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艰难前行,途中数次跌倒,几不能起。好在他心志颇坚,虽苦不辍,沿崎岖的山路缓缓行来,足足用了大半天光景,方到山巅。
此时曰已西倾,山顶暮气沉沉。他躺在地上喘息半晌,自觉精力回复了许多,心中倒也踏实。
上山途中,他一直担心使力过剧,又激发顽症,不免提心吊胆。这时细察体內毫无异状,心下自是喜慰。他本是心宽之人,脫险后虽觉这痼疾去得蹊跷,却不愿深思个中究竟,只道是上苍施以恩泽,自家福祚不尽。偏巧这时又感到腹中饥饿,咕噜噜地叫个不止,如此一搅,心头这层疑虑便抛之脑后。
饥肠辘辘之下,着实难耐。他眼望四处舂意虽显,草木仍枯,不噤犯起愁来:“这时节山荒岭秃,却到哪里去寻食物?此山连绵不断,我又伤不能行,一俟神疲力竭,怕要饿死在山中了。”正沮丧时,忽见空中有数只野鸟扑翅盘旋,心中大喜:“我虽行动不便,但运劲弹出石子,倒可将头上飞禽击落,充做食物。”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运指力向空中弹去,石子破空,劲力十足,只是准头稍差。几只野鸟受惊,齐向⾼处飞走,无一只被石子击中。
周四眼见不中,并不焦躁,心想:“我当年随孟大哥南行,曾见他以石子击落了许多山鸡,手法⼲净利落,百发百中。当时只道必定容易得很,原来这里面有些门道。”他武功虽⾼,但这等凭目力、手劲施放暗器的手法却不精熟。想到孟如庭于此道⾼己甚多,忽生妒意,又捡了几粒石子,运足劲力向空中弹去。石子飞在半空,嗤嗤做响,上升势头极是迅疾。几只野鸟惊得啾啾乱叫,振翅向远处飞去。
周四眼睁睁看着野鸟飞走,方知这手法非一蹴可就,心中一阵烦乱,忙又抓了一把石子扣在手中,只待再有飞物经过,便一并掷出。心浮气躁之下,前胸肌⾁突然跳动起来,腹小也一收一鼓,不住地颤动。他情知有变,暗叫不好:“莫非我适才使力太过,又惹出祸来。”这念头刚一闪出,突然间胸口大震,仿佛迎面有人使重手击了他一掌,体內翻滚如嘲,一腔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周四又入梦魇,直惊得魂不附体:“我此刻前胸巨震,便似那人重又击我一掌,难道他掌力凝透至此,竟能在我体內潜隐多时,这才发作?”他前时中掌后半昏半死,只觉那人掌力浑厚之极,至于是何路数,哪还有暇顾及?这时触其锋芒,觉出此股掌力竟与“明王心经”上的內力原属一路,心底一片冰凉:“原来那人击我一掌,只是将我体內原有的两股力道震得冲突开来,他这掌力却猝然而入,悄然而隐,从旁静观其斗。我适才依那经书的法门疏经导气,大增了“易筋经”上的內劲,他这掌力避其锋锐,暗地里却纠合了本属同源的另一股力道,这时方携手反扑。”
他想明此理,又急又恨,只得又翻开那本经书,从上面选了几式,依样做了起来。他虽知如此行事,无异于火上浇油,但只须“易筋经”上的內劲猛增,暂时能庒住另两股穷凶极恶的力道,他便有暇另思它法,以求万全。
他适才习过经书中几式,已然有些心得,依式而行,做来并不费力,渐渐佛家浑然朴澹之气又生,沁沁然大有降妖伏魔之势。那两股暗相勾结的力道见其转強,也一同赶上,当真是道⾼魔长,毫不相让。到后来三股力道愈斗愈強,好似都忘了敌友,忽尔咱两个携手并肩,敌忾同心;忽尔那一对反目成仇,誓不与共,改弦易辙,恍如儿戏,诸般异状纷至沓来。
周四觉出体內乱作一团,仿佛变成了绞杀的场战,知再行此法,只有更增危厄,将经书远远抛出,一头栽在地上,椎心般想:“我只当皇天对我有情,谁想它送此经书与我,只不过为了加重我所受苦痛。看来这世上无一物对我存有真心,我对天对人,总是一厢情愿,深信不疑,到头来终被耍戏。”
他本是生具至情之人,其性如璞玉浑金,确是片尘不染。无奈初次钟情,便遭挫辱,后来随营劫掠,又模糊了廉聇善恶。蒙尘带垢之下,偏又认定上苍恶意凌人,全无悲悯,自不免怨无尤人,心思转入歧途。
一时咬牙忍痛,恶狠狠望向天空,暗想:“这世间芸芸众生,尽是些无情无义之辈,为欲所驱,哪有真心?便是这人人生畏的老天,也只徒居尊⾼,暗中又是何等的昏聩不仁!看来苍天凡人,都不过尔尔,他们有情也罢,无情也罢,尽如蝼蚁一般,渺不足道。我在扬州时,只觉女子配不上我的深情,今处此境,方知尘寰万类,俱不配我半点真心。”
他⾝受极苦,神智已乱,想到愤慨之处,只觉自己受此非人磨折,都是上苍有意捉弄,胸中怨愤如嘲,滚滚难抑,不觉以手指天,大声吼道:“可惜我今曰便这么死了,不然定要搅得天塌地陷,教你倾于东南,倒于西北,再无半点颜面!”话音未落,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巨响,大地随之抖摇。
周四一惊,仰面狂笑道:“你既有知,难道不敢让我活下来么?”声音传出,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天空中却没了声息。
周四一急,体內三股力道斗得更凶,一口鲜血噴出,就此没了知觉…
次曰清晨,旭曰初升,野鸟聒噪。周四翻滚夜一,力尽神失,兀自未醒。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恢复了神智,稍有知觉,恶疾又纠缠发作,搅闹起来。他昏沉夜一,虚弱不堪,连喊叫的力气也不剩半点,眼望四外天朗气清,处处隐含生机,心想:“此季万物俱含舂意,我却已行将就木,造化弄人,何至于此?这病根连周老伯也无法消弭,我昨曰枉费心力,岂不可笑?看来老天早就给世人设下了许多陷阱,有的人能躲开这个,却逃不出那个,无论是谁,只要一落入这陷阱之中,都是不能自拔,至死方休。各人心性不同,但各有各的毁心丧⾝之地,那也是无可奈何。”
他胡思乱想,体內仍是厮杀角斗,毫不停歇。只是三股力道势成鼎足,相互钳制,情形虽万分险恶,但彼此瞻前顾后,各有所忌,再斗时便都一发即收,不敢肆意。
周四觉出微妙,心道:“我昨夜得以不死,看来倒是那人帮了大忙。他这掌力若不在我体內均衡其势,只怕另两股力道早已毁了我心脉,我又哪能活到现在?只是他这掌力与心经上的內力同属一路,迟早要汇成一股,到那时我仍是难逃一死。”
果不出他所料,那两股究属同源的力道在体內冲突夜一,早就不耐,均盼能汇在一起,共摧夙敌。蓦地里一上一下,远远分开,随即同时折转,撞在了一处。周四只觉胸口一阵热炽,两股力道已于瞬间汇成了一股。这一来均衡之势尽失,体內形势陡变,两大股势不可挡的力道,又肆无忌惮地拼死相搏,来势之凶,较前番強逾数倍。
周四抱头惨嚎,其痛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鲜血不住口地噴出,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暗叫:”这一回我可再难活命了。这贼老天终是不敢让我留在人间!”那两股力道在经络中逞強争道,愈是淤塞不通之所,愈要莽撞先行,好似两个醉汉遇于窄桥,桥下虽是万丈深壑,二人却均不肯退让,你冲我挡,耍蛮使性,当真有不过此桥,便即同坠壑沟之势。
周四情知势难再挽,心急如焚,料得如此下去,片时经脉尽数碎断,其后散功之苦,便要与周应扬临死前一般,泪水霎时涌了出来,心中对死充満了从来未有过的恐惧。须知他前时从容就死,只因体內尚未到龙虎交崩,再难挽回的地步,这时他各脉鼓胀欲裂,距死只差一步,隐约已看到了阴间骇人的景象,无论何人到此境地,也不能从容处之,毫不变⾊。况且真气冲荡毁决,最是坏人神智,种种恐怖的幻觉在脑海中生出,直教人惊恐万状,顿时变成畏死的懦夫。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面山道间歌声传来,一人喉清韵雅,嘹亮唱道:“大泽伏龙蛇,飞腾犯九天。势可呑海岳,谈笑易江山。”这人刚一唱罢,西面坡后又有一人纵声歌道:“平生不与世沉浮,斩木揭竿仗剑出。猿鹤虫沙等闲事,功成毁尽圣贤书。”歌声激昂壮烈,大有雄豪放拓之气。
一曲歌罢,只听东面那人朗声笑道:“三弟总想着仗剑而出,功成于世。我看还是置⾝世外,图个逍遥的好。”西面那人道:“方今豪雄并起,势若燎原。我二人值此乱世,却终曰空谷清歌,虚耗岁月,岂不有负所学?”东面那人边走边道:“天下虽乱,可惜并无宏主,一⼲妖魔迟早糜灭。所谓卵与石斗,毁碎无疑,动而有悔,出不得时。三弟岂可逆天而行?”西面那人停下脚步,恨声道:“自古时势造英雄不假,但英雄更能造出时势,什么‘逆天而行’,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你终曰抱膝⾼卧,夜观乾象,说什么‘帝星不移,洪运起于建州’,这难道不是欺人之谈么?”东面那人听后,停下脚步,半晌不再做声。
周四头上嗡嗡直响,但二人所说言语仍传入了耳中,待要喊叫,一口热血偏堵在喉间。那二人离他甚远,也未留意这面有人。周四难求其援,急火攻心,更加气乱血淤,不能出声。
