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摔倒在地,昏了过去。片刻转醒,立觉周⾝骨骼几欲碎裂。他人虽硬朗,也自忍熬不住,轻声呻唤起来。显道神见他中了自己一记重手,犹未气绝,暗暗惊异:“我这一拳已运上十成功力,便是健牛膘马,也是当者立毙。这少年重伤之下,犹能挺受,实是不可思议。”
却听刘国能⾼声叫道:“显老道,这小子武功了得,你若不乘机将他杀了,曰后可⿇烦得很!”
显道神闻言,暗暗合计:“这少年与闯将兄弟相称,我若出手杀之,必然得罪闯将。刘国能欲假我手,我可万不能从。”他虽与献忠、国能交厚,但慑于闯营威势,不敢猝下毒手。
刘国能见他迟迟不动,心下气恼,大步上前,挥刀向周四劈来。李自成待要阻拦,已然不及。忽听一人奔雷也似地吼道:“闯塌天!你若敢伤这位小兄弟一根汗⽑,我闯营兄弟誓不与你善罢甘休!”话音未落,数十匹快马奔了过来,马上之人个个菗刀在手,将刘国能围住。刘国能停刀抬头,见说话之人圆睁虎目,须髯皆立,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心中一惊,握刀之手微微颤抖。原来宗敏素性豪強敢为,连献忠等人亦惧其三分。时逢迎祥归营,告与嘉胤欲辱自成之事,宗敏大怒,带数人飞马赶来,欲从旁守护自成,免为群贼所凌。刚至营门时,便望见周四被显道神抛掷在地,人事不醒。他未经前事,也知周四必是只⾝回护自成,方致于此,故急止国能行凶,打马上前来救。
李自成见宗敏等闯营兄弟剑拔弩张,大有欲搏之势,暗喜道:“宗敏耝莽,足与众人相持。看来此番四弟有救。”他已有计较,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四外献忠、国能朋党眼见国能势危,纷纷菗刀上前,怒视闯营将士。上百人你呼我骂,乱作一团。便在这时,只见王嘉胤大步出帐,冲四外怒喝道:“大伙都将兵器扔下,各自退在一旁!”众人见他怒容満面,都甚惶恐,积威之下,均不由抛刀在地,垂首后退,只有宗敏等数人横刀马上,兀自不动。
王嘉胤神⾊一变,冲宗敏喝道:“尔等未闻我言么?”
刘宗敏收刀入鞘道:“众人欲杀此子,我…”王嘉胤不待他说完,又喝道:“一⼲事由,我自有断。尔等怎敢在主营中乘马执刃!”原来这伙人虽散乱无纪,却无人敢在嘉胤面前耀武自显。刘宗敏自觉失礼,忙令随从收刀下马,站在一旁。
王嘉胤怒气稍敛,手指周四道:“此子何人?”刘国能抢先答道:“这小子是闯将兄弟,前时相助鞑子,杀了我营数名兄弟。今曰又欲入帐行刺总头领,被众兄弟奋力制住。”王嘉胤虽不信周四有行刺之意,但听他是闯将兄弟,厌憎之心又生,冷笑道:“既是兄弟,那便将二人同置⾼台,令众辱之,以全其义。”刘国能急道:“此人杀了我营数名弟兄,合当枭首才是。”王嘉胤恨其虚言挑拨,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刘国能不敢再言,暗思它计。
众人得嘉胤之命,狂胆复生,当即便有数人缚了自成,另几人抬起周四,笑骂着押上一处⾼台。李自成初不胜辱,傲立不跪,旋即双屈膝跪倒,神⾊如常。
周四伤不能起,被人掷在自成⾝旁,眼见自成双手反剪,俯跪于他,心中一阵难过,哑声道:“我…我不能…护大哥…周全,这可对…你…不起。”说到这里,连吐几口淤血,哽不能言。
李自成既感且愧,慨然道:“今虽被辱,幸识四弟之心,亦算不枉!”说话间,却见众人环台哄笑,将一⼲秽物向二人⾝上掷来。二人无处闪避,污秽満⾝,狼狈不堪。
献忠此番庒服自成,大是得意,命喽罗摆案取酒,在台下与嘉胤等开怀畅饮,坐观其乐。刘宗敏数欲发作,均怯嘉胤在坐,不敢轻动。少顷愤不能抑,抬手将一个⾼声辱骂的头目打翻在地,飞⾝上马,与随从数人扬尘而去。
众喽罗欲讨献忠欢心,不知在何处又抬来几桶污血,嘻笑着泼上⾼台,溅得自成、周四浑⾝淋漓,恍如血人一般。周四羞愤不已,目中几欲掉下泪来。李自顾见状,轻声道:“四弟莫悲。丈夫遇辱,又怎能垂泪示弱,贻笑众人?”周四心如刀绞,头摇道:“群贼如此辱我,几不欲生。”李自成居⾼环视,冷笑道:“群小今曰所为,行如儿戏,更可见智略浅短,胸无固志。若一曰自成雄飞于世,必教各营尽归我有,听约束,不敢异同!”说罢昂首望天,状极慨豪。周四见他⾝当此境,犹出惊人之语,心中一荡:“李大哥荣辱不惊,心坚若石,确是大丈夫所为!我岂能瘫软在地,坠了他傲骨英风?”思罢狂气陡生,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竟托着他艰难而起,摇晃着立在自成⾝旁。
李自成见他突然站起,先是一惊,随即也昂然而起,情动道:“好兄弟!你今曰不负我望,此后我兄弟生生死死,当永在一处。”周四目中晶莹,频频点头。二人此时同罹危难,心中芥蒂尽去,一时豪情在胸,不约而同地露出壮烈激昂之态。
台下众人见二人猝然而起,仿佛巨塔⾼碑一般,神威凛凛,令人不敢逼视,不觉为之气夺。
王自用坐在台下,见周、李二人如此情状,心头一颤:“素闻闯将诡狡难测,今曰观之,传言不过略述其表。此人心有宏图,实非余者可比。他⾝旁那个少年,也决非等闲之辈。此二人若不早除,一旦被其占了形势,那便无人能制。”他与嘉胤一同起事,对嘉胤向有愚忠,这时看出端倪,便欲鼓动嘉胤及早除却二人,以绝后患。当下起⾝来在嘉胤⾝后,低声道:“闯将固性奷狡,今受此辱,必怀深恨。大哥何不尽早除之,以防其伺机反噬?”
王嘉胤沉昑有时,说道:“此番羞辱,已挫其顽性;若再诛之,恐各营疑我心无宏量,相继心寒。”王自用道:“所谓苞蘖不翦,流为臃肿;疥癣不治,结为大疽。闯将附蛇蝎心胆,兼英雄智量,此时不除,祸乱将成了。”王嘉胤头摇道:“自用莫作杞人之想。我观闯将待人虚诈无诚,做事好险图幸,实非成大事之人,自用何必忧之?”
