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仁鼎听了金荣的话,特将周太监请来,揆度情形,无非也是为的那大成庙的事。因前被济公一罚,格外仇上加仇,时时想害悟真。至于怎样害法,后文自有交代。且言悟真到了九月二十九夜间,望望济公不回,心中好不闷气。没奈何只得用滑头的计策,将一众道人、香火以及厨房的僧人、道人统统喊到。便着库房师将应用的一切陈设拿出,统统指点大众该得怎样布置,连夜布置定了。又拿了一封银子交代厨房,分付明曰香客个个留面,中晚约办三十多桌素筵。款项不足,向库房支取,归事后交帐结算。所有一切的席面,均照那年开光的规矩布置。分付已毕,悟真究嫌木料不曾到家,终是不甚妥当。可怜这夜一愁得是连党都不能睡,听见门响一响,也疑惑是师父到来,听见步动一动,也疑惑是师父到来。一直到了四更向后,一众道人以及执事的和尚,因庙中这曰有事,都赶快的起了⾝,全班上殿做了课众。悟真走进丈室,只听那外面车儿轿儿,鞭炮鼓乐,进香的进香,谢神的谢神,了愿的了愿,天才一亮,就赶来了。那大殿上钟鼓击得是应天响,来来往往,男男女女,委实把大成庙的一个大天井都挤満了,也算是热闹不过。到了太阳大下,一班官绅的妇女都来拈香。礼拜之后,有那吃面的、有那闲坐的,一个不走,都说候着看宝塔开工。
悟真听了这话,越发心中焦急。暗道:就照那滑头的办法,也要寻一个木匠来做个势子,那才欺得住人。当下便喊进一个道人来,才要着他去叫木工,叫他带斧来破工。那知话还未曾开口,忽听外面“轰轰”的几个大炮,一众的和尚拥进文室说道:“方丈,快些预备站班接驾!皇帝特命皇太子前来恭代拈香,还有太淑妃一同前来。”悟真听说,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把喊木匠的这段公事,倒不知道扔到什么九霄云外去了。好在各僧今曰⾝边的法衣都是穿得现成的,只得分付道人赶快将万寿行宮的正门开了,抢手打扫个场面,自己便带领了十大执事、四个沙弥,迎接到了庙门外面。那一应的仪仗,大成庙落成时候,皇帝同太后前来拈香,前书已叙过了,不必多叙。单言悟真等到了庙外,跪接皇驾之后,一应翠仗部分站两边。只有舆前提炉及护驾的御兵,同一些听差的太监,纷纷拥住两乘骛舆走进庙去。到了万寿行宮殿前墀下,这才降舆。宮娥拥住太淑妃,太监拥住皇太子,升了宝座。悟真领班在丹墀下面,嵩呼已毕,站在旁边。內中有一僧人是初来的,站的班势不甚齐整。突然来了一个太监,认定他的脚尖就是一踢,双手把他向后一推,骂道:“秃头!好不规矩,圣驾前站班,就能歪歪斜斜的吗?”
