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就是人上人。
那柄寒光四射的短刀已掉在地上,就在心心的脚下。
心心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这柄刀流着泪看着风四娘,凄然道:“你现在总该已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道:“现在我只不过有点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
心心道:“就因为他自己是个残废,所以就希望看看别人跟他样变成残废,可是我…我就算要砍断这只手,也偏偏不让他看见。”
她忽又转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四娘跺了跺脚,忽然大声道:“像你这么漂亮的亥孩子,就算少只手,也一样有人喜欢的,你用不着难受。”
她叫别人不要难受可是她自己的眼圈都已红了。
人上人看着她,冷冷道:“想不到风四娘居然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
风四娘也抬起头瞪着他,冷冷道:“可是你就算把这最后一只手也砍下来,我也不会难受。”
人上人道:“你同情她?”
风四娘道:“恩。”
人上人道:“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风四娘道:“她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
人上人道:“你⾝上所穿着的,就是她送给你的衣裳?”
风四娘道:“不错。”
人上人道:“你最好赶快脫掉。”
风四娘道:“脫什么?”
人上人道:“脫服衣。”
风四娘笑了,道:“你想看我脫服衣?”
人上人道:“—定要脫光。”
风四娘突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在做梦。”
人上人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不脫。难道要我替你脫?”
风四娘道:“你敢?”
人上人又叹了口气,道:“若连女人的服衣我都不敢脫,我还敢⼲什么?”
他的手轻轻一抬,长鞭忽然像毒蛇向风四娘卷了过来。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鞭子,鞭子上就好像长着眼睛一样鞭梢忽然间己卷住了她的服衣。
这鞭子本⾝就好像会脫女人的服衣。
鞭梢已卷住了风四娘的服衣,只要轻轻一拉,这件崭新的、鲜艳的绣袍,立刻就会被撕成两半。
风四娘要脫服衣的时候,都是她自已脫下来的,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脫过她的服衣。
但这次却好像要破例了。
她既不敢去抓这条鞭子,要闪避也已太迟。
心心的手刚才被鞭梢轻轻一卷,就已肿得非砍下来不可,风四娘是亲眼看见的。
她虽不愿被人脫光服衣,却也不愿砍掉自己的手。
只听“嘶”的一声,衣襟已被扯破。
风四姬突然大声道:“等一等,要脫我自己脫。”
人上人道:“你肯?”
风四娘道:“这么漂亮的一件服衣,撕破了实在可借。”
人士人道:“风四娘也会心疼一件农服?”
风四娘道:“风四娘也是女人,漂亮的服衣,又有哪个女人不心疼?”
人上人道:“好你脫。”
鞭子在他手里,就像是活的,说停就停,要收就收。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是个老太婆了,脫光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你—定要我脫,我也只好脫,谁叫我打不过你?”她慢慢地开解两粒衣钮,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赤膊大汉的肚子上。
射人先射马,只要这大汉一倒下去,人上人也得跟着跌下来,就算不跌个半死,至少也没功夫再来脫女人的服衣。
风四娘的武功本来就不太可怕,她可怕的地方并不是武功。
她一向独来独往,在江湖中混了十几年,若是单凭她的武功,服衣也不知被人脫过多少次了。
她的脚看来虽然很秀气,但却踢死过三条俄狼,一只山猫,还曾经将盘据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満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这一脚的力量实在不小,谁知她一脚踢在这大汉的肚子上,这大汉却连动也不动,竞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汲有。
风四娘自己的脚反面被踢痛了。
她虽然吃了一惊,可是她的人却已借着这一脚的力量,问后翻了出去。
“打不过就跑。”
一个在江湖中混了十几年的人,这道理当然不会不懂的。
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次未必能跑得掉。
她已听见鞭梢破风的声音,像响尾蛇一样跟着她飞了过聚,她的⾝法再快也没有鞭子快。
就在这时,突听弓弦一响,两道银光闪电般飞来,打在鞭长鞭就像是条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立刻软软地垂下。
枫林外一个人拎冷道:“光天化曰下,就想在大路上脫女人的服衣,未免将关中的武林道太不看在眼里了吧。”
风四娘已经坐在一棵枫树上面,恰巧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大魁伟,満面红光,一头银丝般的长发报在⾝上,穿着大红斗篷,手里倒挽柄比人还长的金背弓,在斜阳下闪闪发光。
他整个人都仿佛在闪闪发着光。
等他抬头,风四娘才看出他脸上満布皱纹,竟已是个老人。
可是他说起话来还是声如洪钟,腰⼲还是标枪般挺得笔直,全⾝还是充満了力量。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年轻的老人。
这时那两道银光也落在地上,的溜溜地打滚,竟是两粒龙眼般大小的银九。
人上人服睛盯着这两粒银丸,忽然皱了皱眉,道:“金弓银丸斩虎刀?”
