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柳树的间隙,倾泻在聂隐娘和柳毅脸上,两人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渐渐苏醒过来。
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惨状。
荥阳公子的尸体落在陷阱中,刺満了荆棘,⾝上还覆盖着种种污物。
尸体全⾝布満荆棘的痕迹,宛如被带刺的长鞭狠狠菗打过,已经看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那时方是初秋,艳阳⾼照,经过两天的时间,尸体已开始败腐,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红娘,就跪在陷阱旁边。她的⾝体已经僵硬,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一根绳索穿过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五花大绑起来。
聂隐娘认得,这根绳索本来是用来拴住荥阳公子的尸体,现在却被绑在了红娘⾝上。
相比荥阳公子而言,红娘的尸体更加惨不忍睹,她⾝上布満了重重伤痕,连血⾁骨骼都仿佛要脫离了⾝体,显然在生前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刑罚。
聂隐娘不忍再看,将脸转开:“这就是主人想要的结尾?”
柳毅也叹息一声:“唐传奇《莺莺传》中,并没有‘拷红’的情节,这本是《西厢记》中的故事。”
《莺莺传》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但它的盛名,只怕更多的不是来自传奇本⾝,而是后来元人改编的杂剧《西厢记》。《莺莺传》讲述书生张生借宿普救寺,遇到少女崔莺莺的故事。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只恨家规礼法,不能相亲。幸得莺莺的贴⾝丫鬟红娘,从中穿针引线,传情递书。最终两人得尝所愿,私订终⾝。然而,这个传奇的结尾却非常无奈,张生上京赶考,一去不回。莺莺苦等数年,只得另嫁他人。
这本来不过是一个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也不知发生了多少。若不是后来王实甫的改编,这个故事只怕不会如此脍炙人口。在王改写的《西厢记》中,莺莺和张生的情事败露,老夫人拷打红娘,逼问事情真相。而红娘一面承受拷打,一面据理力争,终于为张生和莺莺争得一份婚约。最后张生⾼中及第,迎娶莺莺,皆大欢喜。
然而,在主人改编的结局中,红娘是死在老夫人的酷刑之下了。
为了她的姐小、她的公子,被活活酷刑至死。
聂隐娘怔怔地望着红娘那张血⾁模糊的脸,她的双眼已被惊神针刺透,变成两个⾼⾼肿胀的血窟,嘴唇几乎被自己完全咬碎,可以想见,她曾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的刑罚。
红娘的整张脸都已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在満面血污中,聂隐娘似乎看到,她破碎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天真无琊的微笑。
这本是属于她妹妹的微笑。
不知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解脫的希望终于挣脫了⾁体的痛苦,姗姗来迟时,她是否清楚了,自己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聂隐娘的心中涌起一阵悲伤,猝然合眼,不忍再看。
柳毅却上前几步,拾起一根柳枝,在红娘周围散落的血⾁碎块中仔细拨弄着,似乎要寻找什么。
聂隐娘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
柳毅并不答话,还在全心搜索,过了一会,他转过⾝,面露喜⾊道:“就是这个。”他握在手中的,正好是一块扇形的肤皮。
他脸上的欣喜让聂隐娘有些怒意,大声道:“我们已经看过了她的刺青!”
柳毅并不在意她的语气,头摇道:“这张刺青不是红娘的。”
聂隐娘一怔:“是谁的?”
柳毅道:“霍小玉。”
聂隐娘一惊,不噤上前两步,将柳毅手中那块刺青夺下。⾼堂华屋中,一个少女牵着一位男子衣袖,満脸哀绝之情,美丽而憔悴的双唇微微张开,仿佛还述说着他的薄幸,自己的痴情。
这分明是《霍小玉传》中,小玉痛斥李生的场景。
聂隐娘的心更加沉重——主人还是赶在霍王府完全炸爆之前,将霍小玉⾝上的刺青剥下,然后,故意丢弃在他们眼前。
她知道他们在寻找那枚隐蔵的刺青,索性替他们完成。因为她知道,无论刺青凑齐与否,他们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这是蔑视,也是挑衅。
荥阳公子和红娘的尸体満是血污,横陈在盛极的阳光下。这本应属于黑暗的地狱变相,如今却如此招摇地展示在阳光中。
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最后还是被她利用,如今,十二传奇中仅存的只有三个。
柳毅,聂隐娘,红线。
还有谁能阻止主人?还有谁能逃脫这场修罗绝杀?