看官,你道这个太监是那一个?就是金仁鼎授意把他的周太监。今曰大成庙宝塔开工,皇上并不晓得,周太监同金仁鼎计议已定,连忙走进宮去。他晓得太淑妃这个人性情最刻,他面前办差一毫都不能将就。他因此便在太淑妃面前,说那大成庙宝塔开工,多少工匠,多少砖瓦,多少木料,顶长的木料有三十一丈长,开工的时候,怎样热闹法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撮哄太淑妃前去拈香,以为这人最恨受哄,到了庙时,若看见木头也没有一段,一定便要查究,旁边掭上几句嘴,那还有个不问罪的?加之这位皇太子也是出名的纸不包火,所以他独独将他们两个动耸进庙拈香,方好于中取事。所以太淑妃、皇太子才归了座,他就百般挑剔,连站班的样子都要整理整理,恨不得暂时就寻出些破绽才好。
当下悟真见他这种形象,心下格外惧怕,暗暗祷祝菩萨保佑他们拈香之后,随即回驾,那就谢天谢地。不料太淑妃同皇太子抬香之后,依然回了万寿行宮。悟真暗暗只叫晦气,没奈何随班也就进了万寿行宮。太淑妃、皇太子才归了宝座,就听皇太子传本庙方丈谕语。悟真才要上前,那周太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将他转了一个圈子,突然定在丹墀正中。说道:“小心一点儿!若有失礼,脑袋儿就没有了。”悟真一者被他转得头晕眼花,二者被他的话这一吓,委实就同乱了头绪一般。所幸那年大成庙行落成礼,悟真还见过一次场面的,心中还有定见。当下站在丹墀中间,俯伏在地奏道:“大成庙方丈臣悟真见驾求训。”太子还未开口,太淑妃这人生性急抗,他也不候皇太子问话,便问道:“你庙今天宝塔开工,择定什么时候?”悟真见问,虽听得清楚,奈何并不曾有一定时辰。若说早了,这时连木匠都不曾有;若说迟了,一应上膳又不曾预备。不免心上画算。那知周太监走至前面,用手指了一指道:“悟真,你那里耳敲了吗?这么淑娘娘问你的话,你不睬他。那有这样一个阔式样的和尚!”悟真听他的话头,晓得他是处处挑剔,情知不妙,连忙⾼⾼的喉咙回道:“臣庙建塔,开工择于今曰午时。”太淑妃道:“老圣僧既不在庙,你且退去照应开工事件。我同千岁看过开工后,才还宮呢。”悟真随即碰了一个响头。到了外面,那头上的大汗,吓得向下直滚。
连忙叫过个道人,着他在左近地方喊他一名瓦木工,⾝上服衣要⼲净一点,须要有件长衫。道人去了半息,还未回来,看看曰光已要正中。一会的时候,那用太监便跳进丈室问道:“怎么的?时候到了,皇太子同太淑妃守得不耐烦得很。”悟真道:“诸事齐备,专候工人。”周太监见说,一把便叫住悟真道:“你上去回去。好大的个工人,难道皇太子、太淑妃有在这里等候工人道理么?”说着把悟真就要望后面拖。这时朝臣之中,有那听见皇太子到来,也赶得来菗香,拍个顺便马庇。此时在丈室里面,还有认识周太监的,便出来解个围,说道:“一俟工人到来,便随即请驾幸后院看住开工。”周太监却不过人情,只得走开去了。悟真又守了一会,忽见那找木工的道人回来道:“回禀和尚,外面一个闲工没有,统统都上工去了。所有有一件长衫的,据说另外不知有一个什么地方也是宝塔开工,选了四十名去。我们还有那处再寻着人呢?”悟真一听,真个急得要哭。有那打怨他的道:“你这人太也糊涂,怎能不把事件预备妥了,就把个开工的条子刷出去呢?”还有那些晓得三分实在的道:“你们还不清楚,如今他庙里一根木头还不曾有,这个工怎样开得成呢?”大众听了这话,没一个不代悟真耽心,齐声道:“这些滑头事,全是乡间土地庙里骗香火的法门。你堂堂一个敕建的大成庙,怎能这个样呢?如今太子也来了,太妃也到了,请问怎样回他们走罢?惟今之计,此回那周宮爷出来、我们也不便开口,只好听他们怎样,不要拥在一起。而且这位宮爷是著名不甚好惹的,请罢,请罢。俗云石人多嘴打破头,我们还是省事些好。”就此这个歪嘴,那个挤眼,一些人都要各散。
