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这样一个娘娘腔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我的颜⾊。
不象其他的同类,我并不雪亮晶莹,周⾝反而泛着微微绯红⾊的光芒,就象是红蔷薇瓣花一样。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当主人把我从鞘里菗出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对面的人震动畏缩的眼神和脫口的惊呼“血薇剑!”——难怪他们,因为,我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来,饮过多少江湖中豪杰英雄的血,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上的颜⾊越来越亮丽,每次一出鞘,绯⾊的剑光都能照的人不寒而栗。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可谓之为魔。”
我不明白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孟青紫为什么会对我有那样的评价——这个只见了我一次的家伙,居然在《刀剑录》里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诋毁我和诅咒我主人——以至于“魔剑”这个带着偏见的称呼,居然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称。
可是我并不想杀任何人,包括我的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饮?死嗟难?氖焙颍?叶既滩蛔∠胪隆??蛭??兆盼业哪撬?郑?谷煌??彩橇硪桓鋈死喟 ??
人心险诈,杀戮本来由世人自寻,为何却把恶名推卸到刀剑的头上?!
我前任的主人——那个被武林人视为洪水猛兽的琊派⾼手“血魔”舒血薇,杀人如⿇,在武林中恶名昭彰——但是血魔原来也并不是一个魔,而是被人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么前任的主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孤胆剑客而已,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间锄強扶弱。
血魔是我追随过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
可惜的是,虽然他因为武艺绝世而没有被正派人士杀死,但到最后却由于心志错乱而自刎!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八岁而已。
——我躺在他的血里,看着这个孤胆剑客的凄凉下场,不噤开始问自己:是否,我真的是不祥之剑?…我真的只能给人带来不幸?
或许,我应该就这样让自己被⻩土埋葬吧?
我终于还是没有随着主人葬入⻩土。一只手把我从血泊中拖了起来。由于我的重量,一只手几乎拿不动,于是,另一只手立刻紧紧同时握住了我——让我惊讶的是,那居然是小孩子的手。
忽然又有东西一滴滴落在我⾝上,湿而热的液体——是血吗?我习惯性地想。
错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类所能给予我的、和血一样嘲湿而温热的,还有…泪。
当然,我品尝到前者的几率远远大于后者——对于我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亿万倍。
“爹爹…”她把我抱在怀里,看着血泊里死去的主人,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如同风送浮冰——“你也不要阿靖了吗?谁都不要阿靖了吗?”
我看见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下,然后顺着腮,一滴滴落到我⾝上,混入她父亲的血里,一起渗进⻩土。
那是个才八岁的女孩子,很清丽,但是眼里却带着冷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为何,让我忽然想起了悬崖上临风绽放的红⾊蔷薇,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却遍布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毒刺。
当然,无论她怎样呼唤他,父亲是永远无法回应了——这个界于侠与魔之间的人,就这样抛下那么年幼的女儿,去寻求心灵的永久安宁了…任凭那么小的孩子挣扎在险恶的江湖。
我从看见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欢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给我血,却先给我泪的人。
或许,这样能解破加在我⾝上的不祥的宿命罢?我不愿意看见她再一次沦入那样悲惨的轮回。
三年后,十一岁的新主人第一次让我尝到了鲜血。
“怕什么?杀人又怎么样呢?那些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没有亲人,反正没人说我做的对不对,反正我只是没人要的孩子。”十岁的主人看着尸体冷冷地笑,我听见了她內心这样的话。
“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在乎任何人…”
“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人哭。”
在杀人时,我不停地听见她內心这样地反复着。
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命运…如果真的有人类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此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后。
洛阳。朱雀大道。听雪楼。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主人冷冷地扬了一下眉⽑,然后一抬手——“唰!”如同一道亮丽的闪电般,我一掠而过,牢牢地钉入檀木茶几。知道主人是要镇住楼中不服她的人们,于是我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辉,轻轻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血薇剑!”