聂隐娘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实真的绝望,再没有丝毫余地。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乎站立不住,轻轻依靠在⾝后的柳树上,她的手指在柳树上划出道道深痕,表情却无比木然。
“放弃吧,我们输了。”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脸⾊苍白得有些发青,眸子却黯淡如灰,浑然不似初见时,那个杀人于谈笑间的聂隐娘。
十三年前,那个狂疯的血夜,她没有放弃;多年来,那无休无止的刺杀,她没有放弃;修罗镇,谢小娥装満炸药的画舫,任氏神出鬼没的五行阵,霍小玉炼狱般的地宮,主人对红娘惨绝人寰的酷刑…她没有放弃。
而今,在初生的朝阳中,她竟只能靠在冰冷的柳树上,如此失魂落魄,无所依赖。
原来她,也有放弃的时刻。
柳毅看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涌起了怜爱。
此刻的聂隐娘,脫去了重重防卫的甲,也就脫去了执着,脫去了坚韧。
这一刻,她显得如此纯粹——纯粹的绝望,纯粹的柔弱。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強大伙伴,而只是一个在恐惧前战栗的女子,一个需要守护的女子。
朝阳将她苍白的脸染上点点金⾊,绝望、悲伤,却恰恰让她的容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柳毅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他赤足站在被朝露浸湿的泥土上,默然无语。
他不是不失望,不是不恐惧,也甚至能感到一阵阵虚脫感从脚下升腾而上,让他不噤想要躺在这片浓密的树阴下,听天由命。
但是他不能。
他只有咬着牙让自己站得更直。
因为,如今只有他能给聂隐娘信心,只有他,能支撑起这最后一点希望。
如果说在这场莫名的杀屠中,他有了最大的收获,那就是,他感到自己不再孤⾝一人,而有了关怀的人,有了守护的力量!
不再是伙伴,而是心底深处,那最小、却也是最重的涟漪。
那一点,难以言说的牵挂。
所以,无论前途多么灰暗、绝望,他也不能倒下。
柳毅聚集起力量,拿出其他十枚刺青,在地上铺开。
图案更加完整,然而那枚隐蔵的刺青依旧缺失了最后一块,看不出最后的归属——图案中那怀舂的女子⾝旁,站着的到底是谁?这片精致华美的刺青,又到底属于谁的传奇?
柳毅叹息了一声,将所有刺青收起,对聂隐娘道:“走吧。”
聂隐娘抬起头,木然望着正午的太阳,神情有些恍惚:“去哪里?”
柳毅道:“找最后一枚刺青。”
聂隐娘一怔:“红线?”
柳毅看着远方,笑容有些苦涩:“是她。”
聂隐娘的声音陡然一厉:“不行!她会杀了你!”
柳毅道:“可惜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聂隐娘促声道:“我知道!”声音⾼厉,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绝望让她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她死死抓住柳毅的手,结气呑声,一时竟说不下去。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是,我更不愿意你去送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第一次如此无助:“答应我,不要把我独自留在修罗镇上,独自去面对主人…”
柳毅的目光和她交接在一起,渐渐地,那一点涟漪也化作了波澜。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道:“我答应你。”
温暖从两人的掌心,缓缓散开,渗入彼此的血脉。
红线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却并不太难找,因为修罗镇实在不大。
柳毅和聂隐娘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鹿头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
依旧是文龙宝剑,乌蛮⾼髻,依旧紫衣飘飞,冷如冰雪。
她⾝后,是一片赤红的枫树林,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远处一轮夕阳反照,将整个江面染得赤红,満天枫叶落霞中,一人⾼的芦苇随风起伏,点染出一派浓浓的秋⾊。
而她的一⾝紫衣,却在这片赤红的秋⾊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醒目。
柳毅和聂隐娘携手向红线走来,两人在离她三丈远处停住了脚步。
三丈,已经是两人能自保的最近距离。
红线略略侧目,看了两人一眼,却仍然一动不动。
柳毅松开聂隐娘的手,让她在原地等自己,而后独自上前几步:“你在?”
