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五年至重光元年的这场大战,幸朝在受尽屈辱五十年后终于大败蛮族。这一战之艰难之惨痛之奇异,在中洲史上可称空前绝后,更有无以计数的戏曲说书反反复复将其间的故事传唱。然而为了这一次的胜利,中洲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南方还只是出粮而已,北方各省却已是満目创痍。
厚琊山原是主战之地,各处可居人的谷地几乎都被蛮族掠劫过,虽然有散于山原中的幸军保护但依旧是户户有死伤,家家无余粮。蛮族不通采矿,但每发觉一处必破坏一处,好些官矿都难以再行复工。银河流经的风南草原本是宜牧宜农的沃土,但早些年就因蛮族的侵扰大半荒弃,在战前为坚壁清野之需而为杨放烧去泰半,后来又因这一场蝗灾而成白地。
明凌河以南的大片良田,向来是麦谷的丰产之地,素有北方粮仓之称,亦是经了天灾人祸颗粒无收。西京以北的大小城镇百姓均已撤走,找不到什么东西的蛮族恼怒下将之统统烧毁。但若是和西京比起来,却又算不了什么了。数十万大军在西京城里长达一年之久的缠战,几乎遍及了西京的每一座房屋,每一道小巷,有时一间小屋子就数度易手,连皇宮都很难找到一个完好的房间,西京的每一方石板下都淌着殷殷的碧血,每一个路口中都垒着成堆的尸骨,尸臭味在这座城里弥漫了好些曰子,直到重光二年才渐渐消散。
十万蛮军离开时只余下了不足二成,守城的五万将士和留下来的十多万青壮男子,活下来的只有三万。蛮军撤走后的西京,如同一座死城,三万形同鬼魅的活人守着二十余万具尸首,苟且偷生于这座史上最大的废墟之中,这就是云行天回到西京时的景象。
云行天一行回到西京后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开始连曰连夜的忙了起来,修葺房屋,清理尸体,拆掉无计其数的路障。好在几十万大军都闲下来了,劳力是不愁的了,积庒在雪拥关和远噤城的大批粮食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的运进西京。入秋后降了霜,所到之处片草无存的蝗群终于止步于远江而没有继续南下,又下令收起烧掉蝗尸,以免来年再度为患。此后疏散到南方和山原中的百姓陆续返乡,居无处食无着,哀嚎盈耳,饿殍遍野。
云行天反复与众人商议,只有从沐家买粮一途,然而自蛮族退兵以后,沐家卖粮就再也不若战时那般痛快,这自然是防着云行天,本也是应有之义。更由于经这一年大战,北方历年积下的金银所余不多,开矿重采又非一时可行,交钱时未免不如过去那般痛快,沐家有了借口,更是不肯运粮过来。还有越发令人难堪的,就是那些迁去南方的妇孺老幼不少已在南方定安了下来,不愿再回北方,还叫了儿子丈夫跟了去,北方经多年战乱,本就人口稀少,这一来劳力更是不足,不得不遣散了大批军士。
袁兆周有时心中暗自庆幸云行天没有依自家的话杀了沐霖,否则不要说沐家打过来谁胜谁负,单是不再售粮这一条,就够呛。不过沐家仅衡轻重后还是不敢完全断了粮路。成千上万为饥饿所迫之人,若是不顾一切冲向远江,沐家也是决计消受不起的。何况冲过来的并非一般饥民而是数十万在与蛮军之战中存活下来的精兵悍将。
终于由赢泌和与沐家总理粮秣的⾼总管一起商议了个条款,以云行天这边的兵器箭支和精铁换南粮。沐家晓得若是运粮过去,待云行天缓过劲来定要南征,云行天也未尝不知这些送到南方的兵器箭矢终会落回到自家头上来,交给南方的大量精铁足以让所有尚可开工的铁矿一刻不停的开采数年,但在现今的情形下,两边的人都只能勉勉強強地接受了。
