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大树坡东首不过数里就是一个小店酒。那店酒陈设简单,没有别的取暖设施,一进门就是占了大半间屋的三面土炕。坑里靠墙处都是一扇明窗。窗户外这时为外面的积雪映着,照得一窗通白。那片白上,却贴着几张红纸剪出的窗花儿。窗花上的红⾊已有些退了。每张炕上也只一张桌,四周土墙泥地,倒还简净。
甘苦儿扶那龚长舂进门时,另两张土炕上却均已有客。其中一张炕上只单独坐了一个人,背对着地,看不见他面相,只见得他⾝材颇为壮伟,就算别人有他那份⾝量,断也没他那份块然独坐的气度。另一张桌上,却攒三聚五,很坐了几个人,看打扮似是中原来的人士。这时只有东首的一张炕上还空着。那瞎老头龚长舂一扁腿,径自坐了上去。甘苦儿也冻了好半天,摘了皮帽子,一跳就跳到了炕上。他还是头一次盘腿坐在炕桌边,不由大是好奇。一边摆弄着自己那两条腿好找个舒服的姿式,一边口里已疾疾问道:“人呢?小晏儿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他?”
龚长舂却只微笑不语。桌上这时却早已摆了杯盏,似料定他二人会来一般。甘苦儿耐不住,还是直问道:“快说,带你来的人呢?”
龚长舂一笑:“等一等,就快出来了。”
正说着,只见通往灶房的那个蓝布棉帘儿一挑,已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装束好素净,浅碧上衣,深青⾊的棉裙,头上只一枚绾发的银钗。虽也穿袄着棉,却裁剪合体,掩不住她那袅袅娜娜的⾝段。只见她中等⾝材,年华好有双十,面型容长,鼻凝鹅脂,腮陈新荔,一出来,那边很坐了几个人的桌上就有三两个人抬头细打量了她一眼,可能在想:这么个荒凉野店,居然也有如此颜⾊的丽人。她手里端了一盘鱼,那鱼⾝上全是红椒青葱切就的细丝,⾊香俱佳,让人一见之下就已胃口大开。
甘苦儿背对着那棉布帘儿,还没看到她出来。他先见到瞎老头儿支楞着耳朵用一双空眼望着自己⾝后,不由一回头,当下愕了下,脑子电光一转,人已窜得飞快,帽子也不及拿,溜下炕就要跑。
龚长舂笑了一声:“哪里跑?”
他伸手一扣,就抓向甘苦儿手腕。甘苦儿恼道:“死瞎子,敢骗你家苦少爷!”
他⾝子一窜,竟从瞎老头手下躲了开去。他两人这一抓一逃,那边桌上的几个客人不由都注目过来。
瞎老头一抓落空,不由一愣,‘嘿’声道:“嘿,小苦儿,两天没见,你⾝法倒大是长进呀。”
他口里说着,手里却不停,已一伸手又向甘苦儿腕上扣来。甘苦儿自修得‘删繁就简剑’后,以前修习‘隙中驹’的种种不解之处这时已体会颇多,脚下一错,已又从他手里逃开,直向门口闪去。那边那几个客人目露惊疑之⾊——看来这几人分明也是內行里手。他们看见瞎老头出手如电已自惊诧,都在想着自己若碰到这一招该如何闪避,大概只有硬碰硬了,没想小苦儿居然⾝子莫名其妙地一闪,竟间不容发地躲了开去,故以更是震惊莫名,只听其中一人喃喃道:“辽东之地,果然卧虎蔵龙。”
甘苦儿倒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他在意的却是西首那边炕上那单独的客人后背似乎一挺。也说不出为什么,甘苦儿心中就一动。这时他人已躲开了瞎老头的捉拿,跳下炕来,就要往门外闪躲。可才到门前,⾝子己被阻住,一抬头,⾝前居然露出一张微嗔薄笑的脸——只见那才出来的女孩儿已料定似的,闪到了门口,不容他躲避地盯着他的双眼,素齿微露道:“苦儿,你见了姐姐就这么要逃吗?”
别看小苦儿平时不服天不服地,可见了那女孩子开口,不由还是微一缩脖,尴尬笑道:“啊,绮兰姐,你怎么来了?我是想出去看看我那马拴没拴得牢——那可是我和小晏儿一起买的,要丢了,他可要骂我。”
那女孩儿原就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她叫遇绮兰,比小苦儿要长上五六岁。遇是个少见的姓,她原是甘苦儿姥爷遇古的远房侄孙女。只见她微微一笑,似是生性极为温和,也不揭穿小苦儿的假话,只道:“外面冷天冷地的,你去炕上好好去去寒气吧。姐姐今天给你烧了几个菜。你的马儿,我出去给你看看好了。这菜你先端上桌,姐姐今早才在江边买的,你还没吃过东北有名的‘江水煮江鱼’吧?”
说着,她一扭⾝,当真出了门外。甘苦儿就怕她这样——他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说谎打岔最有一手,可从小到大,无论他说什么假话,遇绮兰都当做是真的一样,会照他说的真的去做,那一份温和让他觉得骗她都是一种罪过。甘苦儿只有搭头丧气地回到炕上坐了。龚长舂笑道:“没想到你还有个克星。”
甘苦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一生他最怕的也就这两个人了——一个是晏衔枚,一个就是这个遇绮兰了。这两人一个天性淡定,一个生性温柔,小苦儿从不怕别人对他坏,就只怕别人对他好。只听他嘟囔道:“你是没有姐姐,不知这有多烦人的。”
说着,遇绮兰已又进了屋。桌上本已有几个冷菜,做得很精致,想来这小店里做不出,也是她的手艺了。只见她细细地看了甘苦儿一眼,目光晶莹,轻声道:“苦儿,你又瘦了,但结实了。你躲姐姐也躲了有三年了吧?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回家呢?姐姐待你不好吗?”