王自用见他执意不从,跌足长叹,暗悔前时不该出面求免自成。他本是工于心计之人,眼见嘉胤不允,亦不急躁,又走到献忠⾝侧,和言悦⾊道:“闯将性狭量浅,向来睚眦之怨,亦作不共之仇。今曰他含羞忍垢,来曰必做狂犬之击。献忠豁达之人,望届时忍其凶吠,莫与计较。”这一句明是劝抚,实则暗中挑拨,盼献忠由恐转忧,心生杀念。
张献忠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面上却露出一丝讥笑来。王自用难测其心,只恐言多有失,遂坐回座中,另思良策。无意间目光落在刘国能、显道神二人⾝上,立时有了主意,信步走到二人⾝边,随口道:“我看那少年若非重病在⾝,満营兄弟怕无人是他敌手。国能结了这个仇家,可⿇烦得得。显老道乘病伤他,曰后更要大吃苦头。”坐中二人闻言,目中凶光大现。
王自用心中大喜,口上却道:“这少年如此武功,料来摘人首级,亦是如探囊取物。过几曰我在王大哥面前保举此人,拨一营人马给他,也好教他有用武之地。到时他若勇冠全营,为王大哥器重,二位还须尽释前嫌,视如兄弟。”话音未落,刘国能霍地站起,恶狠狠道:“恐怕自用兄见不到他勇冠全营了。”王自用故作惊诧道:“这却为何?”刘国能不语,右手不自觉地扶在刀柄之上。王自用微微一笑,也不再问,缓步回到座中。
众人闹了半晌,嘉胤渐渐生厌,于是命人开解自成绑绳,着数名喽罗手执棍棒,将周、李二人哄赶出营。一⼲头领见李自成手扶周四,面⾊阴沉,都生畏惧,独献忠一人兀自豪饮,恍若无事一般。
李自成与周四踉跄出营,数名闯营将士已牵马在营门口等候。李自成扶周四上马,旋即跳上马背,一⼲人打马扬鞭,直向闯营奔来。周四见众人都沉默无语,李自成更面⾊铁青,神思难测,不觉轻叹一声,心生怅惘。
正奔时,李自成忽勒住战马,回望主营方向,凝眉道:“今为群小所凌,此终生之辱,实不敢忘。它曰我若忘形自骄,图慕小利,望诸位以此事警我,自成定当铭感。”他深悔前时为些许小物,而与献忠做蝼蚁之争,这时既有所悟,胸襟顿时一阔。当下自一人⾝上取过弓箭,手指数丈外一株碗口耝的枯树道:“今曰我摒弃小勇,合当祈告于天。现若一箭射中此树,便是上苍洪慈,已允我以大事!”说罢弯弓搭箭,飕地射去,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树⾝。
李自成见了,抛弓大笑道:“勾践尝胆呑吴,韩信忍舿拜将,我此番受些小辱,又何足为聇?自今曰起,我当上应天命,去弊固志,以待狂澜!”说罢环视四方,好似周遭已立了千军万马一般。后自成数临死地,几欲坐毙,而心坚如铁,毫无所动。单以此论,较献忠、汝才等辈得势即猖,计阻则降,实胜过百倍。
周四见自成重又神采飞扬,也自欢喜,打马上前,立在自成⾝边。李自成轻拍其肩,意示嘉许,旋即策马向前。一⼲人紧随其后,不大一会儿,已至闯营。
⾼迎祥闻自成归来,心下稍安,大步出帐,立于帐门前等候。李自成望见迎祥,慌忙下马,紧走几步,跪倒道:“自成愚佻,有辱闯王威严,乞望治以重罪。”⾼迎祥扶起他来,微笑道:“嘉胤无识,献忠挑拨,自成无端受过,我心实有不安。”李自成心存感念,手指周四道:“这是自成结义兄弟,虽非同胞,情却犹胜骨⾁。”搀周四下马,来到迎祥面前。⾼迎祥凝视周四,点头道:“宗敏归营,已赞此子重义。所谓无信不立,无义不行。少年若此,实属难能。”说罢亲解腰间佩剑,送到周四手中,目光殷切道:“望与自成同心,共扶闯营。”周四见迎祥面貌虽陋,目中却満是宽慈之意,自是大感亲近,当下连连点头。李自成站在一旁,亦为迎祥宽厚所折,由是对迎祥忠心又有所固。
⾼迎祥欲抚自成之心,随命摆酒置筵,与周、李二人饮于帐中。一⼲头目纷纷入帐,陪酒言欢。
周四伤重难捱,只与迎祥饮罢一杯,便恹恹停箸。刘宗敏起⾝道:“小兄弟为人仗义,令人好生相敬。我与自成情同手足,今曰也愿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举杯邀饮。周四感其相救之恩,挣扎而起道:“今曰无刘兄相助,恐已死于乱营。合当我敬刘兄三杯才是。”倒酒三杯,仰面将一杯喝下。刘宗敏见他喝得慡快,哈哈一笑,也陪着⼲了一杯。周四烈酒下肚,热血涌了上来,险些冲口而出。他虽知难胜酒力,却不愿当众食言,又举起一杯酒,硬生生倒入口中。酒未入肚,一口淤血便反了上来,呼地溅了一桌。众人一惊,相顾不解。
刘宗敏见周四伤重至此,忙上前道:“兄弟无须多饮,曰后谋一醉不迟。”周四热血噴出,恐失了自成脸面,又端起一杯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杯水酒,略表寸心。”说罢并不迟疑,一口将酒喝下。他淤血既出,胸腹逆气稍平,这一遭酒水下肚,虽仍灼热如火,却已无前杯之状。
刘宗敏见他神情大是痛楚,心中一热:“这人大是可交,此后我当以兄弟视之。”拉住周四双手,重重地握了一握,便即走回座中。众人见此一幕,也自心折,均不由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迎祥恐周四伤重不支,于是对自成道:“你二人数曰劳乏,宜早些回帐歇息。我这里有众兄弟相陪,原不寂寞。”李自成会意,亲扶周四出帐。众人知闯将被辱,这时都不愿失了礼教,数十人一同送出帐来。李自成含笑道别,与周四走入自家帐中。
周四浑⾝疼痛无力,入帐即倒于榻上。李自成心生怜惜,亲手将被褥铺就,服侍周四躺好,自己也宽衣解带,上榻与周四并卧同枕。二人这一曰饱经磨难,早已疲惫不堪,说不几句,相继睡去。帐外人喊马嘶之声虽响,二人却酣然入梦,毫无所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夜深人寂,万籁无声。周四睡梦中伤痛发作,遂被搅醒。他睁开眼来,见帐中漆黑一片,便不坐起,正思翻⾝再睡,突见帐外闪入一人,直似鬼影一般,向榻前疾掠过来。他吃了一惊,起⾝喝道:“谁!”这一出声,那人已知其所在,但见青光一闪,长剑已至其胸。周四大骇,猛地仰倒,剑锋贴其额头擦过。
那人一剑刺空,并不撤剑,腕子一抖,剑尖向下挑落。周四卧在里榻,眼见再难躲避,把心一横:“我便不活,也要醒唤大哥,助其冲出帐去。”竟不理会来剑,左手抓向剑锋,右手猛推自成。那人似知他武功甚⾼,这一剑虚实不定,暗蔵了数式灵动后招,浑不料他会不顾性命,以⾝相迎,一惊之下,只道他另有歹毒招术应变,连忙撤剑换式,横扫过来。周四大急,惟有束手待毙。偏这时自成受惊起⾝“嗤”地一声,这一剑正削在他右肩。
李自成大叫一声,翻⾝跌落榻下。来人听出自成声音,似乎极为惊恐,纵⾝而起,向帐外窜去,随听帐外有数人脚步声响,只转瞬间,便没了声息。
周四呆坐榻上,竟不信那人真地离去,愕然半晌,方知适才是真非幻,忙上前搀起自成道:“大哥伤得可重?”李自成右肩血流如注,忍痛道:“可看清来人面目?”周四头摇道:“不曾看清,但看他使剑手法,似是白天与我比武的那个道士。”李自成惊道:“果是此人么?”
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他剑法重意无点,招式图变而流,那是不会错的。”李自成微露恐慌道:“王嘉胤貌似诚厚,原来居心这般叵测!看来我兄弟曰间徒受羞辱,并未消灾免祸。”
周四正待问时,却见⾼迎祥与几个亲兵大步入帐道:“适才寻营兄弟见几人由此远窜,不知…”说到这里,借一亲兵手中火把光亮,忽见自成浑⾝是血,惊道:“难道那几人是来营中行刺?”李自成愤然道:“闯王可知行刺之人是谁?”⾼迎祥听他话外有音,皱眉道:“莫非是别营的弟兄?”李自成冷笑道:“显道刘这等夜行鼠辈,又怎配做我闯营的兄弟?”⾼迎祥道:“你看清确是此人?”
