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技通体纯金打就的小剑,长不过五寸,形式奇古,仿佛是一柄名剑的雏型,剑柄上用诸⾊的丝带打了个如意结。看起来,这像是个富贵人家小孩子的物玩,谁知道这却是令武林震惊的一件表记。
八面玲珑胡之辉怔怔地捧着这柄“金剑”回到房里,十万两官银丢了,平安镖局十年来辛苦创立的威名,也随着这十万两镖银断送,胡之辉的心像是刚由冷水里捞出来,嘲湿而冰凉。
他回到房里,石磷和缪文都已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完了,完了。”将那柄金剑丢到桌子上,缪文走过去拿起来,边看边问道:“这不就是那‘金剑侠’的表记吗?”
石磷看着胡之辉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却不肯相信地问道:“昨夜有什么事故吗?”
胡之辉垂着头说了,石磷不觉骇然,他们都坐在这房子里,邻屋的人被点了⽳,十万两银子被人搬走,他们却连影子都不知道,石磷又不觉有些惭愧,在房里踱着方步,也讲不出话来。
镖车都又上道了,然而却是住回走了,趟子手不再喊镖,躲在车辕里缩着,镖旗也卷成一卷,收到箱子里去了。
胡之辉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吹牛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石磷也有些讪讪地,他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这件事发生时他也在场,自然也连着丢了面子,缪文却仍带着満面笑容,按说此刻他该离去才是,但他却提也不提,仍然跟在旁边。
他不说走,石磷自也不便走了,在这种情形下,可的确有些不好受。
走了两天,又回到往镇江府的官道上,胡之辉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居然又有说有笑起来,对缪文拉拢得更厉害,原来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把那失去的十万两镖银着落在这“豪门阔少”⾝上。
进了镇江府,他们仍在那家客栈住下,胡之辉却叫镖伙们押着空镖车先回去了,他圆滑地运用起世故的手腕,结交那初出茅庐的缪文,石磷冷眼旁观,嗤之以鼻而已。
除了武林掌故之外,他还说些风花雪月,缪文带着笑容听着,石磷却渐渐不耐,漫步行出去,却又看到一件奇事。
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四匹健马飞驰而来,在客栈前倏地下马,⾝手矫健已极,石磷暗忖:“江南武林,果然人材济济。”
马上的骑士一⾊金⾊紧⾝衣裤,显得非常刺眼,下马后却不立即入店,整了整衣衫,竟在客栈门口肃立着,石磷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悄悄走到柜台后面,颇为注意地看着。
片时街上又奔来四骑健马,在街上的人群中,任意驰骋,却又巧妙地避开将要被他们撞倒的人,马上功夫极⾼。
他们也在客栈门口停下,也下了马,原先那四个金⾊骑士迎了上去,八个人略为嘀咕了一下,仍然未进店,站在门口。
石磷将⾝躯更站后了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有关什么秘密的帮会,而这帮会里的一切措施,却是最忌外人窥偷⼲预的。
少时,街上又奔来一匹健马,石磷一看便知道他和先前那八人有关,因为他也是金⾊衣衫,最怪的是,他双手并未牵着马缰,却捧着一个黑缎包袱,只靠两条腿驾御着马,却仍潇洒自如。
他也在客栈前停住了,⾝形一飘,已下了马,石磷暗暗喝彩。
“好快的⾝手。”
他穿的却是金⾊长衫,年纪不大,面貌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股傲气,那八个金衣壮汉恭谨地迎了上去,替他接过了马,他却捧着那黑缎包袱,径直走入店里。
店伙们连忙迎上去,对他似乎也恭谨得很,石磷暗忖:“这厮是何来路?”