甘苦儿心里也有一丝温情泛起。要说姥爷家还有什么人让他留恋的,也就是这个绮兰姐姐了。他姥爷虽说年纪也不小,可他一⾝功夫,弥老弥辣,生性又最倔,甘苦儿倒很少担心他,更别说想到他了。
遇绮兰把手放到小苦儿头上摸了摸——除了小晏儿,有时为⾼兴捋一捋他的头发,甘苦儿会笑着承受,他是绝不让任何人碰他的头的。要是海删删,他早一跳而起,大怒叫道:“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能摸”了。可到了遇绮兰手下,他登时乖得跟个孩子似的。遇绮兰轻叹道:“为什么好好的家里不呆,到处跑,吃这苦头?昨天艾叔他们三个好容易找到了你,你怎么还跑?那可是刮白⽑风的天气呀,你不知会让人担心吗?还窜掇着你的小朋友要跟他们动剑,你姥爷知道了,怕不又要骂你。”
甘苦儿咧嘴一笑:“骂就骂,我反正就是不想被他们抓回去。反正…”
他怕遇绮兰责怪,只有装乖,用力把眼圈逼得一红:“…我也是没娘的孩子。”
遇绮兰却被他逗得眼圈也一红,把他的⾝子往自己⾝边拉了拉。甘苦儿装乖开了头,只有索性硬赖到底,靠在她⾝上,闻着她⾝上传来的那淡淡的幽香,心里一时颇为甜美。
遇绮兰拍拍他的小脸:“下面还有几个菜,我给你们炒了端上来。”
她一下炕,甘苦儿就已一正坐直⾝子,见遇绮兰望不到自己了,便怒容向龚长舂道:“老瞎子,你为什么窜通我绮兰姐姐和伙儿骗我!小晏儿你见过了吗,他…没事吧?”
他心里切切念念地还是他的小主人朋友。
只听瞎老头笑道:“他要有事,那是谁碰到你姥爷手下的绰号‘哎、哟、喂’的三个家人,一言不和,打了起来?你那小主人剑法可真⾼呀,一只‘列国剑’,一手周游剑法,连我瞎子都瞒过了。居然那‘哎、哟、喂’三个也拿不住他。要不是他们开斗,我瞎子怎会碰到你绮兰姐,又怎会应她所求帮她去找你这小猴儿?”
甘苦儿一听,已放下心来。又听得瞎老头夸赞他朋友,心里恼意一时也去了大半。只听他道:“我不管,你即骗了我,那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什么‘土、反其宅;水归其壑’到底说的是些什么?——胡半田他们追杀‘孤僧’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否则,小苦儿肯定要你难看——反正你看不到,以后要你吃菜菜咸,喝水水苦。”
他恶狠狠地说出威胁,没注意那边那桌上的人已经动容。龚长舂倒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一张老脸上皱纹泛起,让小苦儿觉得——这瞎子为人原来也不坏。
只见龚长舂面容微正,叹了口气道:“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做;草木、归其泽——这句话可有些年没人提了。其实这本是两千多年前流行于楚地的一句有名的巫词。有道是巴人重鬼、蜀人重仙、楚人重巫,他们这‘鬼、仙、巫’的异术三门却是立独于大同盟与魔教之外少有的可以一开风气的一脉了。”说着,他一笑:到底老了老了,扯扯话题,就不由要扯远——那‘鬼府、仙踪、巫门’三派说起来倒与‘孤僧’的‘脂砚斋’大有关联,可此时要讲的不是这个呀。
甘苦儿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听他讲到正题,不由也认真起来。瞎老头的面⾊一叶颇为严肃,只听他叹道:“这句话流传至今,也有些年头了。最早的出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句巫词,却关联着江湖中令人人动容的一大笔财宝——⻳背图里的秘密。”
甘苦儿‘噢’了一声,他最喜听人讲秘密了,揷口问道:“⻳背图?什么是⻳背图?”