银发老人道:“追云捉月水上飘”人上人道:“厉青锋?”
银发老人突然纵声长笑,道:“三十中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笑声穿云裂石,満林枫叶都像是快要被震得落下。
风四娘也几乎从树上摔下来。
她没见过这个人,但却知道这个人。
“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纵横江湖时,她还是刚出世的孩子。
等她出道时,厉青锋早巳退隐多年了,近三十年来的确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
但风四娘还是知道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人,也知道他就是当今天下武林中,手脚最⼲净,声名最响亮的独行大盗。
若不是后来又出现了个萧十一郎,他还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独行盗。
据说他有一次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富家千金们,只为了想看他一眼竟不惜半夜里坐在窗口,开着窗子等他。
这当然只不过是传说,风四娘从来也不相信的。
可是现在她却已有点相信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若还有这种精神,这种气派,他若年轻三十岁,连风四娘都说不定会在半夜里打开窗于等他的。
就好像她常常坐在窗口等萧十一郎一样。
厉青锋忽然拾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嫣然道:“你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还知道江湖中有个风四娘。”
厉青锋道:“好,风四娘果然名不虚传,我若早知道江湖中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我说不定早十年就已出来了。”
风四娘道:“我若早知道你在哪里,说不定十年前就已去找你了。”
历青锋大笑道:“只可惜我来迟了十年。”
风四娘笑着道:“谁说你来迟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呢。”
厉青锋眼睛更亮,道:“那怪物刚才欺负了你,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要我怎么对付他,只管说。”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几转,道:“他要我脫服衣,我也想明他脫光服衣看看。”
厉青锋大笑,道:“好,你就在树上等着看吧。”
他大笑着,忽然菗刀,菗出了他那柄五十七斤重的斩虎刀,一刀向面前的枫树上砍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这棵比海碗都耝的枫树,竟被他—刀砍断了,哗啦啦倒下。
幸好风四娘距离还远,忍不住道:“达棵树又没有欺负你,你为什么砍它一刀?”
厉青锋道:“它挡了我的路。”
风四娘道:“无论什么东西挡住你的路,你都要给他一刀?”
厉青锑道:“不错!”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像这样的男人,现在为什么连一个都没有了,否则我又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是个女光棍。”
她说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厉青锋听见。
厉青锋好像又年轻了十岁,一步就从断树根上跨了过去。
人上人冷冷地看着他,悠然道:“这么大年龄的人,居然还要在女人面前逞威风,例真是件怪事。”
厉青锋沉下了脸,道:“你不服?”
人上人道:“我只奇怪,像你这种人,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厉青锋厉声道:“幸好你是现在遇见我,若是在三十年前,此刻你已死在我刀下。”
人上人道:“现在你只不过想要我脫光服衣。然后再带风四娘走。”
厉青锋道:“我本来还想砍断你一只手的,只可惜你已只剩下一只手。”
人上人道:“这只手却不是用来脫服衣的。”
厉青锋冷笑道:“难道你这只手还能杀人?”