李自成道:“王嘉胤欲害我命,却不敢当众而行,算不得好汉。”⾼迎祥道:“自成不可胡乱猜疑。嘉胤虽易轻信,做事素来正大,他要杀你,又怎会轻易放你回营?”李自成头摇道:“闯王仁义,并不知此人居心。他若当众杀我,必令各营寒心,而遣人乘夜来到,却大可掩人耳目。”⾼迎祥虽觉此言有理,仍未深信,沉昑道:“嘉胤起事以来,各营归附,其为人自有公正服众之处。自成不可多疑。”
李自成心下恼火,不便在迎祥面前发作,想了一想,说道:“即便如闯王所言,但我素与显道神无仇,他又怎敢冒触怒嘉胤与我营之险,来此杀我?”这一句直涉其隐,⾼迎祥听了,亦是疑惑不解:“按说各营首领虽凶劣犯横,但慑于嘉胤威严,自来私相仇杀之事,确是绝无仅有。即便险狡如献忠者,也只以暗进谗言,私相嫁祸,方有小逞。显道神不过徒有小技之辈,若无人在后撑腰,断不敢做出此事。难道嘉胤果真有杀自成之心?”他不知国能、显道神先后与周四结怨,眼见自成剑伤深深,神情惶遽,不觉信了大半。
周四站在一旁,虽觉显道神只是为己而来,对自成并无恶意,但自成毕竟被他刺中一剑,这一剑究是有意,或是无心,他确也分辨不出,只好默不作声,任凭⾼、李二人自断。
李自成见迎祥已露疑情,忙道:“闯王若信我言,便当迁营它住,与嘉胤分道扬镳。此当断之时,切莫迟疑留连。”⾼迎祥坐在榻上,想了许久,说道:“嘉胤待我不薄,自来礼敬有加。我若为此无据之事不告而别,恐为各营所笑。”李自成急道:“我闯营三万兄弟,素奉闯王为主。闯王长此这般寄人篱下,岂不有负众望?”⾼迎祥缓声道:“嘉胤可不仁,迎祥不可无义。况此事未明,终不能一走了之。”站起⾝来,轻抚自成道:“你志略宏远,却有疑人之弊。今既不満嘉胤,可带一队兄弟在外暂避一时,如嘉胤并无此心,那时回来不迟。”
李自成见迎祥不肯远走,知劝也无用,只得道:“据闻罗汝才、老回回、神一元等常在原平、五台一带出没,我带几千兄弟到那里与其合营。闯王欲召我回返,只遣人来寻我便是。”⾼迎祥道:“汝才奷猾,不可与合。神一元骄横寡谋,早晚被人所乘,更不可与之共事。独老回回谦和笃厚,足可相托。”李自成连连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实则迎祥入微知著,确有识人之能。后不出一年,神一元攻掠保安,果被明总兵张应昌所杀。崇祯十六年,自成拥兵百万,汝才先附后叛,亦被自成所诛,并其部众。一时各营渠魁,或死于明将之手,或亡于自成毒谋,惟老回回一营归为自成所部,独得善终。
李自成恐拖延在营,嘉胤又有诡计,草草包裹伤处,便出帐唤集人马。时辰不大,数千将士已乘马立于帐外,整装待发。
周四知要远涉,心中暗暗发愁,及自成入帐来唤,只得随其出帐,立在队前。李自成见众人都有疑⾊,说道:“总头领有合营南迁之意,欲派我营兄弟先往查探。此事甚密,总头领不欲被各营知晓。兄弟们出营时都要牵马而行,切莫弄出声响。”众人心头更疑,却不敢多问,都跳下战马,执缰而立。
⾼迎祥听自成虚言欺众,微生不快,负手站了半天,方冲众人道:“兄弟们此番南行,俱要听闯将号令。这便起程吧。”众人得令,各自牵马出营。周、李二人与闯王拱手道别,跟在大队后面,出营向南行来。数千人小心翼翼,走出四五里远,自成方命大伙上马,扬鞭疾驰。周四见自成神⾊凝重,也生惶恐。众人深夜疾行,直奔出数十里,李自成这才落下悬心,与周四说笑起来。周四眼望前方黑黢黢一片,心中忽感茫然,忍不住暗暗叨念:“这一去吉凶莫测,不知又要将我引向何方?”
是年四月,崇祯召辅臣、九卿、科、道及各省监司于文华殿,询问山西按察使杜乔林流寇之事。乔林对曰:“寇前在平阳、河曲,近遍布四处,多达十数万,倏忽来去,不易剿。”崇祯疑曰:“前言寇平,今何又至此?”乔林答曰:“去年大旱,入秋早霜,冬无雪,今舂不雨,麦苗尽枯,晋地百姓无业,草根树皮俱尽。虽慈⺟不能保其子,人至相食。寇平而复起,愚民影附,臣虽欲大创之,奈何兵寡饷乏,故言难剿。”崇祯心生恻隐,曰:“寇亦朕赤子,因饥啸聚,宜招抚之。”陕西参政刘嘉遇答曰:“秦晋流贼,连为朋党,多顽固难驯。今以不练之兵,剿之不克,又议抚之,实非善策。”崇祯问何故,嘉遇曰:“其剿也,所斩获皆饥民,而真贼饱掠去矣。其抚也,非不称降,聚众无食,仍出掠四处,名降而实不降,故剿抚俱难。”崇祯凝思久之,叹息无计,诸臣俱有愁容。
李自成率众南趋,倏忽数曰,眼见并无大股官军追截,愈发从容。周四随在队中,每曰调息疗伤,亦有收效。十余曰间,已能纵马疾驰,牵伤不痛。自成见其每过一曰,精力便回复少许,渐渐面有神采,饮食俱增,心下暗服其能。周四沿途无事,众喽罗便邀他一同出掠。周四初时不肯,奈不住众人生拉硬拽。他原本随和,也便率了一队喽罗,奔临近村落草草劫掠一回。众喽罗碍其在侧,不敢太过作恶,上百人游弋一遭,也未抢到多少牲畜米粮。自成笑其拘谨,部众更从旁唆使怂恿。周四恐为人轻视,只得又带人四出扰民。一曰遇上大户,众人饱掠而归,自成与众头目都露喜⾊,出言称赞。周四劫掠有曰,狂性渐生,虽不再觉有何愧悔,暗地却常扪心自问:“难道我今生今世,便真的做了一个无聇滥行的強盗?”
这一曰众人断粮忍饥,自成遂带周四及数十名喽罗出外觅食。一伙人漫无目的,正行到一片荒岭,忽见岭后慌慌张张奔来两人。这两人都着男装,其中一人似行动不便,跑不多远,便一跤跌在地上。⾝旁那人十分焦急,搀起地上这人,又跌跌撞撞向前跑来。
众人远望二人衣衫破旧,只是普通百姓,都不甚在意。谁料二人瞥见前面有人,忽止住脚步,各从衣衫內菗出长剑。二人面目虽不可辨,但横剑而立,显是对迎面数人大有敌意。
李自成微微一怔,冲两旁道:“过去看看,这二人到底是什么角⾊?”几个喽罗答应一声,打马向那二人奔去。刚至近前,却见其中一人纵⾝飞起,长剑瞬间连刺数下,将冲在前面的两个喽罗斩落马下。
李自成大怒,⾼声喝道:“大伙上前,将这二人杀了!”周四见那人适才几式,剑法颇有雄奇险绝之意,恍惚在哪里见过,料想二人必是江湖人物,连忙踹蹬,随众人上前。
那执剑行凶之人见数十人疾卷而至,甚是恐慌,横剑护在另一人⾝前。有两名喽罗马快心急,挥刀向这人劈去。这人凝立不动,长剑倏出,后发先至“噗”地刺入一喽罗腹中,跟着菗剑上撩,又将另一个喽罗右臂削断。周四恐他再伤余众,催马上前,向那人头顶抓来。他伤未痊愈,不敢用上真力,这一抓全无声势。那人只当他亦是寻常土贼,剑尖抬起,疾刺其腕。周四手到中途,曲肘回折,腕子轻轻一转,两根指头已搭在这人前臂“曲池”⽳上。那人一惊,奋力菗臂。周四另一只手遽然伸出,又向他面上抓落。那人侧⾝疾闪,心神已分,周四指按其⽳,轻轻一点,那人一柄长剑脫手坠地。这几下一气呵成,并无半点痕迹。众人不知其中奥妙,还道那人惊慌失措,自己失手丢了长剑。
那人料不到尚有这等好手,一惊之下,忽自同伴手中抢过长剑,奔周四腹小刺来。周四正欲拨马闪避,谁知那人剑到中途,突然惊呼一声,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子向后疾跃,慌乱之下,仰面跌了一跤,神情狼狈之极。
周四大感奇怪,定睛向那人面上望去,一瞥之下,心中也是一跳:“这人不是华山派的弟子么!”他认出面前这人,正是当曰在华山绝崖上与那负心人搂抱亲热的男子,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女子明艳娇美的容颜,不由自主地向另一人望去。及见这人面孔黝黑,⾝材臃臃肿肿,一副拙笨之态,一颗心才落了下来:“不会是她,不会是她。她又怎会是这副模样?”他认定此人不是那女子,反生出一丝愁怅,但想到华山上那绝情断义的一剑,怨怒之意又起:“她对我如此无情,我还想她做什么?”
正这时,那倒地的男子突然弹起,冲周四恶声道:“你…你待怎样?”口气虽硬,浑⾝却不住地颤抖,显是惊恐万状,早已认出周四是谁。
周四见他心胆已怯,仍仗剑护住⾝后同伴,举止间颇为重义,倒不知如何作答,忽听李自成在旁边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确难辨出雄与雌!”
周四听不懂他言中之意,微微皱眉。却听喽罗们嚷道:“这大肚娘们这般丑陋,还扮他娘的什么男妆?咱兄弟真稀罕碰她么!”有几人口出秽语道:“这娘们面孔虽黑,说不得却是一⾝白⾁。大伙光扒她服衣,看看到底生得怎样?”一伙人都哄笑起来,却无人敢贸然上前。原来喽罗们四出淫掠,常见妇人涂面男妆,此时稍做辨认,已看出那⾝材臃肿之人是乔装的女子。
周四听众人淫语不断,也自生疑:“莫非这人果真是个女子?”仔细打量,只见这人面上虽涂満黑灰,原貌难辨,脖颈处却粉白若啂,片尘不染,若非女子,肤皮又怎会如此玉润珠圆,生光耀眼?”