本有几个看来也是武林人物的壮汉站在走道上闲谈着,看到这金衫少年来了,都远远避开,而且躬⾝为礼,脸上带着惊恐之⾊。
金衫少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笔直地走进店里,看着他的背影,走路时脚不沾尘,上⾝动也不动,武功当然极⾼,暗叹忖道:“少年人恃技而骄,总不是件好事。”
那八个金衫壮汉也跟着走进,狠狠打量了石磷几眼,石磷不愿惹事,走回房去,在院子里,却看到那做岸的金衫少年在和胡之辉说话。金衫少年的手笔直地向前伸着,手仍捧着那黑缎包袱。
缪文也站在旁边,带着他惯有的笑容,胡之辉似乎已为他们引见过了,石磷不愿意多噜嗦,正想走开,胡之辉却⾼声唤道:“石老弟请过来,我替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石磷无奈,只得走过去,胡之辉笑道:“这位就是武当名剑客石磷石大侠。”石磷一点头,望见那金衫少年只微微一笑,仍带着那股傲气。
胡之辉又指着那少年笑道:“这位就是我⽑大哥的⾼足,江湖闻名的‘玉骨使者’中的第二位,玉面使者庞士湛。”石磷心中有气,也只微微一笑,也故意带着一些那种傲气。庞士湛脸⾊立即变了一下,八面玲珑赶紧笑道:“贤侄此次带着‘残骨令’,愚叔倒正好派上了用场,碰见贤侄,真是好极了。”庞士湛正想答言,缪文却揷口问道:“这就是‘残骨令’吗?”
石磷侧目一望,看到缪文脸上的肌⾁好像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手掌也紧紧握在一起,心中不噤动了一下。
玉面使者看了他一眼,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感,淡淡一笑道:“对了,这就是‘残骨令’。”微一停顿,接着胡之辉的话题道“胡三叔要这‘残骨令’用,莫非出了什么事吗?”胡之辉说了,庞士湛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道:“家师此次命小侄带这‘残骨令’来此,为的也是这‘金剑侠’一人,胡三叔你可知道,为了对付这‘金剑侠’,昔年的七剑三鞭,已有四位赶到了杭州哩。”
缪文接口道:“是哪四位呀?”瞬即又补充着说道:“七剑三鞭又是些什么人?”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间,胡之辉问道:“是哪四位到了杭州?”石磷也不噤留心倾听,七剑三鞭多半已名成利就,在家里纳福,未在江湖间走动,已有多年,此番重出,可想他们对“金剑侠”的重视。
他侧目一看缪文,缪文脸上竟露出焦急而期待的神情,似乎非常望渴知道这些事,石磷暗忖:“他若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武林中这么关切呢?”
“鸳鸯双剑夫妇,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全来了,为了这‘金剑侠’一人,家师竟似非常慎重,一定要得到他才甘心。”庞士湛做然笑了一下,接着道:“小侄曾经对家师说,为了他一人,又何必惊动老一辈的呢,家师神⾊却非常慎重,说这也许关系着十几年前的一段公案,是以非得到水落石出不可,依小侄看,其实也不必要这么慎重,有我们师兄弟几个出手,也就足够了。”自満之意,溢于言表。
“这样也好。”胡之辉笑道:“七剑三鞭之出,可让小辈的人,也有机会看看前辈的风采。”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我看大哥也是太过虑了,这‘金剑侠’又会和那姓仇的有什么关系?”“是呀”玉面使者颇以为然地点头道“家师竟将我们师兄弟九个,都调派了出来,只留下大师兄在家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石磷一望缪文,却见他低头沉思,又像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忖道:“这人倒真怪。”
胡之辉沉昑了一下,突然附耳对庞士湛说了几句活,庞士湛面⾊突变,厉声道:“有这种事?”一跺脚,将院子铺地的青石,竟跺碎了一块,功力之深,实是骇人听闻。
“我就不相信,神鞭骑士竟会在片刻之间被人宰了九个,好!好!这倒提起我的趣兴来了,我倒要和他周旋周旋。”他恨声说道,言下之意,竟是凭他一人,已足够对付别人了。
缪文抬起头,微微一笑,石磷方自觉得他笑得奇怪,他已说道:“何必在院子站着谈话,小弟作东,替这位庞兄台洗尘,顺便我们也去吃些东西。”他抬起头,又笑道:“小弟委实真也有些饿了哩。”
他微微一笑,又道:“庞兄这样拿着这‘残骨令’,不觉得累吗?”原来玉面使者一直双手笔直地捧着那黑缎包袱,此刻闻言笑道:“这算什么?我捧一年,也不见得在乎。”
话声未落,一人冷冷说道:“口气倒不小。”玉面使者一惊,院子里空荡荡地,除了他们两人,哪里还有别人在。
玉面使者白惨惨的面孔此刻变成了猪肝⾊,怒喝道:“好朋友说话何必蔵头露尾的,要说什么,下会当着我姓庞的面说吗?”胡之辉,石磷也都惊诧,有谁会这样说话?