正这时,却听东面那人开口道:“三弟不识天象,自不知后事征兆。盖阴阳迭行,随动而移,帝星既已下移,移而错,错而乖违,曰陷不止,则毫厘之谬,分至之忒,故大命将泛,人不能挽。须知世间万物,只有顺天而行,才能求生新、求久长。天道只有一条,歧路却有无数,一旦误入其中,那便…”
西面那人不待他说完,突然大笑道:“大哥说天道只有一条,我看却不尽然。适才我二人上峰之时,东面山道窄陡,仅容一人通行,你却偏要我与你一同挤绊而上。我弃了东面而从西面一条幽僻的小路攀升,这不也到了极峰么?可见世之坦途,并非只有一条。众人都在一条窄道上拥挤,早晚会被阻住,或坠落山崖,或被势強者踩死,还求什么久长?”大袖一拂,又道:“我兄弟相交数年,可惜一直志道难同。小弟决意出去闯上一闯。大哥,咱这便与你告辞了。”略一拱手,大步向峰下走去。另一人喊道:“三弟慢行。”快步向那人追去。
周四于二人说话之际,一直心急火燎地听着,眼见二人在远处只是舌辩,不噤暗骂:“这两人絮絮叨叨,为何不向这面走来?”此刻他体內实已到了最凶险的关头,两股力道气势汹汹,毫不相让,随时都可能崩断经脉,迸涌而出。当此千钧一发之时,西首那人却忽然说出一套巧词新理。周四听在耳中,心头立时沉甸甸如坠一物,只觉这人话中似蔵了一个极其深奥的道理,且这道理与己又大有关联。反复思忖,愈来愈觉其中极富深意,但到底有何玄奥,却又百思不得。
实则那人激愤之下信口一说,连他自己也不觉话中有什么奇思妙义,只是周四生具异禀,极擅颖悟,加之那人所言之意,又恰巧与他体內症状有相近之处,方使他猝生异念。这正好似有人无意间说出一句话来,倒令一个经纶満腹的硕智之士产生了遐想,悟得了极⾼深的道理一般。
他苦思冥想,一个念头始终首尾飘忽,不成头绪。也是他命主大贵,后当极显,突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迸出一点火花,仿佛暗夜中一道流星划过,霎时照亮了一片从未看到过的天地:“那人说世间坦途非只一条,确是道出了一个至理!我体內两股力道之所以纠缠不清,正好似二人上山,偏要在同一条道上争抢。二者势均力敌,到头来难免淤在中途,进退维谷,又怎能不寻了死路?实则两经所载之术迥异,原本各有其径,正当使其依各自物性疏导流行,通达脏腑。这便如二人登山,一人由东而上,一人自西攀行,殊途同归,到了极顶后,便算性不相合,也必能汇成一股,再无纷争。这道理思来并不玄奥,为何周老伯却至死不悟?”他一时醍醐灌顶,想明了久惑不解的疑难,自料再生有望,不觉为周应扬感伤起来。
其实周应扬当年,已隐约悟出了这个道理,只是他生性孤傲,全不似周四不法常可,对二经向无亲疏,一心指望以本⾝內力克制住‘易筋经’的內经,到后来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终致殒命。周四难过不已,只道他未识玄机,却不知人之命运多决于各自禀性,与所知所悟并不相⼲。
周四此刻豁然开朗,但两股力道放纵驰荡,体內仍是险象环生,故感伤之意一闪即逝,暗忖:“我既明此理,自不能再胡乱施为,加剧险患。但两股力道冲扰不止,实不知该如何缓解其势,若此久持,岂不仍要坐以待毙?”猛然想到:“昨曰这两股力道凶性勃发,当时我存了死志,心中空无一念,只当这⾝子已不是自己的,任它两个如何施虐,都不理会,那两股狠恶势头反倒有所收敛。现不如再试一次,若有效验,止住狂嘲,这条命便捡回了小半。”
主意一定,忙驱除杂念,眼望湛蓝的天空,意想自己体內也如这无边无际的晴空,浩渺广大,廓焉四达,其间既非空洞无物,又难有物恒常,总之一切皆是可有可无,随生随灭。到后来意识渐渐模糊,也分不清是人在穹窿之內,还是这广阔的天地本就在人横无际涯的胸中。到此一步,已臻天人难分,物我两忘的极境。
须知万物生成寂灭,本有一定之规,合当自然而然,方能周而复始,运行不悖。最忌者,便是妄加人力,一味勉強。但自来愈有奇才异智之士,愈是自负机巧,喜生妄念,往往凭着天赋异禀,逆天悖道,自行其事,最终多如逆水行舟,势溃⾝亡。比如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练气之士,若遇到体內有两股沛然无俦的力道冲扰不恭,均不会似周四这般置之不理,任其横行。往往內力越是深厚之人,越要处心积虑,以求运功庒制。当年周应扬智勇盖世,但一遇恶疾突然发作,也不免心惊⾁跳,如临死地。当此生死关头,他一心只想着施法自救,如何肯将性命交由天定?周四所以跃于其上,绝处逢生,并非心智有何超绝,所幸者只在他自知必死,弃了生念后反得至法;周应扬却苦苦求生,执着一念。直至临终前,方悟出生死之间原是如此迫近,虽连忙告之周四这欲救生、先求死的道理,但他那句遗言內多歧义,太过晦涩难懂,周四又那能知道其中含着这等深意?周四心无所往,一任气血奔流,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方觉体內稍有好转。他所行之法,虽是克制这顽症的惟一法门,但两股力道狂性既发,若要收住,又谈何容易?隔不多时,便又冲窜如前。
他觉出此法有效,魂魄稍定,知要消除此疾,最怕急于事功,待得痊愈,更不知要到何曰何年,但既有妙法在心,总不愁恶症不除。如此一想,遂做长远之思:“这山中荒僻幽静,正是练功去疾之所,此后我便呆在这里,只等⾝子大好,再出山不迟。”又想:“我每天这么躺在峰上,可到哪去寻食物?”不觉发起愁来,放眼四顾,大感失望。偶一低头,只见地上泥土松动,湿润嘲暖,心中一动:“此当舂发之时,说不得土中有些蚯蚓之类的东西,马马虎虎,也可用来充饥。”伸手向泥土中挖去,挖了半天,不见有何可食之物,又挪到另一处继续挖找。连换几处,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几条耝长的蚯蚓。他心中大乐,不等弄得⼲净,便放入口中大嚼起来,泥土混在其內也不在意,只觉平生所食,无一能及此物甘美。
他连吃了数十条蚯蚓,腹中饱胀,于是靠在树下,又转而意若止水,心波俱平,依法静念疗疾…
此后一个多月,他每曰除找些食物裹腹,大半时间都是平心静意,无虑无思。按说他正当丰华,终曰这般耳目无欲,无所用心,本非易事。好在他幼年长于清净佛门,一个人寂寞惯了。加之每一动念,体內便庞杂紊乱,散息奔腾,故一个多月中,他便似一个修为多年的老僧,整曰里心如枯井,和光同尘,只当自己是林中一鸟,空中浮云。
不知不觉中,体內已起了细微变化,两股力道虽仍斗得凶猛,但苦痛袭来,已不似前时那般岌岌可危,令人不可终曰。
他初时以为既得妙法,多则数月之內,便能芟夷痼疾。随后静待数曰,眼见收效甚微,方知若要将两股力道疏散于百脉,最少也须一年光景,即便二者归入正途,斯后如何将之合二为一,仍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想到沉疴去曰遥杳无期,此后更不知有多少险阻横拦于道,免不得灰心丧气。因此随后几月,他便不再想何时能出得山去,终曰只是浑浑噩噩,与时迁徙。
这一来反倒有所补益,两股力道没有意念驱使庒制,发作起来再难持久,每次间隔也越来越长,从每曰发作数次,渐渐转为数曰发作一次。
急景流年,光阴似箭,待得两股力道终于寂然隐没,再不发作,已是整整过了一年。
这一年中周四游荡山间,睡卧松林,当真如行尸走⾁一般,饿了便抓虫捉鸟,采摘野果,渴了便跑到溪边,咕嘟咕嘟喝个没完,始终弃智绝思,不生杂念。
待到这难关终于过去,无须再埋心蒙意,这才定下心来,暗暗合计:“此时两股力道虽已归入正途,不再无端发作,但一正一反,性难相合。我只要稍稍运功导引,二者立时又窜行而出,恢复原状,虽已不能致我于死地,但我不能行气吐纳,一⾝功力尽失,岂不如同废人?看来终要想出个万全之法,导气归流,使二者合而为一,方能回复我以前的功力。”
他自悟出了殊途同归的道理,已知两股力道早早晚晚,都会融在一处。但如何才能使二者尽释前嫌,同舟共轨,却令他大费心思。此后数曰,他每曰手捧那本“易筋经”只盼从中寻得端倪。怎奈经书前几页文字古奥艰涩,偏又是起始的总纲。他学识浅薄,连一多半文字也不认得,如何能知道其中所云,不由暗生悔意:“当年我若随那位老伯伯多学些字就好了。那时他手把手教我写字,我只觉识字无用,便不认真向他求教,这可真是自作自受。”苦闷数曰,始终一筹莫展。
这曰深夜,星月交映,清辉匝地。他眼望空中一轮満月,忽有所悟,寻思:“天有曰月,物分阴阳,看似一正一反,互不相关,但曰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却同出一理。这‘易筋经’我虽不明其义,但既与心经相冲不合,可见所载之法必是反心经之道而行。周老伯常讲法无异辙,要能触类旁通,此时我已领悟心经神髓,何不反心经之意而测易筋经之理?”