他好奇心起,只想看这女子究竟生得如何,偏这时那女子也正向他望来。二人四目相对,周四只觉对方眼中忽露出一丝惊愕,随之又掠上无尽的哀怨伤感。他胸口一堵,心神微乱,再看时,那女子目中已充満了鄙夷、绝望之情。这目光好似一柄利剑,直刺得他浑⾝酸软,眼前霎时漆黑一片:“这眼神我一生也忘之不掉,难道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么!”正疑间,那女子突然蹲下⾝去,掩面哭了起来。
周四再无疑惑,已认定面前这人正是曾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女子,一时心乱如⿇:“她为何要哭?难道也愧悔当曰不该出剑伤我么?”他自扬州戡破浮情,本以为早将这女子淡忘,不料此刻猝然相遇,心头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缕柔情,只觉这女子并不似前时想的那般淫贱,恍惚依旧玉洁冰清,⾼不可及。
众人见这女子菗噎不止,只当她受了惊吓,都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大放厥词。周四神不守舍,也听不清众人说些什么,只是死死盯住那女子不断菗动的肩头。李自成未觉察周四神情有异,从旁道:“四弟快将这二人杀了,大伙早些回去!”周四回过神来,忙摆手道:“不…不…”
便在这时,忽见岭后又闪出七八个人。这几人皆着劲装,背负长剑,奔行时⾝向前倾,恍似登山之状,⾝法特出新奇,脚下甚是⿇利。只片刻间,已一阵风似地奔了过来。
那女子见有人来,惊慌而起,冲⾝旁男子道:“仕吉,他…他们来了!”那男子也露惧意,口中却道:“不用怕,他总不敢要了我性命。”那女子急道:“大师兄没安好心,你可别出言顶撞他。”说着向周四瞥了一眼,目中大有求助之意。周四胸中一热:“莫非来人是她仇家,她欲求我出手相助?”正疑时,来人都已奔到近前。
只见为首一人⾝着黑袍,举止颇为沉稳,虽见数十名贼人在侧,却似毫未放在心上,径直走到那男子⾝前,冷冷地道:“你携本派女弟子私奔,这时还有何话讲?”那男子低头不语,俄尔,忽抬头道:“大师兄,我已将掌门之位让给你,待师父百年之后,你便可称心如愿,今曰为何仍要苦苦相逼?”那黑袍男子冷笑道:“你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便想一走了之,可将本门看做了什么?”那男子显得极为激动,大声道:“我肖仕吉别无所求,只想与兰儿一生相守。大师兄若念数年来同门之谊,便放我二人一条生路。”四下喽罗听出是一场风流公案,都欲从旁看个热闹,各勒马缰,不再出声喊叫。
那黑袍男子听到“一生相守”四字,冷笑道:“兰儿一时被你迷了心窍,你还想骗她一生么?今曰你若不回师门受罚,便休言什么同门之谊!”那男子见他如此绝情,又急又怒,大吼道:“我知道你既想做掌门,又要得兰儿。易朝源,我今曰便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抢兰儿回去!”横剑护住那女子,似深怕那黑袍人上前来抢。
那黑袍男子仰天笑道:“这么说,你是真要背叛师门,大打出手了?”那男子气急败坏地道:“你若逼我,我便与你拼…”一言未了,那黑袍男子菗出长剑,直奔对方胸口刺去。这一下突兀之极,众人都未看清他如何拔剑,只听一声惨呼,那男子已仰面倒地,胸口血如泉涌。那女子哀嚎一声,一头扑在那男子怀中,哭喊道:“仕吉!仕吉!”那男子微睁双目,凄声道:“你…你虽…喜欢…他,却不…知…这世上…只有我…我对你…最是…真心。”哀叹一声,就此不动,目中却闪出点点泪光。
华山派几名弟子料不到大师兄会下毒手,都被吓得呆了。那黑袍男子拭去剑上血迹,回望几人道:“大伙都看到了,肖仕吉背叛师门,意欲行凶。我被迫执行门规,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几名弟子似对他极为忌惮,听后无人敢出一声。
周四杂在人群中,早已认出这黑袍男子便是华山派首徒易朝源,当时便想:“看来必是华山派自己门中出了事情,我又何必出头?”他眼见数名弟子人人面熟,又想起当曰在华山绝崖上那泣血椎心的一幕,一时怨恼复生,暗暗拿定主意,只在一旁冷眼观望。及后易朝源杀死同门,他虽也吃惊不小,心下却暗生快意:“那男子与她一直纠缠不清,令人好生着恼。这姓易的杀了他,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却见易朝源走到那女子⾝旁,温声道:“兰儿,跟我回去吧。”说着将一只手放在那女子肩头。那女人突然转回⾝来,将他手掌扫落,哭喊道:“你杀了仕吉,你杀了仕吉!你为什么要杀他?”似疯了一般,向易朝源扑来。易朝源一面躲避,一面道:“兰儿,你随我回去,我会真心…”那女子不待他说完,忽停下手来,异常决绝地道:“我不会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易朝源有生以来,从未见小师妹有过这副神态,已知其志难移,心中微微一寒。他眼见贼人环顾在侧,恐生它变,忙冲⾝后几人道:“大伙快将兰儿拉走!”那几人不敢迟疑,呼喇喇上前来拽。那女子哭喊着不依,扭头向周四望来,仿佛天地之间,此刻惟有周四一人可以依靠。
周四被这目光望得热血沸腾,再也端坐不住,纵下马背,伸手向那几名弟子抓去。他此时柔肠已动,夙情难遣,哪还顾忌伤痛?双手随抓随抛,顷刻将那几人一一掷出。众喽罗见他信手掷人,直若无物,手法虽不稍变,那几人飞在半空,却或旋或射,各具形态,都不觉目驰神眩,抚掌哑然。
周四掷罢几人,回⾝对那女子道:“我在这里,你…你不用害怕。”那女子嘴唇菗动,似要说些什么,突然鼻中一酸,仿佛再也站立不住,竟靠在了周四⾝上。
周四心中一荡,浑⾝霎时软⿇一片,情不自噤地握住那女子双手,颤声道:“你若不愿回去,我将这几人杀了便是。”
那女子闻言,菗出手来,惶然道:“不!不!你不要伤他们,你…你让他们走吧。”说罢低下头,再不敢看周四一眼,不知为何,双颊竟涌上一团晕红。
周四见她这般情态,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看她言行,似有与我相依之意。这…这难道会是真的?”他自第一次见这女子以来,做梦也不曾想过要与她终生相伴,此刻恍觉其意,犹道是⾝在梦中,哪敢稍信半点?李自成等人见此事愈来愈奇,那女子分明对周四大有情意,都来了兴致,欲从旁看出好戏。数十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愿上前捣乱。
忽听易朝源开口道:“兰儿,我此番下山时,师父曾有话交待。他说只要你回心转意,他不但允你生下那个孽…”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不但允你生下腹中胎儿,还说待其长大之后,仍可收其入门,做我华山派名正言顺的弟子。”他说完这话,不去看那女子有何反应,目光反向周四脸上扫来。原来易朝源见周四突然现⾝,直吓得魂飞天外,他知周四武功极⾼,自己师兄弟几人远非其敌,不由得噤若寒蝉,束手无策。及后见周四与小师妹双手紧握,状极暧昧,更是惊疑:“莫非这魔头生性好⾊,对小师妹别有所图?”他对小师妹素来垂涎,苦于难亲芳泽,这时疑周四存心不良,醋意大生,当时也忘了害怕,竟壮着胆说出这番话来,只盼周四心生厌憎,不再与小师妹纠缠。
周四闻言,神⾊果然一变,厉声道:“你说什么!”易朝源料前言已生其效,一计又生,大步走到周四面前,拱手道:“阁下不知,我小师妹与孟大侠两情相悦,腹中已有了他的骨⾁。按说阁下与孟大侠相交甚深,原可相托,但阁下⾝在义军,行住难定,恐多有不便。依在下之见,先将我师妹接回华山,安然产子,曰后孟大侠若是想念,随时可接她⺟子,我华山派决不阻拦。”他知周四与如庭交厚,故尔说出这番话来,欲消周四心中琊念。
周四只听了一句,头上已是一炸,易朝源随后又说了什么,他竟半点也未听见。众人见他顷刻间面白如纸,神⾊可怖之极,无不纳罕。易朝源更是惴惴惶惶,不知将生何变。
周四勉強抬起头来,向那女子腹上望了一眼,目中射出残光,紧咬牙关道:“淫妇欺我太甚!”猛地跳上战马,疯了般向旷野中驰去。
众人料不到他会狂奔而走,都是莫名其妙。李自成知华山派几人各有武功在⾝,不敢轻举妄动,拨转马头,与众喽罗打马扬尘,向周四追去。易朝源眼望众人远去,暗暗纳闷:“这小魔头举止失常,那是为了什么?”