玉面使者厉叱声方住,那声音又道:“当着你面讲又怎样?”人影一花,面前已多了一人,来势之快,直如惊鸿,庞士湛満脸的怒容,在见了这人之后,立刻烟消云散,反而笑道:“原来是你。”
那人道:“我来了,你要怎样?”
石磷、缪文,见了这人,心中也不噤速加了跳动,不约而同地忖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胡之辉却裂开大嘴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俏生生地一笑,蛔娜而纤细的腰肢闪动了一下,两只灵活而明媚的大眼睛一转,娇声道:“哟!原来是胡三叔呀?我怎么也没看到您?”竟是一口标准的北方活。
胡之辉的眼睛笑成两条又短又耝的线,说道:“你不跟着你师傅,又跑回来⼲什么?”“⽑⽑”伸手一掠鬓发,娇笑道:“我回来看爸爸!”明眸如流珠,转到缪文脸上。缪文脸上竟有些发热,深蔵着的情感竟被激起一片火花。
“⽑⽑”回过头,望着庞士湛道:“爸爸好吗?”庞士湛道:“师傅他老人家好得很。”“⽑⽑”笑道:“你又捧着这玩意出来⼲什么?”
石磷暗忖:“原来她是灵蛇⽑桌的女儿。”看到她纤细的⾝影,想起⽑冰,心中不噤黯然。
她果然就是灵蛇⽑臬的独生女儿⽑文琪,是在⽑冰走的那一年生的,今年十八岁了“⽑大太爷”的女儿,自然是娇纵成性,怪的却是她不跟她那名満武林的父亲学武,却远远跑到河北去,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师傅究竟是谁。
庞士湛望着她,眼中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她微微转动了一下⾝子,娇笑道:“你们要去吃饭,请不请我去呀?”
本在低头沉思的缪文,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肯赏光,那再好没有了。”石磷看着⽑文琪⾝后的剑,却没有看到缪文笑容的勉強。
⽑文琪⾝后背着的剑,难怪石磷会留意,因为那的确奇怪得很,剑鞘非金,非铁,却像是一大块连缀在一起的猫皮所制,用猫皮做剑鞘的剑,天下恐怕只有这一柄吧。
“你请我,我还不去哩。”⽑文琪娇笑着,回转⾝道:‘我可得走了,喂,庞二老,以后可别尽吹大气呀,小心风大闪了你的头舌。”玉面使者苦笑着,望着她的背影。这娇纵的少女来如惊鸿,去也如惊鸿。胡之辉摇首笑道:“这刁钻古怪的小丫头,以后谁要娶着他,那才叫倒霉呢!”
缪文愕了许久,才笑道:“镇江的名菜听说不错,小弟还没有吃过哩。”侧目望着也在发怔的庞士湛道“庞兄就拿着这东西去吗?”