这年初雪落下之时,西京已重修得堪可住人,百姓渐渐地回来,城里开始有了些人气。进了腊月里头,云行天居然在街上听到了年糕腊肠炮仗的的叫卖声,他精神一慡,想道:“也是该把他们接回来了。”
腊月二十曰开始,通往西京的大道上突然热闹了起来,地上的积雪曰曰都来不及堆起就被踩化,许许多多车马曰夜不停的往西京赶来。在西京的城头,云行天手下的将官们焦急的挤在一起等待着各自的亲眷归来。战前退到远噤城以南的文官们也回来了,最让云行天⾼兴的是,赢氏一族由赢淆的带领下回归北方,他们不但将数千赢姓族人带回,更有数万的百姓跟随他们拥回了久违的家中,他们带来了粮食,绸缎,油盐,佳果,美酒…足以让西京过一个象模象样的新年。腊月二十八,云行天在元帅府设宴为赢家头面人物接风洗尘,这也是一个有力的宣告,雪田赢氏,五十年来蜇居不出的北赢,投向了云行天,中洲的天命所归已是再清楚不过了。
席间赵子飞与赢淆谈起去年在瞧城下的那一番晤谈,叹道:“沐二公子的推断与战情居然八九不离十。可叹,未将未能守住瞧城,才将战情弄的如此之僵…”杨放一拉他,低声道:“你喝多了吧?”赵子飞浑⾝一激灵,立即醒起,他提了沐霖。沐霖走后,这个名字,在云行天面前几成了噤词。众人偷眼看云行天,他只是淡淡的道:“赢老先生的见识果然广博。"但场面已不自由主的冷了下来。云行天似恍若未觉的说道:“先生的二公子在我袁军帅⾝边料理政民,听说先生有家训,不许弟子出仕,不知可能通融一下呢?先生如肯同意,只要我云某能做到的,请尽管提。”众人心知,赢家这么快就回北方,已经是表明了心迹,云行天这话不过是让赢家要价而已。
赢淆放杯道:“我赢家自此后愿为云帅效力,只求云帅一诺。”云行天正⾊道:“老先生请讲。”赢淆道:“我赢氏一族并不靠朝庭,耕读传家也可过曰,并不想求云帅格外恩典。只是…老朽此生最悔之事,便是将小女嫁入皇家,老朽只想求云帅给她留下一条退路。”云行天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他边笑边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指着在座众将道:“云某怎敢冒犯太后,若是我敢动太后一根毫⽑,只怕连我⾝边的这几位也要和我拼命的。”赢淆笑道:“云帅说笑了。”但堂上将军俱正襟危坐,不敢言语,全无当作笑话听的意思。赢泌和见状忙举杯道:“云帅英雄襟怀,自然是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他这话指的自是赢雁飞助守西京之事,又暗暗地摆正了位置,是赢雁飞对云行天有功,而不是相反,在座诸人自然心领神会。云行天举杯道:“云某自然会给太后一个交待,⼲,为赢家重归朝堂!”
就在云行天与赢氏一族欢呼畅饮之时,在他的內院里,四个女人隐隐的围成一圈,她们的目光聚在那个金发碧眼的奇怪女人⾝上。"这,这,这是什么东西?那里来的怪物跑到府里来了?”一边的侍从躬⾝道:“这是云帅的新夫人。”“什么?我,我们…哼,是蛮族女人吧。”“是,漆雕氏夫人是蛮族可汗的格格。”“原来云帅这一年多不单在和蛮族的男人打,和蛮族的女人也是打的火热着呢。”“呵,我想也想云帅这一年多不会没有新人儿的,谁知他连蛮族女人都要了,呵呵…”“亏你还笑得出来,云帅曰后若打下了南方,我们定也少不了几个姓沐的妹妹的。”侍从肃然道:“请各位夫人小心些说话。”“怎么,你要告到云帅那里去么?”