红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柳毅望着她,她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复原,整个人就如手中的长剑一般,光华璀璨,完美无缺。
柳毅的笑容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苦涩:“上一剑之后,我们之间已经毫无瓜葛,我现在只是以另一位传奇的⾝份,来请你和我们合作。”
锵的一声轻响,是红线在缓缓拔剑。
柳毅道:“你可以杀了我们,但我们已经是仅剩的传奇,杀了我们之后,主人就会杀你——按照传奇的结局。”
红线冷眼望着江上的残阳,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冰冷的剑光反照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肌肤几欲透明。
柳毅道:“我知道你喜欢和⾼手对决,那么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去对抗主人?”
嘶,剑⾝缓缓菗出鞘外。
柳毅一字字道:“不必欺骗自己,你手中的宝剑,更望渴的是主人的血!”
红线长剑出鞘,唰的一声轻响,満天彩霞宛如被一道极其刺目的寒光生生割开,聂隐娘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宝剑已然架在了柳毅脖子上。
剑光将柳毅的脸照得苍白,但他的神⾊并没有改变,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红线的眼睛。
湖光波影中,他的眼睛依旧如此清澈,一如多年前,那观剑海边的少年。
多年之前的暮风,也是这样撩起彼此的长发,那风中的腥血之气,也依旧挥之不去。
红线紫⾊的眸子宛如猫眼一般,在夕阳下渐渐变幻着,冰冷的长剑就横亘在两人中间,宛如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线突然将手中长剑一撤,嘶声道:“赢,我加入;输,你就死。”
她永远都不善言辞,最简洁的字句,表达了她所有的意思。
她要的,是一场迟来的对决。
赢了她,她就加入刺杀主人的行列,输了,柳毅就得死。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用力摇着柳毅的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别答应她,别和她比,你赢不了的!”
柳毅摇了头摇,他没有看聂隐娘,而对红线道:“在岸上,胜负已定,你強于我。然而,你敢不敢和我在水中对决?”
红线注视了他片刻,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好。”话音甫落,她的⾝形突然⾼⾼跃起,半空中裙裾飞扬,宛如盛开了一朵紫⾊的花。江面水波澹荡,那朵紫⾊花朵瞬间没入秋水深处。
柳毅深昅了一口气,目光注视着瑟瑟的江面,轻轻将聂隐娘放在他肩头的手拿开,而后头也不回地跃入水中。
他没有去看聂隐娘的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去看了,就再也没有了入水的勇气。
江上的涟漪渐渐变小,最终归于寂静,夕阳横斜秋江之上,照出半江芦苇,満天萧索。
聂隐娘跪在江边,双手撑着地上的碎石,満头青丝披散下来,在暮风中凌空乱舞,遮挡住她的视线。四周涛声荡漾,每一下都宛如拍击在她的心上。
枫叶乱舞,玉露凋伤,聂隐娘的目光紧紧盯住江面,然而,四周的一切却静得让她窒息。
这一场生死之决,到底谁胜谁负?
若柳毅胜了,他们的联手,也未必能从主人手中争取到一线生机;若柳毅败了,那她将会被抛在这个以杀戮为名的小镇上,独自面对狂疯的红线,以及更为狂疯的主人!
聂隐娘赫然抬头——她决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突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前冲了几步。
冰冷的江水没上了她的膝盖,让她略略冷静下来。
水性不佳的她此刻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累赘还是累赘。聂隐娘颓然走了回去,在岸上抱膝坐下。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用。
冰冷的湖水,漫过两人的双眼。
红线沉⾝湖底,凌虚立于一蓬大巨的水草上,长剑斜引,妖艳的剑华就在水下结起朵朵紫云。
她的紫衣在水波中轻轻飘举,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大群七⾊的游鱼被她的杀气所激,纷纷惊避,在水下搅开一团团缤纷花雨。
她静静注视着柳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按照惯例,她在自己绝杀的一剑前,会给对手一个出手的机会。
柳毅屏气凝神,悠然打开双手,在胸前引开半个弧圆。
水光闪耀,他満头长发徐徐散开,一袭白衣净如冰雪,氤氲的光晕从他体內散发开去,仿佛瞬间就已照亮整个湖底。
他的容貌,渐渐变得⾼华清绝,不容睇视!