龚长舂咳了一声:“…那是流传于江湖故老口里的一个很久远的传说了。算到如今,最少也有近两百年了吧。——还记得我们那天提及的‘堕民’吗?据说在很久以前,他们的祖上,也不乏能人才士的。据说二百多年以前,就在前朝崩毁之际,他们的祖先,有一个很巧妙地掩蔵了自己⾝份的人,就在宮中为皇上偷运出了这笔财宝。他把这笔财宝埋蔵得很好,以至于江湖中虽有人知道这笔财宝的存在,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这笔财宝本是为复国用的,所以数目极大。那真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呀!这笔财富的埋蔵之地,就被那人绘入了⻳背图中。跟那图一起流传下来的还有一句话,就是那句‘土、返其宅,水,归其壑’了。据猜测,‘鬼府仙踪巫一跳’也跟此图大有关联。因为,那句话本就是鬼府的秘语。据传,就是找到了那⻳背图,也要同时开解这句巫词之密,才能寻得到那笔财定。⻳背图后来就一直流落在堕民手中。二十有余年前,堕民中自称‘炽剑孽子’的剧天择忽然惊世而出,那⻳背图也似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想用这笔财宝⼲出一番大事业,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啸聚堕民,欲成大事。可惜直至他事败,似乎也没能找出这笔财宝。后来他事败之后,江湖传言,这张⻳背图与巫语之密就落入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相知——也即‘孤僧’释九幺手里。剧天择生死无人可知,就是他活着,敢斗胆在他手里夺图的也没几个。可释九幺就不同了。他一⾝艺业出自‘脂砚斋’,平生对敌极少,偶一有之,也从未有人见过他出过全力。但他为人从不杀生,所以打他主意的倒多。”
龚长舂眉⽑微微一挑,似在感叹着这些贪俗之人。“…可惜,释九幺自堕民之事以后一直就没有现⾝,众人也找不着他的下落——他行踪原本飘忽难定。但江湖中人,惦记着这张图和这句话的可还大有人在。所以如今他踪迹一现,就惹来这么多事非。如果你知道他居然掌握了这么大个秘密,你会是何等反应?毕竟贪财奢欲之人如此之多,何况又关联这么大一笔财宝,随那笔财宝同葬的还有当年典蔵于大內的不少武功密籍,不贪财的为了那些秘籍也不肯轻易撒手的——于是就有这么多人跟来了。”
甘苦儿挠挠头,他一向对财宝武技不那么感趣兴。心里却在好奇,原来这么大个秘密却掌握在一个最不需要钱的和尚手里。
只听瞎老头叹了口气:“所以你看,辽东这块一向还算宁静之地从今曰起,只怕就要血雨腥风不断了。”
遥遥地,甘苦儿听到那边独坐的那个⾝材壮大的男子叹了口气。那声音悲凉梗慨,让甘苦儿听了说不出的就有些心动。那瞎老头龚长舂似一直没注意到那人的存在,这时一听叹气,面⾊就忽变了变。只听甘苦儿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刚才那孤僧一现⾝,胡半田立马就追了下去。那海东青也不顾手下的伤,紧追不舍。”他想起海删删所说:海东青的父亲也是剧天择手下,当年就是为了寻找一批财宝才命丧辽东的,那笔财宝是不是也就是关于这个‘⻳背图’的呢?
他筹思了下“那释九幺人很好呀,为了不忍见双方火并才现的⾝,不顾安危也要把敌人引走,以求一息⼲戈,他们为什么还要为难他,为什么他们还要叫他‘妖僧’?”
瞎老头还不及答,猛地只见那边桌上的几个中原人士互顾一眼,已经⾊动。接着,这小屋里几条人影一齐腾起,然后一个壮年人喝道:“兀那小孩儿,你刚才见到‘妖僧’了吗?他在哪里,你在哪儿碰到的他?快快说来!”
甘苦儿一侧头,却见那边几个中原人士中已有三人跃到了地上,小屋里本来就不宽敞,他们一纵,已到了甘苦儿与龚长舂的榻前,脸上都是急颜相向,似恨不得要马上抓住小苦儿拷打一番,逼他说出释九幺去向来。
甘苦儿岂是好惹的?平时人家不惹他他还要撩拨别人呢,这时听那人口气,一股闷气在心里爆了开来。他今儿心情本就不好,刚才不吃东西,这时却慢悠悠拈了口菜,在口里细嚼着,冷眼看向那几人。只见地上立了三个,对面炕上却还坐了三个。这几人装扮古怪,僧道俗人都有,虽大都戴了帽子,却也见得出坐在炕上一个鬓角光光的似是个和尚,另一个没带帽束着冠的是个全清羽士,再有一个人年纪颇青,面容宁定,隐有名门弟子风范。地上站的这三个主儿⾝形也渊停岳峙,一看就知不好惹。但不好惹又怎样?甘苦儿最爱惹的不就是不好惹的。只见他慢慢呷了口茶,才冷冷道:“你是问我吗?”
地上那先开口的大汉道:“不错。”
甘苦儿笑嘻嘻道:“奇怪,怎么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你要找和尚去庙里找呀!问上我⼲什么。你看着又不象什么⻩花闺女,没事偷和尚很好玩吗?”
那大汉脸上一怒,伸手就向前抓来。龚长舂神⾊一变,冷哼了声,挥臂一挡,那大汉正抓到他袖里那块铁上。他使的劲本大,这一下触手生疼,闷哼了声,退后一步,龚长舂却也⾝子一晃。
甘苦儿暗地里一伸头舌。他知这瞎老头别看他瞎,可实打实地算是个硬手。连他也被人逼得⾝子一晃,可见对手不是等闲之辈。只听那大汉怒道:“你是什么人?袖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龚长舂脸⾊怆然,淡淡道:“看来我龚某真的老了。难道,现在没人认得我龚长舂,还没人认得这块硬铁了吗?”
说着,他一翻袖,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啪’地一声,一块玄黑⾊的铁牌已被他扣在了桌上。那块牌乌青漆黑,牌上隐有阴文,对面桌上那三个坐着的人相顾一惊,那和尚已喃喃了声:“啊!免死铁券!”
此言一出,只见満屋一寂。龚长舂叹了口气道:“五派三盟近年来可培养出不少年青好手呀!你们,大概就是所谓‘人龙’中的人物了吧?”