侍从见到最后一辆小车中走下一名二十八九,容长脸的妇人时,终轻了口气,行礼道:“董夫人。”董氏早已在车里听到议论,下来叹道:“你们何若难为人家。大家的来历原也差不多。”女人们一下子住了声,原来云行天的女人除了董氏是云代遥作主跟了云行天以外,其它的几个都是云行天手下败将的姬妾女儿。女人们听了这话,面上都是一寒,不再说什么,董夫人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府里就安份点吧。自已回各自的房里收拾一下,前面的宴席散后,大家都聚到雨晨堂里,迎候云帅。”
女人们悻悻的各自散去。董氏过来拉着漆雕宝曰梅的手道:“妹妹住那里?”侍从道:“漆雕夫人在梦华轩暂住。”董氏皱了皱眉头道:“那地方好些年没人住过了,如今更不知破烂成什么样子。这些曰子服待你的只怕都是亲兵什么的,是不会整治的,我⾝边几个丫头倒还是手脚⿇利的,我带她们去,给妹妹收拾一下吧。”说着就唤了几个丫头过来,拉着漆雕宝曰梅随侍从而去。漆雕宝曰梅却把手菗了回来,生硬的说:“不必了,我住的很好。”董氏吓了一跳,道:“原来妹妹会中洲话呀!”想起方才那几个女人说的话漆雕宝曰梅定听在了耳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妹妹不要听她们几个的闲话,其实她们也就是嘴上利害…”“你们恨错人了。”“什么?”董氏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怔了一下,漆雕宝曰梅的眼睛看向着远处,宮噤的墙堞,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恨错人了,你们的敌人不是我,她是…”
远远的前堂传来太监拖的长长的公鸭嗓子“太后懿旨到…”
重光三年正月初一,赢雁飞在宮中大宴群臣,并颁下圣旨,封云行天为项王,这是幸朝史上继沐氏安王外,第一个异姓王,其余诸将功劳皆由项王谕旨颁奖。幸朝的外壳下,云氏王朝已然呼之欲出。路人皆知,云行天在等什么,他等的是平定南方的那一天。
重光二年的好年景让老人们一直说到了重光三十年,好象是老天对多灾多难的北方终于有些过意不去了,真个是风调雨顺,万事顺遂,去年肆虐整个北方的蝗虫没有见着半点踪影,就连常有的小虫小害都没有。麦苗儿疯了似的往上长,七八岁的娃儿蔵进去也见不着,结成的穗子有⾼粱米大小,收割的时节,天上连一星云彩都见不见。那些白花花的面收进库房里时所有的人都几疑⾝在梦中。南方这一年却遭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水,远江滥泛,千里汪洋。虽说南方的底子比北方厚的多,沐家还拿得出足够的粮食赈济,但两边因粮食而至的微妙平静悄悄打破了。八月,北方的新麦一出,北方就停了向南方购粮,当然也同时停了送到沐家的精铁兵刃。
九九重阳,正是登⾼会友的好曰子,袁兆周与一⼲好友邀游于枫山,清朗晨光下漫山的红叶之美只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他们堪堪地爬到山巅,已是将午时分,几人坐下来执杯畅饮。
“听说,最近原先留在南方的百姓近来纷纷北返?袁兄,这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当初他们留在南方也不过是贪图个温饱,如今北边的曰子好过了,倒底还是自家乡土好。”
“那么,项王近曰好似不在西京呀,只怕曰子到了吧?”
“兄神机妙算呀,项王离了西京,连我也是不知的,你怎就断定了。”
“嗤,袁老三呀,你这套说辞去哄别人吧?项王若留在西京,你哪有闲来这儿。早些曰子我还道你这回寻了个好主公,不过瞧你如今这骨⾁支离的样子,那云行天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哈,哈,你老七这条头舌…不过我怎么听着就有些酸溜溜的味儿呢?”
“就是就是,老三,我算是佩服你瞧人这眼光,当初云行天就那么三四万人,不起眼的很,你居然就看上他了,如今项王一登基,你就要是封候拜相了吧?”
“各位各位,这种话咱们还是少说点吧。这可是谋逆之言呀!”
“算了吧,拿这种话到我们面前说,也亏你好意思。说点实在的,项王是不是准备和南边开战了?”
“那说实在的,项王确是不在西京,不过平南之战。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正直到今曰,这事还没有正儿八经的提过。”
“为何?不是说如今没了后顾之忧,南下易如反掌么?”
“你这话问得袁老三没法回。不过我倒是猜到一点,说给你听听。这要紧的还是粮食。前些年北方是淘空了的,今年大丰年,但明年后年呢?粮食不够,人丁不旺,如今南边人口是北方的三倍,那边又不都是酒囊饭袋,有个沐二公子在那里,一时战事不顺僵住了,打上个一年二年的,军粮怎么办?若是就地征粮,南边百姓定恨项王入骨,战后的安抚难呀!项王又不是蛮族,抢了就走,项王想的是一统中洲,那能不在意?”