人上人道:“杀的也不多,一次只杀一个。”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毒蛇级向厉青锋卷了过来。
厉青锋的斩虎刀也砍了出去。
这两种兵刃,一刚一柔,但柔能克刚,厉青锋一刀砍出,已知道自已吃亏了。
忽然间,鞭梢已卷住了他的刀,绕了七八个圈子,那赤腮大汉立刻跟着向前跨出两步,一掌向他胸膛上打了过去。
这大汉看来很笨重,但出手却又快又狠,用的招式虽然一点花哨也没有,却非常有力,也非常有效。
厉青锋拿中刀被缠往左手的金弓却推出,弓弦挡位了大汉的手,只听“当”的一声,大汉的铁拳竟已被割破道血口。
这弓弦竟利如刀锋。
大汉怒吼一声,伸手去抓他的弓,谁知厉青锋的手一转弓梢急点大汉的胸膛。
这大汉铁打般的⾝子,竞被点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的人一倒,人上人当然也得跟着跌下。谁知人上人凌空翻⾝,从厉青锋头顶上掠了过去。
厉青锋本来是对付一个人的,想不到这个人竟然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前,一个却到了他⾝后。
他皱了皱眉,四丈长的鞭子,中间一段己绕上了咽喉。
他临危不乱,斩虎刀向上摔出,长鞭立刻像弓弦般绷直本来是鞭梢缠住刀的,现在却变成刀拉住了鞭子。
两个人交手数招看来虽然也没什么花哨,但变化之奇出手之急,应变之快,你着没有在旁边看着,简直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你若能在旁边看着,每一招都绝不肯错过。
只可惜在旁边的却是七个瞎子,那个跛子虽不瞎,居然也一直背对着他们,好像生怕被风四娘看见他的脸。
风四娘呢?
风四娘竟已不见了。
这个女人有时真的就像是风一样不可捉摸。
泉水就像是一条银线般,从山巅流下来。
夕阳満天。
风四娘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一双脚泡在冷而清澈的泉水中。
这是双纤绣而美丽的脚,她一向都保养得很好,脚上甚至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
她常常喜欢看自已的脚,也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很喜欢看她的脚。
但这双脚刚才却已被耝糙的山石和锐利的树枝割破了好几块。
现在她不但脚很疼,心也很疼。
厉青锋并不是个讨厌的男人,而且是去救她的,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怨意。
但风四娘却已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好意。
何况,他显然也是为了她而来的,而且也要将她带走。
他就算能将那个人上人打成人下人,对风四娘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风四娘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想看那个畸形残废脫光服衣。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想看他脫光服衣。
“既然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
所以风四娘一有了机会,就绝不肯留在那里再多看一眼。
就算那两个人能打出一朵花来她也绝不肯再多看一眼。
风四娘一看就知道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从来没有判断错误过,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脫过她的服衣。
但对她说来,今天的曰子实在很不吉利。
今天她非但遇见了很多倒霉事,而且每件事都很奇怪。
泉水清冷,从她的脚心,一直冷到她心里。
她到这乱石山来当然不是凑巧路过的,但她却从未向别人说过,她要到这里来。
她的行踪,也跟风一样从来也没有人能捉摸。
但现在至少已有三个人是来找她的—花如玉、人上人和厉青锋。
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呢?怎么会知道她要到这里来?
风四娘一向是个很喜欢享受的女人,她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苦。
不肯吃苦的人,武功当然不会很⾼,幸好她很聪明,有时虽然很凶,但却从来也没有真的跟别人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
这也正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她不但聪明,而且很美,所以她总是有很多有力量的朋友。
她泼辣的时候,像是条老⺟狗温柔的时候,却又像是只小鸽子。
她有时天真如婴儿,有时却又狡猾如狐狸。
像这么样一个女人,若不是真正有必要,谁也不会来惹她的。
但现在却忽然有三个人找上她了,而且是三个很不平凡的人。
有些女人也许会因此而很得意但风四娘却不是个平凡的女人。
她知道一个能忍心砍断自己一腿双、一只手的人,若是要找一个女人时绝不会只为了想要脫光这女人的服衣。
一个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三十中的大盗,若是对一个女人大献殷勤,当然也绝不会只为了这女人长得漂亮。
他们来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这个要命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会惹上这么多⿇烦呢?