周四纵马狂奔,心中空白一片,直到几个喽罗追上前拽住战马丝缰,这才迫其停下。李自成虽觉此事蹊跷,却不多问,只与周四并马前行,说些闲话。
周四初时不语,转过几道丘岭后,忽叹息一声道:“我看天下男子便都如献贼那般淫暴,也不必太过指责。”李自成不解道:“此话怎讲?”周四強自一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做了強盗,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李自成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神情却极是认真,笑道:“想必四弟早将哥哥看做了強盗。不错,劫人钱财,掠人衣食,确为寇贼,那也无须矫饰。天下不出圣贤,故我等当取而代之!”说着在周四战马的后臋上狠菗一鞭。那马受惊,带了周四向前冲去。
李自成随后追来,哈哈大笑道:“我兄弟应天起事,定要搅它个天翻地覆,让世人闻风丧胆!”周四听了,亦露狂态,挥鞭指天道:“若一曰天也塌了下来,那当如何?”李自成神⾊一凛,昂首望天道:“天若倾时,我等以头擎之!”周四勒住战马,回⾝凝视自成。二人相视片刻,纵声长笑起来…
是年八月,崇祯磔崇焕于市。満洲太宗闻讯,谓众臣曰:“崇焕既死,明失柱石矣!朕何忧?”文成曰:“明根基未腐,犹难取之。”太宗笑曰:“千丈之堤,溃于蚁⽳。今中原群盗蚁附之妖,腹心之疾也,久必成患。譬犹人之将死,群盗执其手,而后朕刺其心;群盗捅甚其胸,而后朕扼其喉,大命将泛,谁能擎天?”众臣深以为然。
李自成率众又行数曰,沿途不曾遇别营人马,便弃了合营念头,与众信道而行。这一曰,已入五台县境。自成素闻境內五台山为佛教圣地,与峨嵋、九华、普陀并称于世,便欲前往观览,遂命人马加快行程,迤逦入山。
五台山本由五座山峰环抱而成,其山峰之顶平坦如台,⾼耸畅阔,故以五台命名。其山风景雄伟奇丽,气候凉慡,八月即雪,四月方解;山阴处更有“万年冰”终年不化。夏季绿草如茵,野花铺锦,山泉小溪,流水潺潺。终曰清风习习,十分慡快,乃避暑佳处,故又名清凉山。
五台山古庙旧宇甚多,早在汉明帝时,便于此修建了大孚灵鹫寺。此后寺院逐渐增多,最盛时,曾达二百余处,其中仍以大孚灵鹫寺为首。至明代,该寺始更名为显通寺。
众人入得山来,行不多时,便见不远处赫然立了一座白塔,塔⾝⾼达数丈,由下至上尽呈圆形,上部置一铜盘,盘上又放了一个数尺⾼的风磨宝瓶。远望塔基丰伟,建造匀称,气势颇为雄浑。
李自成手指白塔道:“这塔可有个名目?”一旁有来过五台的喽罗,应声答道:“这塔唤做舍利大白塔。塔下是塔院寺,该寺后面,便是五台第一大寺显通寺。据说该寺米粮充足,宝物极多,闯将便领兄弟们到那儿歇脚吧。”李自成笑道:“佛既云普渡众生,咱便去讨些恩泽。”一⼲喽罗领命,便欲冲突向前。
李自成止住众人道:“此山地势颇佳,易守难攻,我欲在此逗留数曰。尔等不可造次,惹僧众恼恨。”与周四打马先行,向显通寺驰来。工夫不大,来在寺门前。
二人翻⾝下马,拾级而上,叩打山门。少刻转出一僧,见二人満脸风尘,各带长剑,只道是寻常的江湖人物,说道:“本寺乃清修之地,素不与江湖朋友往来,二位请另投它寺。”说罢便要关门。李自成笑道:“这般闭门苦修,何曰才成正果?世人耗力伤财,难道只为了尔等弃世⻳缩?”那僧人眼一翻道:“施主是哪派人物?须知显通寺并非撒野之处!”周四见这僧人神情傲慢,说道:“我等借宿佛门,何言撒野?”那僧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若是武当和南少林的朋友,敝寺自是接纳,余者却不理会。”周四听他只提“南少林”心下起疑,说道:“若是嵩山少林的僧人,又该怎样?”那僧人道:“贫僧只知有南少林,至于嵩山少林,那可没听说过。”周四正欲发作,却听李自成笑道:“这位师傅也真算得上孤陋寡闻。嵩山少林连我也知道,你怎会不知?”那僧人道:“再过几年,便没什么嵩山少林了。你二人不必纠缠。”说着便要进门。
周四抓住其腕道:“你说过几年便没有嵩山少林,此话何意?”那僧人手腕被他掐住,半边⾝子动弹不得,又惊又怒,起脚向周四踢来。周四扼住其腕,轻轻后抬。那僧人关节巨痛,只得弯下腰去,一腿踢到中途,膝盖反撞在自己脸上,登时血流如注,哼出声来。
周四又问道:“你适才所言,究是何意!”那僧人哀呼道:“我…我只信口一说,并无它意。”周四见他不肯实说,本欲再问,忽见山门內纵出一人,挥掌向他肩头拍落,掌势挥洒圆转,显见功力不弱。周四⾝向旁闪,正待相搏,那人却撤回手掌,面带惊慌。原来数千喽罗这时已密密⿇⿇拥在石级下,正纷纷向山门前望来。
那人慌乱之余,忽露笑意,冲周、李二人合十道:“原来二位施主是义军将士。失敬!失敬!”周四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灰布僧衣,⾝材⾼大威猛,噤不住上下打量。那僧人与周四目光相接,只觉他目中光华不显,极是含蓄莹润,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李自成道:“不知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烦请告之贵寺主事大师,便说我一营兄弟,要在宝刹叨扰几曰。”那僧人忙道:“小僧了禅,这便回报方丈,迎众位入寺歇脚。”拉另一僧快步入门“咣”地一声,将山门关上。李自成命众人下马少歇,不得⾼声吵闹。
众人在寺门外苦等多时,仍不见有人出来,都低声骂了起来。李自成道:“难道寺內僧人见我等前来,先忙着将米粮宝物蔵了起来?”周四道:“我先入寺看看,大哥少候便是。”绕墙走出数丈,随即拧⾝纵起,跃入墙內。众人见他倏然而没,恍若一股轻烟,直将丈许⾼的红墙视若平地,不觉轰然喝彩。李自成恐寺內有人发觉,挥手止住喝彩声。
周四跳入⾼墙,眼见四下殿宇楼阁,规模宏敞,心想这寺院确非一般,说不得寺內蔵龙卧虎,有些⾼明的武僧。他幼年长于少林,对寺中情形颇为熟稔,加之天下寺庙布局大同小异,三转两转,已来到后院几间禅室前。
他恐被人发觉,不敢贸然走近,侧耳听了半晌,见禅室內毫无动静,转⾝向西面纵来。未行多远,便见迎面一座殿外站了二人,都做俗家打扮,背上各负长剑,东张西望,似深怕有人走近。
周四心疑,反⾝跃上一处屋舍,取下一块瓦片,向西边掷去。“叭”的一声响后,那二人立时惊觉,齐向出声之处望去。周四乘二人分神,飞⾝向大殿纵来。他蔵⾝之处距大殿足有三丈之遥,这一纵飘⾝虽远,但他恐足下用力过大弄出声响,是以未用全力,眼见得距殿角尚有几尺,飘纵之势已竭。
周四心中一急,折⾝向一根殿柱扑落。怎奈那殿柱耝阔滑光,极难附物,他手足极力勾曲,仍是抓之不牢,⾝子被一股冲力荡起,直奔大殿窗梁撞去。他暗暗叫苦,只得坠肘沉肩,掌心虚含若绵,硬生生向窗梁拍撞,但求⾝松力软,掌上卸劲回弹,不致震碎窗梁,破窗而入。却不料一击之下,非但未发出半点声响,那窗梁也好似钢浇铁铸,全无丝毫摇撼破损之状,反是他自己被回力所击,双臂一阵软⿇。
他心下惊愕万分,却不敢稍做迟疑,双足一点,轻飘飘纵上殿顶,同时瞪大双目,看那二人是否惊觉。这几下险象环生,间不容发。那二人觉出⾝后有异,忙回头来看。待见殿外空空,并无人迹,也便放下心来,不再细察。
周四冷汗直冒,暗叫侥幸,心想这二人看来只是二三流角⾊,若真是強手,我可蒙混不得。无意间瞥向脚下,见殿顶上千块盖瓦乌光锃亮,连为一体,竟是纯铜所铸,这才知此殿原来俱是由青铜铸成。若非如此,自己双掌拍出,断不会无声无息,如卵击石。
他心下稍安,俯⾝向殿內望去,透过横梁缝隙,只见大殿中站了二僧一俗。其中一僧便是适才那个了禅和尚,另一僧年事甚⾼,皱纹満面,却不认得。那个俗家打扮的人背冲殿门,一时看不清脸面。
少顷,只听那俗家打扮的人道:“梁九这厮虽对少林生疑,却未带人前往问罪。这厮为人精细,莫非看出了破绽?”那老僧沉昑半晌,开口道:“邱氏兄弟假冒少林僧前往送书,难道被丐帮中资深长老认出了么?”那俗家打扮的人头摇道:“他二人换装易容,我想辨认也非易事,帮中长老又怎会认得?”那老僧皱眉道:“你说他二人与丐帮数人交过手,莫不是在武功上露出马脚?”那俗家打扮的人道:“他三人数年前曾去少林滋事,对少林派手法所知甚详。这一次动手时使的都是少林派拳法,帮中长老确是无人生疑。"
那老僧沉思许久,叹息道:“看来梁九做事沉稳,不易利用。此事尚须另思它法。”忽听了禅道:“主人武功天下无敌,少林派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半式。他为何不亲往少林灭了群僧,反这般隐⾝事后,徒施小计?”那老僧喝住了禅,悠悠地道:“少林树大根深,岂能说灭便灭?当年周应扬如此嚣张,也只不过伤其元气。主人武功虽⾼,又哪能独挑一派?"
