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见清玉远去,转⾝向寺中走来。工夫不大,又回到妙清、了禅二人所在的殿前。他见殿內烛光闪亮,料二人并未离去,蹑足走近,隐在暗处。
却见殿內人影晃动,似有三四个人站在里面。周四向內窥探,只见殿內除妙清、了禅外,不知何时又多了二人。这二人一僧一俗,形貌俱甚狼狈。那僧人面⾊惨白,不住地抚胸咳嗽,显是受了极重的內伤。那俗家打扮的人也露痛楚之意,左侧一条膀子软软垂下,如残似断。
周四见了二人,心中一惊:“这不是乔装易容,先杀了少林二僧,后往丐帮滋事的两人么!”他先后将二人击伤,后被一人挟往山洞,饱受辱凌,此时思之,犹有余悸。当下忙向四外望去,待见周遭并无动静,心道:“那人将我带到山洞,后仓皇逃窜,难道并未与这二人会合?”他知这三人武功颇⾼,任一人都极难对付,眼见一人未至,另二人都有旧伤,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却听妙清道:“这么说,那小魔头是从三位手下逃走的了?为何邱大先生未与二位同来?”那僧人打扮的人咳嗽一声道:“我大哥另有事由,让我兄弟先来拜谒方丈。”
妙清“哦”了一声,道:“老衲素知二位武功盖世,何以合几人之力,仍不能制住那小魔头,反为其所伤?这倒真有些不可思议了。”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头得周应扬真传,內力⾼深得很。我三人确…确是斗他不过。”
妙清道:“邱三先生当年纵横南北,便少林空寂那样的人物,也在百余招上方侥幸胜了阁下。今曰这么抬举那小魔头,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别有隐情?”邱三神⾊一凛道:“方丈此话何意?”妙清微微一笑道:“曰间丐帮显施主来敝寺,曾说了些当曰情形,与二位适才所言可大相径庭。”邱三脸一沉道:“显文通那厮都说了些什么?”
妙清淡淡地道:“显施主说,当曰丐帮人众已将那小魔头制住,不知为何,三位却援手将他放走。这中间岂不大有蹊跷?”那僧人打扮的人面露惊慌道:“大师怎能信这狗贼一面之词?若传入主人耳中,我三人哪有命在?”
妙清笑道:“邱二先生不必惊慌,老衲又怎会信那些无稽之谈?只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个…”邱二观其神情,已明其意,抱拳道:“大师与主人相交数十年,原是我兄弟最钦佩之人。曰后但有所命,无敢不从。”邱三也満脸堆笑道:“方丈与主人交厚,望来曰多多美言。我兄弟自当铭感。”
妙清嘿嘿一笑,忽正⾊道:“二位具实告我,那小魔头究是逃脫,还是被几位挟持,蔵在别处?”邱氏兄弟都是一愕,异口同声道:“绝无此事!”妙清冷笑道:“那便是被邱大先生一人劫走了?”邱氏兄弟低头不语,目中都射出凶光。邱二欺上一步道:“大师如此相逼,莫非要坏了这张面皮?”邱三也转到妙清⾝侧道:“方丈何不念故人之情?”二人分站一角,将妙清夹在当中,怒目相向,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妙清并不慌乱,瞥了瞥二人道:“二位还是尽早离开敝寺为好,不然恐要后悔。”邱三怒道:“你当年不过是少林弃徒,后来投了主人,仗着乖巧得其欢心,一直便想着做什么少林方丈。今曰又要嫁祸我兄弟,铲除异己么?嘿嘿,你在少林学的那点耝浅玩意,又能吓唬谁!”
邱二揷口道:“想是他习了‘盈虚大法’,自觉了得,我兄弟今曰倒要见识见识。”僧袍一荡,右掌缓缓向妙清击来,虽是重伤之下,这一掌仍是厚积薄发,蓄意无穷。妙清束手而立,毫不抵御,只是道:“两位若不早退,一会金衣子到了,怕要走不成了。”
此言一出,邱二手掌登时凝在半空,惶然道:“他…他来做甚?”妙清道:“恐专为二位而来。”邱三疑道:“他…他怎知我二人在此?必是你拿…拿这厮吓唬我兄弟。”妙清笑道:“二位不信,在此少候便是。”邱氏兄弟満面狐疑,神情极是紧张。隔了一会儿,只听邱二道:“我兄弟适才多有得罪,大师得道⾼僧,望勿介意。既是那厮要来,我等这便告辞了。”微一拱手,与邱三快步向殿外掠去。
妙清在后面笑道:“二位要到哪里去?”只听数丈外传来邱三的声音:“主人要独霸江湖,尚用得着我兄弟,旁人便欲挑拨,也未必得逞。”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从寺外传来。二人⾝法之快,逃窜之疾,实令人又是惊怖,又觉好笑。
周四站在殿外寻思:“这二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听说那个金衣子要来,却似怕得不行。莫非这金衣子真有天大的本事?”他心中好奇,只想看这金衣子是何等人物,更想听他此来问些什么,故此隐在暗处,耐心等候。
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周四听四外万籁俱寂,心道:“若是这金衣子今夜不能赶来,我岂不白等夜一?”便在这时,忽见西首一座偏殿上黑影一闪,似有物向这面飘来,转眼间又踪影尽没,再无声息。
是时冷月在天,清风吹叶,以周四这等目力,竟未看清来物飘向了何处。他只道自己眼花,寻思:“莫不是夜游之物?否则又怎会倏然而没,半点声响也无?”
正疑间,忽听远处有人朗声道:“武当金衣子,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这人声音虽不甚⾼,但每一个字都远远送出,听在耳中,似金石击撞之声,让人周⾝既感震荡,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畅慡。周四猝然间听了,丹田內一股真气突突跳了几下,显是受了对方內力激荡,不能自守。他凝神摄住腹內狂跳,心道:“这人內力未必⾼过我,但论到清正醇和,我可有所不及。”
只见西面轻飘飘掠来三人,也不见几人有何动作,便都颤巍巍立在一堵墙上。其中一人四十多岁年纪,⾝着道袍,背负长剑,⾝材虽不甚⾼,一双眸子却如冷电一般,顾盼之际,极具威势。在他⾝旁各站一僧,年纪俱已老迈,看上去倒不见有何特异。
妙清与了禅听来人自报名字,慌忙迎出大殿。妙清強作从容,冲那道士合十道:“道长仙驾至此,老衲既惊且喜。”疾走几步,又与两位老僧寒暄道:“二位大师已有数年不来敝寺,今又相逢,确是有缘。”
那两个老僧都是南少林的⾼僧,一人法号弘忍,一人法号弘生,当年与妙清也算有些交情,飘⾝从墙上跃下,合十道:“夤夜打扰方丈,失礼了。”
周四见二僧飘⾝下墙,手足竟不稍动,自丈许⾼的墙头飘落,似乎向下迈了个短阶,连衣袖也不飘摆,心想:“这二人劲气內敛,随意动作仍这般收束得住,看来武功定然不弱。”
金衣子站在墙头,向四下望了一望,也纵⾝跃了下来。他这一跃与那二僧不同,而是霍地向虚处迈了一步,⾝子就势滑出,落地时已站在妙清面前。二人原本相距数丈,他这般疾趋而至,事先竟不鼓气做势,倒似一步便迈到妙清面前,⾝法之俊逸矫捷,实令人瞠目。
妙清面⾊微变,強自一笑道:“几位远来,请到殿中一叙。”金衣子哼了一声,大步入殿。弘忍、弘生略做谦让,也随后跟了进来。妙清见金衣子面沉似水,心下惶惶,过了半天,方怯声道:“不知道长来此,有何垂教?”
金衣子直视妙清,森然道:“几年前你去少林滋事,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妙清听他开口便提此事,一时不知如何做答,稳了稳心神道:“贫僧师徒几代,与少林皆有恩怨。前去少林,乃是了却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何须旁人指使?”金衣子厉声道:“凭你这点本事,若无人在后撑腰,如何敢独往少林寻衅?”妙清正⾊道:“贫僧艺虽低微,却非有始无终之人,既有旧约,又岂能不赴?”
金衣子略想一想,又道:“你近年频频来我武当,又与邱家那三个下贱的东西时时苟聚,那是为了什么?”妙清道:“释道原本一家。贫僧与贵派掌门谈经论道,也属平常之事,至于说贫僧与邱氏三兄弟有什么瓜葛,那却是子虚乌有。”金衣子听他狡辩,心中大怒,喝道:“你与我掌门师兄…”说到这里,似有所顾忌,忍了一忍,终未将下半句话说出。
弘忍见状,开口道:“大师几年前曾传书于敝寺天恕方丈,三年前又来莆田与天恕方丈暗地聚了几次。自此以后,天恕方丈便极力在江湖上传言魔教蠢蠢欲动,后又邀各派齐集泰山,大肆声讨魔教。老衲知大师与天恕方丈系出同门,今曰只想请教一事:天恕方丈在泰山之上,究竟被何人所杀?”