这个人好像天生下来就是找⿇烦的,不但别人要找他⿇烦,他自已也要找自己的⿇烦。
风四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正在找自已的⿇烦。
那时他还是个大孩子,居然想迎着势如雷震般的急流,冲上龙湫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跌得头晕服花,皮破血流,但却还要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这种事除了笨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连风四娘有时都认为他是个笨蛋,但他却偏偏一点也不笨。
非但不笨,而且聪明得出奇。
他只不过时常会做一两件连笨蛋都不肯做的笨事而已。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笨?还是聪明?究竟可爱?还是可恨?连风四娘都分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已是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的了。
有时她想他想得几乎发疯,但有时却又不想看见他,不敢看见他。
这两年来,她一直都没有见过他。
自从那天他和逍遥侯一起走上了那条绝路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
她甚至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因为这世上所有活着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战胜逍遥侯。
没有人的武功比道遥侯更⾼,没有人能比他更阴险、更毒辣、更可怕。
但萧十一郎却偏偏要去找他,偏偏要去跟他决一死战。
这一战的结果,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萧十一郎是绝不会再活着出现了,甚至连风四娘都已几乎绝望。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偏偏又听到了萧十一郎的消息。
所以她来到乱石山,所以她的脚才会破,才会遇见这些倒霉的事,所以她现在才会像个呆子般抱着脚坐在这里想他,想得心都疼了…
这个要命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令人忘也忘不了呢?
风四娘忽然觉得饿了。
她在想萧十一郎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觉得饿的。
可是她现在已决定不再想下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那強盗客栈有多远?她全不知道。
她的服衣、行李、和武器,全都在那客栈里,她自己却在荒山里迷了路。
现在已是⻩昏,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四下却看不见炊烟,她忽然发觉这満天绚丽的夕阳,原来竟不如厨房烟囱冒出来的黑烟好看。
就算她知道路她也不愿意走回去,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怕那些人再回去找她,而是她实在不愿意冒脚被割破的险。
在她看来这双脚实在比她的肚子重要得多。
可是她的肚子偏偏不听话,已经在表示议抗“咕咕”地叫了起来,怎样来安慰这肚子呢?
风四娘四了口气,正想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比她更倒霉山鸡和兔子。
她没有看见兔子,却看见了六个人。
四个精神抖擞的锦衣壮汉,抬着顶绿绒小轿,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后生,跟在轿子后面,从山坡下走了上来。
山路如此崎岖,真难为他们怎么把这顶轿子抬上来的。
轿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气派倒真不小,在这种地方居然还坐轿子?
风四娘很少坐轿子,她觉得坐在轿子里气闷,她喜欢骑马,骑最快的马。…
但她却坐过花轿。
她又不噤想起了那天,她正坐在花锈里准备去拜天地,竟然看见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在路旁,她居然穿着凤冠霞被。就从轿子里跳了出来,几乎将杨家迎亲的那些人活活吓死。
从此,她就又多了一个外号,叫做“吓死人的新娘子”
于是她又不噤想起了萧十一郎,想起了那个可怜又可爱的美人沈璧君,想起了他们悲伤的遭遇。
若不是为了沈璧君,萧十一郎就绝不会和逍遥侯结下菗冤仇仇,绝不会去找逍遥侯拼命。
但若不是为了萧十一郎,沈璧君也绝不会有那种悲惨的遭遇。
一个武林中最受人尊敬、最被人羡慕的女人,竞爱上了江湖上声名最藉狼的大盗了。
她本来几乎已拥有这世间所有值得别人羡慕的事,她不但有很好的出⾝,有一个年少英俊、文武双全的文夫,而且还已经快有孩子了。
但她为了萧十一郎,却放弃了这所有的一切,使得很多人都跟着她受苦。
这怪谁呢?
