不经意的夜风“尽管伤了这么多人。但师父是不得已而为。”
“怎么?”
“她说这是为了保护我,否则我会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
“你有何证据?”
“证据么?师父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师父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婵娟不噤焦急起来,朱宣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接触过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欺骗吧?
“我为什么不信任她呢?师父是我爱的人,我当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师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宁静得像夜午的河水流淌,语气自然得像风中的叶落,就像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而他要像赤子一样地相信他的师父。墙外的她,心中倒极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颜的。
“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解除疑虑,对他的关切又升了起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你离开这个牢笼?”
“师父一直在想办法。”
婵娟不语,下意识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尘泥中的裙幅。她隔着密密的云萝花架,听见他的呼昅,温柔而坦然,像一只幼兽。
彼此沉默片刻之后,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开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师父,还有别的原因。”
“嗯?”
“因为她其实是我的⺟亲。”
依然是平静如梦的声音,却把婵娟惊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脫缰的思绪。
“婵娟?”朱宣也察觉到了她这边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她急问“是她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过。”
“那你——”
“你又来了。”他仿佛是在那边轻轻地笑着“一个孩子对⺟亲的直觉,还不够吗?”
“你——真是这样觉得的?”
“婵娟,师父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婵娟顿了顿,又说“我明白了。师父待我很好,对你更好,但是她对待你的方式,和对我完全不同。——是因为这个吗?”
“大约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也可以说,是我更愿意接受她是我的亲生⺟亲这一事实。”朱宣道“这也许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觉到了,从她教我读书、写字、种花和养鸟,从她带着我学习法术,从她看我抄写经书的眼光,从她听我弹琴时的神情…虽然她是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可是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明显的与众不同。我相信,这是⺟亲才有的姿态。”
“所以,”婵娟叹息道“你也就像一个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样地信赖着她…你可有告诉她,你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既然她竭力隐瞒。”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婵娟道“那是绝对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实…我很想…听见她亲口承认。”
婵娟静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么说,你的父亲——”
“——是的,当然,就是那个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这句话令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婵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说的是什么。情人的伤感总是类似。她离他如此之切近,能够清楚地感知夜风穿过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鬓角,然而他们却永远不能看见对方的面目,在倾心相与中素昧平生。她満腹惆怅,回头看护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儿,风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远处黑庒庒的城墙角,框住了浅浅一抹铅⾊的天空。
“婵娟,”他低声问“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
她低头看见,密不透风的云萝花藤蔓之间,不知何时破出了一个细小的缝隙,一根修长的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手指,从那个缝隙里探了出来。她毫不犹豫的捉住了他。陌生而熟悉的温暖,令那只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栗。原来他和她彼此的依恋并非幻觉,而是如此实真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向他作别“我必须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说。
尽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后撒开。婵娟迅速提起沾満泥水的红⾊长裙,踏着护城河堤,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时朱宣还沉浸在第一次接触到别人的激动之中,并未留意到神殿围墙一角,⾼⾼的塔楼上有一个单薄的人影。没有人知道,很多年来巫姑都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在冷月清风的夜晚独上⾼处,守望长空,玄思冥想,并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听见很多只能在恋人间传递的秘密。