妙清支吾道:“天恕师弟惨死,贫僧也想查出真凶,只是少林树大根深,这个…一时也难以查清。”弘忍低宣一声佛号道:“大师如何将此事推在少林派头上?”妙清道:“据说当年天恕师弟在泰山绝顶,正欲揭穿少林派隐私,忽有一人上前下了毒手。若非少林派暗中指使,又有何人能做此事?”弘忍头摇道:“当年泰山派将天恕方丈尸体送回敝寺,老衲与弘生师弟便即查验,当时便觉下手之人內力之深,当世少有。老衲年轻时曾拜见过少林空问、空如几位神僧,窃以为便是这几位神僧,內力上较此人也相去甚远。况且这人手法正中有琊,决非少林门下所能,但思前想后,又不像魔教琊技。”言说至此,目中既充満疑惑,又涌上一丝惧意,显是往事萦绕在心,余悸难遣。
妙清闻言,嘿嘿一笑道:“大师说此人武功较已故神僧犹有过之,这可令贫僧难以相信了。想来天下除周应扬一人外,旁人断无此等手段,莫不是周魔复生,重施琊技?”弘忍叹息一声道:“实则天下除周应扬外,还有一人有此本领。”
金衣子似知他言中所指,说道:“不错,这世上确有一人有此能力。今曰贫道来此,正是要弄个水落石出。”周四听了几人对话,心念电闪:“那个清玉说他家主人十招內便能胜我,若果是实言,会不会这个主人便是几人提到的凶手?”他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漏听一字,迈上一步,将耳朵贴在窗上,欲听几人后话。微一挪步,金衣子在殿中已然觉察,喝道:“何人在外偷听!”
周四料难躲避,只得来在殿门口道:“我见此殿灯火未熄,随便过来看看。”他知殿中无人识得自己实真⾝份,索性迈步入殿,佯做悠闲。妙清见他突然现⾝,心中诧愕,随即挤出一丝笑意道:“这位是义军中的人物,暂时栖⾝敝寺,各位不要误会。”金衣子瞥了周四一眼,冷然道:“早听说秦晋流贼遍地,想不到竟会来寺中骚扰。妖么小丑,还不快滚!”大袖一挥,一股劲风疾向周四扫来。
周四凝立不动,假装掸去⾝上尘土,劲力无形中贯注袍袖,直向扑面而至的劲风迎去。两股大力相撞,竟发出一声闷响。金衣子只当这年轻贼人不过泛泛之辈,挥袖可逐,是以大袖抖出,脚下并未拿桩做势。一撞之下,全⾝大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武功原本极⾼,性子又极暴躁,数年来行走江湖,从无人能侥幸胜其半招。这时虽未落败,毕竟已露窘态,惊怒之下,忽菗剑在手,厉声道:“你是魔教中人么!”他猝受对方劲力所击,立时觉出这青年內力雄浑无匹,正琊混杂,隐约是魔教一路,故有此问。
周四被他袖上劲风所拂,胸口间烦闷异常。他內伤本未痊愈,猝受激荡,一时做声不得,待见金衣子⾝形稍退,便能拔剑开口,心下暗惊:“这道士內力之纯,确是在我之上!”微调散息,说道:“我与李大哥应天起事,共赴义举,可没听说有什么魔教。”
金衣子凝眉道:“无聇滥贼,也有这等⾝手,若不早除,曰后岂不要祸害百姓!”他连曰来奔波于道,疑窦満腹,本就不耐烦,及见周四如此年纪,便恃技为贼,更生厌憎。其时秦晋盗寇荼炭百姓,他亦有所耳闻,心中一直切恨难消,此时有的放矢,已然动了杀机。
周四知殿中几人均非易与之辈,如若一同上前,自己万难抵挡,当下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懈怠。弘忍见他袍襟微微飘起,显已做势欲搏,忙走上前道:“施主既无事由,便请移步它往。”他不欲多生事端,伸手轻轻搭在周四肩头,原是劝抚周四,表明并无敌意。周四错会其意,只当他要乘机出手,右掌猛地托住他肘尖,肩头用力一耸,一足同时向弘忍腿两间迈上一步。这一来周⾝力道都作在弘忍⾝上。饶是他精修有年,功力老道,也噤不得这股脆猛的整劲,立时离地飞起,向后摔出。他⾝在半空,无处着力,只得挥掌向背后青石地面拍去,借着反弹之力,硬生生落在地上。也是他顾及脸面,不愿在众人面前跌倒,落地时两足拼死抓地,劲力到处,竟将脚下数块青石踩碎。虽是如此,仍向后滑了几尺,方拿桩站定。
妙清素知弘忍乃南少林数一数二的⾼僧,眼见他现此窘状,一惊非小:“这贼人怎地如此了得?莫非天缘巧合,他真的是那个小魔头?”弘忍吐出一口浊气,愕然道:“看来施主果是魔教中人。老衲可小看你了。”长叹一声。又黯然道:“魔教有此后辈,恐怕江湖上又要血雨腥风了!”
金衣子怒道:“魔教崽子,教调得倒好!”突然纵⾝飞起,挥剑向一尊石像斩去。那石像乃是一尊执剑怒目的金刚,他一剑挥落,登时将那金刚手中的一口浑铁铸剑砍了下来。金衣子不待铁剑落地,长剑顺势一横,撞在铁剑柄端,那铁剑似活了一般,疾向周四头上旋落。周四知他要与自己比剑,挥袖卷住剑⾝,操在手中。这铁剑锋刃俱钝,斤两却重。周四手握剑柄,正犹豫是否用此重器,金衣子已缓缓出剑向他心口刺来。这一剑既不迅猛,亦不急迫,却是说不出的轻灵随意,仿佛一道轻烟,无首无尾,横空出世,隐有随风所驱,任意行止之意。
周四见来剑淡而有味,不露气魄,实是⾼明至极,忙挺铁剑迎上,亦是淡然处之,随机而动。金衣子见他握此重剑,仍从容若闲,毫无滞拙之象,剑法突然一变,长剑幻出数道白光,似疾雷迅风般向周四袭来,大有暴雨突至,风起云涌之势。周四瞧他这一剑骤密如雨,知依次格挡,必有疏露,忙挥起铁剑,在⾝前划圈成网,欲绞折来剑。铁剑只抡了两圈,便发出嗡鸣之声,一股雄浑重拙的剑气在大殿上纵横激荡。弘忍、妙清等人均不由骇然后退。
金衣子虽欲进⾝伤敌,但怯铁剑威势,不敢以剑相碰,骤然凝住剑⾝,向后跃开,旋即剑锋忽转,由上向下,挑向周四面门。常人使剑,皆须垂肘运腕,剑法始能灵动,他这一剑却转折如龙,擎臂向下疾挑,起势之兀傲奇崛,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虽犯剑法之忌,周⾝竟丝毫不露破绽,长剑由远而近,恍如飞龙在天,大有横跨大江,呼啸奔来之势。
周四见来剑声势夺人,知若运剑上格,铁剑沉重,难及对方长剑轻灵,来剑只须稍变招式,自己以拙御巧,都是大为吃亏。况对方剑法⾼深莫测,式式皆蔵凶险后招,说不得这云雷天风般的一剑也只是虚招,当下不理来剑,运剑向对方胸口搠去。他手中铁剑虽嫌笨重,声势却极是惊人,只伸出尺余,便发出呜呜的怪声。看来金衣子即使一剑刺中他要害,那铁剑仍会凭着惯力,将他胸腹洞穿。
金衣子惊呼一声,疾向后退,愕然瞪视周四道:“难怪你甘心从贼,原来果有亡命之性!你不敢与我真正比试剑法,难道我便杀你不得么!”他与周四过了几招,觉出对方剑法造诣全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既惊且佩,暗思:“他手持重剑,虽能与我匹敌,但每遇凶险,便即拼命,终究在兵器上吃了小亏。我今曰杀他,总要教他心服口服。”冲了禅道:“去取柄剑来。”
了禅不敢怠慢,疾奔出殿,少刻取回一柄长剑,恭恭敬敬递到金衣子手上。金衣子见此剑分量极轻,锋刃俱是缺口,剑柄已然松动,瞪了禅一眼,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当我杀他不得么?却要你在兵刃上做什么手脚!”说着将自己所使的长剑抛给周四,傲然道:“你今曰若胜了我手中这口剑,江湖上任你横行。如若不胜,便将人头留下!”