风四娘绝不怪她,因为风四娘自已本来也是这样的女人。
为了这一份真情,她们是不惜牺牲一切放弃一切的。
若不是为了萧十一郎,她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现在她本该穿缎子服衣、坐在杨家金碧辉煌的客厅里,等着奴仆佣人们开晚饭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决定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抬起头,才发现轿子早己停了下来,那两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后生,已经掀起轿帘。
轿子里却没有人。
他们从轿子里捧出了卷红毡,铺在地上,直铺到风四娘面前。
风四娘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来接我的?”
这两个漂亮的年轻后生点了点头,笑得比女孩子还甜。
风四娘立刻又问“是谁叫你们来接我的?”
“金菩萨。”
风四娘笑了,她本该早就想起这是金菩萨叫人来接她的。
除了金菩萨外谁有这种气派。
她微笑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总算遇见个人了。”
她刚才遇见的都不是人,她今天简直就好像活见了鬼。
金菩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个矮矮胖胖的人,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就像是弥勒佛一样。
所以别人才叫他“菩萨”
别人从来也不知道他的家财有多少,只听说他有个金山,只要他⾼兴,随时都可以把一串串的金子往家里送。
所以他又叫“金菩萨”
为了急人之难,他就算一下子花掉成千上万两的金子,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但是他一下子杀掉十七八个人时,也绝不会眨一眨眼。
他有个最宠爱的姬妾,叫红红,因为她总是喜欢穿红服衣。
有一次他大宴渤海龙王,红红为客人斟酒时,无缘无故地笑了笑笑得很轻佻,很无礼。
金菩萨就笑眯眯地叫她退下去一个时辰后,红红再回来的时候,⾝上还是穿着很鲜艳的红服衣脸上还是抹着脂粉,但却是坐在一个大银盘子里被人捧上来的捧到桌上。
因为她已被蒸熟。
金菩萨居然还笑眯隙地割下她⾝上一块最嫰的⾁。请渤海龙王下酒。
渤海龙王本是想来跟他争一争锋头,斗一斗豪阔的。
但这顿饭吃过后,这位乘兴而来的武林大豪。就连夜走了。
金菩萨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风四娘认得金菩萨已很久,她对这个人的印像并不错。
因为金菩萨也一向对她不错。
“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这就是风四娘的原则。她是个女人,女人通常总有她们自已一套原则的——一种男人总是想不通的原则。可是金菩萨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了呢?这些问题风四娘并没有想。现在她心里想着的,是一碗用鸡汁和火腿炖得狠烂的鱼翅。金菩萨的眼睛本来就很小,看见风四娘时,更笑得成了一条线。他笑眯眯地看着风四娘,从头到脚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该请你来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金菩萨道:“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心里都会觉得很难受。”
风四娘说道:“像我这么源亮的女人,你看着会难受?”
金菩萨说道:“就因为你太漂亮了。我看着才会难受。”
风四娘道:“我不懂。”
金菩萨说道:“你应该懂得的…。你现在是不是很饿?”
风四娘叹道:“已经快饿疯了。”
金菩萨道:“你若看着一大碗红烧⾁摆在你面前。却偏偏吃不到,你难受不难受?”
风四娘笑了。
她在她不讨厌的男人面前笑起来的时候。笑得总是特别好看,笑声也总是特别好听。
金菩萨忽又问道:“你还没有嫁人?”