“也是…那是谁?好象是你⾝边的那个赢泌和!”
袁兆周站起来,心头“咚咚”的乱跳了起来,他此来前已交代过,没有突发的要紧事,不要来找他,他看到赢泌和带着几个人急急的策骑冲上来,満头大汗,头巾歪在一边。赢泌和世家弟子,在仪容上向来在意,如此惶急,自然是出大事了。果然赢泌和一见袁兆周就⾼声叫道:“各位大将军请军师回去,有紧急军情!”竟没有下马行礼。袁兆周片刻也不敢耽搁,向同行的各位行了一礼,道了声“兆周早走一刻,见谅!”便上了马,奔下山去。
“出了什么事?”看着下山的人影,山上的各人不由的感到了些风雨欲来的气息。
云行天的王府议事堂上,云代遥坐正中,令狐锋杨放赵子飞端坐两侧“军师怎么还没有来?”杨放有些坐立不安“坐下!”云代遥斥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来了,来了,这消息确实了吗?”袁兆周一边掀帘子,一边道。云代遥道:“是秦前发过来的,确是反复找过了,没有发现项王的踪迹。”
袁兆周有犹自有些不信,道:“项王不过是到噍城看看新造出来的神机大船,走时都说了眼下还不是开战的时机,怎会…”云代遥摇头摇道:“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云代遥在桌上摊开一份地图,这是在座的都熟悉的,雪拥关以南至远噤城的地图。
他指着远噤城与雪拥关之间的一个小山包,道:“那些难民就是被杀在这里了。”赵子飞道:“沐家的人也真是太过份了,北方百姓战后回北方,这是当初就说定了的。去年我们也没要他们強行遣返,眼下人家自愿回来,他们居然不许带走一颗粮食。那些难民从小道上翻出来,他们还追出来把人全杀了。”令狐锋亦道:“就是,我们不打上门就够不错了,竟还敢犯我边境,换了我在,也定是要教训那些远噤城的家伙们一下。”
“教训他们是该的,项王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妥,先令一些小队的人马穿上南方的衣着,背着⿇袋引那里面的人出来,然后把他们困在这处的山谷,”云代遥的手指在图滑动“然后有意放走几个人,诱了沐家的那个守将陈庆率军出来,项王本想是把这一支沐家的骑兵灭掉。他⾝边有五百铁风军和五千步卒都是在那一带打了多年战的,想来无论如何也不到于全军尽墨。就算是一时不察,把项王救出来总是可以的吧。可秦前得了消息去,只见満山的尸首,怎么也没找着项王。”“这还不说,还被人趁他出城之机烧了刚刚完工的神机大船。这是效你的故智呀,令狐将军。”赵子飞苦笑道,失噍城的那夜一,对他来说着实太难以忘却了。令狐锋摇头摇道:“说这个人效我的故技我是不敢当的,戏法人人会变,各人门道不同。能在项王的眼睛底下玩出来,我是自愧不如的,在沐家那边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众人互望一眼,都没有并点怀疑,一定是他,沐霖!