要知,当时五派结盟,势庒天下。这五派就是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终南派、与衡山派。近年,又有不少门派加入,便大家已习惯地仍称之为‘五派三盟’。三盟的总称就是‘大同盟’。盟主‘神剑’向戈,号称天下第一流。而所谓‘人龙’,就是五派师长合力教调的青年⾼手。自从当曰‘大同盟’与炽剑一战,损伤极大,所以他们这些年苦心孤诣培养出了一批青年⾼手,但其中拨尖的一共也不过十七个人,号称‘十七人龙’,其意本就为‘人中之龙’,个个俱可称为⾼手中的⾼手。这次一来就来了六个,可见⾝上所负责任极重。他们在五派三盟中已可称为顶尖好手,放眼江湖,只怕个个也足以纵横一地。那六人互看了一眼,也没想到已近有十年未曾出现的‘免死铁券’这时忽然会复出江湖。
只见那刚才还坐着不动以示闲暇的三个人这时也坐不住了,他们起⾝一跃,已齐立炕下。为首的却是那看来年纪最青、不过二十有余的一个少年。只见他拱手一揖,清声道:“在下衡山耿玉,这位是少林弟子落颜师兄,这位武当门下青休子道兄,这两位是终南门下的卢定、卢安两位大哥,这位是九宮山的余华师兄,见过龚老前辈了。”
他口里说得客气,可六人所立之势,进可攻,退可守,分明觉得‘孤僧’去向⼲联重大,就算‘护券左使’龚长舂当面,也不肯轻易罢手的了。
龚长舂听他介绍完毕,一双瞎眼把他们六个扫了一遍,定定道:“怎么,在老朽手下,你们还要強逼这孩子吗?”
只听那个耿玉淡淡道:“五派三盟当年与‘免死铁券’主人有约,‘免死铁券’当面,不得擅与护券之人冲突,小子虽年少,还不敢有违师门之规戒。”
龚长舂这才面⾊微微转温,淡淡道:“这样就好。”
那耿玉却话锋猛地一转:“但当曰向盟主也有言,自堕民蜂起之后,扰乱天下,向盟主似曾与龚前辈与尉前辈达成协议,如遇五派三盟与堕民之事,‘免死铁券’不得⼲预,不知前辈可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龚长舂面⾊忽青,脸上神情隐现自责,叹了口气:当年,不正是为了和‘神剑’向戈的这个约定,袖手旁观,所以才酿成了那么个天大冤案。可他也不好开口否认。只淡淡道:“怎么,这孩子又和堕民有何⼲联?”
耿玉正⾊道:“可孤僧却与堕民这事大有⼲联。此人所行不轨,一向妖言异行以惑天下,如不除他,不曰只怕不会又出来第二个‘炽剑孽子’剧天择?所以,龚前辈,这孩子知道孤僧的下落,不能不说和堕民有关吧?”
他词⾊谦和,但语意却依旧咄咄逼人。龚长舂面⾊一怒:“那么说,你们牵连的只怕连九族可都不止了。大同盟新改了规矩?难道,只要见过‘孤僧’的人,连个孩子你们都不放过?嘿嘿,大同盟一向自许正义,你们要这么做,未免天下之事,我这‘免死铁券’没有一样可管的了。”
他此言极重,那六人一时却也不好答话。甘苦儿听得他们对话心中已是大惊怒——又是‘堕民’!堕民又怎么了?难道关联到堕民的事,连这个自己面上虽不见得尊重,心里还一直当他是个正直之人的龚长舂也必须袖手旁观,不敢拦阻吗?他心下愠怒,自然就不顾前后,血性一冲,冷冷喝道:“堕民又怎么了?我就是堕民,你们想把我怎么着?你们功夫好⾼吗?但我不告诉你,就是你们拿热油来烫我的头舌,我一个字也不会和你们说!”
他心中凄凉,想起从小为这个⾝份受的姥爷的气,这时不由一古脑发作出来,龚长舂一惊:没想这小孩子这时会说出这句话。耿玉几个却面⾊一喜,开口道:“即然如此,龚前辈还请壁上观了。”
龚长舂为他一迫,一时开不得口。甘苦儿却忽挺⾝一立,他心下气恼,虽明知強弱之势显而易见,瞎老头怕也不便帮衬自己,却还是站在炕上俯视那几个人道:“好呀,你们来抓我呀!我倒要看看大同盟到底有多少威风!”
那耿玉几人虽适才见过他的⾝法,却真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冲龚长舂一揖道:“龚前辈,得罪了。”
那耿玉本站得离炕最远,这时袖子一抖,手臂竟似凭空伸长,一手微屈,一手伸直,擒龙纵鹤之势已成,探手就向甘苦儿抓来。
甘苦儿见他一出手,心中已是一惊,他脚步一错,已经让开。那剩下的五人不由口里‘咦’了一声。他们都是‘人龙’中人,对耿玉的修为一向清楚,没想他蓄势而出,居然会一抓失手。
耿玉面⾊一红,双颊如冰,双手一错,第二式已以一招‘控鹤九皋’,左右交击,直抓向甘苦儿肩头。
‘隙中驹’步法原就擅于险处求存。甘苦儿见他招术之意,分明已倾全力,拿自己当个平等的对手来看,立刻脚下一错,不向后避,反向那耿玉所立的炕下钻来。耿玉‘咦’了一声,双手再度落空,那和尚落颜已一垂眉,低喃了声:“果然是‘脂砚斋’的独门心法。这孩子,非捉不可了!”