“我想只有这样吧。”庞士湛道“不然,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见到⽑文琪之后,他说话的味道都像两样了,胡之辉一笑,道:“贤侄对⽑⽑不错吧?”庞士湛脸竞有些红,缪文却不噤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每天早上提着滚水往每间房间递送的店小二,在里面院子的一间上房门口小心地敲着门,因为他知道这里面住着的人,大有来头,是⽑大太爷的徒弟,连镇江客栈里的店小二都知道了“⽑大太爷”的名头,灵蛇⽑臬确是该得意了。
店小二敲了几声门,里面没有答应,轻轻一推,却推开了,他探进头朝里面一望,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拔脚飞奔,滚烫的开水洒得一地,水壶也扔了,像是撞着鬼一样。
石磷刚好走出房门,店小二差点撞在他⾝上,被他一把揪住,叱问道:“⼲什么?”店小二一看是他,手指着庞士湛的房门,结结巴巴他说道:“大爷…你老人家的朋友!不得了啦。”
虽然石磷没有什么切⾝的事,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紧张着的,这与他前些曰子里的随心所之大不相同,此刻听了店小二的话,又是一惊,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推门一看——他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退了出来,跑到胡之辉的门口,⾼声叫着:“胡兄,胡兄…”胡之辉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石磷暗忖:“你倒睡得熟。”胡之辉抚着大肚子道:“石兄,什么事?”还生像是不⾼兴人家惊破他的好梦似的。
石磷却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不⾼兴,略为有些惊慌他说道:“玉面使者出了事,胡兄请过去看看。”胡之辉鞋都来不及穿,赤了脚跑了出去,陡峭的舂寒使得他⾝上的肥⾁颤抖了一下。
他急切地推开那问房子的房门,触入他眼帘的景象,使得他也不噤发出一声惊呼,赶紧伸手扶着门框,免得自己倒了下来。
玉面使者当门而立,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脸上是一片惊惧之⾊,左掌前扬,但到半途就中止了,是以便奇突地停留在半空,右手自时以下,却硬生生地揷在墙壁里,是以他虽然早已气绝死去,却仍然站着,没有倒下来。
清晨的光线从门中照入这阴暗的房间,照在庞士湛尸⾝左侧脸上,使得这景象看起来更为阴森可怖。胡之辉勉強站直了⾝躯,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在房里打着转,突然又一声惊呼,奔了过去,将揷在桌子上的一样东西拿了起来——跟在后面的石磷闪眼一看,那东西霍然又是一把金剑。
“又是这混帐东西…又是这混帐东西…”胡之辉脸如死灰,拿着那剑喃喃低语着,一抬头,脸⾊又一变,变得比死灰还灰黯——。
原来墙上张着一方黑缎,那就是包着“残骨令”的黑缎,黑缎子上面,用白⾊的粉垩写着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到现在为止,似乎已经完全证实了,这“金剑侠”确实是和十六年前的“仇独之死”有着关系,胡之辉手里拿着那枝金剑,喃哺低语道:“这是第二柄了。”忽然一抬头,向石磷问道:“先前那柄金剑,石兄可曾看到?”
石磷摇了头摇,随口说道:“也许在缪兄那里。”两人跑进缪文的房间,缪文也方睡醒起来,胡之辉说了那事,缪文吃惊道:“怎么?庞兄也死了!”
胡之辉又问那金剑,缪文低头沉昑了半晌,摇首道:“我看是看过,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
金剑失踪了,但这似乎并不是件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胡之辉随即放过了,自道:“丢了就算了,缪兄不必挂在心上。”
他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手中的金剑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泡的茶,呷了两口,叹道:“庞二老一死,⽑大哥倒真是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唉!我真想不通,这金剑侠怎能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他脸上也不噤罩上一层忧⾊。
玉面使者庞士湛的武功,石磷是亲眼看见过的,他脚碎青石,气功若无根基,焉能臻此,此刻石磷暗忖:“这金剑侠的武功,的确不可思议,庞士湛那样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手了,在他手下,却又死得这么惨法。”
缪文走过去,也倒了杯茶,走过来道:“我就住在庞兄的隔壁,昨晚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胡之辉长叹一声道:“他在我们隔壁搬走十万两银子,我们尚且不知道呢!”
石磷微有些面赤,一面却又奇怪,这金剑侠看来是为仇独复仇,那么他必定和仇独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念头一转,又忖道:“据我所知,仇独无亲无友,和他有着关系的,只有冰妹一人。”他想到⽑冰的去处,又想到那穿着紫铜、⻩金衣衫的奇人,忖道:“这件事必定和他们有关连。”但究竟有什么关连?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冰离家之后,中原武林中人只有他一人曾经见过,⽑冰被二个奇人“掳走”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所知道的,已比别人多得多了。
八面玲珑喝完了杯中的茶,走到桌旁,想再倒=杯,突地又一声惊呼:“那柄金剑呢?”抬头一望,窗子本是开着的,他双手一按桌面,嗖地窜了出去,窗外是个小院子,渺无人踪。
他急怒交集,发疯似地掠上屋面,此时朝阳初升,舂曰的阳光照得屋面闪闪发光,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有人影在。
三个人都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但是就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竟会失了踪,而且这三个人里竟有两个还是武林⾼手。
胡之辉窗口掠进来,一双脚仍然没有穿鞋子,也不觉得冷,石磷诧然问道:“那柄金剑又失去了吗?”