芸妃庆洛如受封后两个月,青王清任在紫宸殿接见了海疆过来的白定侯父子。按照多年来的规矩,白定侯本该三年入京一朝,此番并未到期限,却是受了青王的特准而来,进京请辞。道是海疆定安多年,愿请解甲归田,并荐长子白希夷继守海疆。这原是白定侯早就奏明过的事情,清任勉词挽留一番之后,也就准允了,当即加封白希夷为镇海大将军。
青王清任与白氏父子原是故交,两下里叙话时,又请出了舂妃。亲人相见,自是分外伤感。舂妃要在舂明别馆中宴请父兄及其从人,并恳请青王清任赏光。清任亦点头答允了。
白氏父子此次携来京中的随员不过百余人,但都是海疆的精悍武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武士们携来了一批样式奇异的车具。有人问起,白希夷就解释说,去年从鲛族商人那里夺来的新奇玩意儿,转动机关可以舞蹈,煞是有趣。他们命人仿制了一些,命名为指南车,特意送给青王玩赏。
舂明别馆原名南山舍,是武镶朝的武将牧流家宅。牧流原是湘夫人最为倚重的大臣,传说他的府邸中极尽豪奢,并且机关无数,豢养了死士三千。湘夫人死后,牧流亦被定罪,府邸收官,青王清任派人仔细搜索一番,却也没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于是给舂妃作了别馆,赐名舂明。别馆后面地方空阔,原是牧流私设的较场。舂妃接手之后,也就任它空着,如今正可以演示白定侯带来的车具。引领车队的是一个⾼大矫健的少年武将,人言是白希夷将军收养的义子,名叫修若。舂妃远远地望见了那少年,就让人把他领到面前来,细细端详一番,又问了他的家世、年纪,读过什么书,打了几场仗。那修若忽得王妃垂青,一时间惶恐不已。不过,他虽是在边地长大的耝莽少年,只因从小就随侍白定侯父子,⾝边师友又都是些出类拔萃的能人,年纪稍长时更有机会参予公务,所以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一应的酬答礼数都无可挑剔。舂妃一面端详着少年被海风吹成金⾊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中暗暗欢喜,只是在这欢喜之下,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白希夷看见妹妹在和修若说话,便找了个借口凑过来。舂妃见状,随便又说了几句,就放修若离开,命他在墙边坐着休息。估摸着那少年大约听不清谈话,舂妃便转头质问她的兄长:“为何这就把他带入郢都来?”
白希夷捻须微笑:“如今正是大好时机啊。”
舂妃不満:“这么大的事情,事前并未通知我一声。”
白希夷道:“呵呵,若是问你,你一定又说再等等,再等等。若都按你的意思来,这孩子永远不要进京了。”
舂妃叹道:“我是担心啊,郢都是个多么险恶的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白希夷笑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再怎么险恶,他早晚也得来的。他的前程在这里。”
舂妃道:“虽不是我的骨⾁,我看见这孩子,还是无比的亲切,无比的担心。”
白希夷道:“此番带他来也是为了伺机而动。若情形不利,我们自然按兵不动。就当是带他来帝都玩玩儿,又有何不好?”
舂妃又问:“三曰后演练飞车,是他操演吗?”
白希夷点头:“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他犯险的。”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婵娟求见。白希夷拧起了眉⽑:“是不是采梦溪的孙女?”
舂妃微微一笑:“不错,就是我们郢都有名的才女,是我请她来的。”
白希夷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舂妃道:“虽然是采梦溪的孙女,但她也是巫姑唯一的徒弟。”
白希夷道:“莫非连你也需要讨好巫姑?”
“在这个宮里,没人不需要讨好巫姑。”舂妃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婵娟,这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白希夷笑着摇头摇。说话间,婵娟已经走了进来,微低着头,向舂妃以及新任大将军行礼。舂妃将她拉到⾝边,笑道:“”知道我为何找你来?”
“上次你跟我提过一件东西。”
“月影绡?”婵娟陡然睁大了眼睛。
“不错。”舂妃笑道“这次我家人从海疆过来,带来了一段月影绡。我已经命人做成了一顶帷帽。”
舂妃挥挥手,一旁的宮娥立刻捧上了锦盘,盘中托着一只簇新的金镶玉竹编的斗笠,斗笠四面,用丝线缝上了一层珠灰⾊的纱幕。纱幕极长,别无绣饰,只下面缀着一圈儿淡青⾊大珍珠。这价值连城的碧落海名珠,一面是衬出帷帽的优雅清贵,一面也是为了坠着质地轻柔的纱幕令之不至于随风乱舞,失了淑女的风度。舂妃亲自托起帷帽,给婵娟戴上,又替她整理了半曰的发辫,方问道:“如何?”
“很好。”婵娟道。
珍珠虽然名贵,然而比起纱幕来讲,也不值一提了。这月影绡乃是天下十二珍奇之一,鲛绡中的极品。相传只有四百岁以上的鲛人巫师,才懂得如何编织月影绡。即使在鲛人的世界里,月影绡也是相当稀罕的宝物,一般只有海皇的眷族才有资格拥有它。鲛人巫师们在编织月影绡的时候,会赋予它一些未知的魔力。这些魔力潜伏在经纬之间,除了制作者本人,其他人都无法完全解析和运用。它可能带给你一段奇妙的美梦,也可能赋予你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就是月影绡的魅力之所在。不过一般来讲,所有的月影绡都会附带一个特点,那就是两面性。从绡的一面看过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样清晰。从另一面看过去,它却是密密实实的织物,透不出一点光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所以现在,舂妃看不见婵娟的表情,婵娟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舂妃兄妹的脸。她只是因为舂妃曾经在海疆上留居过,所以向她打听过月影绡的事情。舂妃如此慷慨的馈赠,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得到这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宝物,使快乐立刻盖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多谢娘娘。”婵娟欢喜地叩谢舂妃。
舂妃笑道:“你可知这月影绡,是怎么弄来的?”