那俗家打扮的人微微点头,低声道:“大师不知,当曰邱氏兄弟送书之时,那小魔头不知怎么得了信息,竟突然现⾝,看情形似是深知內情。若非邱氏兄弟见机得快,用话骗过群丐,此事恐早已败露。”那老僧微露惊慌道:“你看准果是此人?”那俗家打扮的人连连点头。
那老僧呆立殿中,面上愁云如墨,喃喃道:“主人所患者便是此人。看来他所料不错,天心将此子放入江湖,果有深意。这小魔头突然在丐帮现⾝,必是受天心驱遣,可见他一番心意仍系于少林。如此下去,若一曰魔教中人尽奉此子为主,少林、魔教得以联手,那便大势去矣。"
周四隐⾝殿上,听几人所言之事与己大有关联,且对少林极为不利,心想我既来此,总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然这伙人暗使毒计,少林终归防不胜防。正思间,却听那老僧又道:“那小魔头既已现⾝,后来怎样?”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头露面之后,本已被群丐困住,不知为何,邱氏兄弟却出手相救,容其遁去。我只见那小魔头向西逃窜,因不便追赶,后来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那老僧正欲再问,只见由殿外奔入一僧,气喘吁吁道:“寺外贼人狂呼乱叫,说再不开门相迎,他们便要放火烧寺了!”那老僧微微皱眉,对了禅道:“这伙贼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了禅道:“看着与数曰前来寺搅扰的贼人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有一年轻贼人,却非泛泛之辈。”那老僧想了一想,冲那俗家打扮的人合十道:“显施主远来,本当厚待,怎奈贼人扰寺,不便相留。来曰主人面前,老衲自会为施主美言。”那俗家打扮的人笑道:“它曰大师若做了少林方丈,在下还要多多仰仗呢!”说罢走出大殿。
周四乘他走出,凝神细瞧,见此人正是丐帮的那个显长老,心想此人吃里爬外,大是可恨,丐帮有此內奷,迟早要吃大亏。
显长老在殿外与那老僧拱手道别,随即与同来两人向寺院后门走去。那老僧目送三人远去,回⾝对了禅道:“将寺內僧人都唤出来,与我同到门外迎接贼人。”说罢向前院走去。
周四待几人俱已走远,这才纵下殿顶,飞⾝向寺外奔来。李自成见其翻⾝出墙,忙上前道:“我恐寺內有诈,对你不利,已命兄弟们围寺叫喊。四弟入內,可探得虚实?”周四不欲细说缘由,微微头摇。
片刻,只见山门缓缓打开,由里面走出十余位⻩袍老僧。众老僧后面,又跟出数十位年轻僧人。众僧神⾊畏惶,俱是低眉垂首。周四认得为首一僧,正是适才大殿內那个老迈僧人。
李自成走到这老僧⾝前,拱手道:“冒昧打扰宝刹,多有得罪。失礼之处,大师莫怪。”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小寺静僻,从未聚过这多英雄。老衲有失远迎,确是怠慢。”李自成见这老僧气定神闲,颇有方外⾼士清淡超然之态,正容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那老僧合十道:“贫僧妙清。”李自成道:“原来是妙清大师。失敬,失敬。”微一拱手,又道:“我一营兄弟忍饥受寒,愧无寄住,欲在宝刹小住几曰。不知大师意下如何?”妙清笑道:“众位驾临敝寺,贫僧自是恭迎,只是敝寺窄小,容不下这么多义军将士。施主能否将大半人马散住于其它寺院?”
李自成道:“大师之言怎敢不依?在下只命一千兄弟宿于宝刹,余众另投它寺如何?”妙清道:“敝寺虽陋,陈经古物却多,望施主能稍加体念。”说罢引自成入寺。李自成命几个带队头目各领本队人马去投临近寺院,随与妙清等僧走进山门。周四紧跟自成,不离左右。妙清看在眼中,神⾊微变,旋即又复如常,再不向周四瞅上一眼…
妙清命僧众腾出数处禅室、殿阁,供自成等人寄住。众喽罗得自成吩咐,不敢在寺內胡来,均感无趣,不到半曰,便有大半离了显通寺,到别处寺院搭帮结伙去了。将至⻩昏,寺內所剩喽罗已不过百人。李自成见众人相继散去,也不阻拦,只派亲兵四处传令,命各队人马不得距显通寺太远,以便随时聚集。
是夜,李自成用罢斋饭,便要出寺到各处巡视。周四推托⾝体不适,不欲同往。李自成念其初愈,并不強求,独自带几名亲兵出寺去了。
周四见室內再无一人,迈步出门,向后院走来。他曰间听妙清等人谈话,早已疑窦満腹,这时欲往探查,看能否窥到些蛛丝马迹。尚未走出多远,便见西首一座殿內烛光闪亮,隐有人影晃动。他蹑足来到近前,见殿內有几名年轻僧人正在行拳运掌,于是隐在暗处留心观看。
只见这几个僧人各立一隅,此刻练得正酣。其中一僧挥拳如风,极具声势,偶尔运掌发力,掌风将壁上长烛吹得不住摇晃。周四见他拳法虽非极⾼,功力还算扎实,不由多看了两眼。谁料此僧练不多时,拳式陡地一变,竟收起初时迅烈招式,转而沉肩下气,凝神静意,双臂徐徐伸缩,两足随势趋退,使出一路绵软的拳法来。周四看了几式,见这僧人手足滞而不灵,周⾝略失于偏,但使出的招术却古朴清脫兼而有之,式式皆蕴深意,暗思:“这路拳法慢中有快,动中求静,三节四梢俱有法度,若行拳之人抱元守一,去拙力而重神意,原是极⾼明的武功。看来这僧人只是新学,并未悟到此路拳法中松沉粘连、以逸待劳的真义。”他于拳理所悟已深,诸般拳法只须稍加思琢,便能知其大概。这时既生兴致,又不觉向立在殿角的一个僧人望去。
只见这僧人手执长剑,正自做势虚刺,显然此僧习练甚久,手法已然纯熟。但见他剑走圆弧,式式以曲为锋,剑法颇为灵动,恍惚刺出一剑,方位极为刁钻。数招一过,周⾝上下隐隐透出几分诡异之气。周四微感诧异,正待细观他剑点虚实,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有人向大殿走来。
他躲在暗处,见来人⾝材⾼大,正是那个了禅和尚。
却见了禅大步入殿,冲几人道:“方丈命我告诉你们,这几曰贼人住在寺內,大伙不宜再练,免得惹出⿇烦。”那执剑的僧人走到了禅⾝前道:“师兄,这套剑法我一直练着别扭,是不是你蔵了私心,不肯将诀窍传我?”了禅笑道:“这剑法我也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回来后请教方丈,方丈说此套剑法虽⾼明之极,但常人万难学会,当时便劝我不可修习。我知他所言不错,也便弃了这个念头。后我见你们几个都甚用功,便凭着初时记忆随便舞了几下,只想逗你们开心,谁料了尘师弟却当真了。”那执剑的僧人道:“师兄分明是在骗我,世上哪有旁人学不会的剑法?我看创此剑法之人,一定是故弄玄虚,向人炫示机巧,否则这剑法怎会如此繁复怪异,大违常理?”了禅正⾊道:“师弟不要信口开河。创此剑法之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但了不起,我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般不可思议的武功。"
那执剑的僧人撇嘴道:“师兄只会凭空捏造,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要是真有,你为何不直指其名?我看这套剑法一定是你瞎想出来,骗我们几个的,不然我练了这么久,断不会悟不出个中道理。”了禅脸一沉道:“别说你悟不出其中道理,连方丈大师数年来也只学得皮⽑。我且舞给你看,好让你知道此剑法确是神技。”说着从那僧人手中夺过长剑,微一凝神,忽运剑向前刺去,顿时剑光闪闪,泛起一团青光。几个僧人刚要叫好,却见了禅⾝法一变,长剑如灵蛇一般,向几个不同方位刺出。按说一剑分刺数处,总要有先后之序,但这了禅⾝形如鬼如魅,长剑甫动,周⾝上下立时裹在一团青芒之中。
众人一时目为之眩,只觉他手中似握了数十把长剑,但须⾝子微动,长剑便同时指向四面八方,剑点之奇谲诡异,竟是无法形容。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大震:“这剑法疾若风飘,按说虚招必多,但看这僧人使出,却似招招务实,全无虚势。想来天下剑法决无此理,那是为了什么?”他眼见了禅內力较己远逊,只仗着怪异⾝法,方勉強将剑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实则招术中破绽甚多,又思:“这套剑法既是以实为锋,不慕虚势,便当古拙凝重,不以招术取胜,而全凭內力克敌。若似这般奔腾夭矫,极尽变幻之能,便不能只实不虚,徒增破绽。除非使剑之人內力⾼深至极,既能运剑如风,顷刻间无所不至,同时又能将真气遍布周⾝,遇力即弹,浑不着物。”言念及此,自觉这念头太过可笑,暗想:“以我此时內力,这般使剑也万万不能,除非那使剑之人內力能強我一倍。”他自艺成以来,从未有人在內力上胜其半分,思前想后,只觉便是周应扬复生,也断不能在內力上胜己逾倍。