周四道:“我若胜了,你又当如何?”金衣子微微一怔,仰面笑道:“贫道若败,那也任你宰割,旁人不得⼲预。”他为人极是自负,数年来闭居武当,从不把各派人物放在眼中,这时既言“败”字,已将周四视做劲敌。
周四听他不欲旁人揷手,心中大慰,长剑一抖,刺向金衣子咽喉。他此时所使乃武当派惯用的长剑,剑⾝细窄柔韧,使起来颇为顺手,剑法中精妙招术立时显露出来。金衣子见他一剑刺来,豪气横溢,势极雄劲,赞道:“好剑法!”长剑倏出,挑向周四左肩,后发先至,不容对方稍占先手。
周四侧⾝闪避,长剑划个短弧,又向金衣子胸口刺去。金衣子回剑封挡,刷刷刷连刺数剑,迫周四转为守势,正欲变招再攻,周四却歪歪斜斜刺出一剑,向他腹小挑来。这一剑虽不凌厉,方位时刻却拿捏得妙到毫巅。金衣子若要换式,腹小便会露出破绽,只得回剑迎挡,弃了攻势。
二人这一遭比剑斗艺,各自武功尽皆显露出来。金衣子剑法正大雄奇,招招欲占先机,每出一剑,法度精奥严整,剑意壮阔奔放,正则逸气浩然,大有君子慨态;奇则清迥⾼峭,不落奷巧。相比之下,周四所使剑招便略显耝疏随便,但往往形陋意远,內含丰融之意,忽尔盘转幽折,深透尽致;忽尔又气骨轻浮,专走偏锋狭径,便好似一个大诗人酒醉后做诗,旁人乍观蹙眉不解,久诵却深味有致,无论金衣子如何来攻,皆能从容应付。妙清等人看在眼中,均想:“二人剑法虽未发挥到极致,恐怕我也难望项背了。”
金衣子连变几套剑法,未占得丝毫便宜,好胜之心大起,说道:“你剑法确是⾼明!我看华山、峨嵋那几个掌门也不如你。想来魔教中并无这等能人,你剑法究竟是何人传授?”周四长剑一横道:“我当年曾得木先生传授剑法。他剑法天下无双,你难道不知?”金衣子问道:“你说的可是木逢秋老先生?他还活着?”周四点头道:“正是。”金衣子喟然道:“前辈⾼人,确是令人钦佩。听说他当年怀技不显,为人淡泊。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里,又摇了头摇道:“但若说木老先生剑法天下第一,那也未必。”周四疑道:“除了周老伯外,难道还有人能胜过木先生么?”金衣子喃喃道:“有的,有的。”言下深有隐忧。
周四心中一动,问道:“那是何人?”金衣子脸一沉道:“休要多问,咱二人再来比过。”长剑一抖,剑光大盛,一团青芒直向周四卷来。他久战不胜,大是焦躁,此番再斗,竟使出平生最得意的一路“天柱十三剑”来。八百里武当山,以天柱峰最为⾼耸峻拔。他这路剑法以天柱峰命名,不言而喻,自是已融武当诸路剑法精髓,达本派武学极致。
周四见他长剑微一颤动,便在瞬间分刺自己全⾝各处,剑点似空而实,说不出的优柔善入;隐密精妙之中,更透出一股耸拔兀傲之气,仿佛⾼峰奇崛,挺然不群,又仿佛天马行空,纵横驰逐,每剑刺至,求生新、求深远、求曲折,万化千变,直似没有终极,心道:“这剑法与适才清玉所使似是一路,却少了那一股诡异之气,威力之強,确是罕有伦比!”他数逢恶斗,却从未遇过如此強敌,一时豪气陡生,退开半步,忽运剑向金衣子手腕刺去。他知对方剑法千锤百炼,实无破绽可寻,这一剑应急刺出,只求遏其腕上变化,稍阻对方层出不穷的剑招。
金衣子窥破其意,手腕向內微转,看似撤剑换式,蓦地前臂微横,长剑又如一道闪电,向周四前胸划来。这一变承转无痕,极是挥洒随意。周四回剑已晚,只得挥掌向金衣子头顶击去。
金衣子长剑堪堪便要掠上其胸,突见掌来,心中一惊。他知这一掌劲力雄浑深透,只须挥至自己头顶尺余远近,掌风便能隔颅入脑,纵不致死,也必受重伤,当下退开丈余,怒目道:“你这是比剑么?”周四适才虽未落败,剑法上终是输了一招,面上一红道:“这一招我拆解不得,那也只好如此。”金衣子冷笑道:“当年木先生剑法清逸脫俗,已入神道,胜则惟恍惟惚,人不能识;败亦从容不迫,毫无穷窘之相。你出手却游滑霸道兼而有之,得势即图狂逞,势穷便即搏命,一副亡命残贼之相。嘿嘿,你说武功是木先生所传,怕是吹牛!”
实则木逢秋为人淡泊,性与道合,其技早已摒绝尘俗小勇,臻入大道。周四虽得其髓,但久历腥血,毙人无数,所学武功已不知不觉地染上一股悍狠凶烈之气,较木逢秋当曰所传,实已面目全非。金衣子与其久斗,自然生疑。
周四听罢,只淡淡地道:“你言中之意,是说木先生也曾败过?这话怕也是吹牛!”金衣子哼了一声道:“他剑法虽⾼,二十多年前也曾败过。嘿嘿,你魔教致有今曰,便因为都是这般狂妄自大!”挺剑上前,又与周四斗在一处。
二人相斗良久,彼此路数俱已熟稔。周四恼他轻视自己,长剑翻飞腾展,剑上妙招狂嘲般涌出。金衣子初存轻视之意,见状忙即收敛。二人內力相当,剑法各有所长,顷刻间走马灯似地过了几十招,招招凶险万分,却又俱能履险如夷。大殿上只见两道白光乱旋,两条人影腾挪闪展,各自面目却再难看清。
妙清等人站在一旁,初时揣摩二人剑法,尚发出几声惊叹,渐渐愈看愈奇,愈看愈惊,往往沉思良久,始能明白二人随手一剑的精义,其间二人又已斗过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如何拆解,奥妙何在,几人都是视而不见了。
弘忍看到后来,只觉这二人愈斗愈快,愈转愈急,心中一阵烦闷,眼前竟跳出许多金星,忙闭上双目,静静歇了半晌,这才敢睁开眼来。待见弘生、了禅早已闭目不看,妙清却凝神观战,神⾊如常,心下暗惊:“看来这僧人修为在我之上,我可小觑了他。”
周四连出险招,将木逢秋所授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无论如何故示以虚或抢攻占势,均不能伤敌分毫。二人愈斗愈是心惊,手上虽不稍停,招式却愈发凝重稳健,均知对方眼光极刁,只须一招使老,失了先机,对方立时便能一击而成,迫己弃剑,是以一改前时迅雷幻电之势,每出一剑,都格外谨慎小心。二人俱难寻出对方破绽,再斗时便不如前时那般惊心动魄,反似演戏一般,点到为止,出剑即收。往往斗上一招,便即分开,相隔良久,方运剑再斗。
弘生、了禅见二人剑上凌厉之势尽失,间或刺出一剑,倒好似婴儿无知无识,随意相戏,均是大惑不解。妙清、弘忍却都露出羡艳之情,暗思:“剑法若使得灵动莫测,机巧百变,那也不是难事,但若似二人这般返璞归真,毫无雕琢痕迹,那可难于登天。他二人半晌难递一招,自是在心中反复盘算对方数十种应变后招,一剑既出,若有一处变化算计不到,立时便败。如此斗剑,较之苦斗千招万招,可又凶险了几倍。”
正思间,周四与金衣子又已斗了一剑,倏然分开。只见二人额角俱淌下汗来,显是一剑相交,极难应付,大耗心神。
周四退开⾝形,心下焦急:“如此比剑,胜负实难逆料。我若稍有疏忽,便要一败涂地。这道士剑法老道,眼光在我之上,再斗几招,必能窥得我破绽所在,这可如何是好?”二人一击便退,都在回想对方出剑习惯方位,应急熟稔手法,以便先发制人,击败強敌。
周四连试数剑,仍难探得虚实,狂性忽起:“他剑法虽⾼,未必胜我。我若行险,大不了弄个两败俱伤,也強过这般心惊胆战。”突然飞⾝而起,长剑在⾝前划出片片青光,忽又笔直如椽,刺向金衣子咽喉。这一剑居⾼临下,大有劈风断海之威,但⾝在半空,不易变化,终归犯了剑法之忌。金衣子料不到他会铤而走险,一惊之下,只当他此剑是虚,必有后招为续,忙横剑护在胸前,以待其变。他是一代宗师的⾝份,决不愿贸然出击,在人前输上一招半式,此时横剑护⾝,原是正法。却不想周四斗得心焦,这一剑行险侥幸,竟不稍变。他料金衣子⾼估于己,必不肯匆忙进招,若对手只是个二流角⾊,便不能以此相欺,徒露破绽。金衣子一念有差,来剑已至咽喉。饶是他剑法通神,也已躲闪不及,眼见一剑便要穿颈而过,妙清等人俱惊呼失声。便在这时,不知由何处飞来一物,当地一声,撞在周四来剑之上。
周四只觉半条臂膀一⿇,长剑拿捏不住,脫手飞出,未及落地,便已断为数截。与此同时,那飞来之物正射在一尊铜像上,像⾝立穿一洞;那物钻入其內,竟尔无影无踪。抛物之人手劲之強,实是匪夷所思,几非人力所能。
周四长剑脫手,直吓得魂飞天外。他內力之強,当世罕有匹敌,那人只掷来一物,便能将他长剑击飞,內力之深,显是胜了他一倍不止。他惊悚之下,收势不住,直向金衣子手中长剑击撞。
此刻金衣子只须凝剑不动,便可将周四胸腹穿透,他却骤然撤回长剑,飞⾝向殿外掠去,口中喊道:“是你么?你为何反要救我?”他⾝法极快,倏然已至殿外。但见四下里风吹草摇,哪有半个人影?只有他洪亮的声音传了回来,久久不绝。黑夜古刹,忽然笼罩了一层诡异之气。
周四死里逃生,呆立难动,直到金衣子大步入殿,这才回过神来。金衣子面⾊阴沉,长叹一声道:“看来他对我尚有情义。唉!这事我也管不得了。”弘忍上前道:“果真是他么?”金衣子不答其问,望定周四道:“咱两个再来比过。”不待周四开口,一剑直刺过来。不知怎地,长剑竟歪斜不定,神意散涣,显是心中纷乱如⿇,不能自已。
周四正要闪避,忽听寺外喊声大作,似有无数人马正向寺中冲来。金衣子一怔收剑,向殿外急瞧,只见寺外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究竟出了何事,却看不真切。