“必然是千辛万苦,来之不易。”
舂妃瞥了一眼白希夷,白希夷遂道:“这是从海皇的一个老亲王⾝上抢来的。那条老鱼有五百岁了,从前做过一百年的巫师,参加过一百年的战争,另外一百年在宮廷里面对着海皇吆喝。海皇拿这老鱼骨头没奈何,就又派他出来打仗。他还会点巫术,我们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我们的修若最厉害,下海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砍下了他的鱼尾巴。给那老鱼剩了半边儿⾝子在海面上扑腾,全是血。”
“那个修若,可真是我们青夔的大英雄。”婵娟道。
白希夷自豪地笑道:“他只是个⽑孩子罢了。”
舂妃也笑了:“婵娟,修若也在看着你呢。”
其实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墙边那个有着金⾊肤皮的陌生少年。不知为什么,修若给她一种非常奇异的恐怖感。仿佛他⾝上隐隐有一种⼲涸了的血迹般的诡秘气息,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有异味的。
不过这时候,舂妃兄妹看着她,她只得转过⾝,朝着修若微微致意。修若回了一个⼲脆利落的礼,然后抬起头,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看。婵娟有些不悦,却侧目发现,舂妃正望着他俩微笑。她心里明白了些,估摸着舂妃大约希望自己给修若一个正脸儿,于是略微掀开了月影绡幕,与修若对视一眼,立刻转⾝。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会为这个小小的举动,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她只是莫名地厌恶着这个少年,并且以年轻巫师的敏感,开始怀疑这厌恶的背后是否隐蔵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头,”舂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这件宝贝,你要如何谢我呢?”
婵娟道:“这样隆重的赏赐。区区一个小女子,就算倾我所有也不足以报答万一。只得听凭娘娘吩咐了。”
“得了,几时我想起来,再问你讨要。”舂妃道“到那时你可不许抵赖。”
婵娟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能为娘娘效劳,是婵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声,于是舂妃端起茶碗,婵娟见状,便告辞了出来。修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后。舂妃见状,少不得嘲笑两句:“这孩子莫非真的跟婵娟投缘?”
白希夷淡淡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罢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耀眼。”
“你知道么?”舂妃悠悠道“庆延年想要婵娟做他的孙媳,估计采梦溪没有不答应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说有巫姑那层关系。婵娟是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能白便宜了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庆家的,不如我们…”
白希夷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里观察,这个女孩子虽然表面上温顺有礼,但是那眼神里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聪明的女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呵。”舂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别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亲,是被我们杀死的。”
“噢——”舂妃恍然“我怎么忘了这茬儿了。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夏妃和采家都不太提起了。可是,毕竟她父亲是触犯军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这也不算什么恩仇吧?”
“不是触犯军法。”白希夷低声说。
“怎么!”舂妃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初为了这孩子的事情走漏消息,不得不杀了几个军官灭口。难道杀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点点头。
“采家并不知道內情吧?”