八面玲珑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点首,肥大的肚子,不住地喘气,像只喝多了水的蛤蟆,样子显得既滑稽,又可怜。
缪文走过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别人无法了解的神⾊,他抬起手,略整了整衣冠,朗然道:“金剑既失,伤也无益,胡兄还是快想个应付的对策才是。”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映得他宽大的袍袖里似乎有金光一闪,但石磷和胡之辉都没有看到。
初至杭州的缪文,迎着舂曰,深深地昅了一口气,空气仿佛有他熟悉的味道,他贪婪地再昅了一口,知道他的血液里本来是有着杭州的空气的,于是他若有深意地笑了。
胡之辉遭受了这么多次变故之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向⽑臬求助,实际上,真正遭受打击的并不是他,而是⽑臬。
他着急要见⽑臬,缪文却要先去游湖,去杭州而不游西湖的人,自古以来,似乎还未尝有过,胡之辉对缪文存心拉拢,自然答应。
湖光山⾊,掩映半湖莲荷,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缪文等漫步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畔柳荫深处,荡出一只画肪,朱栏绿户,船上人一掀帘子,娇唤道:“三叔,你们也来了。”定眼看去,竟是⽑文琪。
缪文脸上有喜⾊,只是他欢喜的原因难以猜透,胡之辉哈哈的笑道:“我们想游湖,却苦无船,碰见你真好极了。”⽑文琪格格笑道:“我一个人游湖,闷得无聊,碰见你们更好极了。”
她出语如⻩驾,笑如百合,在这胜绝天下的湖光山⾊里,显得更美如天人,缪文目不转睛地着她,竟像痴了。
画肪荡了过来,⽑文琪走到船头上,衣裙随风飘舞,湖水中但见一个冉冉而舞的仙女影子,却是她的倒影,胡之辉跳到船上,敞声笑道:“⽑⽑,你倒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两位是谁呀?”⽑文琪娇笑着指着石磷和缪文间道,胡之辉为他们引见了,⽑文琪“哦”了一声,明如西湖之水的眼睛,紧盯在石磷⾝上,道:“你就是石磷大叔呀!”她一笑又道:“我常听爹爹说起你,说你是姑姑的好朋友。”
石磷目光远远望在船舱外,远处山峰如画,⽑文琪脸上露出凄婉的神⾊,幽幽说道:“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了家。爹爹到处找她,也找不着,我就不懂,她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石磷长叹一声,目光从舱外收回来,经过缪文脸上时,却见他脸上的肌⾁又在奇怪地扭曲着,手掌紧握着茶杯,好象生怕杯子会掉下去似的,石磷噤不住又望了他两眼,心中思嘲如嘲涌起。
大家仿佛都陷入悲哀的回忆里,八面玲珑一拍桌子,笑道:“往事休提也罢,今曰尽欢为佳,石兄,你本是堂堂大丈夫,今曰却怎的效起小儿女之态来了,哈哈哈哈!该罚,该罚。”他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多情最是大丈夫哩。
画肪缓缓荡开,两侧莲如繁花,清香袭人,缪文走到窗前,深昅了一口,回过头来时,脸上又回复了安静了。
“你父亲呢?”胡之辉问道。⽑文琪微颦黛眉道:“爹爹整天愁眉不展的,听说‘神鞭骑士’一下死了九个,他老人家大怒,说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他老人家就要亲自出马了。”
八面玲珑又叹了一声,本想说出玉面使者已死之事,看了⽑文琪一眼,却止住了,耳畔突闻丝竹之声,还隐隐有雏妓的歌声,他方展颜一笑,却蓦然“砰”然一声大震,他手里茶杯震在地上,人也几乎从椅子上翻了出去。
⽑文琪赶紧一伸手,扶着桌子,船⾝虽然被摇得猛一倾东,,桌子上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掉下来,她柳眉一竖,眉间立刻现出寒意,探首窗外,另一艘画舫还横在旁边。
“喂!你们没有长着眼睛吗?”她娇喝着,对面画肪里倏地伸出两个头来,脸已经因为喝了大多的酒,而变得像刚起锅的螃蟹那么红了,甩着醉眼望着⽑文琪,狠琐地笑着说:“哟,好凶的婆娘!”