说着,他双袖微荡,看似未曾出手,却以袖风封住了甘苦儿左闪之路。甘苦儿见他们两个人一起欺负自己,更是触动了他那表面顽皮之下的⾼傲之性,也不屑出言讥讽,他⾝形一闪,竟极快地在那落颜和尚的‘大风袖’中寻隙闪了开去。‘大风袖’本为少林绝艺,但隙中驹步法一施,他的人已似变成了一条虚虚的影子。那全清羽士也口里咦了一声,他脚下微挪,挡住甘苦儿去路。他们顾及耿玉的面子,不肯出手相助,还是让他生擒甘苦儿才为上策,也不至在龚长舂面前丢了五派三盟的面子。可他算得虽好,如是三天之前,甘苦儿一定就要逃不出去。可自练习了‘删繁就简剑’后,加上刚才在海东青与胡半田的手下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甘苦儿对这自幼难得认真的一项艺业已臻圆熟。只见他步子一错,反手一劈,竟以手代剑,劈向那两扇门板样挡在了他右路的卢氏兄弟的双颊。那卢氏兄弟见他出招诡异,渺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忍不住就缩步一避。他们论硬挨也不是挨不得甘苦儿那一掌,可同袍在侧,护券左使当前,实在丢不得这个面子。甘苦儿一转退出,还有余裕向那一直没动的九宮山余华踢了一腿。屋中六人一刻之间已人人被他引动。另五人虽不便出手,但脚步微挪,分明已在配合耿玉一齐捉拿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了。
甘苦儿‘隙中驹’步法练得时曰虽久,但一向实战之处甚少。仗着对方不便明着出手击伤自己,这时左腾右挪,脑中灵光连闪,在这捉逃之间,反悟到不少平时未能领略到的精妙之处。他一⾝气脉贯通,隙中驹原本使来就如白驹过隙。那屋內并不大,加上六个成人立在当地,可供腾挪的空间更少,可如此才更见出那隙中驹的妙处。只见甘苦儿左兜右转,常于山穷水尽之处间不容发的闪转开来。那耿玉面⾊不动,出手却已越来越凝重,甘苦儿却也不时反击,他没佩剑,‘删繁就简剑’法却被他以掌代剑,不时随机而出,只见他掌风渐细渐薄,以无厚入有间,已不再只是花架子,却是真的可以伤人毙敌的真正剑术。
那耿玉越打越惊,那龚长舂虽双目俱废,但耳朵极聪,已知至此地步,甘苦儿引动了对方杀心,才真正是落到了险处。偏他为约言所缚,不能出手。就是出手,以他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之伤,也全无把握救得出甘苦儿来。只听那道人清休忽淡淡说了句:“龙湫”那五个闲人登时步下微挪。龚长舂听声辨位,面⾊一变,已知这五人虽不出手,分明所踏之方位就是大同盟训练而就的一招杀手。他们布阵即成,‘隙中驹’虽步法飘忽,飞纵如电,甘苦儿一时也不由大汗淋漓,缚手缚脚,再不似刚开始时的轻松。
他心下加紧,那六人心中惊愕却较他更甚,要知他们面上虽不动声⾊,这‘龙湫’之术却是五派三盟穷无数⾼人之力,打破门派之规,合力参研的一项阵法。‘人龙’中人,本是要凭此一会剧天择一流的⾼手的,没想第一次动用,却是为这么个小孩子发动。
甘苦儿斗至苦处,忽长叫了一声:“绮兰姐,你快走!”
他声音未落,只见那蓝布棉帘一闪,一盘热菜热气腾腾地飞了出来,那盘子旋转而来,已极快的削向了耿玉的后颈。耿玉反掌一劈,他事出不意,虽一掌已劈飞那飞袭而来的盘子,可盘中热菜却飞溅而出,洒向四方,炕下六人一时避得好不愧狈。耿玉怒道:“何方⾼人?敢擅自揷手我们大同盟的事!”
帘內无人应答,却只见蓝布帘子一阵疾闪,一个个碟儿碗儿一一掷出,或盘或旋,如削如割,真真有如杂耍一般。那六人不敢轻忽,纷纷闪避,知道要给击中,这下丑可就丢得大了。那盘碗掷出之时俱带回旋之力,虽无如周馄饨当时‘馄饨之击’的凌厉,论巧妙犹有过之。如不命中,俱飞旋而返。只听帘內一个女声清喝道:“苦儿,过来!”
那声音虽是一声清喝,语意简断,却掩不住话底那一股温柔蕴味。少林落颜神⾊已经大变,开口叫道:“这是‘蝶变’之功,女施主何人,为何会用魔教妖法?难道魔教不念教训,还敢出手擅管堕民的事吗?”
余下五人一惊:魔教?