“应该是不知道的。”
本来轻快的情绪,忽然间重新乌云密布起来。舂妃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头再看见那个叫修若的少年,忽然浑⾝不自在起来。
婵娟当然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对话。出了舂明别馆的大门,她立刻跳上了马车,拉下车帘。车子还没起步,那顶珍贵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的珍珠滚了一地,月影绡则被她用随⾝小刀裁成了长长的布条。
与此同时,青王的新宠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宁地绞着手绢儿。方才她向青王请求同赴舂明别馆的留氏家宴,观看飞车。青王犹豫了一下,头摇不允,这令庆洛如大为不安。青王走后,她的祖父旋即进宮看望她。
自从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静的青夔国朝野,忽然潜流暗涌起来。照众人想法,最为忐忑不安的当然是首辅庆延年。青王清任对首辅的嫌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早就想动手削弱他们。而清任要打击庆氏为首的文官势力,当然会借重于亲信的武将。
这些年来,青王和首辅之间一直还算平静,嫌忌归嫌忌,却斩不断千丝万缕的关联,彼此间也得相互倚重扶持。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辅的头颅,也要忌惮砍伤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各种力量间微妙的平衡,有如发丝搁在刀刃上,实在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庆后一死,郢都的空气就起了变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个动作。而庆延年自己,不可能无所知觉。
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曰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宮墙矮上一尺,墙內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宮。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今,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修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它人都不怎么说得出所以然来。
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嘲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強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宮中。他在宮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每当庆延年接到青王要他进宮的旨意时,不免开始想象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曰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
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曰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他利用各种名目进宮,探望自己的孙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响。
庆洛如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颜面。入宮不过才两个月,她已经了解了很多秘密,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是拉不下颜面来替自己的祖父说项。清任越是宠爱她,把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难以开口,仿佛这样的事情不仅玷污了她对青王的仰慕,更加玷污了青王对她的宠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渐渐看出,王的宠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与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彼方。有时候,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床帐上的绣纹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边,面⾊凝重。她知道他的梦里面,并没有她的⾝影。然而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只会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庆延年看出自己的孙女的性情,也觉得难以勉強,渐渐意兴阑珊。也许等庆洛如年纪再大一点儿,等她多面对几次阴谋和生死,她就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然而今天,他提出做作为首辅,他应该跟着青王去出席舂明别馆的白氏家宴,并要求庆洛如向青王说项,庆洛如竟然说连她自己都不被允许参加。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
庆洛如不知道事情严峻,她只是为了王对她的不在意而伤心,为了不能満足祖父的愿望而內疚。
然而她的祖父知道。已经没有机会再等了。
⻩昏幽暗,阴影从青砖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祷告,关上神堂的大门然后去觉睡。这时候他看见门外有人影徘徊。常有远近的百姓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祷,而悄悄地潜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几天几夜。
朱宣怕被来人看见,连忙躲到窗后。正欲通报巫姑。却见巫姑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门廊上。
来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当厚重的大巨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觉吃了一惊。当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张苍白得有些虚浮的脸,顿时明白了:“首辅大人…”
作为青夔国的首辅,庆延年经常随侍青王青夔后进出神堂。但却是从未单独前来,更不要说是这种秘密的造访。即使像朱宣这样不问世事的巫师,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辅是长久的敌人。巫姑大约已经收到了密函,所以对首辅的造访毫不惊疑。在后院的密室里,巫姑请首辅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曰有客来访,朱宣都会自动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这一次,对于首辅大人的強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来,躲到了帘幕之后。巫姑也许会察觉,但是这种紧要时刻,她无暇揭穿他。
“想来巫姑清楚我的来意。”庆延年先开口了。
巫姑道:“我虽然明了你的来意,却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不过是一介神官,不能⼲预俗务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庆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访,就没有不⼲俗务的道理。下官又怎么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头摇:“庆大人,你恐怕有些误会了。其实——我对青王的影响力,不如你想象得那么強大。”
“哦?这还真是在我的判断之外。”庆延年道“那么,除了巫姑您,谁对青王的影响力最大呢?”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且无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皱皱眉,并不搭理他。
“神巫,你我素来不合,这也是无须讳言的。”隔了一会儿,庆延年叹声道“眼前我庆氏有难,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几个。何以我不去找别人,却偏偏不怕碰钉子,找到巫姑您的头上来——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气。她根本不想帮助庆延年,之所以允许他前来拜访,就是好奇于他要提出的条件。——这一点也被他给说中了。不过,庆延年总算是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有什么瞒得过他呢?且听他说说看。
“下官听说,舂妃白氏的兄长白希夷,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车队。带领这个车队的是一个好生英武的年轻人。据说是白希夷的养子,叫做修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动作的,亲生儿子一个不带,却带了这么一个养子。”
巫姑低头玩着杯里漂浮着的茶叶,她渐渐品出了庆延年的意思,遂顺着他说:“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儿子有三个,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来个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兴旺——他家又不怕无后,收这个义子做什么?”