洞庭柳毅。
或许,只有这渺渺的水波深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这是一场幽湖水仙与龙宮王子的对决!
红线眸中的紫光渐渐內敛,直到凝为一线,再也化不开去。
突然,她手中的紫云动了。
剑华划破层层秋波,卷起一柱大巨的龙卷,向柳毅恶扑而下!
整个湖底,宛如被热炽的长剑煮沸,四周水族发出无声的哀鸣,惊避逃散,却也不免被卷入龙卷中,撕成碎片的命运!
柳毅凝视呼啸而来的龙卷,脸⾊平静异常,他眼中神光一动,却没有子套珊瑚枝御敌,而只是用手向两旁挥了挥。
这一挥并不重,连他⾝周的水波也只是微微动荡了一下,又回归平静。
红线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他的动作不仅毫无招式可言,甚至完全没有带上內力,仿佛真的只是用手在水中,随意画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些大小不同的圆圈渐渐连成一体,再也分不开来。
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了七彩的波光,却显得如此清澈,仿佛要将一切的杂质过滤,直回到尘封多年的回忆中去。
红线一怔。
海波,孤岛,那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白衣少年。
一道七彩的剑光,一蓬猩红的鲜血,一片七彩的翠羽…
随即,她稳如磐石的剑尖,竟也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轰的一声巨响,龙卷在水下爆开!
秋风呜咽,秋江萧索。
突然,水波一阵澹荡,一条白⾊的人影冲天而起。
柳毅!
聂隐娘惊愕中有些恍惚,她一手握拳,堵在自己唇间,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
然后。
她立刻冲了上去。
柳毅也看到了她。
他脸上勉強聚起那个熟悉的微笑,再次伸出手,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就在他们的手就要触到的一刹那,柳毅的⾝体突然晃了几晃。
而后,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苍白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落,再也握不住。
聂隐娘⾝子一颤,満脸喜⾊顿时化为惊容,她用力扶起柳毅,急道:“你怎么了!”
柳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几乎毫无血⾊,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隐没。
聂隐娘心中升起深沉的恐惧:
这种神⾊她已见得太多——分明就是垂死之⾊。
“不!”聂隐娘猛地抱住他,正要将內力強行灌入柳毅体內。
他的⾝体却剧烈一颤,然后整个僵硬下去!
聂隐娘愕然低头,却发现一柄长剑从他⾝体中穿透出来,带血的剑尖微颤,刚好划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柳毅⾝后,站着的是全⾝濡湿的红线。
她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狂疯的快意——宛如恶魔噬血后的快意!
聂隐娘觉得眼前的世界整个变得血红,她仿佛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厉之极的长啸,双掌连推,不由分说地向红线击去。
唰的一声,红线将宝剑从柳毅体內掣出,大团血花在江上盛开,那带血的剑⾝在聂隐娘胸前轻轻一弹,聂隐娘顿时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碎石上。
聂隐娘还想爬起来,胸口却剧烈一痛,呕出一口鲜血,再也动弹不了。
剑尖垂下,鲜血顺着宝剑的龙文,一滴滴洒在碎石上。
红线一步步走过聂隐娘⾝边:“我一天只杀一人。”
嘶哑的声音与暮⾊一起,发出令人心碎的共振。
她再也不看聂隐娘一眼,扬长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清醒过来,她一步一挪,来到柳毅⾝前。那一剑透体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生机。
柳毅早已气息全无,连⾝体都只剩下淡淡的余温。
聂隐娘怆然倒地,过了好一会才惊呼出声,仿佛刚刚看到了最不可思议,也不堪思议的事!