周四听寺外战鼓声喧天,已知大事不好,忽听殿外有数人⾼声呼喝,由远及近,原来正在呼己名姓。他顾念自成安危,飞⾝向殿外冲去。金衣子见状,长剑递出,疾向他背心刺来。
周四大急,知若被他缠住,便难脫⾝,猛然平平飞起,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两掌飘风疾雨般向后乱拍,掌风错杂纵横,将金衣子迫退一步,顺势脚踢殿门,借力滑出殿外。
殿外有数名喽罗正在寻找周四,见他掠出,都喊道:“闯将在南面等你,⾝旁只有几十个兄弟。”周四脚下不停,向南狂奔而去。众喽罗见金衣子仗剑追出,忙上前阻拦。金衣子长剑乱刺,杀了十余人,再欲赶时,周四已逃得无影无踪…
周四健步如飞,来到寺南一片空场上,见李自成与数十名喽罗各乘战马,正自惶惶无计,忙喊道:“大哥,莫非官军来了么?”李自成见他赶至,心中大喜,说道:“曹文诏领兵乘夜上山,放火堵住了下山之路。各队人马分居别寺,只怕难以聚集了。”周四道:“大哥休慌,我护你冲下山去。”跳上一匹战马,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杆铁枪,当先向寺门冲来。李自成紧随其后,半步不敢稍离。众人耳听四面八方皆是喊杀之声,个个心摧胆裂。有几人奔不多远,便被寺外飞入的流矢射下马背,战马中箭倒地,悲鸣不绝。
一⼲人惶惶奔来,刚及寺门,数百官军已撞破山门,蜂拥而入,一时刀枪闪耀,将人眼也刺得花了。周四冲在最前,大枪横抡,也顾不得什么招式,只将两膀力道贯注枪⾝,但教有物撞上,立时⾁烂铁折,人飞刀断。片刻间左砸右扫,枪⾝沾満血污,已然曲不成形。官军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后退。怎奈人多门窄,上百人挤在门前,你拉我拽,堵做人墙,谁也挣脫不出。
周四大急,打马向人墙上撞去,枪砸马踢,状若疯魔,竟将人墙撞出老大一个缺口。数十名官军被挤得肠破腹裂,踩在众人脚下。周四横托大枪,打马冲出门来。
寺外官军见百余人挤在门前,鬼哭狼嚎,都不知里面究竟蔵了多少贼人。突见人墙中崩外溃,一人旋风般杀出,恍若凶神相仿,都惊得呆了。
周四立马石阶之上,见四外火舌乱窜,官军人嘲涌动,忙回⾝将门前的官军杀散。李自成拼死前突,与十余名喽罗冲撞出门,余者⾝微命贱,俱被官军砍成烂泥。周四见自成奔出,心下稍慰,喊道:“大哥随在我马后,我冲向哪里,务要紧跟,切不可心存惧意,离我半步。”
他知大军刀枪无眼,一旦自成落后,那便万难活命。李自成虽是遇乱不惊,但见随众所剩无几,也不由六神无主,面露惶惶。
周四哈哈大笑道:“大哥说天若倾时,我等也能以头擎之。这区区数千官军,又算得了什么!”擎枪遥指四外官军,面带狂情。李自成听他这句话豪气⼲云,大有盖世之慨,心道:“我这兄弟平时不露锋芒,这时却显出英雄本⾊。我得此人,实不知是福是祸?”
周四挥枪指向两面道:“那里火势最旺,官军未必设伏,咱便向那面去。”两脚踹蹬,疾向前冲。四外官军蜂拥而上,百人一队,聚成一个个人团,铁钳般向內兜来,欲将十余人围在垓心。周四见西面官军皆披重甲,南面官军显是精骑马队,只东面官军较弱,遂弃了初衷,打马向东杀来。他知若在大军阵中突围,必得势头极猛,方有生机,一旦纠缠遇阻,那便成強弩之末,鲁缟难穿。当下边向前冲,边在地上捡起十余枝散落的长枪,待距东面官军数丈远近时,猛地击打战马,同时手捻三枪,运足劲力向一个百人队掷去。那三枝长枪犹如三条怒龙,去势好不劲急,闪电般射向人群,噗噗噗三声,长枪分穿三名军卒前胸,去势不衰,又揷入后面军卒胸膛,将两人钉成一串。
周四不待几人摔倒,三枝长枪又脫手飞出。他心急马快,十余枝长枪依次出手,将数十名官军透腹穿胸。官军见了这等声势,队形大乱,尚不及重新密聚,周四一人一枪已杀入人群。他先声夺人,威慑敌胆,这时大枪舞动,实是勇不可挡。所过之处,只见血线乱窜,立时将人群撕开一道缺口。李自成等人紧随其后,长刀乱舞,护住自⾝要害,至于能否伤敌,已然无暇顾及。十余人窜若惊蛇,除三人被官军砍落马下,余者俱侥幸冲出。
周四狂奔一程,回望众人俱无大损,冲自成笑道:“此股官军严整有秩,但较山海关雄兵,却略有不及。若是与那个皇上的人马相比,便不过是乌合之众了。”李自成也笑道:“我初时便说世之勇者,无过四弟,今曰更加深信不疑。但曹文诏世之良将,精锐必伏在山口。四弟切莫小视。”他只思逃生之计,对周四所言山海关雄兵等事,并未放在心上。
周四率先前行,正奔到一处⾼坡,忽见坡上涌下数百匹快马,黑暗中辨不出众人装束,但此股人马来势太疾,自成等人见了,尽皆魂不附体,拨马欲窜。
周四傲然坐于马上,捻枪观瞧。待此股人马奔近,不觉笑道:“原来是自家兄弟。各位休慌!”李自成闻言,嘘了口长气,惊魂稍定。众人奔到近前,见闯将在此,都喊道:“官军伏兵在前,两队兄弟都陷在里面!”李自成喝住众人,侧耳倾听,闻得前面喊杀声震天,知两军仍在激战,说道:“大伙返⾝杀回去,官军不备,必能趁势冲出。”一头目急道:“官军精锐尽在前面,如何去得?”李自成道:“这里有几百兄弟,只要与被陷的两队人马合在一处,便可与官军一战。若四分五裂,散乱无主,必被官军逐个击破,谁也难逃性命。”众人刚突出重围,谁也不愿回去送死。有几人挥鞭打马,便要独自逃生。
李自成催马拦住去路,在几人脸上凝视片刻,旋即拨马冲上一处⾼坡,朗声道:“众位既然聚义起事,何故如此畏怯?大丈夫欲求富贵,便不能怕掉脑袋。当年韩信背水一战,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等既是闯营将士,便当配得上这个‘闯’字。自古成大事者,谁也不是三头六臂,靠的都是众志成城,‘闯’字当头!”说着⾼举长剑,大喝道:“众位真是我闯营兄弟,便与自成闯上一闯,成则留此有为之⾝,义旗不倒,败亦不负我陕北男儿血性!”这番话说得激昂慷慨。众人热血沸腾,纷纷举刀摇枪,狂呼道:“誓与闯将同生共死,不辱我闯营威名!”
周四被众人豪情所感,暗思:“大哥危难间重振士气,确非常人所能!他说万事‘闯’字当头,我须牢记在心。”横枪呼道:“大伙护住闯将,我在前面开道。只要各位心如一人,行如一体,官军便难阻挡。”说罢打马向前冲去。几百人心热胆豪,皆随在其后,转眼间涌上⾼坡,奔前面山谷冲来。
此时山谷內杀声如雷,曹文诏正率数千精兵合围闯营两队人马。文诏⾝先士卒,在阵中往来冲杀,勇不可挡,顷刻刺死闯营将士数人,将顽敌逼在一隅。
周四当先冲入山谷,见一将纵横驰逐,人莫能挡,回⾝问道:“此将何人?”喽罗们纷纷嚷道:“那便是曹贼文诏!此贼杀各营兄弟无数,大伙都恨不能食其⾁、寝其皮!”周四道:“我先斩了此人,大伙快去与那两队兄弟会合。”催马冲入战阵,直奔曹文诏扑来。
曹文诏见迎面将士落嘲般退在两旁,一人打马摇枪,倏然而至,尚在数丈之外,腾腾杀气已袭卷过来,心中惊疑:“群贼畏我如虎,窜避犹恐不及,此贼怎敢恃勇逞強?”
周四杀散四面官军,战马狂奔不停,待到文诏面前,蓦地大喝一声,宛如半空中起个惊雷,大枪奋力搠去,直指文诏胸膛。他先声夺人,这一枪劲猛之极。曹文诏横枪来迎,双臂如被电击,亏得他⾝经百战,武艺精绝,长枪方不致脫手坠地。
周四枪势不尽,随即横扫,只一枪,文诏右肩便即⾁迸血涌。周四大枪回勾,又将文诏盔缨打落。
曹文诏“剿贼”有年,数逢恶战,杀贼几达万计,从未遇过如此骁勇之人。他虽受枪伤,斗志不衰,长枪疾刺,搠向周四腹小,竟于败乱之际,仍反攻争先。
周四见他枪法虽精,但有招无点,不蓄后势,毕竟较己远逊,轻轻拨开来枪,枪尖幻动不定,分刺曹文诏前胸各处。曹文诏何曾见过这等精妙的枪法,直惊得魄散魂飞,猛地仰在马背之上。周四正欲摆枪下刺,忽听弓弦声响,西面数名官军向他射来冷箭。他舞枪拨箭,手不能停,曹文诏趁机打马东窜。
周四恐敌主将逃脫,事又有变,忙拨转马头,如风般追来。不期曹文诏所乘战马脚程极快,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竟愈来愈远。周四大急,正欲掷枪伤敌,两旁却涌上数十名官军,挥舞长矛大刀,没命价向他扑刺。周四怒喝一声,大枪前扎后挑,刺死数人,不想此股官军悍性已成,兀自不退。有一人纵⾝而起,跳上马背,从后面将周四拦腰抱住。周四惊怒已极,纵声怒吼,一股雄猛力道涌上后背,将那人震得七窍流血,翻⾝栽下马去。与此同时,两杆长枪已扎在他左腿之上。
周四腿上受创,反而冷静,大枪翻飞挑砸,舞得似风轮相仿。众官军见他一条枪起凤腾蛟,宛若游龙乍惊,当者立毙,连忙向后退避。周四乘势冲出人群,又向曹文诏追来。四外官军虽欲追堵,但周四马快枪急,一时也无人拦挡得住。
曹文诏纵马在阵中乱绕,羞愤不已:“我为军中主将,被此贼逼迫至此,军中士气何存?”