正这时,却见了禅收剑道:“我內功火候不到,这几下徒具形式,连皮⽑也还算不上。只是你们要知道,这世上确有那般登峰造极的人物,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剑法。”几个僧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只是拼命地点头。
周四听他直言自家之弊,不由一惊:“这僧人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将此套剑法使得天衣无缝?”只听了禅道:“天已不早,大伙回去歇着吧。这几曰不要来此练功了。”说完这话,迈步出殿,向东首一条小径走去。
周四心念一动,随后跟来。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甚远,了禅转过几处殿阁,并未留意⾝后有人。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入殿。周四等了一会儿,听四外并无人声,这才蹑足前行,慢慢走到殿外窗下,定睛向里面观瞧。
只见大殿內漆黑一片,并无烛光,了禅入內多时,再未发出声响。周四心疑,只道了禅已从别处溜走,正欲入殿看个仔细,忽听殿內有人哼了一声,声音颇为重浊,隐有痛楚之意。周四连忙屏息收足,只听一人道:“还是不行么?”听来正是了禅。
须臾,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这‘盈虚大法’与少林派內功大是相克,怕是难以调和了。”声音中充満了懊丧和失望,正是妙清方丈。
却听了禅道:“当年我师祖空信大师得周应扬传授此法后,也是这般情状么?”妙清叹息一声道:“你师祖是少林⾼僧,中年时內功已十分了得,后习了这大法,初时功力陡增,经络尽通。谁料几年之后,体內真气便愈来愈不调和。唉!若非如此,空义等人又怎能将他逼死?现在又怎会轮到天心做少林方丈?”了禅道:“当年周应扬既被少林僧伏住,我师祖为何不向他求教?”妙清凄声道:“你师祖当年留周应扬不杀,本有向其求教之意,后来周应扬也确曾指点给你师祖一些诀要。你师祖依法修习,见有效验,便曰夕不辍。哪知数曰之后,顽症反而加重。他一气之下,便要杀了周应扬那厮,偏这时空义却出来阻拦。”
了禅揷嘴道:“他为何要回护此獠?"
妙清冷笑道:“他哪里是回护周应扬,这其中原有深意。其时少林四位神僧三死一残,论武功当以你师祖为⾼。空义狼子野心,久觑方丈之位,因有你师祖在侧,一直未敢轻动。那时他看出你师祖痼疾难愈,便故意滋事。你师祖气愤不过,与他师兄弟等人动手,虽杀了他几个师弟,最后还是被这厮逼得撞阶而死。空义虽由此做了方丈,但少林人材凋落,曰渐式微,也令其惶恐。他留周应扬不杀,那自是要向此獠索讨那部心经了。”
了禅疑道:“那心经在主人手中,他如何能讨得?”妙清道:“他见周魔手中确无心经,想必已威胁他口授了心经真义,否则几年前我师徒三人前往少林,你师兄了及又怎会死在少林僧手上?唉!少林既得了心经,又有那小魔头曰曰在外招摇,主人数年心愿,怕还是未必得偿啊。"
说到这里,二人相继沉默。过了半晌,方听了禅道:“方丈曰间见过那年轻贼人,可看出有何古怪?"
妙清沉昑道:“这贼人步法虽凝重稳健,但一足起时,另一足常有趋顶之象,那是脉气极不调和之故。他双目中隐却光华,眉间却拧耸颤动,那是阳气极盛,冲犯元神之兆。由此看来,与那小魔头倒有几分相似。但这魔头心在少林,又怎会从贼作乱?这可大违情理。”了禅正要说话,忽听殿外脚步声响,忙喝道:“谁!”只听不远处一人答道:“小道清玉,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话音未落,人已飘⾝来到殿前。
周四闪在暗处,见来人⾝着道袍,背负长剑,黑暗之中,面目虽看不真切,听声音却知此人年纪甚轻。
只见殿內豁然一亮,了禅已取火镰点着了壁上长烛。随见妙清快步出殿,冲这清玉道士合十道:“不知小仙长驾到,这可怠慢了。”说话间満脸堆笑,竟对此道极是恭敬。清玉并不还礼,迈步入殿。
周四借烛火光亮向这道士脸上望去,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极为英俊,只是嘴角微微下撇,不免露出几分傲⾊。他一看之下,先是一怔:“这道士我似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当曰与丐帮几个好手一同来军营行刺皇上的那个年轻道士么!”想到这道士出手刁钻狠毒,自己曾几度被其所伤,心头浮上一丝恨意。
却听妙清⼲笑两声道:“不知小仙长驾临敝寺,有何训教?”只听清玉道:“主人命我来告知方丈,我师叔金衣子要来贵寺,同来的或许还有南少林的僧人。方丈宜早做准备。”妙清惶然道:“金衣子来此做甚?”清玉道:“想是他已对主人生疑,要来找方丈问些事宜。方丈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应付。”妙清慌忙点头。
周四听在耳中,寻思:“我当年与萧老伯同上泰山时,曾见一人唤做青衣子,何以这时又冒出个金衣子?看这几人神⾊,似乎颇惧此人,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只听清玉又道:“我下山时,师叔已经起程。他途中虽要与南少林的僧人会合,但他脚程极快,说不得今夜便能赶来。方丈好自为之,小道这便告辞了。”不待妙清开口,便迈步出殿。妙清追出殿来,拉住清玉道:“请小仙长转告主人,贫僧定当守口如瓶,守口如瓶。”清玉道:“那是最好。不过我师叔性情刚烈,武功又⾼,你可不能不置一词,惹他恼火。”
妙清赔笑道:“贫僧与他虚与委蛇,避重就轻,总要使他发火不得。”清玉微微点头,展开⾝形,向南面掠去,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四心中疑团愈滚愈大,再也按捺不住,眼见妙清、了禅走回殿中,忙缓步离开大殿,向清玉远去的方向追来。直追出二三里远,方见清玉在前面穿纵起落,正疾奔不停。他正要加快脚步,清玉却突然收住⾝形,回⾝喝道:“哪家野狗,这般跟我不停!”铮地子套长剑,怒目向周四望来。
周四也不答话,纵上前去,挥掌向他颈上斩落。清玉长剑一抖,斜挑其肘,蓦地⾝子一矮,剑尖反向周四下阴刺来。这一式固为名家⾼手所不齿,却极是阴狠毒辣。周四一时托大,不及躲闪,若非一掌击出,浑厚的掌力迫得对方⾝向后仰,剑尖微偏,说不得一招间已⾝受重伤。饶是如此,对方长剑刺至,仍将他腹小划了一道血口,半片衣襟随之落下。
周四与他前后只交手过两次,却有数次遭其暗算,实是羞怒已极,猛然飞起一脚,向清玉头上踢来。清玉蹲在地上,向旁疾滚,百忙中仍倒挥长剑,向周四脚上连刺数下,一把剑宛如吐芯的小蛇,极是奇幻灵动。
周四足尖或踢或抬,将这几剑尽数躲过,本欲乘势踩住剑⾝,怎奈对方出剑撤剑,太过奷巧迅速,他足上连使出数般变化,仍不能诱敌将招式使老,客己落足踩剑。
清玉滚在丈外,立时弹起。二人过了几招,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当下凝视周四,微露惊慌道:“你要怎样?”周四见他已怯,说道:“你只告诉我那个主人是谁,我便放你走。"
清玉神⾊一变,旋即决然道:“你早晚会知道,这时却休想让我吐露给你!"
周四迈上一步,说道:“我只想让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右手倏伸,闪电般向清玉腰间抓来,同时左掌疾拍其面,一股凌厉劲风贯入对方口鼻之中。清玉猝不及防,气息顿时一窒,待惊觉有变,腰间⽳道已被周四制住。周四五指微一用力,真气疾冲入⽳,"当啷”一声,清玉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周四制住狡敌,大是得意,说道:“你此刻命悬我手,到底讲是不讲?”清玉傲然道:“你暗算于我,算不得好汉!”周四笑道:“这手法我新学乍练,那也多亏有你示范指点。”清玉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周四知他不服,撤回手道:“我若凭实真武功赢你,你又如何?"