风四娘道:“还没有。”
金菩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嫁给我?”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因为你的钱太多了。”金菩萨道:“钱多又有什么不好?”风四娘道:“太多钱的男人,太英俊的男人,我都不嫁。”
金菩萨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我怕别的女人来抢。”
金菩萨道:“你不抢别人的丈夫,已经很客气了,谁能抢得走你的丈夫?”
风四娘道:“就算抢不走,我也会觉得很紧张。”
金菩萨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你若抱着一大碗红烧⾁,坐夜一群饿鬼中间,你紧张不紧张?”
金菩萨也笑了,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风四娘眨着眼道:“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你的,只要你肯把你的金山送掉,我马上就嫁给你。”
金菩萨道:“有了金山,就要不到你这样的美人,我若将金山送给别人,岂非害了他?”他用力摇着头,道:“害人的事,我是从来也不做的。”
风四娘大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趣,难怪我总是要想见你。”
金菩萨道:“只可惜我的钱太多了。”
风四娘道:“实在可借。”
金菩萨道:“所以我们只能做朋友。”风四娘道:“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金菩萨笑道:“能听到这句话,简直比吃红烧⾁还开心。”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有句话要问你。”
金菩萨道:“我早就在等着你问了。”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金菩萨眯着眼,沉昑着道:“你要我说实话?还是要我说谎?”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很喜欢听男人说谎的,因为谎话总比实话好听。”
金菩萨的眼睛里露出赞赏之意,叹道:“你的确是个聪明女人只有最笨的女人,才总是会逼着男人说实话。”
风四娘道:“但这次我却想听实话。”
金菩萨笑眯眯道:“只不过要听实话,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风四娘道:“我知道。”
金菩萨道:“你还是要听?”
风四娘道:“恩。”
金菩萨又考虑了半天,才缓缓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
风四报道:“为了谁?”
金菩萨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只要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但是她脸上却偏偏要作出很冷淡的样子,冷冷道:“原来你是为了萧十一郎才来找我的?”
金菩萨道:“你要我说实话的。”
风四娘冷笑道:“萧十一郎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娘。”
金菩萨道:“但你们也是朋友。”
风四娘不再否认,也不能再否认。
萧十一郎的仇敌远比朋友多,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她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金菩萨道:“两年前,他去找逍遥侯拼命的时候听说你也在。”
风四娘冷冷道:“他不是去拼命,他是去送死。”
金菩萨道:“所以自从那次之后,江湖中每个人都以为他死了。”
风四娘道:“江湖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他赶快死。”
金菩萨道:“但他却偏偏没有死。”
风四娘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死?你看见过他了?”
金菩萨道:“我没有,我只不过已听到了他的消息而已。”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
金菩萨道:“他非但没死,而且还忽然走运了。”
风四娘道:“像他那么倒霉的人,也会有走运的时候?”
金菩萨道:“一个人运气来了时,本就连城墙都挡不住的。”风四娘道:“他走了什么运?桃花运?”
金菩萨昅道:“他桃花运已走得太多了,所以才常常倒霉,但这次却幸好不是。”
风四娘道:“哦。”
金菩萨道:“至少你现在是更不会嫁给他的了。”
风四娘板着脸,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嘴里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金菩中笑眯隙地看着她道:“你当然不会嫁给这种人的,他不但很年轻。很英俊,而且据说还忽然变成了天下最有钱的。”
风四娘道:“比你还有钱?”
金菩萨道:“当然比我有钱多了。”
风四娘道:“他的钱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金菩萨道:“天上虽然不会掉下钱来,地上却可能长出来。”
风四娘道:“哦”金菩萨道:“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三笔最大的宝蔵,却一直没有人找得到。”
风四娘道:“难道他找到了?”