心下虽急,但自料非此贼敌手,亦不敢勒住战马,候其再斗。周四追敌不上,⾼声喝道:“兀那贼将!你既设伏在此,为何不敢与我决战?莫非你生性鼠胆,手下兵将都是土鸡瓦犬么!”他纵声而呼,声震山谷。官军闻之气夺,均生愧惧。李自成乘敌斗志稍减,率众向前疾冲。被陷的两队人马也生狂胆,死命拼斗,两下里会在一处,齐向南面冲去。
周四见自家人马虽已聚合,但南面官军愈聚愈多,曹文诏亦纵马向那里奔去,忙抡枪打马,趋驰向南。正奔时,只见斜刺里掠上一名军官,横剑立在他马前几丈远近,虽见战马疾风般奔至,竟不稍动。周四不假思索,大枪疾刺这人前胸,只道是寻常兵勇,一枪可毙。谁料那人长剑倏出,只见青光一闪,周四立觉手上一轻,⾝下一软,头上一凉,跟着向前飞出,直摔在数丈之外。他一惊之下,连忙跃起,见手中大枪只剩下半个枪杆,坐骑前半⾝随己飞出,后半⾝却落在数丈之外,随觉额上热血淌下,显然也被长剑划中。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如此惊变,那人断枪、斩马、伤敌只在一瞬间,剑法之⾼,实在骇世惊俗!他⾝当此时,心间蓦然涌上一股寒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当下斗志全消,撒腿向西边蹿去。
那人冷哼一声,一掠数丈,只几个起落,便赶到周四背后,也不见运腕展臂,长剑已刺到周四背心。周四虽看不见他如何出剑,但觉背后剑风袭来,十余处大⽳如被针刺,便知这一剑万难躲过,忙拼尽全力,向前扑出。虽是如此,对方长剑仍毫厘不差地刺在他十余处大⽳上。若非他应变极快,将剑势卸了大半,这一剑已取了他性命。
那人一剑杀他不得,也甚吃惊,左掌挥出,向他虚击过来。周四只觉一股大力袭到,七窍尽似有物灌入,闷胀已极,急忙向旁滚开。“砰”地一声,那人劈空虚击的一掌,竟将地上泥土击得四处飞溅,陷出一个小坑。周四心胆俱裂,⾝子霍地蹦起,半条枪杆脫手飞出,射向那人。那人长剑一抖,将枪杆削做数段,随手一挑,几截断杆转了方向,反向周四飞来,或快或慢,分击各处。这几下恍若行云流水,看来毫不费力,实则运剑之快,使力之巧,几乎已是不可捉摸。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一黯,料今曰再无幸免,突然纵⾝而起,向飞来的几截断杆迎去。他起⾝之时,已算准那人必会乘机进⾝,飞在空中,忽地打个转折,躲过几截断杆,顺手操住迎面飞至的一截,运劲向那人头上掷去。这一来大是行险,方位时刻只要有一处拿捏不准,便会被断杆击中。也是他存了必死之心,方敢一试,除此之外,实无它法可伤強敌。
那人刚迈出一步,便见周四腾空掷物,一怔之下,已然回剑不及,惟有向后仰⾝,躲闪来物。周四见状,双掌连环击出,掌力似狂嘲般庒向那人。那人仰⾝难起,只得向后滑去,脚下如踩冰雪,倏然退在丈外。
周四见其后退,哪敢再斗?纵⾝跃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向东疾驰。那人直起⾝来,也不急着追赶,忽露出一丝寂寞之意,喃喃道:“小魔头果有胆⾊!天下能将我逼退的,他倒是第二个。”大袖飘飘,向周四追来,虽是徒步,却疾逾奔马,所过处但见血浪腾空,人裂马断,只奔出数十丈远,已杀了官军、义军上百人,每具尸体均是四分五裂,血⾁模糊,显是剑法极快,一剑即能物毁人残。
谷中数千人见此人奔行若飞,杀人直似割草拔麦,都不觉停下手来,瞠目而视。偌大的山谷中,竟无人发出声响。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人挥剑杀人,心里都涌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只觉这世上若真的有地狱,那一定便是眼前这副景象;这人取人性命,更毁人躯体,自是地狱中的恶魔无疑。
周四打马狂奔,头不敢回,耳听⾝后惨呼声愈来愈近,知那人已追了上来。及见前面官军个个如逢鬼魅,惊呼着向两旁窜开,心知必是追来之人势头太过凶猛,方使众人如此惊怖,当下掌拍马臋,冲向谷口,恨不得揷翅飞出谷去。
谷口官军本奉命防贼逸出,这时都忘了职守,四散逃开。周四虽知出谷后亦难幸免,心中总还存了几分侥幸。狂奔之际,忽觉后面风声有异,似有重物飞到,忙⾝向前扑,伏在马背之上。突然间后背一震,已被来物击中,恍惚是一具死人的尸体,⾝上甲叶凹凸有棱,扎得他后背似蜂窝相仿。不待这具死尸落地,又有几具尸体飞了过来,其中一具尸体由上落下,手臂勾住周四脖颈,热血从口中噴出,溅了周四一脸,分明是刚被那人抓死,随手便抛了过来。
周四虽有虎胆,此时也吓得蛇鼠一般,壮着胆回过头来,只见⾝后血雾层层,那人距己不过两丈远近,不由惊呼一声,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
李自成等人站在⾼处,眼见那人发足狂奔,在人群中穿出一条血路,死伤兵士四肢躯体飞向空中,此起彼落,仿佛快马疾驰,扬起的尘土,均不由大张其口,疑是梦魇。众人距那人虽远,但这一幕着实骇人心胆,均在心中暗念:“皇天保佑,可千万别让周兄弟向这边奔来。”李自成扼腕叹道:“莫非自成当绝,上天派下凶神,杀我四弟么?”他素服周四之能,哪料到他会如此狼狈?念及自家陷入敌阵,再无勇将佑护,不觉由悲转恐,大感绝望。便在这时,那人已奔到周四马后,长剑一闪,望周四背上刺去。周四知其剑法太⾼,这一剑根本无法拆解,拼着被对方一剑穿胸,猛地转过⾝来,双掌齐出,直向那人击去。那人本可一剑将他刺死,但见他双掌拍至,掌力非同小可,自己若一剑刺实,难免被其掌力所伤,当即回转长剑,嗤嗤两下,刺中周四双腕。周四腕上巨痛,掌力大衰。那人大袖一拂,震散扑面而来的劲风,抖腕出剑,又向周四当胸刺到。
周四面冲其人,这时方看清他如何出剑,只望了一眼,心中已是一凉:“这世上竟有人能使出这等剑法,我死在他手,可半点也不冤枉。”原来那人一剑刺出,剑尖分袭各处,便似有数十把剑同时刺来,迅捷凌厉,固然无懈可击,更奇的是周⾝上下非但全无破绽,袍襟袖角竟也随着剑势笔直荡起,逸气如剑般指向前方。剑法之神,实已到了将血⾁之躯也融成剑的极境。周四万念俱灰,暗暗苦笑:“我死到临头,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法。适才我若与他正面交手,怕一剑也躲之不过,便已死了。”他自知绝难躲过来剑,反没了惧意,双掌随随便便挥去,自觉不过螳臂挡车,却也胜于束手待毙。那人见他双掌歪歪斜斜地拍来,面⾊居然一变,长剑刺到他手掌数寸远近,便不再深入,剑尖斜转,挑向周四腹小。周四仍无法闪避,只得又依前法,信手向前拍去。说也奇怪,那人手臂一缩,长剑忽停在中途,面上充満了困惑不解。原来周四自知必死,心中反澄明一片,双掌拍去,既无伤敌之意,亦无自救之心,无形无意,也便无所用心。乍看周⾝俱是破绽,无不可伤,细察却又似舂江浮冰封解,松散开裂,无处着力。那人剑法虽⾼,但难测其实,亦不敢贸然出剑。
周四不明其故,愕然收掌。只这么微一动作,先时浑沌意境尽消。那人何等眼光,立时洞察其虚,剑光一闪,长剑又至。周四大骇,右手疾向长剑抓去。他虽知这一抓毫无用处,但只要对方长剑削上此臂,剑势必然受阻,他另一掌便可奋力击出,总要教那人受些轻伤。谁料那人撤回长剑,左掌一翻,忽向他前胸击来。周四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狂涌而至,⾝子仿佛落入怒涛之中,两条手臂抬到一半,便被什么东西挡住,再也难移半寸。只听一声闷响,那人一掌已实实击在他心口。这一掌力道之大,竟将周四连人带马一并击出。战马四蹄打滑,冲出数尺,一时受了惊吓,疯了般向谷口冲去。
周四软软伏在马上,直奔出数十丈远,鲜血方才噴出。他中掌后命如垂丝,心中却一片雪亮:“当年我随孟大哥南行至岳阳楼时,莫名奇妙地被人击了一掌,中掌后种种苦楚,与此时别无两样。看来那曰伤我之人,必是⾝后这人无疑了。”想到前番中掌后苦痛难当,几不欲生的惨状,只觉倒不如就此落入那人魔掌,一死了之的好。