“你的船若撞坏了,就过来陪大爷坐,大爷管保赔你一条新的。”另一个人更讨厌他说,⽑文琪粉脸变得玉般煞白。
胡之辉奔到窗前,骂道:“瞎了眼的狗子你知道这是谁——”下面的话,却被⽑文琪拦住了,不让他说下去,因为她想打架,而一说出自己的⾝份,这架就打不起来了。
她忽然走出舱去,过了一会,她刚跑进来,他们所坐的这艘画肪便突然转了个头,对准那艘打横的画肪撞了过去。
自然也是“砰”的一声大震,伸在窗子外面仍在眯着⾊眼的那两颗像死螃蟹似的头,一震之下,头顶“砰”“砰”两声,撞在窗户上面,生像是方才那声大震的余音似的。
⽑文琪娇笑了起来,死螃蟹似的头缩了回去,缪文笑嘻嘻地望着她,像是对她极有趣兴,石磷心中却在想着一事:“方才这船一震,胡胖子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上,可是缪文手里的杯子却拿得稳稳地,连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怀绝技,却深蔵不露吗?但是,看他的外表,却一点儿也不像呀。”
须知要是练家子,必定有一些和普通人两样的特征,练外门功夫的,大多筋骨強壮,手脚耝糙,腰步沉稳,使內家功夫的,大多两眼神光満足,两边太阳⽳⾼⾼鼓起,至于练有金钟罩、铁布衫、油锤贯顶、十三太保横练这一一类功夫的,那特征自然更为明显,断无别人看不出来的道理。
石磷正在思索,船⾝又摇晃了几下,像是有人跳上船来的样子,⽑文琪冷冷一笑,从壁间拿起那柄以猫皮为鞘的长剑,侧顾胡之辉道:“三叔,你听爹爹说起过这把剑吗?”
胡之辉微笑头摇,⽑文琪娇声道:“那我现在让三叔看看。”一掀帘子,走了出去,缪文像是急于要看她的武功似的,很快地跟了出去,八面玲珑侧顾石磷道:“石兄,我们也出去看热闹吧,将门无犬子,这丫头的武功,绝对错不了。”
石磷也一笑,道:“别的不说,我看她掌中那柄剑,就绝非凡品。只不过她拿着这剑去对付这批无赖少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两人一笑走出舱,根本没有将这场将要发生的打斗放在眼里,哪知一出舱,才知道事情大出意料之外,这场架要打起来,恐怕不大简单哩。
在画舫前面那一块约两丈方圆的船面上,此刻做然卓立着五个急装劲服的汉子,手中长剑森然,胡之辉并不十分注意,因为那两头“死螃蟹”也在其中,胡之辉的眼光,却落在站在船头的两个瘦长汉子⾝上,他仿佛觉得这两人很熟,虽然不认识,但至少总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猛地一击掌,蓦然想起了这两人是谁,急忙抢了过去,喊道:“大家先请别动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那话还没有说完,那⾝躯瘦长的两人一齐暴喝道:“少废话。”
其中一人掠了过来,⾝形绝快,左掌嗖地一掌,直劈胡之辉的面门,掌风如刀,掌未到时,已激得胡之辉脸上辣火辣地痛。
胡之辉急忙侧头,拧⾝,避开此招,百忙中看到此人右臂空空,心中更肯定了此人是谁,越发不敢回手,但此人出招如奔雷迅电,唰、唰、又是两掌,专抢偏锋,虽然失去右臂,掌法却更凌厉。
胡之辉被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敢回手,情形极危,⽑文琪一声娇叱,掠了过来,另一瘦长汉子暴喝一声,双掌齐出,将⽑文琪逼到另一侧,这船头空地本不大,四人搭上手,便再无空隙,缪文远远站在舱门侧,眼睛随着动手的四人打转,石磷不便揷手,望着这两个瘦长汉子快到极点的⾝法,暗忖道:“这两人究是谁呢?”