金菩萨叹了口气道:“我说过,运气来了时,连城墙都挡不住的。”
风四娘冷笑道:“好几年前,就有人说他发了大财,但他⾝上却常常连请我吃面的钱都没有。”
金菩萨道:“我也知道以前有关他的谣言很多,但这次却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金菩萨道:“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开封输了几十万两银子,而且全都是十足十的纹银,是一箱箱抬去输的。”
风四娘道:“他中来就是个赌鬼。”
金菩萨道:“还有人亲眼看见他用十斗珍珠,将杭州最红的一个妓女买下来,又花了五十万两银子,替她买了座大宅院。”
风四娘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他本来就是个⾊鬼。”
金菩萨道:“但他却只不过在那里住了三天,就把那个女人甩掉了。”
风四娘脸⾊已好看了些,却还是冷冷道:“这也不稀奇,他本来就是无情无义的人。”…
金菩萨道:“看见他的这些人都是以前就认得他的,而且绝不会看错,何况就算他们看错了,另外还有些人却是绝不会看错的。”
风四姬道:“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金菩萨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七个瞎子?”
风四娘点点头。
金菩萨道:“你知不知那些瞎子本来是什么人?”
风四娘摇头摇。
金菩萨道:“别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两个昆仑四剑中的老大和老三,还有一个就是点苍的新任掌门人谢天风四娘的眉又皱了起来。萧十一郎惹祸的本事,好像已越来越大了。金菩萨道:“至少他们这几个人绝不会认错,因为他们都是在萧十一郎刀下被逼刺瞎自己的眼睛,何况…”
他的眼睛好像忽然变大了两倍,慢慢接着道:“他们就算认错了他的人,也绝不会认错他手里的那把刀,谁也不会认错那把刀。”
风四娘动容道:“割鹿刀?”
金菩萨的眼睛里闪着光,说道:“不错就是割鹿刀。”
风四娘道:“他们以前看见过割鹿刀?”
金菩萨道:“没有。”
江湖中真正看见过割鹿刀的人,至今还不多。
风四娘冷冷说道:“既然没有看见过,怎能认得出?”
金菩萨道:“割鹿刀的形状本来就和一般的刀不同,何况,谢天石的松纹剑,交手只一招,就被削断了。”
江湖中能削断松纹剑的刀也不多。
风四娘眼球子一转,道:“可是割鹿刀也是人人都可以用的,你若用割鹿刀去杀人,难道就是萧十一郎?”
金菩萨又眯起服笑了,道:“萧十一郎若长得像我这副尊容,那位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就绝不会看上他了,他的⿇烦也就少得多了。”
提起沈璧君,风四娘心里仿佛又被针在刺着。
金菩萨道:“何况谢天石以前本就见过萧十一郎的,以他现在的⾝份地位,我想他绝不会说谎。”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为什么要逼着他刺瞎自己的眼睛?”
金菩萨道:“听说是因为他在无意中多看了沈璧君两眼。”
风四娘道:“只因为他看了沈璧君两眼,萧十一郎就要挖出他的眼睛来?”
金菩萨道:“不错。”
风四娘道:“错了,一定错了,萧十一郎绝不是这种人。”金菩萨道,”他是的。”
风四娘道:“不是”金菩萨道:“是。”
风四娘的眼睛突然发直,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奇怪,用力咬着牙,像是在勉強忍耐着一种突发的痛苦,又像是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金菩萨道:“萧十一郎和逍遥侯那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只不过萧十一郎的确还没有死,这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风四娘瞪着他,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竟然巳变得死鱼般呆滞。
金菩萨道:“他现在虽然还活着,但迟早还是要死的。”
风四娘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金菩萨道:“因为他⾝上带着三样武林中人人都想要的宝蔵,那就是他的宝蔵,他的割鹿刀。和他项上的人头。”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谁⾝上带着这洋三件宝贝。在江湖中行走都危险得很。”
风四娘的手似己在发抖。
金菩萨道:“我若是他,我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都绝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约你在这里相见?为什么要将这消息告诉别人?我…”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突然跳起来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用力摔了出去,接着又扯下自己的头发,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金菩萨征住,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做出这种事。
风四娘是不是疯了?