忽见周太监又由后面跳出,沿路喊着道:“怎么讲?工人可曾来呢?天光正午时了。”及至到了悟真面前,悟真一言不发。周太监真个急了,一把揪住悟真,拖了就走。悟真今曰并是穿的是济公御赐佛衣,可经得住拖?这一扯,登时撕下了半片衣袖。悟真道:“这是御赐的服衣,宮爷请仔细一点!”周太监便迎面一喥吐沫道:“咱仔细什么?你去告御状是了!”可怜此时悟真委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周太监恶狠狠的拖住他,就同猪狗一般,也不由他不走。一众看的人个个太息道:“可叹一座大成庙,闹得不成人境了!”话言未了,忽然外面有人拍手哈哈的道:“你们不要闹!不要闹!还有个没用的和尚来走到。说得躁,来得躁,俺的道理谁知道?”这时周太监却然耀武扬威,拖住悟真一只破袖子,已到了丈室外,一众看闲的围了一个大圈。此时济公嘴里打着莲花落,芭蕉叶子遮住了脸,三扭两扭的到了周太监面前,把个芭蕉叶子向地下一掼,哈哈大笑道:“周宮爷好大力气!一个小和尚竟被拖着走了。”悟真一看见是师父到来,仿佛半天上接下了月。但那周太监望见济公,直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招呼:“圣僧,怎到这时候才来?皇太子传悟老爷去问话,他又不敢见面儿,累得咱拖拖拉拉的,委实就不好看相。”济公大笑道:“累手累手,俺们见了皇太子,再劳谢你罢。俺和尚老实些对你说,两担白沙没得点真凭实据,也没得到手。悟真,你代俺将佛衣脫下,给了周官爷,让他到丞相府向御史爷领赏是了。”悟真听说,果然把千佛衣脫下,向周太监手上一送。
济公也不多问,疯疯癫癫的一径走进万寿行宮,他也不懂怎么叫做行礼,怎么叫做站班,便远远喊道:“诸事齐备,请千岁爷、太妃娘娘移驾看开工礼!”一言才了,只见那行宮外面两乘四人的便舆,前面鼓乐齐鸣,皇太子、太淑妃便起了⾝,一径到了后院降舆。但见一座⾼台,四面皆结的五⾊彩绸,上面正中设了一座,微偏西向设了一座。皇太子、太淑妃上台坐定,但见四名工头,都是穿的礼服,左边红旗一展,报了时刻,三声炮响,鼓乐又作。悟真头戴毗卢帽,⾝穿围金杏红褡⾝,足穿镶⻩履,颈围佛珠手捧具,就香案前展具行三顶礼,起具,问讯,撤去香案。忽见井栏里冒出有三尺多长一段木梢,工人一齐手,上了木架的机关,拉动绳索,将那一段木头全行车出,足有四丈多长。一段方完,一段又走出井外。四名工头,一个拿锄,一个拿斧,一个拿锯,一个拿锤,先由拿锯的将那木锯下一段木梢,那嘴里便五言八韵的说那吉利话道:
深山千里木,造成万年屋。儒居受天禄,佛居享清福。这工头说完,众工头齐声道好。接手拿斧的工头,请过木头,将那凿成木桩的形象,那嘴里也说着吉利话道:
木长山⾼处,取来为何故?造成擎天柱,福禄俱永枯。这工头说完,众工头齐声道好。接手拿锄的工头破土,也说着吉利话道:
万物土中生,有土必有人。辟开真福地,输转任乾坤。这工头说毕,众工头也齐声道好。那执斧的工头才将木桩双手送到悟真面前,悟真接过了木桩。那拿锯的工头,跟住悟真走到破土的地方,认定方位,悟真扶定木桩,旁边又是三声大炮,鼓乐齐鸣。那拿锤的认定木桩,锤了三下,将桩定在土中。嘴里也说道:
一锤定河山,二锤定社稷。三锤佛教昌,光明比曰月。这工头说毕,众工头也齐声叫好。跟后十大执事⾝披褡衣,手执引磬,到济公及悟真面前叫过了喜,众工人纷纷的便到库房领赏。台上皇太子、太淑妃起驾,三声炮响,鼓乐前导,仍回万寿行宮。济公、悟真随驾前进。才出园门,只见金丞相匆匆上前,一把抓住济公的手说道:“圣僧,你我多时不会了,这里随驾让护法去罢。我请你到丈室,有一句要紧的话说呢。”毕竟金丞相同济公有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