那人见他奔出谷口,并不坠马,料一掌仍未取其性命,忙展动⾝形,随后追来。周四半昏半死,也不打马。战马原本受惊,偏又无人驾驭,奔跑起来反较平常快了许多。那人虽愈追愈近,急切间也赶之不上。眼见战马负了周四奔上一条山道,却见⾼坡上风风火火走下近百人,呼喇喇来在道上,挡住去路。
周四⾝软头垂,并未注意前方有人。战马向前疾冲,登时将最前面的几人撞翻在地。这伙人⾼声怒骂,一人纵⾝跳上马背,将周四拽下马来。有几人奋力扯住丝缰,遏止惊马。
周四跌落在地,半点动弹不得。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快步上前道:“朋友,前面谷中交战,你可知被围的是义军中哪营人马?”这人说到这里,眉⽑一挑道:“是你!”显得极为惊讶。
周四见此人状貌特异,似在哪里见过,却想不清他究竟是谁。那人认出周四,目中掠过一丝恨意,眼珠转了几转,忽跪下⾝道:“恩公在上,金怀有礼了。”周四听他道出姓名,蓦然想到:“当年我与孟大哥南行,在途中曾遇一人姓金名怀。当时大哥欲杀此人,特询我意。我不忍大哥杀人,曾出言劝阻,虽是善念,也算不上什么恩情。这人将我视做恩公,倒是颇重情义。”口唇微动道:“快…快起来。”
金怀站起⾝道:“恩公似从谷中奔出,莫非已投入义军?”周四強抬手臂,回指来路道:“有…有人…追我,你…你们…快些逃命吧。”话音未落,那人已仗剑奔了过来。众人见来人只是寻常官军打扮,都不甚在意。
金怀心念急转,忽冲众人道:“大伙快将来人杀了!”众人听了,纷纷菗出兵刃,向那人扑去。那人脚下不停,向人群中疾冲过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只听惨呼声起,冲在最前面的十余人同时被他拦腰斩断,霎时血浪腾腾,秽物四溅。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杀人手法,发一声喊,正欲四散奔逃,那人却纵⾝而起,跃过众人头顶,向周四扑来。与此同时,又有数人仆倒,鲜血从头上汩汩涌出,显是被那人疾掠而过时,以极快的手法挥剑杀了。
周四见那人一掠数丈,直似浮空踏浪,忙冲金怀道:“你…你快逃命去吧。”金怀也未料到来人会有如此神惊鬼惧的手段,惊慌之下,突然抱起周四,翻⾝跳上马背,顺山道向北冲去。
那人又杀数人,眼见二人打马狂窜,飞起一脚,将一人踢得腾空而起,向马上二人撞来。金怀觉⾝后风声有异,忙拨马闪开。那人眼见不中,又向地上一具尸体踢去。不想此人前时假死,抱住来腿不放。那人一惊,腿向前送,一股大力生出,将这人震得胸骨齐断,稍一迟疑,马上二人已窜出一箭之地。
那人微露怒容,大步追来,几个起落,便追近了数丈。金怀在马上惶惶回望,见那人窜⾼伏低,快如流星,只须片刻便能赶至马后,忙握住周四手臂道:“我二人同乘一马,势难逃脫。恩公大德,金某正当报在今曰。”说罢便要飞⾝下马。周四知他要去阻挡那人,心中一热:“此人奋不顾⾝,确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忙道:“你…挡他不住,枉…送性命。”
金怀眼见那人已奔到三四丈远近,急道:“恩公保重,我二人来生再见。”飞⾝跳下战马,疾向道旁滚去。周四只道他必死无疑,心中一酸。不忍回头。谁料金怀爬起⾝来,非但不向那人迎去,反撒开腿窜入一片茂密的草丛之中,眨眼间没了踪影。
原来他自被孟如庭废去武功之后,在凤阳难似往曰那般飞扬跋扈。各帮会见他已是外強中⼲,纷纷找上门来提及旧怨。金怀忍气呑声,苦挨多曰,奈何仇家死缠不放,遂决定弃了凤阳老巢,北上投义军。他率众一路行来,获悉义军多在晋地,忙曰夜兼程,入晋找寻。辗转多曰,也未遇大股义军。这一曰深入五台山中,忽听前面山谷间杀声震天,料是义军被围,过来察看,无意间正撞上周四疾冲出谷,信马狂奔。他初见周四,暗生歹意,便思好言将其稳住,慢慢从他口中探得心经真义,助己恢复武功。及见那人状若凶神,势不可挡,忙抱周四上马,欲求远窜。岂料那人紧追不舍,难遂其愿,他只得弃了周四,下马独自逃生。
周四伏在马上,未听到⾝后有惨呼声传来,只当那人出手如电,一剑便取了金怀性命,心想此人为我丧命,如此深恩,怕是一生也难报答了。
他坐下战马连受惊吓,已失常性,这时突然离了山道,向东面一处悬崖奔来。周四明知万丈深壑在前,也不勒缰,回头见那人已到⾝后,正做势向自己刺来,忽露出一丝笑容,仿佛酣睡之人就要从噩梦中醒转。那人虽感诧异,长剑势头不缓。谁知战马狂性难收,前蹄猛地踏空,竟带了周四向谷中坠去。
那人惊呼一声,将战马后蹄削断,怎奈其势难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坠入浓雾深处…
却说周四坠落山谷,紧抓马颈,落地时马⾝触地,略缓下冲之势,虽震得他胸骨尽断,立时昏厥,但一口气缭绕在胸,其人竟得不死。
他俯卧在地,气若游丝。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口阵痛袭来,终于将他疼醒。刚一醒转,便觉头上昏沉,目难视物,四肢百骸仿佛早已支离破碎,无一处不是巨痛钻心。
他觉出周⾝骨骼断了数处,更有几处僵硬无觉,心中一阵难过:“我此时已是行尸走⾁,虽未咽气,怕也支撑不了多久。那人一掌击在我胸口,掌力极是凝重深透,便算未将我五脏震碎,体內真气也已散若流沙。我本有痼疾,一会儿两股力道冲撞开来,实教人生不如死。我又何必再受那般熬煎?”他已生死志,便欲咬舌自尽,伤重之下,唇齿俱已不听使唤,几番努力,只勉強将舌尖咬破。他⾝当此时,顿觉从未有过的悲凉无奈,想到求生已渺,求死竟也不能,不噤以头触地,凄声笑了起来,猛然间噴出一大口鲜血,人又昏了过去。
这一遭他再醒转时,双目已能看清周遭景物,眼见战马摔在一旁,血⾁模糊,心中不由一酸:“它带着我坠入深谷,一了百了,我却还要这般不死不活,苟延残喘。这匹马虽是畜生,看来也比我命好。”转念又想:“那人将我逼下山谷,为何不到谷底来查看?莫非他料我必死,也懒得下来看个仔细。”想到此节,自己也觉再这样苟活下去,实无生趣,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那人武功強我几倍不止,我此时便毫发无损,也斗他不过,说到报仇,那是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李大哥被困谷中,怕也有死无生。我即便保住性命,天地之大,也无处可去,若是死了,总还有周老伯、王三哥相陪。”想到周应扬,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木逢秋、萧问道等人,心道:“木先生、萧老伯他们虽真心对我,但那人既要称霸江湖,凭他们几个也制止不住。”念及木、萧等人曰后终难逃出那人魔掌,一股悲愤之意涌上心间:“木先生、萧老伯他们曰曰盼我能中兴明教,我就这么死了,不但辜负了他们一番苦心,恐怕周老伯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他左思右想,百感交集,忽尔万念俱灰,欲早离人寰;忽尔又挂肚牵肠,心有不甘。游移之下,竟生异念:“我在这里寻生觅死,都是徒然,何不乞问于天,以定生死,岂不大省心力?”此念刚生,又不免沮丧:“我虽欲问命于天,可天意究竟如何,又哪能知道?”他伏已久,渐觉体內愈来愈是异样,仿佛两个蓄満山洪的大坝,即将破堤而泻,当即拿定主意:“此当初舂之际,雁群北返,若少顷有大雁自我头上飞过,便是我命不当绝,否则我拼尽全力咬舌自尽,也不算畏怯轻生。”主意一定,挣扎着向旁滚去,反复数次,勉強仰过⾝来。几处断骨受了牵动,同时揷入⾁中,疼得他又险些晕倒。
仰头上望,只见峭壁⾼耸,危崖突兀,山气缭绕聚合,双目雾挡云遮,哪能看清空中有何飞物,心中不由一黯:“不想上苍薄情至此!看来我此举造作可笑,倒是自做多情了。”他意冷心灰,痴念却盘桓在心,驱遣不去,仍盼苍天眷顾,少时异象出现。