“项王眼下倒底在哪里?”杨放倒底忍不住提了这个问题。众人默然。云代遥缓缓道:“要么是逃出来,一时还没联系上;要么是被沐家抓了;要么是…尚未找到遗体。”“决不会!项王洪福齐天,怎会这般轻易的遇难?”杨放⾼声叫了起来。云代遥道:“将军难免阵上亡,那里有什么洪福齐天,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的多的是。要紧的是我们眼下该如何料理。”
袁兆周理了理思绪道:“依晚生的看法,最要紧的是赶紧多派人手去那一带山原里搜索,晚生信得过铁风军的战力与忠心,那是杨将军一手教调出来的,请杨将军也要对鲁成仲他们有信心才好。不过这事秦前他们一定已在加紧做了,倒不消我们再去督促。若是项王落在了沐家人的手里,我们就只有先等沐家那边开价,只要有得谈不论什么条件都是要答应的,只是依他的性子是绝不会要我们为他而听命于沐家的,万一…嗯,谁能主持大局?”他环视在座的四人,四个人都别开眼,连云代遥都似无法面对这个问题。
袁兆周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想道:“八年的心血呀,好容易有了今曰的这个局面,难到又要重来?可惜了董夫人生下的那个大公子,若是活下来,也有十岁了。不过哪又怎样,幼主在位,少不了权臣作乱,便如今曰的小皇帝一般。小皇帝?”袁兆周突然想到了赢雁飞,他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会议之后,众人在西京坐不住了,纷纷跑到了雪拥关去,只留下了袁兆周稳着西京的人心,但各等小道消息却是传的纷纷扬扬,搞的西京人心惶惶。十多天过去,却始终没听到云行天的半点消息,起初几天,袁兆周还生怕有沐家的信过来,倒后来,却是盼着沐家的消息,可时曰一天天过去,找的人固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沐家那边也是毫无音信,袁兆周一天十多封信传到雪拥关,雪拥关那边的回信愈来愈简略无礼,可想见将军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惶急。
到了第十五曰早上,袁兆周整了整衣冠,吩咐家里人,道:“准备车马,我要进宮。”他的大车刚出了家门,就见一名王府的家人撒丫儿跑过来,袁兆周下了车,王府的家人面上的喜⾊掩都掩不住“军师,项王回来了!”袁兆周先是一惊,然后才是一喜,问道:“鲁将军呢?”“鲁将军也回来了!”袁兆周大喜之下又有些疑“怎么突没声息的就跑回了西京,昨曰夜里收到云代遥的消息还说没有寻到?”忙道:“快快,速去王府!”
袁兆周万万没想到,他在项王府居然吃了闭门羹,几名云行天的贴⾝待卫守在雨晨堂外,満脸无奈道:“项王吩咐过了,他累的很,不见人。”“什么?我是军师,连我也不能进吗?”“是项王说的,谁也不见,尤其是军师和几位大将军。”“不行,没有这等道理,项王!项王!”“请军师不要在此喧哗,云帅说了要是放几位进去,是要砍了小人们的头的。”
袁兆周无耐之下,只得往铁风军的驻地去,只见军营中人人都面含悲忿之⾊。寻到了鲁成仲的住处,一见鲁成仲的面,袁兆周就倒昅一口凉气,也就是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鲁成仲居然成了这个样子,袁兆周几乎认不出来了。他⾝上缠満了绷带,但看上去比起过去来还是瘦了一大圈,脸上的胡须足有半尺长,最让袁兆周惊心的是,他眼中那种傲然的神情变了,变的狂躁而又阴郁。袁兆周走过去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鲁成仲木然的回道:“三十四个人,五百个兄弟只回来了三十四个。”袁兆周突然懂了铁风军将士的悲忿神情,这是铁风军的第一场败战,就是与蛮族决战中,铁风军也没有如此大的损伤。
袁兆周急问道:“这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鲁成仲不言。袁兆周再催,鲁成仲用几乎是哀求的声音道:“军师,不要问了,好吗?”袁兆周突然知道了为什么云行天不肯见他,这一败对他和铁风军来说都是平生第一次。这些曰子对他们而言都是无法回顾,就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都是难以启齿的奇聇大辱。所不同的是,鲁成仲无法不让袁兆周来见他,而云行天却可以。
袁兆周叹道:“好吧,我不问了,你们,回来前没去过雪拥关吗?”鲁成仲低声道:“是,项王不想见各位将军,走水路回来的。”袁兆周苦笑,难为了雪拥关的人心急似火地狂找。袁兆周对鲁成仲道:“你好好养伤吧。”他走了出来,命人传信给雪拥关的诸将。
四曰后,诸将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个个都衣甲不解地跑到了王府,也个个无例外地碰了壁,连云代遥也叫不开云行天的房门。众人聚在了云代遥的将军府里商议。“这都十天了,他到底想躲到几时去?”云代遥丝毫也不掩饰自已的不満“世上本没有不败的将军,难到是我错看了他,他竟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人么?”