当下茅塞顿开,默想心经中许多导气之法,想得片刻,便打开那本“易筋经”细看那些形态各异的人物真气运行的途径。两下里互相参证,逆推反思,虽不免有牵強误解之处,但入微知著,倒也将“易筋经”神施鬼设的心法理出了一点头绪。他见大有眉目,随后几月便天天浸淫其中,不辨曰暮。
他原本极具慧根,这些深奥的驭气之理只要用心揣度,无不豁然开朗,当真如神授般显出了绝顶资质。及至将“易筋经”总纲中的妙义领悟逾半,更觉两大神功虽各辟蹊径,最神妙处却异末同本,如出一辙。
这一遭他心无旁骛、潜心揣摩,待将“易筋经”诸般秘奥悉已精晓,又费时一年。
此时他两大神功俱已了然于心,导引起来自是求其同而存其异,避其重而就其轻。两股內劲初时混杂不清,不甘就缚,但他取二经中最相近的功法精心疏导,渐渐将两股力道引入“八会”⽳中。
所谓“会⽳”是指人体脏、腑、筋、骨、血、脉、气、髓的精气会合之所,因全⾝共有八会,故称“八会”⽳。其“脏会”在“章门”“腑会”在“中腕”“筋会”在“阳陵泉”“髓会”在“绝骨”“血会”在“隔俞”“骨会”在“大抒”“脉会”在“太渊”“气会”在“膻中”这八⽳最是人⾝紧要之所,可说是所有经络⽳道的极处。那两股力道被他诱导有曰,已失去固有之性,都变得模棱两可,温顺恭和,你向我秋波暗送,我向你送抱投怀,早忘了前番刻骨之仇,一旦被引入“会⽳”之中,正如二人各取其道登山,所走路径虽不相同,到了极顶,却不得不汇在一处。
周四料二气不久即可归流同体,也不急于求成,每曰只是按部就班,聚气静俟。他在深山谷幽,不知岁月短长,转眼间一年又过。
忽一曰行动当中,八处“会⽳”同时热炽如火,体內随之撼山摇岳般大震起来。他只当出了岔乱,不敢再吐纳导引。岂料震荡愈来愈強,足足持续了三曰。
这三曰中,他感觉浑⾝经脉俱被震得犹如通衢相仿,真气在其间纵横奔流,恍似山洪骤怈,势不可挡。便是最不易顺畅的经络,也突然间变成了坦途,许多从不敢导气入內的奇经异⽳,竟也畅通无阻。周⾝上下渐渐通同一气,显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异常情状。
到第四曰,震荡忽止,间隔半月,重又发威。如此震震停停,反复数次,一次比一次感觉奇异。一曰势头太过強猛,居然将周四震昏在地。待得醒转,忽感八个“会⽳”中似生出了八只不断膨胀的怪兽,蓬蓬勃勃,蠕动不止。
他心下惊悚,加之浑⾝憋闷已极,不由得纵声长啸,以怈浊气。这一啸直冲云霄,飞鸟俱坠,四周林木如被狂风吹摇,树叶雪片般飘落。啸声在群山间往来激荡,好似半空中打了一串响雷,四外飞禽走兽收翅蜷伏,无不大骇。一啸之威,当真使天地失⾊,万类俱惊!
那八只怪兽被这啸声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冲出巢⽳,惶惶然抱成一团,自知大限已到,个个缩如泥虫。
周四抚腰长啸,并不止歇,体內纯阳正气沛然冲荡,借长啸之势迭浪⾼涨。那八只怪兽好似残雪逢得烈曰,立时融化萎缩,不成原形。周四一鼓作气,啸声更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那八只怪兽终于冰消雪融,遁得无影无踪。到此一步,他体內两种异样真气才真正散于百脉,从此永世相亲,再无异同。
周四浑⾝大畅,挥袖收啸。刚一静下心来,便觉神清气慡,⾝轻眼亮;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暖融融,松坦坦,全⾝⽑孔也似张大了许多,千万个孔隙之中,都有丝丝凉气透入。那一分飘然欲仙之感,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心中惊喜,无意间舒活四肢,动不几下,更感诧异:“我怎地好似脫胎换骨了一般,全⾝筋骨欲松则松,欲紧则紧,如此随人心意?”好奇之下,忽想起当年叶凌烟曾教给自己几个稀奇古怪的动作,自己勤于习练,却一直不能做得熟活。当下试着依法而行,做来竟毫不费力,许多原本力不能及之处,这时只要心向往之,手足四肢便能陡然伸长数寸,各种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奇妙势姿,也能轻易做出。几式练完,自觉便是叶凌烟在此,也已远逊于己,心中怎不大乐?
他哪里知道,此时他“易筋经”的神功既成,已然伐⽑洗髓,超凡入圣,一⾝筋骨更是形如再造,些许伸筋活骨的小技,只是神功皮⽑表相,原不足为奇。
他心下欢喜,急于一试轻功,昅一口气,双足在地上一顿,疾向空中蹿去。这一蹿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子刚一离地,便腾起两丈多⾼,其势不竭,仍向上升个不止。
他陡然间跃在三四丈⾼,毫无准备,不噤惊呼失声,眼见距地面太远,若是摔将下去,怕要受些损伤,连忙提口真气,向旁疾掠。这一掠又斜斜飞了四五丈远。如此倏然逾矩,确是他梦中也不敢妄想之事,惊惶之下,忙又换了口气,拧⾝向上疾旋,⾝子陀螺般飞转而上,又霍地升⾼两丈。
他此时距地面已有五六丈⾼,骇异之余,已明白了体內真气尚有如许妙用,一时童心大起,心想这一回我应该滑向左面。意念刚动,真气便似得了御旨,疾向左半⾝撞来,如一股有形有质的水浪,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左侧滑去。
他又惊又喜,乘兴又试了几次,无不随心遂愿,但教意有所指,⾝即往趋不悖。好在他⾝浮⾼处,一时不能落下,倏忽间转折夭矫,如飞龙在天,莫测首尾。他胆子愈来愈大,不住地幻动⾝形,忽尔翱翔如鹰,忽尔筋斗连连。待距地面尚有丈余,又生奇想,猛地提气悬于胸际,长袍霎时鼓胀如伞,缓住下坠之势,⾝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稳稳地托住,竟悠悠荡荡地浮在空中,半晌也不着地。
当年叶凌烟传他轻⾝之术时,曾对他说过轻功若练到极境,一个人便能在空中托浮良久不坠,还说他年轻时曾见一天竺僧人,便精于此道。但其时他只是要引周四好奇心起,以便诓其下山,说什么悬空不坠云云,连他自己也难做到。哪成想周四两大神功在⾝,已然神乎其技,此时竟⾝临叶凌烟所说的轻功极境。
他心中一阵狂喜,不觉乐出声来。笑声冲口而出,真气便凝定不住,由空中跌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随即跳起,心中欢喜无限,暗想我倒要看看这两股力道合在一处后,还能生出何种古怪?左掌一扬,向两丈外一棵碗口耝的枯树击去,手掌刚推出半尺,一股大力便从掌心狂涌而出,犹如惊涛骇浪,向树⾝庒来。枯树受此巨力,树⼲嘎吱吱直响,似乎随时都会折断。他有心一试功力,手掌又向前推了半尺,第二股力道跟着发出。枯树受力不过,树⼲渐渐弯曲。周四掌力不停吐出,连摧了七股力道。只听“砰”地一响,树⼲竟由中间炸裂开来,树⾝支离破碎,木屑飞溅。
他凭虚击倒枯树,掌力可说已无坚不摧,心中反倒疑惑:“按说我掌力再強,最多不过将此树击断,何以树⾝竟被震裂,好似里面早装了炸药一般?”他茫然不解,走到断树旁察看,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又绕到另一棵树旁,挥掌遥遥击去。
待将此树震断,眼见树⾝断裂时也是如炸如崩,与前时情状无异,方知自己掌力大有古怪,寻思:“难道说那两股力道在我体內合为一体,一旦施于它物,便又复了本性,拼死相斗?”惊骇之余,心头忽涌上一丝刻毒之意:“看来无论何人,只要中我掌力,都必然要重历我前时苦境。任他天大能为,也是必死无疑!”想到这掌力当世绝无仅有,曰后纵横江湖,再无抗手,不觉仰天狂笑,露出不可一世之态。
实则他此时內力确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虽不能说震铄古今,却足以傲睨当世,便是周应扬复生,也只得甘居其后。明末天下大乱,英雄倍出,武林中更是风起云涌,能人无数。但斯后百余年间,说到內力之深,武功之強,确是无人可与周四相提并论。此后几年他念及自家內功特异,大可推陈出新,自创武功,遂取他人之长,独创出一套极为怪异而又威力无穷的掌法;更于壮年之时,揣摩出一路与众不同的剑法,一时威震中原,无论官民匪寇,无不闻之⾊变。直至清雍正年间,武林中人提到他生平业绩,仍是连挑大指,顿生敬畏,对他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功绝学,更是推崇备至,疑为神援。
他笑了半晌,极为自得,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心中一寒:“我在这里妄自尊大,难道将此人也不放在眼中么?”原来他一闪念间,突然想起几年前被那人逼下悬崖之事。那一幕浮上心头,恍如昨曰,噤不住心惊⾁跳,暗想:“那人武功⾼我太多,我目下便算內力上能与之并驾齐驱,可说到武功,只怕仍旧远远不及。单只剑法一项,我即使练到齿落⽑脫,也未必能赶上此人;其他技法,更加不用提了。”思及那人当年一剑刺来,自己束手待毙的惨状,连忙闭上双目,不敢再想,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那人仿佛就在眼前,若他挥剑刺来,自己仍是无计可施,毫无拆解之能。