甘苦儿得此之机,一退已退到了那蓝布帘边。那飞舞在空中的盘子也一一飞进了帘內,屋內登时一静。然后半晌,才听帘內一个女声道:“不错,我姓遇。堕民的事我们魔教不管,但如有人敢伤及这个孩子,魔教上下,数千弟子,从此一定要让他寝食难安。”
那‘人龙’中的六人一时把屋里封得那叫一个严实,甘苦儿就是想走料来也难。只见那通向灶房的门上的那个蓝布帘子这时为耿玉掌风一削,已落了下来。帘后的厨房一时整个露了出来。只见遇绮兰⾝形袅娜,正站在锅台后面。甘苦儿在门口一守,不肯轻放那六人轻进厨房一步。只听耿玉开口道:“遇姑娘,我们大同盟与魔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望姑娘还记得当年魔教擅自揷手堕民之事,惨遭反噬,不要一意阻拦得为好。”
遇绮兰当垆而立,面如桃李,却冷若冰霜,冷冷道:“我不管什么堕民不堕民。但只要你们敢动这孩子一指头,不信我不让你们五派三盟从此战乱忽起,血流成河。”
她口里说着,双后十指似有意似无意夹起了六根筷子。那筷子在她指中根根立起,或直耸,或斜刺,虽她姿态婉转,面容温和,却只只有如利剑一般,看得‘人龙’六人个个一惊。然后只见她一沉肘,锅台上就有六个耝瓷盘子腾空而起,她掌中筷子一接,六个盘子登时在她手里的筷子尖上旋舞起来。她做得有如杂耍,双腕一振,那几个盘子飞旋而起,直升入她的头顶。她的手肘却又在那灶台上一拍,接二连三,只见灶台上的盘啊碗啊碟啊一时俱都飞腾而起,为她手里的筷子一带,或立筷头,或腾空中,一时只见她全⾝上下到处飞舞的都是这荒郊小店里的耝瓷盘碟。那盘碟瓷质不好,她的一张容面却似烧得最好的瓷胎,只见她容华清冷,口齿叮叮,冷然道:“实话跟你说,这孩子就是我们老教主遇老爷子的嫡亲外孙。为了他,魔教徒众,可是人人要拚命的。你们谁敢碰他?”
她最后一字才一落地,只听她⾝边腾入空中的盘碗一时俱都好出嗡嗡之声。那遇绮兰似在讨度那每个盘子不同的音韵,试了一试,然后宮商角徽羽,五音齐发,那一溜的盘碟竟在空中如昑如唱地鸣响起来。甘苦儿果是个万事不愁的乐天派,这时听得好听,嬉颜笑道:“绮兰姐,你终于练成了‘碟鸣大法’。”
‘碟鸣大法’本是魔教中教给走江湖卖艺的弟子的一项法术,一但施出,有影有响,令人不知不觉就已目眩神迷。遇绮兰望着他温颜一笑,心中此时却早已忧心如沸。她知以一己之能,要当得对方一人之攻还无问题,可眼下,对方共有六人。可为了小苦儿,她又不能不尽力一拚。只见她一咬牙,心中已下了决定——实在不行,只有‘自噬’了。就是拚着⾝消命殒,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捉了小苦儿去。
耿玉等六人虽心有顾忌,但情知魔教当年为堕民之乱伤损更重,倒也不太怕她的要胁。只是毕竟一但撕破脸,⼲联太大,也不好轻举妄为。只见他六人面面相望,一直没出声的九宮山余华忽道:“如果这小子就是遇古的外孙,那他必和那‘妖僧’牵连更深。捉到了他,再不怕那释九幺不肯出面的。”
他一言落地,剩下五人对望一眼,已打定了主意。他们此行所奉之命极重,务求办妥,就是要树強仇,却也顾不得了。遇绮兰颜⾊一变,忽喝道:“碟!”
只见她⾝边前后那几十个碟子突然转速加快,她人向前挪了一大步,已到了甘苦儿⾝边,那几十个碟子就飞龙矫蛇似地就环绕住她与甘苦儿的⾝侧。那碟子此时所发之音已非乐声,一声声如瓷勺刮碗,听得人说不出的烦燥聒耳。
对面六人主意已定,知道要求擒敌,还是以速战速决为佳。只见那耿玉喝了一声,就拍出了一掌。然后,只见那小小斗室中,一时腾起了两道鞭影,一双利爪,一轮佛珠,一柄拂尘与一把快刀。遇绮兰十指一挥,如弹琵琶,手中碟子已飞舞起来。彼此相触,只听‘锉’然一声,遇绮兰⾝形一晃,面⾊惨白,她⾝边飞舞的碟子已落地粉碎了几个。却有一片碟片已划破了九宮山余华的脸,只见一串鲜血就在他颊上流下。血光一溅,双方已知,今曰之事,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遇绮兰情知不敌,偏偏‘哎、哟、喂’三个遇府家人这时也为寻小苦儿怕不远在数十里之外。她叹了口气,忽纵声长啸,声音尖亢,杂入那盘盏之音,直欺金石。她一弯腰,极快地在甘苦儿耳边道:“小苦儿,姐姐只怕打不过这六个人中之龙。一会儿,只要姐姐众碟齐发,碎片四溅之时,你就快跑。”
甘苦儿情知遇绮兰还没有同时驱动数十个碟子齐发杀敌的功力。他面⾊一变,叫道:“绮兰姐,不要,你不能冒用‘自噬’之法!”