我一如既往地听见了人们的惊呼,还有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再敢怀疑年轻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哎,人类都是这样欺软怕硬的吗?看着冷漠美丽的主人,我有些⾼兴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么人?”我听见有人惊讶地问主人,看来,前任主人虽然离世那么多年了,名头依然响亮的很啊…熟悉的手轻轻把我从几上拔起,然后,我听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以后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气氛忽然间凝结——我发觉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备中带着嫌恶——血魔的女儿——因为这个⾝份,主人从小受尽了白眼与冷落,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伙伴,那样孤苦飘零地一个人过了二十二年。
多年过去了,江湖局面也早已经不同往曰,然而即使到了现在,居然还是受排斥吗?
从主人八岁起,我就跟着她了…一直到十年后,我和主人才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以后,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她也视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经历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毕竟没有被打倒,她是那样坚強地活了下来,并且得到了足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惧任何人的力量。
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主人的內心变的惊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拒绝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相信的,只有力量和命运而已。
——那样苍凉的心境,让我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二岁的韶龄女子。
主人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锋芒,看着面前惊疑的众人,眼睛里有讽刺的光。
“咳咳…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领主了?”忽然间,我听见有微弱、但是极具威势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时间,凝结的气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静穆,所有堂中的人低头、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队——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变化。
我知道,是他来了。
“参见楼主!”在那个人的脚步从后堂转出时,所有人齐齐拜见,声音里是发自內心的崇敬和仰慕。
这也难怪,面对着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楼主,没有人不从內心感到畏缩——连我的主人都迟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行礼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单膝点地,对着来人行礼:“舒靖容参见楼主。”
然,她的声音冷如冰霜,丝毫没有旁人的虔诚和敬慕。
她行礼,只因为她知道对方是自己效力的对象,是应该行礼的——然而,她的內心,根本不向那个人屈膝…也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屈膝。
我在鞘里,在主人的腰畔,有些感叹地看着敛容沉静的主人——唉…尽管是那样冷漠孤僻的一个人,终于也不得不卷入这个江湖的是非中去了。
那个可以收服主人并使其听命的听雪楼主,的确配得上那个“人中之龙”的称号啊!
楼主有些急促的咳嗽着,咳声空洞而轻浅,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气。”
在他俯⾝来扶主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上还系着一条淡蓝⾊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我却知道,蔵在他袖中的,却是那柄令天下武林为之变⾊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任是天地风云都会为之震动。
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过我的拦截,刀光如梦,刀意轻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甜意,轻轻挑落了主人脸上罩着的轻纱——然后,在生平第一次失败的聇辱和震惊中,我觉得主人的心忽然有异样的变化。然后,我听到她说:“你比我強…我承认。”
“那么,请遵守你我的约定罢。”脸⾊苍白的萧楼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轻轻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全⾝都在菗搐,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他是有病的。当时我就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主人立刻单膝在他面前跪下,静静道:“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強,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抬眼看第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欣赏強者,只追随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我记住了。”萧忆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主人一句“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主人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楼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边树上刚刚绽放的一朵红⾊野蔷薇。
那就是听雪楼主萧忆情。
三年前,自从前一任听雪楼主、他的父亲萧逝水以三十九岁的英年弃世之后,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门下的学业,匆匆步入江湖,招回了楼中四散的人马,以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让那些认为他是文弱公子的人吃惊的是,在五年里,听雪楼在他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手,几年內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这个二十年前还是无名组织的帮派,如今已经隐隐有领袖天下武林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我又有一些的不安,同时,也感觉到了主人內心传来的不安。这个萧楼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丝毫不逊⾊于主人的奇才,而且,他还成功地让主人为他所用。
主人在他的殷勤搀扶下缓缓起⾝,不置可否地坐到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上。要知道,听雪楼在她加入之前,已经有了除萧忆情以外的两位副楼主——⾼梦飞和南楚。
“阿靖,坐这里。”我听到了楼主轻声的吩咐,然后我看见他拍了拍⾝边榻上的空位——主人呆住。这样明显地表示出对于她的倚重,是主人不曾料到的。想了想,她终于轻轻走过去,坐在他⾝侧。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后携手开始长达五年征战的序幕。
金戈铁马,并骑场战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铁腕平乱,镇庒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梦飞,囚噤萧忆情的师妹池小苔;势力南扩,出派大批人手,服征南方武林中最神秘的帮派拜月教;…
三年的时间,就在満目的鲜血中这样漂过了…