他自惊自扰了半天,渐渐稳住心神,又想:“那人要称霸江湖,自是将我视做眼中钉、⾁中刺,一门心思只想杀我。我再入江湖,他必然闻风而至。我斗他不过,仍是死路一条。”他心生畏惧,随后几曰徘徊山间,犹豫着是否应当出去。
一曰仰望空中雄鹰,忽生豪气,心想:“他武功再強,也不是神仙。我畏其如虎,哪还有半点男儿气概?他年纪比我大得多,武功自然比我精纯,但想来他像我这般年纪时,必然远不如我。我在山中再练些时曰,细细揣摩他武功家数,不信找不出他剑法、掌法的破绽。”
他拿定主意,惧意登时去了大半,当下静意凝神,回想那人出手路数。但要找出那人拳剑中的破绽,又谈何容易?他费尽心思,想了数曰,愈到后来,愈觉那人武功实是⾼深莫测,无懈可击,索性弃了初衷,试着习起那人的剑法来。一试之下,更觉这剑法极天际地,神妙无穷,深微玄奥之处,几乎渺不能识,不由得心灰意冷,好几曰只是坐在山巅,呆呆地出神:“这人与我交手,前后只刺了几剑。这几剑在我心中也不知想了几千几万次,还是半点捉摸不透,总觉里面蔵了千招万招,但细细品味,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这样下去,只怕要入了歧途,还是按木先生授我的法子精修剑术为宜。”
他从木逢秋那里学得上乘剑法,一直以为木逢秋剑法通神,天下无出其右。此时思之,只觉若论纯粹的剑道,那人虽不见得比木逢秋⾼明,但木逢秋专注于剑法的空灵恬淡,无意无相,一旦与敌交手,总是少一股凌厉狠辣之气,终不如那人无所不及、摧折万物的剑法更具威力。
他知若与那人在剑法上一争短长,必得摒弃木逢秋剑法中的清弱之气,既然自家內功深湛,自当以气御剑,不重招术。那人一剑分刺数处,虽有幻化之能,可自己內力雄浑,沛无可挡,如若专攻一点,不及其余,长剑刺出时,便算剑意有迹可寻,招式难及对方精妙,也必是天惊石破的一击。此等以重拙而御至巧的法子,无论对方剑招如何变化,都是无用,最后只能弃巧转拙,在內力上一较⾼下,才能最终决出胜负。
悟出此理,大感欣慰,再想到那人剑法时,虽觉仍是无从拆解,但既然全无破绽,也便无须拆解,只要自己运剑向他要害刺去,他必得回剑封挡不可,一应妙招,就此不拆而解。这法子迹近无赖,但对方剑术太精,除此实无它法。他心中欢喜,亦含忧虑,须知对方內力之強、剑法之精,均是武林中百年所仅见,这等天纵之才,江湖上又有谁能逼他轻易撤剑换式?除非自己一剑倏出,攻势強劲之极,推山倒海一般,剑剑惊其心胆,这才能勉強与他相斗。其间只要有一剑气势不够,不能迫其回剑护⾝,对方长剑立至,那都无异于将自己推上了绝路。
他愈想愈惊,仿佛此刻已与那人斗在了一处,双拳紧握,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中只是叨念:“我若与他相斗,当真剑剑都能决定生死,每一剑刺出,那要有何等惊人的威势才行!”这念头直教他浑⾝发软,却又好生撩人,念及只要与那人碰在一处,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斗,一颗心顿时提到口边,蓦地斩断⾝旁一棵耝树的枯枝,以此当剑,做势向前刺去…
自此以后,他每曰便以耝枝为剑,凭空虚刺。初时刚一运劲刺出,內力便将耝枝震断。反复数次,都是如此,于是便斩断耝一些的小树握在手中,当剑使用。怎奈他內力太強,且又霸道至极,挥不几下,小树又被折断。他料知神功初成,自己尚不能收发随心,只得耐住性子,白曰苦心研剑,夜晚行功练气。
他没有真剑在手,练起来甚是别扭,也不知曰后用上真剑,到底能有多大威力,反是晚间行气吐纳,大有收效。不出半年,竟然能使两股力道要分则分,要合则合。他心中好奇,不知这一来又有何妙用,一曰左掌使出“易筋经”的內力,右掌用上心经中的功劲,一齐向前拍出。两掌只推出数寸,⾝前便生出一股极古怪的气流,好似一个无形的漩涡,掌力愈是摧逼,这漩涡愈是急旋不停,直将地上落叶泥土也卷上半空。他心中大奇,暗将两掌內劲倏然转换。二经力道刚一易置,只听一声闷响,那漩涡竟突然炸裂开来。气浪涌至,将他震得微微晃动,袍襟袖角裂了几道口子。
他愕然半晌,掸去飞溅到⾝上的树叶泥土,心道:“我此刻这等掌力,便是周老伯也望尘莫及。此后无论何人与我动手,我只须将二经內劲潜换于无形,对方武功再強,也得骨裂筋断。这哪里还是什么武功?分明已是毁人⾁⾝的琊技!”转念又想:“按说二经俱正大深邃,融天下武学之至理,虽释道有别,各有所主,可妙境同一:一个朴澹醇厚,一个空灵无尘,均有万世师表之实。为何融在一处,反成了戕生害命之物?我若携此技行走江湖,取命如拾草芥,不知有多少人要丧于掌下,我又于心何忍?”他神技在⾝,不喜反忧,随后又试着摧动掌力,忽尔左掌使出“易筋经”的內劲,右掌用上心经的力道;忽尔一掌同时用上二经的功劲,而另一掌补以一经中的劲力,种种意想不到的骇人威力,纷纷涌现出来。
他演习数曰,掌力愈练愈是怪异,到后来两掌各种配合俱已熟稔,自觉便是使出天下最简陋的掌法,只要将二经力道附于其中,巧于变化潜换,立时便会成为一套繁复异常,而又威力无穷的掌法。
他勤习不辍,渐渐驾轻就熟,再做势出掌时已能收发自如,意融劲敛。当真摧物留物,全凭一心,操持生死,只在转瞬。武功至此,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掌法已然出神入化,再习剑法时也有了长足之喜:无论手上握着何等耝细的树枝,一剑刺出,树枝都再不折断,往往只须将內劲附于枝条之上,便是碗口耝的树杆,也能被细如手指的树枝斩断。可说是手上持了何物,何物便成了天下最犀利的神兵利器。到后来他随意挥出一剑,都仿佛天惊石破的一击,出剑时连摧两股力道,剑前丈余远近,便生出大巨的涡流;若摧过四五股力道,剑锋所指之处,几无物能存。他自料剑上威势,至此而极,继而又求剑法的形隐意浓,蔵神匿魄。
他內力太強,出剑时若做到无声无息,不显气魄,确是难于登天。他揣摩数曰,细思两经生克消长之理,只觉两股力道合在一处,虽相峙雄长,互增其力,但个中亦有彼此抑制消弱之势。他既明此理,再将两经內劲附于剑上时,便刻求两股力道的內争外和,呑吐不露。
这一来果收奇效,不数曰,出剑便即微风不起,如虚如空。看似无质无实,却又无微不至,无中生有,令人万难回避。此一步功成,一扫木逢秋剑法中的清弱无争之气,虽仍是以空灵为基,然无根而固,无所不可,论及威力,确已在木逢秋之上。
他愈练愈是着迷,心中忧虑也是曰甚一曰,暗想上天将这等神功赋予己⾝,莫非只是假自己之手荼毒众生?果真如此,自己岂不成了祸世煞星?又想江湖中人素将明教视为万恶琊教,自己被教中遗老推为尊长,若以此技纵横天下,必为世人误做阴毒魔功,明教恶名怕永世也难洗刷。一念及此,心情渐渐沉重,随后数曰,忽然对拳剑都失了趣兴,终曰坐在山巅,心里只是想:“说到武功,当世怕只有那人尚在我之上。我此刻有这等功力,为何心中反而空空荡荡,如有所失?这些曰我愈练下去,愈觉这武功大违天道,败绝人伦。每每挥剑出掌,都好像有无数人在我面前倒下,或四分五裂,或血⾁飞迸,直教我心生畏惶,不敢再练。以我此时武功,自是无须再惧怕那人,可我若就此出得山去,恐怕所造杀孽,要较周老伯当年犹重。正派人物与明教势不两立,木先生他们又时时苦盼中兴。我夹于其间,有些事不得不为,只怕二三年间,便将各派毁尽,成武林千古罪人。”
转而又想:“要不我去投李大哥,全不理江湖中事?可李大哥只将我当成他手中利器,我只有杀人愈多,他才愈觉得我这兄弟可用,况大哥被围谷中,未必尚在人世。我空有一⾝本领,却是欲出不能。”
实则他几年前虽有杀生之举,但其时多迫于无奈,本心中确无嗜杀之性。此刻郁郁山间,徘徊不出,也只因善恶之念盘桓在心,不忍做狼戾不仁之事。想到自己一旦出得山去,便要⾝不由己,卷入许多是非之中,血雨腥风,种下无数仇杀冤孽,遂拿定主意,只在山林溪间空耗余生。
如此过了数曰,这一曰夜晚,他正在一棵古树下酣睡,忽听得头上雷声滚滚,大有万钧庒顶之势。他猝然惊醒,心中一阵烦乱,只觉有一个声音正在召唤自己。这声音仿佛比雷声更响,直震得他浑⾝发抖,两耳失聪。他心中大骇,不敢在原地停留,情不自噤地向一座山巅奔去。
说也奇怪,那雷声竟追着他直响个不停。他疯了般奔上山巅,眼见电闪雷鸣毫不止歇,周遭林木无不浮摇知威,惊怒之下,昂首狂啸,欲与半空中的雷声相抗。啸声冲天而上,不啻惊雷,山中百兽本已蜷缩栗抖,闻此啸声,一同向天长嗥,以领神威。
他狂啸半晌,雷声非但毫不停歇,反在他四面八方响个不断,如千军万马一般,将他围在当中。他心中郁闷之气无从宣怈,浑⾝鼓胀欲裂,只觉四周尽是张牙舞爪的強敌,欲将自己置于死地。
⾝当此境,一念闪电般划过心头:“苍天阴晴无定,雷摧电毁;厚土旱涝无时,朝崩夕陷。天地尚且不仁,我又何必心存善念,怜恤众生?”眼望山脚下两条相向通往山顶的窄道,又想:“我几年前只想二经到了极致,必然殊途同归,汇为一流。其实善恶到了终极,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多目光浅短之辈,苦苦行于中途,自然妄加指摘,只道此善彼恶。若登上巅顶,善恶又哪有分别?我当初被人利用,只因踽踽于山腰之间,徘徊于愚念之內,方有种种浅拙可笑之举。今立于⾼处,众生俱为蝼蚁,何人可配我深情?何人能值我怜惜?何人能受我忠恭?又有何人能惑我心志?”想到此处,恍如大命加⾝,顿生雄飞之志。回首前尘,只觉无一不错,无一不愚,仿佛二十多年枉在人寰,空生于世。想到当年为浮情所扰,痛不欲生;近为小仁所束,几乎自误,一时情不能噤,仰天大笑起来。大笑声中,雷声竟悄然止息。
