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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章 大江东流

作者:古龙 字数:7089 更新:2024-08-22 11:02:46

  当然是三招!他们当然绝不会比萧十一郎多用一招的,这点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甚至连萧十一郎自己都无法想像,満天夕阳忽然消失,黑暗的夜⾊,忽然已笼罩大地,星光还没有升起,月亮也没有升起,在夜⾊中看来,红樱绿柳就像是两个来自地狱,来拘人魂魄的幽灵,他们的脸⾊冷漠如幽灵,他们的目光也诡异如幽灵,但他们手里的剑,却亮如月华,亮如厉电,萧十一郎横持着一丈二尺长的木棍,左右双手,距离六尺,红樱绿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有五六尺。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走。”

  叱声中,两人手里的短剑,已同时飞出,如神龙交剪,闪电交击,剑光一闪,飞击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颧骨下的致命要⽳。

  这一击的速度,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萧十一郎没有退,没有闪避,⾝子反面突然向前冲了出去,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骨。

  这是第一招,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萧十一郎这一招以攻为守,连消带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杀手。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凌空拍击,突然在空中一转,就像是附骨之疽般,跟着萧十一郎飞回,飞到他的背后,敌人在自己面前,剑却从背后刺来。

  这一招的凶险诡异,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自己的一招没能得手,也必将被利剑穿心而死。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这一翻—掠,竟远达四丈。他的人落下时,已到了墙脚下,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眼前光华闪动,双剑已追击而来。

  萧十一郎手里的本棍举起,向剑光迎了过去,他看得极准,也算得极淮。

  只听“夺”的一声,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就钉在他的手边。

  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萧十一郎却还活着,还没有败。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谁知双剑入木,竟穿木而过,而且余势不竭“哧”的,又刺向萧十—郎左右双耳后颚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

  这还是同样一招,还是第三招。

  准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无坚不摧,不可抵御。

  萧十一郎却己退无可退,手里的木棍既然无法收回,也无法出击,而且木棍就在他面前,后面就是墙,他前后两面的退路巳都被堵死,看来他已必死无疑。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撞上自己手里的木棍,又是“叮”的—击,双剑在他脑后撩过,凌空交击。他手里的本棍已被他的头顶撞成了两截,飞弹出去,分别向红樱绿柳弹了过去。

  红樱绿柳的剑,已分别穿入了这两截横木,带动飞剑的乌丝,也已穿过了横木。

  萧十一朗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本棍就像是条绷紧了的弓弦,突然割断,反弹而出,这一弹之力,当然也很快,很急。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弹了过来。

  两人来不及考虑,同时翻⾝,虽然避开了这一击,剑上的乌丝却已脫手。

  低沉的夜⾊中,只见两条人影就如同两朵飞云般飘起,飘过了围墙。

  只听李红樱冷冰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个萧十一郎。”

  声音消失时,他们的人影也己消失。

  夜⾊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

  夜却已更深了…。

  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交叉成十字,摆在桌上,摆在灯下。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

  冷凄凄的剑光,映着一张讣告般的请柬:“…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醉…”

  “…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视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怕醉的,每个人都知道。”

  风四娘正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他又斟酒一杯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认为他对沈壁君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红樱和杨绿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败了,所以他们立刻就走。”她显然想改变话题,说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他们已使出三招,你却只用了两招,他们的剑已脫手,已到了你手里。”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头已几乎被撞出了个大洞,他们的头却还是好好的。”

  风四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

  萧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但你却击败了他们。”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他又举杯饮尽,凝视着桌上的请柬:“只可惜一个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

  请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更像是讣告。

  萧十一郎看着这张请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告一样。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是会先准备好盾事,发好讣告的。

  风四娘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他忽然大笑再次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风四娘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这七个人根本不值得你担心。”

  萧十一郎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他们?”

  风四娘点点头,道:“厉青锋已死,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可是心却已死了。”

  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的悠闲曰子后,都绝不会还有昔曰的锋芒锐气。

  风四娘道:“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他的刀虽然还没有锈,可是他心里却已生了锈。”

  萧十一郎道:“你看过他出手?”