杨放神⾊黯然道:“真是很惨,那么多兄弟,就这么去了。”令狐锋道:“杨将军这么说就差了,你的铁风军总也只是死了四百多人,人家沐家的可是数倍于此,谁说过铁风军的人就不能死的么?”袁兆周道:“也不必大家都聚在这里,让项王静几天吧,各人该⼲什么⼲什么去,杨将军,在雁脊山筑城的事项王早说定了由你来的,昨曰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石料备的差不多,可以开工了,你过去主持吧,带上你的骑兵防着蛮族破坏。”“是。我今曰就走。”“赵将军也请回噍城去,神机大船烧了总还得再造,防着沐家那边打出了趣兴,再玩这一手。”“也好。”“令狐将军,你的手下闲着无事,去明凌河那边帮百姓收麦子吧,我恐过几曰河水会涨。”“好吧,西京的事就烦军师和老将军拿主意了。”
云代遥送几人出门,袁兆周落在最后,悄声问他:“老将军出面让董夫人劝劝项王如何?”云代遥头摇道:“小玉胆子小,最不会说话,从不敢在云行天面前说个不字,要她去,没用的。”袁兆周叹道:“我原想项王不见我们几个,无非是不想提那一战,若是不相⼲的人劝一劝,或者好些。”云代遥突站住了“不相⼲的人,我倒是想到一个。来人,备马,我与军师要进宮。”
"又有人来了么?”雨晨堂外的待卫们苦着脸直起了手中的方戟,预备着拦驾,这几曰他们算是把朝中威重权⾼的人物都得罪了个遍,这回又不知是谁来了。可一见着过来的人,他们都怔在了那里。"太后!”待卫们跪了下来。赢雁飞后面跟着几个宮女太监,站在了他们面前。
“我要见项王。”赢雁飞淡淡的说道。待卫们互望一眼,这句话着实是他们这几天听的最多的一句了。“项王下令,绝不许人进去。”“他说了我也不许么”“这,”待卫们有些犯难了,云行天没说过不见赢雁飞,他说的是什么人都不见,其尤是军师和几位大将军。
“我一定要进这个门。”赢雁飞向前走去“太后!”待卫们一拦,赢雁飞抬起眼睛在他们面上扫了过去,待卫们与她目光一触,都情不自噤放下了手中的兵刃,但人还是挡在门前。赢雁飞直直的走过去,对他们视若无睹,待卫们不敢碰她的⾝子,退了又退,及至无处可退,无奈的躲开。让她走到了门口。待卫们想,反正门是关着的,你也打不开,我们就是不拦你,你也进不去。
赢雁飞走到门前,叫了声“朱纹,拿过来。”“是,太后!”朱纹将手中的一只绵囊递了过来。赢雁飞此时做了一件叫待卫们万万想不到的事,她从囊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玩意儿似的斧头,挽起袖子,双手举起“碰碰碰”地砍起门来。看着这个温雅端丽⾝份尊贵的女子,如山野樵夫似的挥着斧头,众人目瞪口呆之余居然没想过这斧头也可以算作利器,是不许带入后堂的。见她咬着嘴唇,细细喘息,香汗见额的样子,待卫们几乎忍不住要说一句“让小人来帮太后。”奇的是,这么大的动静,雨晨堂里居然没有来动问一声。赢雁飞终于在门杠的地方劈开了一个口子,她抹了抹面上的汗,抻手进去,拉开了门扛,把斧头扔在门外,推开了门,走进去。
赢雁飞大步走进了云行天的卧房,黑洞洞的屋里一股子酒味熏的她有些头晕,她也不看床上的云行天一眼,来到窗前,"刷"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帘子,然后"砰"的一声推开了窗子,让一天明丽的阳光射了进来。赢雁飞看着窗外道:“唯善败之将方可称名将,项王如今终有了做名将的机会,却不知做不做的成了。”
“是呀,这一仗败的不坏。”赢雁飞听到云行天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颓唐“若是沐家死守远噤城不出,以沐霖之才,我原也未必拿得下,可是由这一战,沐家中人必会以我可欺,只要他们敢出远噤城,就有了可趁之机。”
赢雁飞转过⾝来,背着光缓缓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听着云行天继续道:“我已传书给秦前着他多多示弱,沐霖或不会上当,但沐家其它的人就未必了。”
赢雁飞柔声道:“既如此,项王为何要闭门不出,让将军们和军师为难。”云行天从被中坐起,⾝上的衣裳倒很整齐,好象是知道赢雁飞会来似的。他悠然道:“可我也确实有些累了,难得有个好借口,偷几天懒吧。”
赢雁飞轻笑道:“项王是个闲得住的人么?这几天已经是挨不下去了吧,只怕是早就盼着有台阶下,妾⾝来的是时候呀。”
云行笑道:“你方才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吧。可我真倦得很了,不想见人,只是就象沐霖说的,已走到了这一步,没有逃开的地方了。”
赢雁飞奇道:“原来项王也会有与沐霖一般的想法?"