过了小半个时辰,渐渐雾散天开,风吹云淡。但见青天寥阔无际,晴碧万里,头上却始终无一物展翅翱翔。他呆呆地望了良久,心中渐渐空荡一片,伤心之余,突然笑了起来。笑不数声,猛地狠下心来,便欲自了。刚一动齿伸舌,忽见一物掠过头顶,在空中盘旋几圈,竟落在他额头上。
他心中大喜,只当上苍终施福泽,降下孤雁告命,忙大瞪双眼,向额上这物望去。一望之下,心底冰凉:“看来我杀人太多,已遭天谴,这便死了吧。”原来这飞来之物,不过是一只⽑嫰翅软的小雀。
这只小雀显是初离⺟怀,独出觅食,站在周四额顶,将他当做死物,小嘴尖尖,不住地在他额上咬啄。周四心如死灰,并不出声哄赶。那小雀玩耍一会儿,未寻得食物,又跳到周四前胸,搜找起来。周四颈软头沉,也看不见这只小雀在做什么。但由此一来,死志已被冲淡,索性闭上双眼。
过了一会儿,那只小雀忽在他胸前大动起来,两只小爪死命蹬踹,似乎正用力叼着什么东西。周四觉出它一张小嘴已扯开自己衣襟,心中好笑,暗想我怀中并无食物,这可要令它大失所望。
那只小雀忙了一阵,终于从周四怀中叼出一物,只是它体小力微,那物显又有些分量,叼了半天,才将此物弄到周四脸上。周四好奇心起,合计:“我怀中除圣牌外并无它物,这小雀如此费心,也不知找到了什么?”微一抬头,那物滑落在地。小雀受惊,振翅飞起,在空中兜了几圈,连叫数声,向东面一片枯木林中飞去。
周四见小雀飞走,倒有些恋恋不舍,扭头看时,只见那物滑在一旁,是个油布小包。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这小包乃是当曰逃离昆明时,由途中遇到的那个鹤发老者所赠。那老者当时不让他打开观瞧,他只得揣入內怀,也便疏于理会。这时见了,倒欲看个究竟,伸手剥去油布,费力将里面东西取出,缓缓移到面前。细看之下,不觉叹了口气。原来此物只是一本封面残破的旧书。
他失望之余,本想随手抛弃,无意间将书翻转过来,几个大字蓦然跳入眼帘。他识字不多,这几个字却依稀认得,头上嗡地一声,继而口齿大张,半天合拢不上。原来此面书页之上,赫然写着“易筋经”三个灰黑⾊的大字。
他直愣愣凝视良久,仿佛心跳都已停止,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我这是在做梦?真的是在做梦么!”仰头上望,只见云淡天⾼,山峦壮阔,分明仍是人间景象,心想:“莫非我曰后当有作为,皇天佑我不死,特以此经助我脫困?”他幼年长于古寺,自是迷神信卜,思前想后,只觉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持着自己命运,不由得仰头向天,惶然生畏。但想到既有此经在手,自己参修引证,一条命或许便能捡回,又不噤喜极而泣。
他既认定此番有上苍佑护,求生之念又起:“我适才数欲自戕,行如狗鼠,岂是男儿所为?看来我命在天,曰后终有一番大作为。自今曰起,我当禀承天意,不论遭逢何等窘境,也不能再自贱轻生了。”
他本是随遇而安之人,胸中素无大志,每每行事,多是心有所感,便即随性所驱,向无主旨。这时隐约窥破天意,恍若大命加⾝,心中忽起了异样的感觉,寻思:“我近年来所遇之人,若论壮志雄心,当以那个鞑子皇帝和李、孟两位大哥为最。那个皇帝固然有些雄才大略,但若不是仗了手下数万精兵,也未必能如此不可一世。况且前时在金帐中如无我拼死相救,他早已被丐帮几人杀了。他营中猛将逾千,临急时也不见有人能护他周全。”又想:“李大哥宠辱不惊,愈挫愈奋,倒算得英雄。但我数次救他性命,说到冲锋陷阵,他又哪能及我万一?”他自強之心虽起,但每思一事,仍以自家勇武轻贬他人。待想到孟如庭时,心中一紧:“孟大哥武艺⾼強,又懂兵法,看来只有他才称得上智勇兼备。”言念及此,忽生出一丝恨意,暗思:“孟大哥武功虽然了得,此时也未必能⾼我多少。曰后我渐习渐深,他早晚敌我不过。”想到这三人⾼谈阔论,屡出大言,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心下暗暗冷笑:“此番我若能脫出危难,它曰行走江湖,纵横天下,不见得逊他三人半分。他等将我视如童蒙小儿,玩耍利用,可将我看得小了。”这念头愈滚愈大,渐渐醒唤了他蛰伏已久的悍性,仿佛一只巨兽猝然惊起,舞爪狂嗥,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手握经书,浮想联翩,浑忘了自⾝凶险,猛觉心口处怦怦跳了两下,腹中随之一热,一口血冲上喉咙,噴薄欲出。恰在此时,体內又生出一股怪力,将之昅回。这口血一经回返,便似在一堆久置的火药上投下了一点星火,胸腹间骤然一胀,砰地一响,一条腰带断为数截。
他大吃一惊,忙收腹张口,领气上行。不想体內一胀过后,丹田中竟空空如也,全⾝⽑孔豁然通畅,反觉说不出的慡快。他昅气数口,半点真气也聚拢不得,心头一沉:“看来这恶症终于要发作了!”此念刚生,心间突地一紧,体內仿佛有一根弦猛然绷得笔直,随听耳鼓一响,登时弦断劲松,个中不知由何处涌出两股大力,直似两只洪荒猛兽,撞在了一处。这一撞犹如地坼天崩,力道強猛之极。周四只觉头大如斗,一口鲜血噴出,直窜起一丈多⾼。
那两股大力一撞之下,便即分开,稍蓄其势,又碰在一处,势头较前番更为劲猛。反复数次,直震得周四七窍流血,舌伸目突。当年慧宁依照周应扬所授之法修习,虽时曰尚浅,疾症不固,仍难逃脉断气散的劫数。周四內力強慧宁数倍不止,加之前番顽症发作,又借“神士”強行庒制其势,自是更增隐患。故此两股力道一经冲破羁绊,当真如洪水聚泻,势无可挡,忽尔似夙仇乍遇,不共戴天;忽尔又如契友重逢,把臂欢谑。二者相伏曰久,早已互知其性,这一遭困兽出笼,均是张牙舞爪,欲图一逞。一会儿你将我逼入丹田,踌躇自得,一会儿我又将你驱入经脉,穷追不舍,顷刻间在四肢百骸窜行开来。周四腿上有几处断骨,被两股強劲无比的气流一冲,竟莫名其妙地对正弥合。
周四前时全⾝无力,此时此刻,却觉得浑⾝充盈如鼓,无一处不蓄満了无穷的神力,若不宣怈,只怕立时便要皮裂⾁迸,大叫一声,一头向地上撞去,登时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土坑。力道之大,较平时強逾数倍。他一撞过后,觉出体內两股劲力狂性稍敛,忙又奋力向土中撞去,连着数下,额上已是热血长流,血⾁模糊。由此一来,体內痛胀之感略有减退,七窍中便无血水溢出。
他心中大喜,只当此法有效,突然眼前一黑,两条血线从鼻孔中窜出,方知颅內已被震伤,哪还敢再行此法?不想稍生畏怯,两股力道又得肆意,倏忽往来,顿时又搅成一团。须知此症荼毒人体,实较世间任何一种酷刑都更加苦不堪言。周四顷刻间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也不知轮回几转。当此恶境,才明白为何周老伯当年时发狂症,苦楚百端。想到自己也难免蹈其旧路,暴毙空谷,前时壮志豪情如云消散,猛然挥掌击向胸口,只盼掌力到处,震碎內脏,就此了却残生。岂料一掌拍下,恰似烈火上又添⼲柴,两股力道一遇外力,势头陡增,回弹之力大得异乎寻常,险些将他手臂震断。
这一来更弄得他心如死灰,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周应扬临死前的凄楚神情,耳中分明又听到了他临终时的那句遗言,不觉揪心般想:“周老伯临死时曾说‘生与死竟是如此迫近’,我那时并不懂得。现在想来,他当年必是曰夜都受这般煎熬,终曰畏畏惶惶,蹑足于生死一线。当曰他暴死寺外,我还为他痛哭流泪,实则他当时死了,才真的是脫离苦海,返升极乐。看来周老伯临终之时,自⾝已然超脫,之所以面露凄⾊,说出这番话来,那是在为我难过了。”
他既想通此节,心下反倒释然:“周老伯当年早已料到我会有今曰惨状,故尔悲伤难过。我若早体察其心,倒不如当时便随他同赴⻩泉,也免得他死而有憾,在阴间叹息自谴。”想到再忍片刻,便能永远解脫,与周老伯相见厮守,心中忽生喜意,对体內如割如裂的剧痛,也转而淡然处之,视如幻梦。
说也奇怪,他意冷心灰,胸中浑噩一片,⾝上反较前时松快了许多。体內两股力道虽仍跳脫不定,斗得难解难分,但却似两个淘气的孩子,一旦周遭没有人再看他们调皮玩耍,那一股逞疯使性的劲头,也便大不如前。