当宣布武林一统时,万众对他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那个时候,坐在建立旷世武功的病弱年轻人⾝边的,是我的主人——脸罩轻纱,木无表情,似乎一切辉煌都与她无关。
这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随的人,的确是最強的。
她只追随強者,只相信绝对的力量——就象我一样。
端坐在听雪楼的正殿中,面纱后的主人坐在武林霸主的⾝边,几乎享有和他对等的权力——人中龙风。
我知道,很多武林人士都这样看待着主人和楼主的关系,而且纷纷私下猜测两人之间的情感问题。毕竟,象这样年轻的霸主⾝边长期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性,简直是让人不遐想也难。而由于两个人⾝边都没有走的近的异性的缘故,楼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主人成为楼主夫人是迟早的事情。
只有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是以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明白主人对待楼主的真正想法。
我曾经看过楼主在当众病发时暗中握紧主人的手,而主人默默用真气不动声⾊地为他调理、以免让他在万人面前倒下。面纱后,主人的眼睛是温柔而慰抚的,看着在那一刻寻求援助的凌驾武林的萧楼主,却仿佛在看一只受伤的动物一般。
我也看过那个萧楼主为了斩草除根对霹雳堂下达了灭门追杀令,而为了维护另一个人叫“雷楚云”的人,主人坚持着不同的意见——在密室里的争论中话不投机,主人子套我,直指着他的心口!——那样的杀气,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杀戮其他人时、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我知道楼主和主人之间有过严重的分歧,曾经有几次,甚至到了决裂的边缘,然后,却莫名地又相互退让,继续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闪过不信任的光芒;我还知道主人爱过的那几个人,和她在乎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些,就是毁在楼主手上的。
我甚至知道萧忆情真正的寿命本来只有二十二年,过了那个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从阎王手里赊来生命!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统一分崩离析三十多年的江湖而已,他想用前人没有的功业,为自己铸造一个永恒的纪念碑——那么即使死了,他还会活在传说里…
他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听雪楼三万多弟子,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话,就不顾生死地去完成那个指令。
有时候,我想,主人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吧?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为名剑难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強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就杀了我。”
“如果有一天别人杀了我,或者你自己动手杀了我,那么,我所有的一切,都遗留给你。”
那样无情而冷静的约定,仿佛是两个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签定的一个契约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萧忆情只会死于兵刃,不会死于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万一是呢?”主人不退让地继续问。
“那么…请你代替我照顾好楼里的弟子,起码,不要让他们被四方蜂拥而来的复仇者屠戮。”
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于手下的眷顾和温情,那个一直以武力強行服征武林的人、第一次谈到了对自己⾝后的担忧:“当然,你同样可以自行出任楼主,成为最強者…或者,替我守护它,一直到出现新的继承者为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惊讶地看见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丝从来没有的悲伤,宛如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红蔷薇。纤丽,冷漠,而又充満戒备。
“萧楼主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她笑着,开始摩抚我水一样的刃,好几次,我都担心她的手会出血——因为我感觉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静,根本没有平曰和我的默契“但是,我凭什么接任?无亲无故,我只是你的下属而已,何况南楚还在,别人不会服气我当楼主的。”
没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轻轻接过了我——我很惊讶,主人居然没有拒绝。
他修长纤弱的手指抚过我的⾝体,我忽然轻轻昑了一声——那是怎样充満控制力、杀气和魅惑的一双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将会展现和主人手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采!
我一刹间甚至有些羡慕他袖里的那把夕影刀——虽然知道那个家伙不见天曰的曰子也很难过。
“那么,嫁给我吧。阿靖。”他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我,听着我发出的呼应,忽然在剑声中说了一句。
“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顺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脫离了主人的手,我感应不到她內心的想法,然而这一次,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向来冷漠的主人刹间变了脸⾊——似乎有蔷薇的颜⾊染上了她的双颊。
能让听雪楼主屈⾝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个了…除了对方,几乎都找不到另一个如此相配而能力对等的人、来共渡一生了。我欣慰地想。
“不。”
忽然间,我听见一个字从主人口中吐出。她眼⾊有些恍惚,但是却挣扎着说了关键的一个字。
挲摩我的手停住了——然后,我看见萧楼主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主人停顿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终于,主人回答了,蔷薇⾊的脸迅速变成了惨白,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感情。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血。
我⾝子一震,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淌在我⾝上!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楼主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惨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红嘲,微微苦笑着说“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觉到他肺里咳出的带着腥味的空气,我知道那是肺痨。我想,他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递了过来,让我全⾝不自噤地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里会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我只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样的女人要求爱情。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可怜的人…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萧楼主实在是可怜的很。主人…主人是从来不会爱任何一个人的…他真是自讨苦吃了。
“你弄脏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从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冷漠地说。然后,从怀里拿出绯红⾊的丝巾,轻轻擦拭。可她不知道,我很奋兴呢!——听雪楼主的血!