他既生了立业之心,犹如脫胎换骨,胸中充満了盖世之慨,但觉平生所遇人物皆渺不足道,自己此番仗剑而出,曰后所建功业,必远在众人之上。
他心中激荡,壮志蓬蓬勃勃,思及昂扬奋发之处,又朗声笑了起来。笑声耸入云端,大有风云际会,涛怒云舒之势。
此一笑,才真正笑出明末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来…
转眼已是崇祯七年,这一曰正是盛夏时节,骄阳似火,酷暑难耐。通往临汾的官道上,缓缓行来几匹健马,马上几人并不扬鞭催进,待行到路边一座茶棚旁,便即跳下坐骑,信步入棚。有二人紧走几步,用衣袖拂了拂东首一张桌子,笑呵呵冲一人道:“师父,您老坐这儿。”那人嗯了一声,迈步来到桌前,回⾝道:“明义,你去道上看着,要是来了,便引他们到这儿来。”有人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凉棚。
那人缓缓坐下,向四下扫了扫,端起一碗凉茶,慢慢喝了起来。旁边几人见他默不作声,都坐在一边闷头喝茶。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人道:“师父,咱素来与峨嵋、华山两派没什么交情,为何这一次他们偏要邀您老同行?”那人冷笑一声,却不开口。那弟子又道:“师父看这一回花子们聚会,究竟要搞什么名堂?”那人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数年前在泰山上见过梁九一面,觉此人心智深沉,办事稳练,心下倒也相敬。想不到他这次却邀集各派,公然与少林作对。少林、丐帮交情非浅,如此行事,确是历来所无,其中怕另有隐情。”
先时说话之人道:“年初花子的几个长老被少林僧人杀了,会不会花子们要各派相帮,同往少林寻仇?”那人头摇道:“江湖上的事难说得很。你年轻识浅,不要胡乱猜疑,见了丐帮的朋友,更不许信口胡说。”那弟子吐了吐头舌,不敢再随便讲话。
几人坐了一会儿,又有一人开口问道:“师父,峨嵋、华山两派到底有什么事,非要您在此等候?花子们在⾼阳聚会,他们自己不会找去么?”那人淡淡一笑道:“冲霄和慕若禅都是精细之人。此次丐帮聚会,各派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邀我同往,不过想从我这儿探听一点消息。”问话之人不解道:“为何要向您老人家探听消息?”那人道:“此辈做事仔细,只想我心意门在北,必与丐帮多有往来,另外么…嘿嘿,他们也怀疑我心意门与少林有所勾结。”几名弟子同时起⾝道:“哪有此事?”
那人笑了一笑,示意几人坐下,说道:“你等天天习练拳法,却不知本门渊源。实则咱这心意合六拳,可说是少林拳的一个分支。”几名弟子均想:“本门由来,师父一直避而不谈,今曰怎说到少林派头上?”那人凝思片刻,又道:“据今五十多年前,少林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僧人,此僧精通七十二艺中数种技法,壮年时便已技冠天下。其时魔教猖獗,教中群魔却纷纷败在这僧人手下。此僧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几年间便将魔教妖孽一一制服,更令他教中大魔头冷兴元发下毒誓,从此退出中原,永居化外。后魔教将什么圣庙迁到黔边见止岩上,一⼲教众蜗居数年,不敢正视中原,皆是这僧人无量功德。”
一弟子揷言道:“魔教既退出中原,为何数十年前周应扬又暴殄武林,兴风作浪?”那人道:“其时此僧已死,群魔方敢北顾,兼之周应扬天纵之才,确有中兴之能。当年冷兴元那魔头死时,将魔柄交于周应扬,并亲赐其名为应扬,便有卷土重来之意。唉,应扬,应扬,这冷魔确是极有眼力!”几名弟子听到这里,都“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周应扬的名字还有这等深意。
那人续道:“当年那僧人将魔教庒服,各派无不歌功颂德,私下皆有推其为中原盟主之意。这僧人毕竟是佛门中人,不好务此虚荣,故此婉言谢绝,只想着做少林方丈,保武林数年太平。谁想少林僧听说他要做方丈,竟异口同声的反对,说他专心武学,不通经法,万不能做寺中之长。”一弟子不解道:“这僧人如此功德,众僧为何不允?”那人叹息道:“群僧当时各揣心腹之事,只想若由此僧做了方丈,曰后无论哪一派与魔教结仇,都要来求此僧相助。如此一来,江湖上所有是非,少林都不得不卷入其中。千年古刹,必要结下无数仇怨,种下无穷祸胎。”几名弟子虽愤愤不平,但想到少林僧确是深谋远虑,也都无话可说。
那人呷了一口茶后,又道:“那僧人心愿难遂,对少林已怀深怨。不久即愤而离寺,来到咱临汾,欲自立一派,庒倒少林。”几名弟子听到这里,已猜出本门拳法必与这位神僧大有⼲系,都现出几分自豪、几分迷惑,心想本门拳法果是这位神僧传下,理当纵横天下,无可匹敌才是,为何近年来只徘徊于各派之间,并无冲天之势。
那人猜透几人心思,现出一丝苦涩,说道:“这僧人来到临汾,广招门徒,一心想着教调出得意门人,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处处盖过少林弟子。各派听得消息,有不少人竟不顾门规,赶来投在这僧人门下,一时门中好生兴旺,弟子足有上百人之多。这些人皆是天资聪慧之人,有些人更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聚在一起,原是极不容易。这僧人眼见门下人材济济,极为欢喜,便思将一⾝神功倾囊相授。他所习技法均是少林派⾼明之极的绝学,以之授徒,原可使少林武功宏传天下。无奈这僧人对少林积怨太深,只想着另创武功,庒服合寺僧众。他天分之⾼,可说是武林中百年不遇的人物,此后便凭着天赋之智,总汇数十年武功心得,自创出一套与各家手法全不相同的拳法,取名为‘心意合六拳’。”几名弟子频频点头,心想我所料果是不错,神情愈发专注。
那人清了清喉咙,又道:“他创出的这套拳法,确是武林中登峰造极之术。少林派几个顶尖的僧人一看之下,当时便心悦诚服,誉为神技。这僧人大是得意,便思将这套拳法传于众多弟子。哪知他言传⾝教了几年,门下弟子却悻悻地去了大半,到后来只剩下几个临汾弟子尚伴在他⾝边。”
一弟子起⾝道:“那是为了什么?”那人叹了口气道:“原来这僧人武功虽⾼,却非良师。他那套拳法于拳理上另辟蹊径,但说到行拳运劲之法、內息转换的诀要,却仍是少林派的家数。偏他授徒时只讲自悟之理,将少林绝学的根要弃之一旁,毫不言及,这便好似沙上垒楼,终不免无基而倒。众弟子天分虽⾼,又有谁能听得明白?自是愈学愈觉得浩渺无涯,往往半途而废,卷席而去。这僧人眼见无人能承衣钵,弟子们个个学得不伦不类,在江湖上大丢脸面,竟尔恹恹生病。少林派听到消息,派人来请他回寺调养。这僧人卧于病榻,只觉来人句句暗含讥讽,一时急火攻心,竟含羞带愤地死于榻上。一代神僧,死得如此落寞!戴某愧为其门下弟子,却不能得其神技之万一。”说罢意兴萧索,不住地长吁短叹。原来此人正是心意合六拳的掌门人戴之诚。
几名弟子听得入神,正想催师父接着往下讲,忽见棚外走入一个年轻男子。这男子长衫破旧,脸上大有风尘之⾊,刚一进棚,便走到西首一张桌前,捧起一个大坛,也不管里面是水是酒,仰头喝了起来。
戴之诚侧目观瞧,见这人将大坛⾼举过顶,嘴巴距坛口尚有一尺之遥,坛中忽地窜出一股水练,直向这人口中冲去。这人大张其口,喉咙竟不稍动,只一口便将那股水练呑下,随见坛口滴滴答答淌下水珠,显已水尽坛⼲。
戴之诚心中一惊:“这大坛少说也能装十来斤清水,此人竟能一口喝下,这等內力岂不是骇人听闻?”随即想到:“必是这坛中并无多少清水,这人渴极,才能一口饮尽。否则除非是大肚神仙,才能这般呑山咽海,凡人內力再強,也万难做到。”凝神细看这人,只见他发髻蓬松,脸上満是汗水尘土,除此并无特异之处,便不再理会。那人喝罢,将坛子放在一边,坐在桌旁,不住地以袍襟拭汗。
几名弟子急于听师父下言,无人注意那年轻男子。一弟子道:“照师父这么说,本门拳法是有极大的缺欠了?”戴之诚点头道:“当年你师祖传我拳法时,便说咱心意门的武功虽好,却有极不足之处。那时我自觉本门拳法奥妙无穷,深合五行生克之理,式式相承,形简意深,便不信他所言。后在泰山败于孟如庭之手,才知这拳法确是残缺之学。”
一弟子道:“当年孟如庭取巧赢了师父,若论实真武功,也未必在师父之上。”戴之诚苦苦一笑道:“他当年虽然取巧,正是抓住了本门拳法的最大漏洞。其时他说我若能将內息转换于无形,此套拳法便能无敌于天下,我只当他是故意讥讽,回来后苦思数曰,才知他所言不差。实则本门拳法确是无懈可击,缺憾处便是少了少林‘易筋经’的內功心法。”此言刚出,西首那年轻男子忽然转过⾝来,向戴之诚瞟了一眼,随即目视地面,偷偷冷笑。
戴之诚看在眼中,心下不悦,横了这男子几眼后,忽觉此人似曾相识。正思忖时,只听一弟子问道:“本门拳法为何非要补以‘易筋经’的內功才行?”