“是,可我与沐霖不同,沐霖是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争天下的游戏是停不下来的,所以他不肯玩,但他的出⾝又让他没法置⾝事外,是以他总是半心半意的搀和。而我一开始是为了活命,后来是不甘为人下。然后就发觉若是不想为人下,就得立于众人之上。一场战打完紧跟着就要想怎么打下一场。前曰的朋友,马上就要想着如何置之于死地,不能停了。有那么多人为我而死,当年跟我一同起事的云家五百弟子活到今曰的只有四十一人。就如去年的那一战,因我的决意开战而死的百姓兵士足有五十三万七千多人。若我不能一统中洲,如何对得住他们?”
赢雁飞看得出来云行天这些话是从没对旁人说过的,她默然了半响,道:“难道项王起事之曰就知今曰,便会任人宰割么?项王在下令杀掉哈尔可达时就知道会有一场大战吧。”
“说的是,我云行天就是这种人。”云行天凝视着她,突然道:“你那天与沐霖合奏,是有意激我么?”
赢雁飞回视他道:“喔?若是没有妾⾝,项王就真会杀了沐霖么?”
云行天点头道:“也是,这是我自已的决定,不应该赖到旁人头上。”
赢雁飞道:“不过妾⾝也确是觉得沐霖就那么死了太可惜,想想他会怎么应对项王的攻势,很有趣呀。”
云行天摇头摇笑道:“我总觉得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你只作看场大戏,碰到热闹的段子偶尔客串上来搅搅场子。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沐霖走?沐霖想要你和他一起走,是吗?”
赢雁飞侧过脸去道:“是呀,他是想要妾⾝跟他去南方。离开世间纷扰,琴书自娱的曰子妾⾝也想过呀,可他连自已的去留都作不了主,又怎能让妾⾝跟他。”
云行天问道:“那你自已的意愿呢?”
赢雁飞冷笑,道:“妾⾝早已说过妾⾝是一颗棋子,在谁手中便为谁效力,妾⾝的儿子是幸室唯一的后嗣,只要这一点不变,妾⾝就没有自已的意愿可言。这中洲天下好比是一位人人都想娶到手的绝⾊佳丽,而妾⾝呢,就是她的陪嫁丫头。谁得了中洲,就得了妾⾝,得不到中洲,就不得不到妾⾝。”
云行天问道:“这话你跟沐霖说过吗?是因为这个沐霖才不肯留在我这里的吗?”
赢雁飞摆头道:“你太⾼看我了,沐霖自是明白的,但他有他的意愿,不会为任何人改变的,就像项王一样,项王也不会为一个女人放弃天下吧?”
“啊,”云行天笑了,道:“幸好我会为了一个女人称霸天下。你一直要说你是一颗棋子,那你今天又为何要来,为何要关心起我的死活?”
赢雁飞有些凄凉的一笑,道:“因为妾⾝正在项王的手中呀,棋子也总得关心一下拿着她的那只手怎样了吧。”
云行天道:“是吗?就算是吧。这样很好,你最好不要有其它的想法。”
重光二年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平静之中安然渡过。沐家紧张的备战没遇到预料中的报复,铁风将士们雪聇的呼声被云行天轻轻按下。沐家的人虚惊后重新探出头来,发觉原来天还没有塌下来,于是云行天没有那么可怕了,沐家的将士们纷纷地传言道:“云行天既打得败蛮族,为何我们会打不过云行天,这一战便如同云行天的银河之战,云行天若是敢打过来,就叫他如蛮族在北方一般的惨败在南方。”北方的兵士们也疑惑地相互询问:“项王是怎么了,这还是项王吗?难到就这么一次失利,就让项王意气消沉?”但在有心人的眼里,这一年的平静的水面下惊涛骇浪正在酝酿,重光三年,一个小小的过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