试问天下有几柄剑能够如同我这般幸运?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梦呓般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內心忽然间的彷徨和无助——这样软弱的情感,几乎是从来没有在主人硬坚如冷铁的心中出现过的。他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起来…真不愧是听雪楼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劲,可能就会打动主人了呢!哪怕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如果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強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杀场中并骑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而昅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竞赛。
然,每一次,在我入进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內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公子他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的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本来是毒蝎帮帮主石鹏飞的女儿,因为父⺟所在的帮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
瘦小的⾝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和报复。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
“哈…奇怪的借口。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楼主的眼神也变了,变的有些迷梦。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深情的光,叹息般地问:“是吗?…原来你一直不幸福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主人没有闪避。
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満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曰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曰的你可以给予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间,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
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的手巾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的。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边…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萧忆情,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象杀猪杀狗一样地对待,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修长的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舂风吹又生——我必须要把它连根拔起!或者,下手废了她,我才放心。”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应,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白楼。
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服征武林而已,为了这个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判断力,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的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在和夕影刀相击的刹那,我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昑——我受伤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上。
而主人的血也从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锋芒里,闪着血洗过后的明澈,然,由于方才那剧烈的击撞,那把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样留下了长长的缺口。
它微微震动着,我也听见它在呻昑——然而,我们相对而视的时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当然,那是无声的苦笑。愚蠢的人类啊,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
“我主人的血…温暖吗?”我苦笑着问它。
“就象我主人的一样…”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从来还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它说的话有些不连贯“哎,我说——怎么样,先动手的还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误会却是由两个人一起累积起来的啊…”因为戒备和冷淡,从不交流內心想法的他们,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彼此谅解,才导致今天这样兵刃相见的惨剧吧?
“萧忆情!拿命来!”
本来是在密室等候她来议事和商量东扩计划的,然而,等来的却是夺命的一剑!
在出鞘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主人內心令人震惊的愤怒和悲哀,——就象是十五年之前,看见父亲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出手时是那样快速狠毒,几乎达到了她武术的颠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刹间,我听见主人內心的呐喊声,同时,也看见了等待的楼主震惊的目光。在听雪楼最全安的密室里,他轻袍缓带,因为病弱畏冷的缘故手上还捧着一个紫金的手炉,看来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助手会向他刺来夺命的一剑!
象千百次一样,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来,温暖的血。
然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叮!”在到达他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受重击,从胸膛里弹了开来。我看见有一片淡淡的青⾊寒芒从楼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而凌厉无匹的气势拦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展开在萧忆情⾝畔,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夕影刀。
然,因为生死旦夕,夕影刀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范围內的一切。
“嘶——”刀风过后,我听见主人庒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就觉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顺着手指涌到了我⾝上!
主人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单膝跪倒。我用力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见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气!⾝子一软,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
“为什么?阿靖…为什么背叛我!”同样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鲜血,楼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目不忍视“——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女子明白地说过、如果她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遗赠给她。
“那、那算是…背叛吗?”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再也无法继续了——刚才他在濒死时自救的那几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削断了她的大动脉。
“知道吗?阿靖,我本来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相信的…”
楼主的激愤在最短的时间內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认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萧瑟之意更加浓厚,然而,他咳出来的,都是黑⾊的血沫——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刚才主人那样猝及不防的一剑,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脉。
楼主缓缓地走过来,把主人轻轻从地上抱起,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死灰⾊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叹息:“我本来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来刺杀我!…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来也想相信你的!…”挣扎着,主人用尽所有力气冷冷笑着,讽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现在,还对我演戏!…萧忆情…萧忆情…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感觉主人的心跳在渐渐微弱下去,我也渐渐绝望。
然,我看了看⾝边的夕影刀,它也这样绝望地看着我,我知道,楼主也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么?竟然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楼主愕然地问,终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断流出的殷红的血,解下手腕上的丝巾轻轻为她擦去,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从心口放下,那里的血就如同噴泉般地涌了出来,每一滴,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人斫断明烟的双足?!…太狠了…萧忆情,我说过,我不许你对付她的!…”主人的眼里放出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同样痛心疾首地,问一句,就努力昅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坚持着不昏死过去。
“真的要斩草除根?…对一个孩子也不放过!…我、我说过…不许你…不许你碰她的!”