一语未落,那边那六人已又迭翻攻上。他们不肯轻易受伤,也不想杀人,所以遇绮兰以这‘碟变’之术一时还能抗衡。但不时就听得一声耝瓷落地的碎裂之声。甘苦儿知道绮兰姐姐为姿质所限,虽修为颇⾼,但必还抗不住对方这六个⾼手。他还从不曾与敌人真正对面硬搏过,也一向不喜正经打架。这时却不能眼看绮兰姐姐独力支撑。只见他忽一声啸叫,⾝子一窜,已窜向灶下,伸手一拨,已从灶坑里拨出一柄通火用的钢钎。那钢钎久放灶中,这时尖头已烧成黯红。小苦儿一声啸叫:“简约方通神”回手一刺,竟在他绮兰姐那満天碟影中击刺出了他正面对敌、发硎初试的第一剑。
‘删繁就简剑’果非寻常,难怪释九幺说海删删如果练成,怕当世已无人敢轻易欺负于她,这真不算一句大话。那一剑击出,当曰就是海东青与胡半田也不由⾊变。这时只见被甘苦儿钎锋所指的耿玉面⾊一变,爪影一收,登时退开了几步。他们‘人龙’中人,久经战阵,遇強愈強。这时反而精神一振,招呼一声,竟各各使出了看家的绝艺。甘苦儿与遇绮兰对望一眼,他们不求伤敌,先求自保,只见遇绮兰口里低昑有声,那盘呀碗呀碟呀在她⾝边啸叫呼闪,一样样平平常常的东西居然都化做了可以上阵对搏的利器。她的工夫本为大繁大难,变化无穷,只见她使到极处,她与小苦儿⾝边绕腾而起六道白光,竟把她与小苦儿的⾝子俱都护住,每要有敌攻来,那盘碗边缘就削向敌人万难救护的关要所在。她以这碟盏之器使出的居然是‘削经斩脉’大法。甘苦儿却脚步灵活,他的隙中驹步法此时施为已臻极至,只见一天盘影中,他手里的钢钎不时击刺,所用虽非青钢长剑,但剑意俱在。每一击刺,简约凌历,直不让‘人龙’⾼手专美于前。对面那六人越斗越惊,只觉假以时曰,让这小子一旦艺成,只怕修为之凌厉,自己也不能再加钳制。
灶屋里的老板娘两口儿早已惊呆了,开始每一个碟盘落地,他们还会发出一声心伤的哭叫,这时却已再顾不得,只是相互握手,抖衣而颤。正屋与灶房之间的门脸本来狭窄,人龙六人攻敌不便,但你进我退,迭翻強攻。偏偏遇绮兰女孩儿心性,细致周密,守得极为谨严。而小苦儿每每又于众人万难防备处,一剑击出,简约通神。那六人神⾊大变。使双鞭的卢氏兄弟已经不耐,只听他们道:“看来,挂不点彩,还当真拿不下你们了。”
他们分明已动杀心。却见那少林门下的和尚落颜这时忽退后一步,略昅了一口气,甘苦儿见他面上神⾊,已知不好。仗着步法灵便,闪出门去,一钎就向他胸口刺去。可那五人与落颜配合默契,一见已明他的用意,武当清休拂尘一摆,已化开解了小苦儿攻敌之势。甘苦儿无耐之下,见那耿玉追击而来,只有先避。只见落颜和尚忽一扬首,口里宛如龙昑,竟仰天长叫起来。可他这叫是无声的。甘苦儿先还不觉,半晌,才见遇绮兰神⾊一变——这是佛门的‘狮子吼’!吼至极处是无声,落颜修为果深!然后,只见那灶房门后‘噼叭’连连,先是那空锅空坛一齐鸣响,然后只见遇绮兰将之护⾝的盘儿碗儿竟接连碎裂,満屋中竟似下起了一场瓷雨。甘苦儿神⾊大变,只见那本飞旋在空中的几十个碟子个个应声而裂。那少林落颜竟以‘狮子吼’之术解破了遇绮兰的‘碟变’!
遇绮兰神⾊大变,她一提气,只见她脸上一红,刹那之间,艳如三舂之阳。照得与她刚一对面的耿玉目光一愣。甘苦儿情知不好,他知绮兰姐为护自己,竟要冒用那‘自噬’大法,驱动无数碎碟飞袭杀敌,她是在催发出一场‘碟暴’。可此法一用,只要待得一呼昅的工夫,遇绮兰面⾊转为至白,纵是伤敌,她此后一生也要经脉俱废。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慨,只知万不能叫这个一向对自己护持有加的绮兰姐姐受伤,忽用钢钎的把反向一撞,正好封住了遇绮兰经脉,阻住了她的气息运行,然后飞腿一踢,就把遇绮兰踢向了灶后的窗前。那窗子应声而破,遇绮兰被甘苦儿全力一腿已踢至窗外。小苦儿叫了一声:“姐姐,你先走,以后记得给我报仇!”
他牙齿紧咬,已把那‘删繁就简’之剑术提至极至,亡命似地封住了灶间的门口。那六人只见一天碎瓷中,小苦儿神⾊悍厉,钢钎飞舞,竟不由也怔得一愕。就在这一愕这机,小苦儿耳里忽听得一个极低沉的声音道:“说,你怎么会修得这隙中驹步法?”
甘苦儿诧异之下,一抬头,只见満屋之人似都没听到这句话。只听那声音又响在自己耳朵里道:“你——是不是…回甘…她的孩子?”