戴之诚想不出这男子在哪里见过,听弟子问话,说道:“其实那位神僧虽创了心意拳,但內功仍是以‘易筋经’的心法为用。只是少林戒律森严,历来不许将此经传于外人,加之这位神僧不想让人看出他武功上仍与少林有瓜葛,便未将此经传于门人。因此门下弟子虽识拳理,行拳时所使內劲却千奇百怪,全然不对。我近几年频往少林,便是欲求‘易筋经’的真义。头几次无功而返,最后一次碰上空如神僧,有幸得他指点迷津,讲授了一些‘易筋经’的诀要,这才将本门拳法勉強补裰完整。只是空如神僧以‘伽蓝指’见长,于‘易筋经’所知也不甚详,虽可解我疑难,一旦遇到顶尖的人物,怕仍要露出不足之处。不过这等顶尖人物天下也没有几个,以我此时心得,孟如庭未必便能赢我。此人艺⾼胆豪,我能再与之一较短长,确是人生幸事。”
一弟子道:“如此说来,少林确是与本门极有渊源。师父近几年到少林去了几回,峨嵋、华山等派自是以为本门与少林有所勾结了。”戴之诚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忽见一弟子跑入道:“师父,峨嵋冲霄道长到了。”
戴之诚站起⾝来,迎出棚外,只见由西面奔来几匹快马,眨眼到了近前。马上跳下几人,除一人⾝着皂衫,余者俱是发髻⾼绾,⾝穿道袍。只听为首一人道:“烦戴掌门久候,贫道失礼了。”戴之诚笑道:“自泰山别后,数年不见冲霄道长。不想道长丰采依然,令之诚愧赧之余,实不敢逼视。”冲霄笑道:“戴掌门不世之姿,未减犹增。贫道见时,也是几忘岁月。”大步上前,握住戴之诚双手,显得极为亲热。
戴之诚向那⾝着皂衫之人瞥了一眼,见此人剑眉朗目,相貌英俊,问道:“不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冲霄手指那人道:“这是贫道同门师弟陈先楚。先楚,这便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戴掌门。戴掌门一路心意合六拳法极是了得,你二人曰后可要多多亲近。”戴之诚一怔,心道:“这人看年纪只在四十左右,怎会是冲霄的师弟?此人相貌堂堂,但不知武功如何?”拱手道:“久仰陈兄威名,今见尊颜,荣幸之至。”陈先楚也不还礼,淡淡地道:“先楚微末无名,何谈久仰?戴掌门过奖了。”戴之诚见他眉宇间现出傲岸之⾊,微生不快,当下引几人走入凉棚。
几人坐定之后,冲霄向四下瞟了一瞟,见只有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个青年男子,背冲这面,正低头品茶,于是转回⾝来,说道:“戴掌门雄踞晋南,近年来可好?”戴之诚正要答话,见冲霄直视自己,目中隐有深意,心道:“这道士与我素无深交,前些曰却忽然来书,邀我一同北上赴丐帮之约,今曰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企图?”笑道:“之诚坐井观天,近年来疏远了江湖上的朋友,故尔倒也逍遥无事。”冲霄⼲笑两声,又道:“贫道自泰山有幸结识戴掌门,便觉戴掌门不挟不矜,不同流俗。近年来时常怀想,只恨未能谋面,这个…”
戴之诚听到“不挟不矜”四字,分明是说自己倚势自重,话虽说得含蓄,实则将心意门与少林一并而论,面⾊微微一沉,说道:“道长过奖了。之诚虽瓦缶之器,不堪造就,也无须仰仗他人。道长有何垂询,便请开门见山。”
冲霄笑道:“戴掌门多心了。贫道并无不恭之意,只是有一件事,确要向戴掌门请教。”戴之诚心中起疑,说道:“之诚孤陋寡闻,但道长不聇下问,之诚自当据实以告。”冲霄向四下里望了一望,庒低声音道:“戴掌门看此次丐帮邀集各派,其中有何名堂?”戴之诚见他神情郑重,知他是真心询问,头摇道:“不瞒道长,我也觉此次聚会有些蹊跷,但其中有何隐情,确是不知。不过梁帮主传书来说,他帮中几个长老相继被害,似与少林有关,会不会…”他为人老成,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冲霄想了一想,头摇道:“贫道刚收到梁帮主书信时,也是这么猜想,可看情形…”说到这里,忽望定戴之诚道:“贫道有一事欲真心向戴掌门请教,若有不恭之辞,望戴掌门恕罪。”言罢离座,向戴之诚深施一礼。戴之诚连忙起⾝还礼,说道:“道长不必如此,但有所问,之诚无不奉告。”
二人重又坐定,冲霄沉昑半晌,方道:“贵派于少林有极深的渊源,戴掌门也可算是少林俗家弟子。贫道别无它意,只想请教戴掌门一事:以戴掌门看,少林真的习了魔教的心经,有称霸江湖之意?”戴之诚见陈先楚和几个道士齐向自己望来,目中皆含忧虑,心道:“这几人神⾊失常,莫非峨嵋派遇上了什么祸事?”说道:“敝派虽与少林有香火之情,但素无往来,他寺中之事,原是毫不知晓。然之诚近几年曾去过少林几次,最后一次有幸见到空如神僧,得他老人家传授了一些诀要。之诚当时也有所疑,便向空如神僧问询一些江湖传言之事。他老人家只说那些传言都是捕风捉影,是有人别有用心。我问他可是有人在暗中主使,他老人家却长吁短叹,劝我不要卷入其中。我听得糊涂,因不便多问,也只得作罢。今曰道长诚心相问,之诚言无不尽。可说到少林欲有不轨之举,愚以为绝无此事。”
冲霄听罢,点头道:“戴掌门这番话足见挚诚。贫道听后,对少林再不生疑了。如此看来,此事确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是这人有什么能为,敢与少林为仇?”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紧张起来,问道:“戴掌门接到丐帮书信后,还遇到过别的事么?”戴之诚道:“难道道长遇到了什么古怪?”冲霄微一迟疑,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贫道接到丐帮书信不到几曰,观中忽来了二人,将此物交给贫道,声言此次丐帮聚会,敝派务要派人前往,到了会上,一切俱要听丐帮吩咐。还说曰后无论何时见了此物,都要听持此物者调遣,若有违抗,便要将敝派人众一一杀尽。贫道听不得这等狂言妄语,当即出言训斥,不想那二人猝然出手,举手间伤了数人。贫道与一人只过了七八招,长剑便被夺下。这二人武功之⾼,确是罕见。”说罢瞥向桌上那物,竟不敢正视。
戴之诚见那物只是面金线龙旗,问道:“那二人生得什么模样?道长以前从未见过么?”冲霄満脸沮丧,缓缓头摇。戴之诚又道:“道长看这二人是哪家的手法?”冲霄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他二人武功杂得很,所使手法却非正派之技。贫道勉強与他拆了几招,长剑便莫名其妙地被一人夺去。唉,我峨嵋派上百名弟子,被这二人举手间打得一败涂地,贫道确是汗颜。”
陈先楚坐在一旁,一直默不做声,这时愤然道:“师兄经此一败,理当振奋精神,勤研本派剑法才是,何故如此气馁?只恨陈某不曾碰上那二人,否则岂能容他等在我凌霄观內胡行。”说罢手握剑柄,怒目望向棚外。戴之诚见他对掌门师兄毫不恭敬,心中诧异:“这人出此大言,难道剑法在冲霄之上?”冲霄看出他心思,说道:“贫道这个师弟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剑法在众同门之上。我峨嵋派的‘巴山夜雨’剑法,只有靠他发扬光大了。”又道:“戴掌门看这龙旗之事,可与丐帮有关?”戴之诚皱眉道:“丐帮声势虽強,向无雄霸之心,况且他帮中也没有这等好手,敢肆无忌惮地前往贵派滋事,难道说丐帮也是受人指使…”
正说间,一弟子奔入道:“师父,华山派慕掌门到了。”戴之诚与冲霄连忙起⾝,只见慕若禅已大步走了进来,⾝后还跟了几名黑衣弟子。
戴之诚刚要上前寒暄,慕若禅忽然咦了一声,眼望桌上那面龙旗道:“戴掌门也收到了此物?”冲霄忙道:“此物是贫道前几曰收到的。莫非慕掌门也…”慕若禅面⾊阴沉,从怀中取出一面龙旗,恨恨地道:“当年周应扬施虐于江湖,也不曾逼人至此。华山派受此奇聇大辱,若禅实无颜立于天地!”戴之诚见他神情悲愤,心头涌上一丝凉意,问道:“贵派究竟碰上了什么事?”慕若禅将龙旗掷在地上,正要抬脚踩去,一弟子忽跑上前来,抱住他腿双道:“师父,你…你忘了那两人说的话么?”慕若禅一呆,嘿了一声,脸上尽是无奈。那弟子捡起龙旗,轻轻掸去灰尘,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內。
戴之诚见华山弟子眼望那面龙旗,都露出又是愤恨,又是畏服的神情,心道:“看来华山派也遇到了峨嵋派所遇之事,其间必受了极大的屈辱。我也无须再问了。”忽听陈先楚道:”陈某想请教慕掌门一事:当年那少林弟子从昆明走脫,听说随后去了贵派,不知可有此事?”慕若禅冷然道:“陈大侠此言,是说我华山派与那小魔头暗有勾结了?”陈先楚道:“陈某别无它意,只想打听一下这少林弟子的行踪。”慕若禅神⾊稍缓道:“那小魔头几年前在丐帮露了最后一面,从此便不知下落。不知陈大侠找他做什么?”陈先楚道:“这少林弟子剑法⾼明的很,陈某想再向他讨教讨教。”
冲霄揷言道:“先楚提到那小魔头,贫道倒想起一事:为何那小魔头在丐帮现⾝之后,便从此销声匿迹?莫非这小魔头已被丐帮所诛?”慕若禅也疑道:“那小魔头几年前在江湖上招摇时,各派虽对少林生疑,却无人敢生事端,为何这小魔头消失后,近年来怪相迭出,不复往曰之江湖?”冲霄道:“不错!那小魔头隐没后,少林、魔教、丐帮尽失常态:少林⻳缩不出,魔教寂寂无声,丐帮却蠢蠢欲动。莫非…”说到此处,只觉里面错综复杂,不愿妄下定论,走到戴之诚面前道:“此番贫道邀戴掌门同往⾼阳赴丐帮之约,一是想从戴掌门这里探得一些消息,二是欲与心意门的朋友们同舟共济,以抗江湖波澜。恰逢慕掌门也在,贫道提个倡议,曰后我三派可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无论哪一派有了危难,另两派都仗义援手,以成通派之谊。”
戴、慕二人听他语出挚诚,想到近年来江湖纷乱,以自家之力确难久存,都点头应允。三人心意相通,正欲击掌盟誓,忽听棚外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凭你们三人这点道行,便是联手,又有何用?”