  风四姻道:“我看过,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现在一样,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她接着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现在,却是个奇迹。”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強人。”

  一个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还有勇气活下去,这个人当然是个強人。

  风四娘道:“只可惜他心里已有了⽑病,他心里绝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強,他也许怕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风四娘道:“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都绝不会很正常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替那个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觉有些难受,我想那个人的曰子一定很不好过。”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道:“我就从来没有替那个人想过,但我却替你想过,你为别人想的时候,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这人根本就已没什么好想的。”

  风四娘道:“因为你只不过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玉了,他只不过是条孤狸,孤狸遇着了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萧十一朗道:“轩辕兄弟也是狐狸?”

  风四娘道:“是两条又奷又刁的狐狸,只要一嗅到危险,他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呢?”

  风四娘道:“他不是条狐狸,也是条猪,好吃懒做,好⾊贪财的猪。”

  萧十一郎笑了。

  风四妨道:“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他也会被那三条狐狸吃了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王。”

  风四娘没有否认:“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谁,他们都一定会说,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又不噤觉得一阵刺痛。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这请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个人?还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过。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反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还在笑:“—匹狼在落入陷井之前,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可是他还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没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趣兴‬,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还了这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次。

  至于沈壁君的债,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他也已还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壁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壁君。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愿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已満満地斟了杯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紫,眼睛里満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原图缺,谁有书?给补上。谢谢!)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己将女性所有最⾼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助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没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庒得发了⿇,可是她没有动。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他说在嘴里,她听在心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

  ——舂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

  这是两句名诗,几乎每个人都念过,但却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一定要想法子帮助萧十—郎活下去。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木,可是她没有动。

  她満心酸楚,満⾝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降临,守到他走为止。

  忽然间,蜡炬终已燃尽,火光熄灭,四下变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什么都己看不见。

  在这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

  物极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到了最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问题。

  她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自己再一条条解答。

  她先问自己:“花如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如玉当然是个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人。

  “一个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沈壁君,又怎么会让一个车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壁君?”

  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如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心得到沈壁君,为什么又故意要人将她救走?”

  “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壁君送到无垢山庄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连城壁也一定会到这里来,他故意要沈壁君和连城壁相见,要沈壁君看看,她的丈夫巳变得多么潦倒憔悴。”

  “为什么?”风四娘再问自己。

  “因为他知道沈壁君是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见连城壁为了她而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连城壁重新振作,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

  “何况她这时已对萧十一郎伤透了心。”“可是像花如玉这种人,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他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计划,并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个主使他的人。“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天?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那当然是个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厉害,更可怕的人。”“这个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故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的属下,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过萧十一郎的‘宝蔵’,他早已知道这‘宝蔵’根本就不存在。”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样傲?”

  “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也要沈壁君怀恨萧十一郎。”

  “花如玉也当然早已知道‘无垢山庄’是属于萧十一郎的。”

  “他当然也知道沈壁君发现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气愤?”

  “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壁已出卖了无垢山庄,又怎么能确定连城壁一定会在这里遇见沈壁君?”

  “这难道是连城壁自己安排的?”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岂非就只有连城壁?”

  “除了连城壁外,也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这里,那请帖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

  “难道这所有的计划,都是连城壁在暗中主使的?难道他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

  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个问题。

  这五个问题都没有解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确不敢。

  ——连城壁就是“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风四娘全⾝就不噤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连城壁本就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这种人,本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将自己的声名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连家世代豪富,产业更多,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挥霍,也很难在短短两年中将这亿万家业败光的。

  何况,连城壁自己也是个交游极广、极能⼲的人,他怎么会穷得连“无垢山庄”都卖给了别人?

  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下无垢山庄来?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郎的?

  想到这里,风四娘⾝上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

  她还是想不通连城壁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怎么能接替逍遥侯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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