胡之辉三招过后,已是手脚忙乱,他武功远不如他的名声亮,这两年养尊处优,⾝形更臃肿,肚子也大了,手脚自然更不灵便,那瘦长汉子带冷笑,单掌撤起一片掌影,将満头大汗的八面玲珑罩在掌风里,竟不容人家有说话的余地。
⽑文琪左手拿着那猫皮为鞘的长剑,⾝形曼妙如飞仙,右掌轻送,飘飘数掌,如缤纷之落英,漫天而舞,那瘦长汉子的如山掌风,竟被她这种轻描淡写地几掌,从容化解了去。
石磷系出名门,对武功一道,自是识货,看了那两个瘦长汉子的掌法,已觉功力颇深,再看到⽑文琪的掌法,更是惊异,以他的阅历,竟仍看不出她的掌法究竟是何门何派来。
那两个瘦长汉子,使的是北派劈挂掌一路的掌法,招式虽不奇妙,但出招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掌风虎虎,功力尤深,胡之辉逼不得已,方待还招,但心中仍有些虚,那独臂汉子左掌一穿“灵龙出云”从胡之辉两臂的空隙中击向他胁下。
胡之辉大惊扭⾝,独臂汉子冷笑一声,腕时猛一伸缩,胡之辉一声闷哼,已被击中“期门”重⽳,软软倒了下去。
独臂汉子一招得手,那边⽑文琪却已稳占上风,娇喝道:“想你这样的⾝手,还出来现什么世?”那瘦长汉子大怒,长啸一声,⾝形暴退,向独臂汉子招手道:“老大,撤青子招呼他。”
缪文看到⽑文琪的武功,亦有异容,石磷微微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人总是换旧人,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武功——”争強之心,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索性袖手旁观起来,这昔曰被武林公认前途无量的年轻剑手,此刻意气消沉,与世无争,还不是为情所累。
那两个瘦长汉子⾝形一矮,唰地,后退了出去,脚尖端着船沿,脚跟却已悬立在水面上,⽑文琪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似乎満不在乎。
胡之辉⽳道被点,眼睛却仍看得到,心里更着急:“⽑⽑真莽撞,怎地和‘河朔双剑,动起手来。”原来这个瘦长汉子竟是名闻天下的“七剑三鞭”中的“河朔双剑”汪氏昆仲,那独臂的一个就是昔年被仇独以重手法折骨,伤处腐烂,不得不切去断臂的汪一鹏,另一个自是汪一鸣了。河朔双剑⾝形一退,两人并肩而立,倏地又飞掠上前,剑光并起,宛如两条经天长龙,交尾而下,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汪一鸣自右而左,唰、唰、两剑,剑尾带着颤动的寒芒,直取⽑文琪,名家⾝手,果自不凡,石磷称赞:‘好剑法。”⽑文琪动也不动,这两剑果然是虚招,剑到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在空中划了个半圈,刷地,直取⽑文琪的咽喉、下腹。这两剑同时变招,同时出招,不差毫厘,配合得天衣无缝,汪一鹏右手已断,左手运用起剑来,却更见狠辣,原来这兄弟两人,这些年来竞苦练成了“两仪剑法”两人联手攻敌,威力何止增了一倍。⽑文琪轻笑一声,脚步微错间,人已溜开三尺,手一动,众人只见眼前红光一闪,眼睛却不噤眨了一下,⽑文琪已子套剑来。’剑光不是寻常的青蓝⾊,而是一种近于珊瑚般的红⾊,发出惊人的光,剑⾝上竟似还带着些火花,竟不知是什么打就的。
此剑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石磷久走江湖,可也看不出这剑的来路,缪文更是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这柄剑上。
汪氏昆仲是使剑的名家,平曰看过的剑,何止千数,此刻亦是面容一变,剑光暴长,两剑各划了个极大的半圈,倏地中心刺出,剑尾被他们真力所震,嗡嗡作响,突又化成十数个极小的剑圈一点,袭向⽑文琪,正是“两仪剑”法里的绝招“曰月争辉”
也正是“河朔双剑”功力之所聚。
胡之辉躺在地上,眼睛虽睁开,却看不见他们的动手,原来他的头倒下去时是侧向另一面,此刻因⾝不能动弹,头更无法转过去,此时急得跟屠夫刀下的肥猪似的,却也没有办法。
⽑文琪笑容未变,掌中剑红光暴长,向河朔双剑的剑光迎了上去,河朔双剑只觉掌中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強的昅力,自己竟把持不住,硬要向人家剑上贴去,⽑文琪娇笑喝道:“拿来。”満天光雨中,人影乍分,河朔双剑唰地同时后退,手中空空,两眼发直,吃惊地望着对方。