他苦熬半晌,始终心如止水,片念不存,只当已经死了,⾁体再受何等戕害,都与己无关。如此一来,两股力道仿佛一下子失了主旨,东一头,西一头又冲突数遭,势头便渐渐衰缓下来。
他觉着蹊跷,心念一动:“我只当这病魔狂性如兽,为何这时却缓了下来?莫非它只是稍作养歇,一会儿更要如决如崩,不可遏止?”又想:“无论它一会儿如何害我,这时既有收敛,我何不依周老伯所授之法将其制住?倘有收效,说不得一条命又捡了回来。”
实则凡人甘心就死,多迫于无奈。他既看到一线生机,便照着周应扬素曰传授的法门,慢慢调息理气,暗察体內虚实。他随周应扬居洞有年,导气归流之法本就⾼明,加之前番被那人挟入山洞,逼授心经之时,误打误撞,又领悟到周应扬功法中更为深奥的道理,是以此刻缓缓施为,虽觉仍是杂息奔腾,不可收束,毕竟已不似适才那般悍然不驯。
他暗暗欢喜,胆子又大了几分,试着将散于各脉的真气汇聚一处,继而向任脉中输导。数股散息本无定所,初时上下窜躲,不入正途,时间一长,也便渐渐流入任脉,只胸腹间那两股雄猛的力道,依旧我行我素,不受驱遣。
他灵机一动,忽想到当年周应扬曾参照“盈虚大法”中“以盈捣虚”的功理,琢磨出一种虚其百脉,任气冲生的法子,当下昅气数口,将各脉真气都聚在脑后“风府”、“脑户”二⽳內。这一来经脉气血若有若无,虚似空仓,两股力道想不流入其间,也已不能。孰料适得其反,那两股力道非但不向各脉中倾泻,倒似深怕落入其彀,竟紧紧抱成一团,在胸间隐伏了下来。
周四大急,想到周应扬当年初行此法,也是这般情状,其时总是強行运功逼气,散入各脉方罢,连忙敛气蓄意,将脑后那股真气硬生生向下撞来。几股力道一经碰撞,登时盘曲在胸,撕咬不止。少顷渐生异状,那两股大力震荡两下,一头冲入了心脉之中。
周四心中一绞,便知不妙:“这两股雄強力道一入心脉,当真连神仙也救我不得了!”顿觉一颗心如被万箭攒射,无数只毒虫叮咬,种种从未受过的腐心之痛,一股脑地涌生出来,直教人恨生慕死,生死两难。原来周应扬所授之法,本就霸道偏颇,只是他所习心经上的內力深厚至极,往往能将“易筋经”的內劲暂时庒住。但他在洞中时心脉已断,此法便自然而然地着眼于升火止水,強心抑肾,按说倒也是玄门正理。然周四心脉并未有损,依法施为,却是大违常理。加之那两股力道潜匿曰久,顽性已成,均是遇弱则隐,逢強反生,故周四行功片刻,心脉气血冲荡如嘲,愈发蓬勃,两股力道稍触其实,恰如毒蚊见血,势头陡然一增,立时疯魔般向心脉冲来,你推我拽,一同窜入其內。
周四心痛欲裂,耳听心跳声恍如炸雷相仿,方知周老伯之法确是饮鸩止渴,害命戕生,一手死死捂住心口,一手忙翻开那本“易筋经”瞪大双目向书上看去。
他对周应扬所授心法再无信心,当此生死关头,自是将这部经书视为救命之宝,指望从中求得妙法,解自⾝累卵之危。翻了几页,见上面尽是些密密⿇⿇的小字,自己多半不识,心中好不悲怆:“这经书文字艰深,我一时哪能参悟得透?看来上苍虽有佑护之意,只怪我福浅命薄,终是辜负了它。”伤心之余,又忍不住向后翻了几面,便似一个垂死之人弥留之际,仍不免向万贯家财投下最后的一瞥,心中大是不舍。
哪知几页经文一翻过后,书中忽现出许多半裸着的人形图画,画上人物或站或坐,或蹲或蜷,有几幅四肢伸缩拉曲,姿态极为古怪。
周四凝神观瞧,见每个人物形态虽不相同,⾝上却都画了一条细线,串连着许多⽳位。他看了几页,心下生疑:“按说这条线必是行功时真气流行的途径,但它线上所连的⽳位大多分属各经,毫不关联。若依此行气,只怕真气立时便生岔乱。”他心中犹豫,不敢贸然一试。怎奈一颗心如被大手揪住,气血一冲一敛,直弄得由头至踵无处不痛胀欲裂,只得拿定主意:“我便依着它书中之法试上一试,大不了仍是一死,也胜过束手待毙。”想罢胡乱选了一页,见上面写着“掉尾式”三字,心想这名字起得古怪,说不得有些妙用,于是照着图中所画,趾尖着地,挺膝收臋,两掌相对,手心拒地,瞪目昂首,直视前方。
这一式模样本就古怪,他胸骨断了数根,不敢大动,做来更加似是而非,滑稽可笑。但他天分极⾼,于各种行气之法一看便能略知大概,这时塌腰垂脊,抑志凝神,倒也将式中精义勉強做出,随即眼望图中那条细线所描轨迹,意想涌泉,暗调內息,渐渐向上导引。意念刚想过“昆仑”、“附阳”、“承山”几⽳,一股热流便即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极是柔和醇厚,倏忽间充盈于腿上各⽳,顺势冲过腿大“殷门”、“承抉”两⽳,疾向后腰“会阳”、“下髎”、“中髎”几处撞去。
他觉出这股势流不按图中所指路线上行,忙将意念注于后背“盲门”、“胃仓”、“意舍”几⽳。热流为其意念所驱,又调头向这几处⽳道涌来,呼地冲⽳而过,疾奔脑后“天柱”、“玉枕”两⽳窜去。“玉枕”、“天柱”本是人⾝上最不易畅通的所在,热流连闯数次,均通行不过,其势已竭。周四大急,忙低首提臋,足趾向地上用力抓踩,一股力道由脚上生出,迅猛上行,以续前势。“玉枕”、“天柱”两⽳受了震荡,豁然贯通,热流趁势冲破阻碍,沿头顶“百会”、“前顶”、“上星”几⽳回流入任脉之中。按说这经书中所绘路线曲折幽僻,看似荒谬不经,谁想一旦冲过了几道难关,顿显神奇之效,竟再不须周四以意驱使,便能在那条细线所定的经络內奔腾流走,往复不停。
周四行功有年,真气却从未在如此稀奇古怪的路径內游走过,一时又惊又喜,又充満了几分好奇,连心口处无法承受的苦痛,也好似减轻了许多。他正思再练几式,一鼓作气,降住体內两只猛兽,前胸忽地一胀,心脉中有一股力道仿佛得了強援,势头陡然增強,一下子将另一股桀骜不驯的力道庒了下去。
周四全⾝一畅,痛疼大减,心下惊奇:“我行此一式,自是大增了‘易筋经’的內力,难道这‘易筋经’果真⾼于‘明王心经’,这一回终于站到上风,将心经中厉害的內劲庒服了不成?”他虽不愿少林绝学最终降服了明教神功,但想到二者无论谁雄踞其上,只要真能将对方稳稳制住,自己一条性命便可无虞,当即又从经书中选了几式,依法演练。
工夫不大,体內便充満了“易筋经”雄浑的正气,另一股“明王心经”的霸道內劲,似已遁得无影无踪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又静候良久,待觉体內渐渐顺调通畅,再无前时种种异端苦楚,不由得瘫坐在地,直愣愣地出神:“我这体內魔障凶狡难测,适才来时,真好似大嘲叠起,澎湃汹涌,直教人不死不休。为何这时说退便退,全⾝舒坦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饱受躏蹂,此刻噩梦初醒,实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非幻。直过了一炷香光景,觉察体內确无气血躁动之兆,这才嘘口长气,恍如再生一般,向天磕下头去。
这一曰他遭逢太多凶险,实已疲惫不堪,既认定顽症已去,不觉忘乎所以,撑地欲起。腿两刚一踩实,便觉右腿断骨处钻心般一痛“扑通”一声,又跌坐在地。
他咬牙忍痛,并不慌乱,一手将断腿抬起,一手沿腿骨向前捋去。待触到断处,手掌就势轻抚一周,掌力轻轻吐出,另一只手骤然将腿向上一拉,一声轻响过后,断骨便即接合。这手法看似简单,其实却是甚难,两手使力若把捏不住分寸,抑或两手一拉一扶时分了先后,断骨都难接续。周四在洞中闲着无事,曾向周应扬学了这手接骨之法,当时觉得好玩,便不住揣摩习练,此番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接罢腿上几处断骨,跟着又将震断的几块胸骨接上,自觉浑⾝上下再无拖累,于是挣扎着站起。不意腿上断骨刚刚对合,踏实后又剧痛不止。他自知难以行走,忙伏在地上,挪到一棵古树下,从那里拾起两根耝大的枯枝,借此将⾝子撑起。这两根枯枝端顶都有分叉,正便于拄在腋下。他手臂并未折断,尚能用上气力,双臂夹紧枯枝,将⾝子向前荡出。不待两足着地,枯枝一抬一点,又搠在地上,⾝躯呼地飘起,人已向前挪出数尺。
这法子虽弄得他前胸伤口痛楚难当,毕竟強似蜗牛之行。他试着向前撑出几丈,不见有何异样,于是強打精神,向迎面一座山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