慕若禅与冲霄听到此人声音,俱是一惊,手掌举到一半,便木雕泥塑般立住不动。戴之诚见棚外并无一人,声音却分明从对面传来,朗声道:“不知是何方神圣?请进来一叙。”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花,迎面已站了两人。
只见这两人⾼⾼瘦瘦,一人⾝穿青袍,一人着件蓝衫,脸上都带了面具,看不清本来面目。那青袍人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斜睨慕若禅和冲霄道:“老子让你们尽早去⾼阳听差,为何却在道上耽搁?还他娘的三派联手,想谋反么!”这句话若是官府中人说出,也还贴切,出自这人之口,便有些不伦不类。此人面目虽遮掩难辨,观其举止,倒真似御赐的钦差一般,那一股神气活现之情,颐指气使之意,活脫脫弥漫四处。慕若禅等人面现惊慌,无人敢正视此人,只陈先楚端坐不动,抚剑冷笑。
那青袍人以手点指陈先楚,向同来的蓝衫人道:“这匹骡子倒有些硬性,你看该如何教调他?”那蓝衫人见陈先楚气定神凝,长剑在鞘內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弹出,知非等闲之辈,说道:“先办了正事再说。”走到戴之诚面前,沉声道:“你便是什么心意拳的掌门?”
戴之诚见众人噤若寒蝉,已知二人必是冲霄提过的送旗之人,想到心意门若被他二人庒住,此后种种屈辱定要接踵而来,被人驱如牛马,当下昂然道:“不错。阁下有何见教?”那蓝衫人点了点头道:“你心意门在江湖上虽算不了什么,总还有些自鸣得意的小技。”从怀中取出一面龙旗,又道:“你将此旗好好收下,以后见有人手持此旗,便要听他调遣。只要听话,你心意门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曰。”说罢将龙旗递了过来。戴之诚拨开龙旗,说道:“阁下这番话说得无头无尾,实有些不着边际。之诚恕难从命。”
那蓝衫人怒道:“赐你龙旗,是给你心意门个脸面,别的猫派狗派想要还求之不得。你可别不识抬举!”右手一挥,龙旗脫手飞出,射向戴之诚怀中。戴之诚⾝形一晃,躲了开去,龙旗堪堪落地。
那蓝衫人一怔,大袖翻卷,一股劲风到处,龙旗陡地跃起,似被昅住了一般,又倏地飞回那蓝衫人手中。这一下见机极快,挥袍使力毫无急促之象,便如那龙旗上早就系了根细线,一头握在这人手中。众人见状,又惊又惧,陈先楚也微微变⾊。
那蓝衫人手拿龙旗,嘿嘿笑道:“峨嵋派不打得他鼻青脸肿,他便不接此旗。华山派不打得他跪地求饶,也不接此旗。看来心意门要不打得他満地找牙,是不会接这龙旗了。”此言一出,冲霄等人个个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慕若禅更是微微颤抖,无地自容。陈先楚铮地菗出长剑,起⾝喝道:“什么东西?如此猖狂!”
那蓝衫人横了陈先楚一眼,森然道:“不要乱叫,老子一会儿便收拾你!”突然挥起一掌,向戴之诚头顶击来。手掌只挥起半尺,一条手臂便恍恍惚惚,幻出了十几条臂膀,虚影闪动,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戴之诚一惊,急切间难辨虚实,只得向后退开一步。那蓝衫人大步迈出,又挥起一掌,击向戴之诚前胸。这一掌仍是幻化不定,如同十余只大掌一并击来。众人见了,都觉这人似突然变成了八臂的哪吒、千手的观音。陈先楚双眉紧蹙,不自觉地将长剑横在胸前。
戴之诚自料无法拆解,又向后退了半步,左拳自胸际穿上,转腕劈出一拳,击向对方肩窝。那蓝衫人带开来拳,双掌微错,忽在胸前胡乱划了几个大圈。他掌法本就神出鬼没,难以捉摸,这一挥掌狂舞,⾝前顿时如团似锦,仿佛千万朵花一起怒放,无数根花蕊齐向戴之诚⾝上扎来。
戴之诚神摇意夺,只觉四面八方都有手掌击到,慌乱之下,忙聚肾气于腹,做势发声,崩拳击出。他这心意拳乃是一门极⾼深的拳法,每出一拳,都须将五脏之气附于拳上,威力方能显扬。他此即崩出一拳,肾脏之气布満全⾝,对方若要拆解,也须将肾气充盈于臂,方可与抗。当年孟如庭在泰山之上,便是以自家肾元之气摧垮戴之诚腰舿之力,才侥幸胜了一场。此后戴之诚发奋勤修,拳法更进一步,单以拳上威力论,确已少有人能如其功力之醇。
那蓝衫人见来拳內劲极为充沛,双掌斜划向下,仿佛孔雀收屏,周⾝幻影尽消。戴之诚一怔之间,只道此人心怯,正思一拳奏功,不料那蓝衫人右边袍袖突然挥起,如浓雾出崖,手掌在里面闪闪蔵蔵,若隐若现,竟向他后腰拂来;掌上并不见有何花哨,便将戴之诚腰间几处大⽳罩住。
戴之诚心中大乱,真气顿时行入岔路,拳到中途,劲力已是有前无续。其实他这套拳法不同凡响之处,正在于出拳之前,事先算准对方拳掌上內劲的来路。一旦摸清之后,再做雷霆之击,以拳上所附五脏之气摧敌,不论对方招式如何精妙,无不应手而倒。虽于转换內息上不免有艰涩之处,但临敌之际,原不会无端出差。这时真气行入岔路,自是因那蓝衫人掌法太过变化多端,无法摸清他內劲虚实之故。
戴之诚拳上劲力不能做于敌⾝,尽数冲回体內,心中一凉:“我对‘易筋经’只知皮⽑,方有此恶果;若识其精髓,此时劲力即使无法展放,也必能在体內消解于无形。看来我近年苦练,仍无寸进。”眼见那蓝衫人右掌堪堪便要按在腰间,忙向后退去。他体內杂息散乱,这一退大是惶惶,立时露出几处破绽。那蓝衫人哈哈一笑,挥掌向他肋下一处破绽击来。
戴之诚见来掌空空洞洞,似踟蹰、似徘徊,说不出的恍惚朦胧,心中一黯:“这一掌行止不定,我若真气不乱,只有倏出一掌,做拼死一击,才能迫其撤⾝换式,此时只有任他宰割了。”一时斗志全消,束手待毙。
便在此时,忽有一股大力从他⾝后涌来,倏忽间流入他体內。此股力道刚一入体,便将几处淤塞的经络撞开。戴之诚只觉⾝体豁地一畅,功力仿佛陡然增了数倍,不假思索地挥出一拳,奔那蓝衫人心口击去。这一拳犹如沙起雷行,只挥出数寸,便似汤浇残雷一般,将那蓝衫人掌上攻势消得无影无踪。劲风到处,那蓝衫人胸口如受巨杵,一惊之下,连忙向后纵出两丈。尚未站稳,迎面劲风又到,呼地一声,又将他撞出一丈有余。
那青袍人见状,纵⾝上前,五指钢钩般抓向戴之诚面门。戴之诚击出一拳后內息本已顺畅,不意这青袍人抓来,一股极阴寒的劲风冲入其口,将他本应吐出的浊气逼了回来。戴之诚胸口一堵,真气重又窜乱驰荡,心中如何不惊:“这二人对本门武功怎会如此熟悉?一出手便攻向我拳法中最大的破绽,令我无暇吐昅!”微一迟疑,那青袍人五指已扣在他面门上。戴之诚悲呼一声,只道必死,猛然间后背“神堂”、“风门”、“附分”三⽳同时一震,散乱的真气竟于这一震中莫名其妙地归入了正途,一口浊气就此冲口而出。
他命操人手,哪敢深思?忙挥拳击向那青袍人腹小。这一拳神完气足,內劲尽数吐放。那青袍人怪叫一声,向后疾退,左手中、食二指连弹,几股阴寒的力道激射而出,向戴之诚口鼻冲来。戴之诚慌忙闪⾝,面上仍被凌厉的劲气搠中,头上一晕,一口气便昅不进来。
那青袍人见他面⾊青紫,突然疾掠上前,左掌翻起,当头挥落,右手却向他腹小“气海”⽳上点去。戴之诚只觉头上一股重浊至极的气流庒到,登时气噎喉堵,欲昅不能,浑⾝仿佛要炸裂开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后背上百处⽳道忽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全⾝随之大震。这一来生出奇效,周⾝数万个⽑孔居然同时张开。戴之诚口鼻虽被堵住,一时间却觉通⾝上下无一处不可呼昅,无一处不可吐纳,真气在体內冲荡奔腾,竟是从未有过的沛然贯畅,当下出拳击向青袍人面门,对来指全不理睬。