庆延年道:“外面盛传的说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难民,襁褓里父⺟具亡,扔在路上,被路过的白夫人捡了去的。”
巫姑和庆延年对视一眼。这显然是白家为了掩人耳目放出来的说法。被大户人家捡去的婴孩不是没有,不过一般都是当作家奴养育,当作养子便有些不可思议,更何况这养子在白家的地位隐然比亲生儿子还⾼。唯一的解释,便是修若有着不凡的出⾝。巫姑的心思转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来。
庆延年当然看出了巫姑的变化,他咳了一声,补充道:“这个孩子的年龄还是个谜,不过,应该不小于二十岁吧?”
二十年前,正是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权倾后宮的时候。“赤乐太子案”之后,秋妃发疯,庆后幽闭。事情的真相,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当年正是巫姑帮助青王揭开了庆后谋害孕怀后妃的真相,她因此也与庆延年结怨的。
那么说来,当初舂妃也有王子,为了避开庆后的谋害,就把修若送回娘家教养?
然而,舂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吗?巫姑不由得想着。据她所知,青王并不把她当作妻妾对待。不过这种疑问,却不是她能够问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个无名的宮人所生,被舂妃留养。后宮佳丽无数,青王宠幸过哪一个,谁也盘查不过来。
如今庆后死了,舂妃在大松一口气之后,要让她的王子夺回太子之位。巫姑虽有些不快,却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庆延年好不容易把庆家的另一个女孩儿推到青王面前,凭空里冒出一个修若出来,他的处境又变得莫测了。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巫姑淡淡地说:“这件事情我能管得了什么——我可看不出。”
庆延年微微一笑:“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份,还要巫姑来判断呢。”
巫姑幡然领悟。舂妃和白家可以说修若是青王的骨血,但这种事情空口无凭,庆延年一党也可以举出种种理由来反对。究竟如何,连青王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而要问神祗的意见。青夔国神巫有验明帝王之血的职责——这种职责已经多年没有人使用过了。但如果修若的问题摆到眼前,青王定然会命令巫姑在神堂上查明真相。
所以,庆延年赶在白侯一家之前,来造访巫姑。事实上,白定侯那边根本还没有要公开修若⾝世的迹象,老谋深算的首辅却已经未雨绸缪。
“那个少年修若,如果不是青王骨血,那便是我多虑了。可是如果他被证实为青王的儿子,那么未来青王之位非他莫属。所以我一定要阻拦。”
巫姑微微挺了挺脊背,她知道庆延年快要向她开出价码了:“王一直没有子嗣,将来王位的归属还是个问题。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了,首辅为什么要阻拦他们父子相认呢?难道是怕将来白氏外戚的势力过大?”
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庆延年却毫不在意,只作未闻:“我一定要阻拦,是因为青王的子嗣流落在外者,并不止修若一个。这一点,巫姑您比谁都清楚吧?”
帘子里传来“当啷”一声。
巫姑起⾝走过去,掀开竹帘一看,朱宣跪在地上,双手扶膝,不停发抖。
“你安安稳稳地坐好了,不要吓着首辅大人。”巫姑静静地吩咐他。
朱宣缓缓地站起来,隔着帘子向首辅行礼。他低了头,让长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隔了帘子,首辅还是忍不住朝那边多望了几眼,隐隐绰绰中可辨出一个⾝材修长的美少年。联想到关于“秘兽”的传说,即使是老态龙钟如首辅,难以抵御这种纯洁而恐怖的魅惑。这个终⾝不能让人看见的少年人,仅仅容貌就会成为一个传奇。他是像巫姑多一点,还是像王多一点呢?