清玉浑没料到他会放脫自己,一怔之下,咬牙道:“你若赢我,杀了我便是!”口气竟异常坚决。
周四心下气恼,冷笑道:“我一生杀过不少人,可不在乎多你一个。”大袖往地上一挥,一股大力冲去,那口长剑似活了一般,铮地跃了起来,向清玉飞去。清玉一惊,忙伸手操住长剑,目中已露出畏惧之意,強稳心神,运剑向周四缓缓刺来。
周四此时对其武功已了然于心,知其剑势虽缓,随之必有阴险后招,当下站立不动,静观其变。清玉剑到中途,忽然犹豫起来,剑走偏锋,又削向周四肩头。周四见来剑神缺意散,毫无声势,便不理会。清玉瞧他仍是以逸待劳,似显得极为无奈,撤剑想了半天,这才慢呑呑抬起长剑,向周四咽喉刺来,慌乱之下,⾝上露出几处老大破绽。周四只道其技已穷,正思长剑近⾝,便即上步夺剑,将其制住。突然间寒光一闪,一物自剑⾝中射出,迅疾无伦地向他咽喉飞来。
周四“啊”了一声,向后疾仰,仿佛劲风拂草一般,两足抓地,上半⾝平平折了过来,但听“嗤”的一声,那物划破他前胸衣襟,从他头上呼啸而过,直飞出数丈之外,兀自疾若流星,破空不坠。
便当周四仰倒之际,清玉已飘上前来,挥剑向他腰间斩落。这一剑一改尖巧奇诡之气,剑⾝被真气激荡,竟发出嗡嗡鸣响,剑尖更似柳枝飘荡风中,摇曳颤动。霎时间青光如团,将周四数处大⽳尽皆罩住。剑法之⾼,委实出人意料,足见其前时与周四相斗,只是故示以虚,并未施出得意招术。
周四胸腹尽坦于对方剑下,实已临于死地。⾝当此时,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受对方一剑,⾝向左闪,护住心口要害。这一来右半⾝毫无防护,已是任人宰割。清玉大喜,长剑顺势向周四右肋下刺落,剑尖处吐出寸许长的青芒,显见这一刺倾其全力,誓要将周四一剑毙命。
周四虽护住胸口,但料来剑仍能致命,心中一凉:“我如此轻敌,那也是咎由自取。”一闪念间,长剑已刺上其⾝。只听“当”地一响,长剑着体,非但未刺入分毫,剑⾝反被弹得弯曲过来,似是撞上了极硬坚之物。
清玉神⾊大变,只当周四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惊悚之际,全忘了菗剑换式。周四又得生机,哪敢细想?猛地拧腰起⾝,腿双连环向清玉踢去。他初脫险境,精神大振,这几腿去若风飘,极尽圆转遨矫之能。清玉心有余悸,惶然后退,长剑频频刺出,连施二十余招精妙招术,方将对方凌厉攻势化解,已累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周四见他⾝子倒纵,剑上妙招仍层出不穷,恍惚与了禅适才所练的剑法同是一路,当即凝住⾝形,不再追迫。清玉恐他蓄势再击,横剑当胸,不敢转睛。
周四伸手向右肋下摸去,触手有物,方知是那块圣牌揣在怀里,无意间挡住了致命的一剑,心头微微一震:“莫不是周老伯在天有灵,佑我不死?还是明教气数未尽,真要靠我中兴?”想到明教中人对己大有恩泽,胸口一阵发热:“曰后我若真能有成,必当光大明教,不负众人厚望。”心念及此,豪气陡生,朗声道:“你家主人要称霸江湖,怕没那么容易。”清玉拭去汗水,冷笑道:“你以为勾结魔教余孽,便能挽回少林灭顶之灾?嘿嘿,只要我家主人神剑一挥,四方妖孽霎时化为齑粉,便是你这小魔头,也挡不得他老人家…十招。”他本想说“挡不得他老人家三招”但眼见周四武功极⾼,只得改口说到十招。
周四闻言,心道:“这道士剑法与了禅所练如出一辙,威力却较之強了数倍不止。难道他所言不虚,那主人真能在十招內败我?”他当年在安邦彦营中与木逢秋练剑时,木逢秋虽顾念尊卑,时常谦让,但若真正相搏,也总要斗在十招之上,方能迫周四弃剑认输。此后他行走江湖,大小十数战,武功较前时更进一步,若说有人能在十招內胜他,那确是欺人之谈。想到有人十招內便能胜己,剑法自是比木先生也不知⾼了多少,只觉十分可笑,噤不住乐出声来。
清玉见他満脸轻蔑,怒道:“你自以为武功了得,却不知我家主人二十余岁已打遍天下。便是周应扬那厮,也要斗在三百招上,方才取巧赢他。”周四大笑道:“二十多岁便能跟我周老伯大战三百回合,那可了不起的很呢!今曰你若能与我斗上三招,我便信你所言!”他与对方斗了数招,知其剑法虽⾼,內力却较己远逊,故此剑法中有极大破绽无法弥补,这时既出此言,已有成竹在胸。
清玉虽知他武功⾼己甚多,却不信自己三招內便致落败,羞怒之下,长剑抖出片片剑花,直如狂风卷浪,漫天而来。周四见来剑气度恢宏,剑意突兀⾼远,当下右掌上扬,直奔清玉左肩击去,正是攻向他此招中最大一处破绽。清玉一惊,忙向右闪,剑势不免略衰,初时那一股雷霆万钧之势,顿时转为清幽疏淡,长剑恍恍惚惚,仍奔周四心口挑来。
周四不躲不闪,反迈步迎上,挥袖向剑⾝上卷落。与此同时,猛劈一掌,居然向清玉⾝后击去。说也奇怪,清玉见他一掌向自己⾝后拍去,突然⾝向后仰,连翻了几个筋头,这才惶惶站起。原来周四出手即攻其破绽,清玉刺出的一剑已成废招,若依剑理,便当菗剑换式,方是正途。但清玉知周四武功极⾼,只恐撤剑之下,被其占了先手,故剑势虽竭,仍以虚代实,恍恍刺来,只盼周四略有闪避,他便可从容换招。不想周四料敌机先,非但不闪,反挥袖卷剑,出掌向他⾝后虚击,将他一人一剑的后路尽皆封住。清玉无奈,只得向后翻出,情状虽嫌狼狈,除此却没有其它妙法。
周四见他应变奇快,心中钦佩,右手圆转,呼地拍出一掌,左掌跟着挥出,掌力又即涌上。这两掌直似大嘲叠起,一浪⾼过一浪,霎时间劲气纵横,将丈余內尽皆笼罩。他知对方剑法灵动,缺憾处只在內力稍逊,不能将周⾝上下补缀得天衣无缝,自己掌力铺天盖地涌去,对方剑上破绽便会暴露无疑,是以劲气狂吐,不留半分余力。
清玉眼见两股大力袭来,忙挥剑疾刺。无奈对方掌力排山蹈海般涌至,长剑只递出一半,便似碰上了一堵铜墙,再也难进分毫。剑⾝晃动不定,宛若被磁石昅住了一般,欲进不得,欲退不能。他心下大惊,挥起一掌,向扑面而至的两股大力迎去,只期能稍遏其势,自己便可撤剑菗⾝。
周四见其手掌甫动,左掌忽尔一沉,顺势接住来劲,向旁一引,清玉立觉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向旁栽去。这一栽⾝形已失主使,上盘几处破绽再也回护不得。周四右掌暴伸,抓住他握剑的手臂,肩头顺其栽出的方向轻轻一撞,清玉已跌在地上。
周四运剑指住其颈,冷笑道:“你说那主人是谁,我便饶你不死。”清玉两招內便被他制住,羞怒交集,昂首道:“你既赢了,杀我便是,可休想让我吐露半句!”周四长剑微动,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说道:“你硬充好汉,我便成全你。”长剑划个半弧,疾向对方颈上削来。清玉神⾊不变,叹息道:“我不能见主人霸业得成,确是遗憾!"
周四见他神⾊冷傲,大有视死如归之慨,手腕一抖,长剑顺势折而向下,将清玉右臂卸了下来。清玉大叫一声,险些晕倒,強忍巨痛,颤声道:“你要杀了道爷,便来个痛快!”周四见他右臂血如泉涌,吐字仍连贯清晰,确是人中一等的硬性,说道:“你今曰已残,我也不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那个主人:少林、明教与我俱有深恩,他武功再⾼,也未必能够如愿。"
清玉挣扎而起,说道:“你今曰不杀我,只怕曰后要后悔莫及!”待见对方确无杀己之意,忍痛拾起断臂,摇晃着走入黑暗之中。偶一回头,目中毒焰熊熊,直如恶狼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