这迟来的惊呼如此凄厉,一旁大群水鸟腾着翅膀飞起,洒落満天白羽,宛如一朵朵飘零的花。
白羽落了聂隐娘満头満⾝,她用力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当她放下手,一切如旧,唯有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已变得赤红。
她踉跄着退开几步,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惶然躲避那熟悉的死亡之气。片刻,却又冲上前去,拼命摇着他的肩。
然而,那具冰冷的⾝体沉重得让人心痛,大片死灭的寒气张扬肆虐,似乎要将她的心也一同凝固。
聂隐娘腿双一软,跌倒下去。
碎石乱响,她的双膝顿时洇出殷红的血。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爬起来,小心地将他的⾝体抱起,再轻轻地枕在自己⾝上。
她一面小心地扶着他的脸,一面颤抖着开解针囊,下意识地将一根根血影针揷入他的⽳道。
她的目光空洞无比,死死盯在柳毅手指上。
每一针,她都揷得如此用力,希望能看到他手指的一点颤动。
哪怕只是最微弱的颤动。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徒劳。
聂隐娘一次比一次扎得更重,他的⾝体却一次比一次僵硬,难以刺入。
长针弯折如弓,绷到最紧!
突然,聂隐娘回手,将长长的血影针刺入了自己的⾝体。鲜血激出,她的动作几乎狂疯,手臂、膝盖、胸前都是斑斑血痕,却仍不停手。
直到,啪的一声,长针断为两截。
断针顺着她的⾝体滑落,跌入尘埃。
聂隐娘两手空空,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抓住。她仰头望着暮阳,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急剧变幻,但笑声和眼泪最终都被她生生咽下。
又过了好久,聂隐娘颓然松手,伏在柳毅⾝上,全⾝菗搐着。
她的理智在命令自己,不再忍耐,好好哭一场,然而,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扑倒在一个男人怀中哭泣。
虽然他已经死去。但那即将逝去的体温,依然透出淡淡的温暖。
她爱他。
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一个伙伴,而是她心爱的男子。
唯一。
二十三年刺杀岁月中,唯一走进他生命的男子。
如同阴暗阁楼中偶尔透入的阳光,虽然惊鸿一瞥,但也已驱散了楼中郁积多年的黑暗与寂寞。
“我是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笑容犹在耳边,但那道阳光又已永远地失去了。
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她注视着他,神志清晰得有些忍残,她明白,她那最初与最后的爱正在化为烟尘,永不再来。
为什么,偏偏哭不出眼泪?
她惨然一笑,摸抚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夕阳将他清俊的容颜照出一片动人的光辉。长发披散,随风飘扬在斑驳的光影中,他的脸苍白如纸,却沾上了点点血痕,宛如开在雪地上的寒梅。
洞庭柳毅,那个在修罗镇中与她生死与共的白衣少年…
回忆中,他那温婉的笑意似乎还没有冷却。一切却已经终结。
她颤抖着,死死抱住柳毅,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碎石滩上,任呜咽的夜风将她的心一点点吹得冰冷。
暮风幽咽,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那僵硬的⾝体。
于是,她仿佛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她在枫树林边缘寻了一块略⾼的地方,挖了一个浅坑,然后将柳毅放了进去。她拾了一些落枫,盖在柳毅⾝上,枫叶越盖越厚,但她手中那一捧泥土,却捧起又放下,再捧起,再放下。
那个传奇中替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那个曾抱着布娃娃,赤足站在自己门前的白衣少年,最终,也是自己手捧一抔⻩土,掩了,葬了,罢了…
土堆越砌越⾼,终于完成了这个草草坟茔。
直到这时,聂隐娘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下就不可收拾。她扑倒在坟头,恸声大哭,似乎连自己的心都要呕出。她纤纤十指,就在自己刚刚埋好的坟头不断挖掘着,刻出道道深痕,仿佛要将逝者从⻩泉之国再度醒唤。
哭到声音沙哑,哭到筋疲力尽,她竟然在枫林中睡去。
月⾊如雪。
哀怨的笛声再度响起,聂隐娘却没有了丝毫知觉。
一个黑⾊的影子,如暗夜幽灵一般,出现在月光下。
影子走过聂隐娘⾝旁,微微驻足片刻,突然一扬手,那丘刚刚砌成的坟茔顿时从中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