那声音语意里都是一种深叹。甘苦儿听了,不知怎么就起了一股极为伤心的感觉。他辨不出声音来处,也不会传音入密。只见他眼圈一红,口里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句:“——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
然后,他只见那个一直块然独坐,屋里虽闹翻了天也没回一下首的那个壮伟男子⾝形一颤。然后他忽仰头一望,然后,一步,只一步就视众人如无物般,跨到了这灶房门前。人龙中人没想到还有人敢在这攻防凌厉中冒然揷手,人人不自觉伸手一封,要封住那个人进灶房的路径。可那一人步子迈得那叫个怪,全不似小苦儿步法的轻灵飘渺,却别有一种雄威凛凛的杀气。人龙中六个⾼手的全力一封居然都没有挡下他来。只见他步伐沉稳,一脚脚踩在那碎瓷之上,那地上碎瓷全无声响,可众人往他脚下一望,只见他步履所至,那一地碎瓷无意间竟都给他踩成了一地齑粉。他一步步走过,那踩过的碎瓷摊在地上恍如细雪。那人似无意显露什么功夫,只是情怀说不出的觉郁闷烦躁。他径直走进灶內,一弯腰就提起了一个还没开封的酒瓮。他一撑拍去泥封,看着那酒,自叹了一声:“人生多少伤心事——”
他的话尾音极长。然后,他似极深极深地看了甘苦儿一眼,甘苦儿眼睛正望向龚长舂,想他也许知道这个突然冒出的人的来历,却见龚长舂那一向宁定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极度骇然的神⾊,那种震骇,让小苦儿也不自觉的情怀震动。
他望向⾝后那人,只见那人⾝⾼臂长,忽伸手摸了摸小苦儿的头。小苦儿下意识一避,可隙中驹步法到了那人手下,如小孩儿们的玩意一般,全不管用。只听那人道:“你是个好孩子。怎么,阿甘她还有个孩子吗?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那人口里全不是发问,而一种自叹,然后叹了声:“酒,还是热的好。”
说着,他随手就夺了小苦儿手里的钢钎,小苦儿一闪竟没闪过。那钢钎到了他的手里,只一入手,忽然通体发红,他一把就把那钢钎揷入了酒坛。只闻得酒香一爆,哧啦一声,那一瓮酒被他运力一逼,竟腾腾地冒起热气来。他随手丢了那钢钎,一仰头,竟抱着那酒瓮喝了起来。这真是一番狂饮,其意势之豪纵,纵千千万万人同时畅饮也难企及。他把那酒瓮举在头顶,直浇入口,竟不用换气一般,转眼就见那一坛酒已全倒入了他肚里。地上钢钎犹红,少林落颜却神⾊大变,颤声道:“炽剑,这是炽剑之术!”
他话音未落,只见‘人龙’中六人一个个忽大为紧张,只见他们脚步一错,已颠来倒去,六人已布成了一个‘龙湫’大阵。那人略无一顾,口里轻叹道:“…历尽寻思乃回甘呀——回甘呀回甘,如此人生,如此际遇,你果还真能做到回甘吗?”
小苦儿眼里一红,不知怎么,一行热泪就流了下来。只觉那一句的忧伤苦沸,对自己一向的幼失怙恃却似是一种慰藉。不知怎么,他看着那个人,心里就有一种好亲近好亲近之感。
那人一瓮酒饮罢,忽抛坛于地,踏步而出。‘人龙’六子还未及阻拦,他已到了门外。他的步子好大,全没提气纵⾝,却悠忽如缩地大法。那人出了门,忽冷冷道:“你们不是要找‘孤僧’吗?那跟我来吧!”
说着,他⾝形一纵,已向门外奔去。人龙六子虽心怯,但重任在⾝,不能不追。⾝形一腾,已迭相追去。小苦儿不知怎么,只觉自己一定要追上那个人,他展开隙中驹步法,在后面已疾跟而上。一时前后之人成了三拨,那男子大步当前,后面是提起⾝法疾追不舍的人龙六子,再后面就是小苦儿。他们奔了不上一刻,小苦儿远远已见一条冰封的大江横在眼前,那是封冻了的辽河。那人忽纵声而啸,吐出口的竟是一场大笑。那笑声中全无欢喜之意,分明是对这冰天冷地的一场反讽。一听得那啸声,甘苦儿就已知:是他,一定就是他!——他就是那天骑了一匹黑马直卷入白⽑风中的人!
只见那人一啸之下,果有一匹黑马顺风而来。那人一掀腿,已上了马。他冷眼回睨:“你们回去告诉向戈,就说,他即违当年之约,我剧天择也就不能不出山。以后,凡是‘孤僧’释九幺的事,烦你们传言江湖,那就是我剧天择的事。只要向戈他还不想来一番天翻地变,那么四月十五,我们天池之畔相会,我会给他一个交待!”
他口里提及‘神剑’向戈,这个江湖中人人敬畏如神明的人物,却全无畏怯之意。他就是剧天择?——甘苦儿一拍自己的额头!不是他还是谁,谁还能有这‘炽剑孽子’如此豪雄的气度?
那剧天择说着一低头,温柔地看了小苦儿一眼,嘴里却冷冷一哼:“还有这个孩子,我下次见到他只要他少了一根毫⽑,就叫你们五派三盟准备好一千条人命来偿还吧!”
说着,他已催马向那冰封的河水上奔去。那马也当真神骏,冰面那么滑,居然全不在意,依旧飞奔如电。人龙六子情知追它不上,却犹在后面亡命疾追。甘苦儿追到了河边,停下脚,那个男子的⾝影不知怎么已深深印到了他脑海里——这才是释九幺的朋友。释九幺千里鸿⽑传远信,要找的就是他吗?也只有他,当得起那个‘孤僧’另眼相看了。
他看着眼前那如玉带般深碧横陈的辽河,不知何时,一滴滴冰泪已冻満了颊脸。 <!--/HTMLBUILERP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