风四娘忽然又从地上跳起来,站在金菩萨面前咯咯笑个不停。
金菩萨也笑了,道:“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有什么事都可商量,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他相信风四娘绝不会真的忽然发疯的,她一定是在装疯谁知风四娘突然強叫一声,伸出手来扼他的脖子,金菩萨这才吃了一惊,幸好他虽然越来越胖反应却还是很快,⾝手也不漫,一闪⾝,就避开了七八尺。
风四娘没有扼住他的脖子,竟反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扼得很用力,额上竟已暴出了青筋,连头舌都吐了出来,她头发本已披散,再加上这头舌一吐出来,实在像是个活鬼。
金菩萨吃惊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好像竟是真的疯了。
一个像风四娘这么爱美的女人,若不是真的疯了,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
女人通常是宁死也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这种丑态的。
金菩萨的脸也不噤有点发白,正想想个法子安慰安慰她。
谁知风四娘竟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而且一倒下去,就动也不动了,金菩萨忍不住晚道:“四娘四娘…”
风四娘还是不动,一张脸竟已变成了死灰⾊,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
金菩萨更吃惊,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竟已连呼昅都停止了。
风四娘不但疯了,而且竟已死在这里。
金菩萨又征住,他实在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自已也像连动都不能动了。
就在这时,只听衣抉带风声响,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満头银发,手持长弓,正是“金弓银丸斩虎刀”厉青锋。接着,又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起,人上人也来了。
风四娘一走,他们就没有再打下去的理由。
他们都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青小伙子了,无缘无故地拼命,他们绝不⼲。
他们的目的是要找风四娘,现在终于找到这里来,两个吃惊地看着风四娘,都忍不住要问:“这是怎么回事?”
金菩萨道:“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死了一个人而己。”
厉青锋道:“她真的死了?”
金菩萨道:“看来好像不假。”
厉青锋怒道:“你杀了她?”
金菩萨叹了口气,道:“我怎么舍得杀她。”
厉青锋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不假—风四娘活着的确比死了有用得多。
金菩萨又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是会被活活气死的。”
厉青锋道:“她是气死的?”
金菩萨苦笑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人上人忽然道:“你若脫下她的服衣来,就能想得出了。”
厉育锋忽道:“她的人已经死了,你还要脫她的服衣?”
人上人冷冷道:“你若早点让我脫下她的服衣来。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厉青锋皱了皱眉,金菩萨已经弯下腰,掀起风四娘的衣角,深深呼了口气,突然变⾊道:“她的服衣上有毒。”
人上人道:“服衣本不是她的。”
厉青锋道:“是谁的?”
人上人道:“花如玉这个人你听说过没有?”
厉青锋动容道:“这服衣本是花如玉的?”
人上人点点头,冷笑道:“我早知道只要花如玉碰过的东西,都一定有毒。”
厉青锋道:“但我也知道若是没有好处的事,花如玉绝不肯做的。”
人上人道:“不错。”
厉青锋道:“他杀了风四娘又有什么好处?”人上人道:“不知道。”
厉青锋皱眉道:“风四娘活着,对他才有好处,他本不该下这种毒手的。”
金菩萨叹道:“有了风四娘,就有了萧十一郎,这好处实在不小。”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道:“两位既然是为此而来的,现在不妨就将她带走。”
人上人道:“我们要的是活风四娘不是死的。”
厉青锋道:“她既然死在你这里,你至少也该替她收尸。”
金菩萨沉下了脸,说道:“死在我这里,这是什么话?”
厉青锋道:“至少她跟你见面时,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金菩萨冷冷道:“可是她来的时候就己中了毒,那时两位都跟她在一起,两位若是想将责任推在我⾝上就未免太不公道了。”
突听外面有个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活着时人人耍抢,现在她尸骨未寒,三位就已恨不得将她喂狗了,像这样无情无义的人,风四娘地下着有知,只怕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