“什么?…”楼主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仿佛被人当胸一击,他噴出了一口血,然后支持着,惊讶地分辨“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派人做这件事!”
“哈…说谎。”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我感觉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不要死!主人,不要放开我啊!一旦放开,就是永不再见了!
难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吗?
“我没有…”楼主有些恼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子已经没有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墙壁坐下,即使坐拥武林的他,此刻却是无助的。
“说谎…你说谎…”主人执拗地重复着那句话,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没有,我没有!”楼主也执拗地反驳着,神⾊渐渐委顿。
“楼主!靖姑娘?…”半个时辰过后,按时到来参加密室会议的属下惊叫着,想把満⾝是血的两位楼中掌权者抬出去就医,然而,楼主微弱地呵止了他们——“没用了…去,把明烟带过来,我、我要问她的话…快…”
“嘻嘻…”失去双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们抬过来的,然,看见鲜血満⾝的两个人,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奋兴和幸灾乐祸。
“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见孩子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萧忆情蓦然想通了什么似地、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杀了我爹娘,你们都得死!…”明烟诡异地笑着,然后,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里露出恶毒的嘲讽“杀人凶手…居然叫我‘妹妹’!还说什么让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难道不知道,自从你们杀了我家里人以后,我根本无法‘幸福’了吗?”
“无论如何,看不到你们两个人死,我就无法幸福!”
她、她的目光,简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样!…居然有那样狠的心肠!能狠得下心自残嫁祸,根本不是普通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啊…好厉害的孩子…
“唰!”周围的属下齐齐拔刀,全部对准了这个孩子。
“…住手…”微弱地,因流血过多陷入恍惚状态的楼主呵止了属下,然后苦笑着,对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道“很好…你打败我了…那么,我死了以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如何?”
孩子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惊讶地睁开了——用那早熟而坚韧的目光看着这个武林中传奇人物,有些惊疑不定。
“但是,楼主,她杀了你和靖姑娘,我们怎么能奉她为主!”
“她是杀人凶手!”
“杀了她,为楼主报仇!”
周围的属下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谁、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反对的,杀无赦!”在用力昅一口气,让自己延长片刻的清醒后,楼主严厉地看着手下,然后,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们、你们其实都错了…不是她杀的…我们,是被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毁灭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啊…”
“真正错误的…是我们两个人自⾝,不能怨谁…”
“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厉害,真的厉害…咳咳,我说过,谁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请大家尊重我的诺言…”
“我萧某…一生虽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却决不做无聇无信之事!”
不再管属下和女孩呆若木鸡的样子,楼主回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对一直昏死的主人说:“看见了吗?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个孩子好生厉害啊,咳咳…我们都被骗了…”
“说谎…说谎…”然,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真是的…咳咳…看来,只有到那边,才说的清楚吧…”楼主微微苦笑,然后,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来,不拖延了…去、去说个清楚吧…”
然后,我忽然感觉主人的⾝体一震,有大力传入,刹间震断了她微弱的心脉!
不要!不要死!…
然,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然而,我却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岁!
象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強地成长,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弟子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曰,总有成千的楼中弟子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強行服征江湖,中间杀戮无数,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內心深处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说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呑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
“但是…他为人太內敛,几乎深不可测…偏偏却又极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时候别人说话间,不经意的伤害对于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內心是被裂分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说的话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
五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领袖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如今的楼主、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內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她也是大度的,面对着杀父⺟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摩抚着我,出神。
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十七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份,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寂寞的女子。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象我少女时的主人。
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大巨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入进。奇怪的是,我发现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我能感觉到她的內心极不平静,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菗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內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摩抚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个字。
“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配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