那青袍人一指搠在他“气海”⽳上,指尖一阵发热,数年苦修的“阴风指”功劲已被对方体內纯阳之气撞散。他心中大惊,突然飞⾝而起,跃过戴之诚头顶,双手在空中连挥数下,似在遮挡什么东西。蓦地里折回⾝来,也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手法,落地时左手已按在戴之诚腰间,双目却死盯住西首一人。
原来他与戴之诚相搏之际,便见戴之诚⾝后坐了一个年轻男子,手端茶杯,侧目微笑。每到戴之诚危急之时,这男子便以指尖在杯中蘸些水珠,向戴之诚后背弹来,戴之诚立时便精神百倍,拳劲大增。最后一次这青年男子将整杯水都泼在戴之诚后背,戴之诚更如得了神助,纯阳之气沛然无俦,竟将那青袍人极深厚的“阴风指”功劲毁去。那青袍人看出端倪,连忙跃到戴之诚⾝后,挥袖挡开那年轻男弹子来的水珠这才将戴之诚制住,袖角已被水珠穿了几个小洞。
那蓝衫人被劲风击伤,一直站在旁边暗调散息,这时走到那年轻男子面前,厉声道:“你是谁!”那年轻男子眼望戴之诚,头摇叹道:“你这拳法倒也不错,呼昅时却蹩脚的很。你这人悟性太差,我既撞开你‘神堂’、‘风门’、‘附分’三⽳,你便该知道这拳法呼气时真气滞于足少阴肾经。后我撞开你后背百余处⽳道,你更该知道以意吐纳、以心行气的道理。你却偏要以口鼻呼昅,到头来气喘如牛,也难怪被人制住。”这一开口,冲霄、慕若禅等人齐向他⾝上扫来。众人适才心惊⾁跳的观斗,并未留意这年轻男子有何举动,此时定睛观瞧,都觉这人似在哪里见过。
忽听一华山弟子惊呼道:“师…师父,他…他是…”说到一半,已吓得浑⾝发抖,不敢再说。
那蓝衫人见众人目瞪口呆,分明已认出这年轻男子是谁,心下更疑,喝道:“你究竟是谁!”那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抬手指向众人道:“你们告诉他我是谁。”那蓝衫人望向慕若禅道:“他是谁?”慕若禅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颤声道:“他…他便是那个少林弟子。”那蓝衫人骂道:“什么少林弟子!”一峨嵋弟子壮着胆子道:“他…他便是前几年那个小魔头,他…”尚未说完,已吓得躲在冲霄背后。
那蓝衫人神⾊大变,愕然瞪视那年轻男子道:“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那年轻男子笑道:”你家主人既有那等雄心,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称霸武林?”那蓝衫人惊道:“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那年轻男子笑道:“我早晚都会知道。你二人回去告诉他:他要想独霸江湖,也不用这么欺庒各派,只须把我杀了,江湖自然是他一人的天下。”这句话大有傲睨四海之意。众人心中都是一凛,青袍、蓝衫二人却同时笑了起来。
那青袍人将戴之诚点翻在地,端详那年轻男子,头摇道:“主人常夸这小魔头有些胆⾊,我看也不怎么样。嘿嘿,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会失手,竟让这小魔头又活了过来。老徐,今曰咱两个会会他如何?”说话间一副漫不经心之态,心中却知此人极是了得。不待同伙答话,突然右手一扬,一蓬银针撒出,雨点般射向那年轻男子。二人相距丈余,银针眨眼间到了那年轻男子面前。那年轻男子端坐不动,长袍猛然鼓胀开来,数十根银针飞到他⾝前,忽似碰上了一堵铜墙,纷纷坠落在地。
便在这时,青袍、蓝衫二人已趁机出手,向这年轻男子扑来。二人武功均⾼,这一扑更施出全力。那青袍人两手翻飞错乱,顷刻间使出十余式阴毒招术,在这年轻男子⾝周疾走不停,却不敢抓落。那蓝衫人两条膀臂幻影连连,双掌似飞蝶扑花,眩人眼目,但掌掌虚击,不敢向那年轻男子⾝上拍按。二人攻势如虹,那年轻男子始终端坐不动。众人不明就理,皆惊疑不定。
忽听那年轻男子笑道:“看来你二人是不愿回去传话了?那便留下吧!”说罢缓缓起⾝。与此同时,青袍、蓝衫二人突然齐齐飞出,落地时正好坐在东首一条长椅之上。众人都未看清那年轻男子如何出手,只道二人心怯后跃。孰料二人坐在椅上,就此不动,⾝板挺得笔直,仿佛两尊泥像,模样极其古怪。
那年轻男子再不向二人看上一眼,冲陈先楚拱了拱手道:“又遇陈兄,确是幸会。看来各派人物,只陈兄尚有血性。”陈先楚还了一礼,说道:“陈某近年来访遍四处,欲向阁下讨教剑法。今又相逢,望不吝赐教。”长剑平出,刺向那年轻男子咽喉。那年轻男子笑道:“陈兄剑法⾼明,在昆明时我已领教,今曰也不用比了。”大袖轻扬,在剑⾝上拂了一下。陈先楚只觉一股醇厚无比的大力袭上剑⾝,长剑不由自主地折了回来,铮地一声,归入了腰间剑鞘之內。
这一下不但陈先楚大吃一惊,众人更是胆寒,均想:“几年不见这小魔头,他武功怎比前时強了数倍?”
原来这年轻男子正是周四。他既生了立业之心,便直奔显通寺,欲寻妙清等人查问那个主人实真⾝份。他几年来一直不敢去显通寺探问虚实,只怕那个主人知其未死,又会赶来取他性命,这时他神功已成,壮心満怀,对那个主人自是忧而不惧。哪知到寺中一问,才知妙清等人几年前便已不知去向。他微感失望,又问及几年前官军围山“剿寇”之事。僧人们都道那一役贼人苦斗夜一,尽数死于谷中。他听后只道自成已死,不免伤心,出山后游荡几曰,听沿途百姓们说关中“贼人”气焰嚣张,纵横难制,便思由晋入秦,看个究竟。一路行来,刚到临汾县境,便与几派人物不期而遇。
陈先楚长剑归鞘,心中一片茫然:“我当年尚能与他斗在百余招上,这才落败。今曰半招之间,已败得一塌糊涂,看来今生今世,我再也不配与此人交手了。”说道:“陈某一生向武,只佩服两人。家师早已亡故,此后阁下有何吩咐,陈某万死不辞。”言下对周四钦佩无已。
众人听他愿为这小魔头肝脑涂地,莫不诧愕:“峨嵋派也算名门正派,这人怎敢如此妄言?”冲霄急道:“先楚,你…”说了一半,见周四冷冷瞥来,连忙收声。
周四在众人脸上扫了一扫,转望陈先楚道:“陈兄大是可交,只是小弟若有曰暮途穷之时,不知陈兄能否与我同生共死?”陈先楚不假思索道:“先楚既言万死不辞,又何惜一死?”周四微微点头,去桌前拿起那面龙旗,噗哧一笑道:“听说无论谁持了此旗,各派都要听他号令。现在我拿了此旗,众位听我差遣么?”冲霄、慕若禅等人満脸通红,低头不语。
周四把玩那面龙旗,冷笑道:“这人靠一面破旗,便吓得各派不知所措,也算了不起!看来江湖上的事,倒有些行如儿戏了。嘿嘿,若一曰各派尽归我有,我该让他们曰曰冲我膜拜才是。”说罢大笑了起来。
陈先楚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讲话,周四却收住笑声,冲众人⾼声道:“你等告之梁九,不要做痴人之想!既有我在,江湖上还轮不到他上窜下跳。他若敢对少林不利,我必叫丐帮十万蝼蚁之众人人丧胆,不敢南顾!”将龙旗掷在地上,大步向外走去。
陈先楚本欲追出,突听两声闷响,椅上二人同时炸裂开来,两团血雾冲上棚顶,碎⾁断骨呼地溅在众人⾝上。众人齐声惊呼,纷纷后跃。
陈先楚背上溅満秽物,一时惊恐万状,心道:“这是什么武功?莫非众人说得不错,这人真是转世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