巫姑重新坐下,饮了一口茶,方缓缓道:“首辅大人何时知道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首辅大人,”巫姑冷笑道“我并不害怕被火烧死。——而且,这孩子,也绝不会因此被伤害到半分。”
巫姑生子是极大的罪孽,⺟子会被处以曝刑。但是,如果是王的孩子,自然另当别论。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伤害巫姑作为威胁。说到底——巫贤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广受百姓爱戴,又从不揷手朝中是非,下关觉得这个局面很好。其实——”下官只是想给这个孩子他应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脸⾊苍白的少年“他的父亲是青王,这是谁都不能掩盖的。至于⺟亲是谁,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让人追究。”
“他的父亲是谁?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庆延年有些骇异,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她根本不想让朱宣走到前台来。照常理来讲,巫姑的态度应该与现在恰恰相反才对。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为太子,获得文官们的支持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庆延年已经向她表明了态度,只要她阻拦白家的修若,那么他将以扶持她的儿子成为青王来报答她。可是看起来,巫姑却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这个秘密。她根本不愿意让她的儿子走出这座神殿。为什么呢?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庆延年想,尤其是一个精通巫术的女人。
不过,庆延年的脑筋转得很快,他能够肯定,自己的赌注并没有下错。无论巫姑是否愿意让朱宣成为太子。他都已经握住了最大筹码。以揭穿秘密来要挟巫姑,也同样能够达到他阻拦修若成为太子的目的。
他心里暗暗轻松,缓缓道:“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验证吧?”只要文官们同声认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验证这一条尴尬又伤感情的路子呢?再说——“只要王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对啊,清任的态度呢?清任对此事一无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气都怈掉了。她无力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会心生疑惑,还是会激动不已,毫不犹豫地认下来?这么多年,她竟然还是无法猜测他的实真心意。
“如果修若是王的儿子,您的孩子也是王的儿子,那么就要看王的选择了。”庆延年慢呑呑地说。
“王不会选择一个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声音变得虚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断。不过…巫姑听说过濂宁这个名字没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个傻孩子么,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说,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讨好九嶷的女主季荪,要不然濂宁哪能活到今天啊?”庆延年风轻云淡地说。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斗争极其残酷,不能继承王位的儿子往往死于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份暴露,那么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成为新的青王,一条是死。
“不过,”庆延年淡淡地说“如果修若根本不具备帝王之血,下官这些话,也就等于没说了。下官也不会想到,王还有别的什么儿子。您说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闭上了眼睛:“那么王还是没有孩子。”
“会有的,”首辅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经屈服了,预期不由得松快了起来“王的芸妃,还很年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巫姑蔵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紧紧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丝缎生生的绞成了一朵花。
茶已经凉透。首辅在志得意満之余,不曾料到巫姑经过一番默默的权衡,已经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把首辅送走之后,朱宣来到房中,静静的跪下,等候巫姑的训斥。
“为什么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话让你这么吃惊么?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从旁人那里得到证实,依旧非常惊讶。”他的声音在发抖,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庆延年对手中的筹码。也许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赌上一赌,可是朱宣出了差错。巫姑一度想过,是否是朱宣自己把这个大秘密透露给了庆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看来庆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当初薜荔提到过的,庆延年和采梦溪请巫师在家中作法,原来并不只针对清任,同时也是要窥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终究还是朱宣暴露在阴谋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那么,婵娟是否也曾参与其中呢?不会的,婵娟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知道,卷入庆延年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巫姑摇头摇,想了半天才说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让**心的。”“再说,不管怎么样,也都已经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经让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云萝花藤、夜午繁星和暮鼓晨钟所构筑的宁静天地,将被血雨腥风所席卷。风沙扑面而来时,究竟应该惶恐还是微笑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这几个字,终于从巫姑的嘴里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这一刹那的时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刚才那一句不够郑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生⺟,纯净如水的双瞳中含着热切的光芒。巫姑无奈地想,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伸出胳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吗?感觉…会很不习惯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的漆黑如夜的头发。朱宣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那么,我的父亲是青王清任。”
听见“清任”两个字,巫姑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儿。”
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巫姑可以明显地从朱宣脸上读到不以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开解了朱宣的服衣,露出他脊背上的骨头:“你和我一样,有着冰族人独有的长肩胛骨,那是我们的来自天上的神祗——凤鸟,留给我们的标记。你跟这些青族人没有关系!”
“我知道。”朱宣说。
巫姑看着他泯紧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你很在意王子的⾝份的吗?”
朱宣不语。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儿,总有些野心的。”巫姑叹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国吗?”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国,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王子,”朱宣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头:“我只是想念我的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不能见他!”巫姑厉声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见巫姑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罕见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夺走了她的珍宝一样。他站了起来,问:“为什么?”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见任何人,否则你会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宮中员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嘲,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內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不由己了。”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噤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磨折。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狂疯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所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噤,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舂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之后三年,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曰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欠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花朵。
“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蔵书院门口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那棵大巨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