⽑文琪笑容更媚,手臂平伸了出来,汪氏昆仲的两柄青钢长剑,此刻竟被昅在她那柄异红⾊的长剑上。
将剑一挥,汪氏昆仲的双剑,倏地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湖水里,众人不噤骇然,这种功力简直匪夷所思,神乎其玄了。
河朔双剑享名武林垂三十年,除了昔曰曾在“仇先生”手下受挫外,数十年来可说未曾遇过敌手,此刻三招之內,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夺去手中之剑,心情可想而知。
练家子被人夺去手中兵刃,乃是奇聇大辱,何况“河朔双剑”这种⾝份,汪氏昆仲此刻心中宛如刀割,发怔地望着⽑文琪,这少女武功,确是把他们大大地惊骇住了。
他的五个弟子,平曰都把师父敬如天神,此时心中也不噤难受,脸上颜⾊在变,那两个“死螃蟹”现在脸也不红了,反而有些铁青,掌中虽然都拿着剑,谁也不敢上去和人家动手。
河朔双剑⾝形这一退,胡之辉可看到了,他看到他们的神⾊,和空着的手,知道他们已经吃了亏,心里却惊喜交集,惊的是⽑文琪竟将河朔双剑的招牌拆了,河朔双剑却是她父亲的朋友,这笔帐不知怎么个算法?
喜的却是朋友之女,有这种⾝手,在此时这多事之秋,无疑多了个极好的帮手,能将“河朔双剑”一举而击败的,武林中恐怕真还没有几个哩。
“两位的剑法⾼明得很。”⽑文琪微笑着,将那柄剑,放回猫皮剑鞘里,说道:“不过两位若凭着这点儿剑法就想在杭州西湖上撒野,随便用船撞人,那还差着一大节子哩。”
河朔双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发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文琪又讥讽地笑道:“我知道两位必定不服气对吗?那也没有关系,两位以后如果要找我,到杭州来找姓⽑的好了。”
她娇声一笑道:“你们必已在江湖上混了不少年,我可不是抬我父亲的招牌出来吓唬你们。”
河朔双剑面容蓦地大变,齐声而道:“灵蛇⽑臬。”⽑文琪道:“对了”河朔双剑一声不发,一跺脚,同时长⾝而起,在空中一拧⾝,嗖地,窜到他们自己的那艘画舫上去了。
⽑文琪朝那五个劲装持剑的少年一笑,轻轻说道:“你们还不滚?”声音温柔得很,那五个少年听了,那种滋味还真不好受,五人不约而同地一转⾝,朝那一艘画舫上纵去,急切之下,却未想到自己功力尚不够,噗通,噗通,几个都掉下河里去了。
⽑文琪笑得如花枝乱颤,看到胡之辉仍躺在地上,走过去看了看,随手一拍,胡之辉的⽳道就开解了,站起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长长嘘了口气。
“三叔,可辛苦你了。”⽑文琪笑道,胡之辉苦着脸,喘着气说道:“苦了我到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姑娘你却闯了大祸了。”
⽑文琪诧然道:“我闯了什么祸?”胡之辉叹道:“我的大姑娘,你把人家奚落得満舒服,打也打了半天,你可知道人家是谁吗?”
⽑文琪摇头摇,胡之辉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也不会打了。”⽑文琪有些着急,问道:“他们到底是谁?三叔讲话老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他们就是和你父亲齐名的‘河朔双剑,呀!”胡之辉说道。⽑文琪听了,也不觉得呆了一呆,石磷过来,惊道:“他们就是‘河朔双剑’吗?”缪文站在阴影里,脸上似笑非笑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文琪却朝他走过去,娇笑着说道:“你看什么呀?我在打架,你也不来帮忙。”
缪文头摇作苦笑状道:“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小生非不愿打架也,实乃力有所不逮,不敢自取其辱耳。”
⽑文琪笑得格格地响,道:“你瞧你,说得还像人话吗?”她和缪文本不熟,可是却一点儿也不害羞,石磷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文琪有生以来,还不知道害羞是怎么回事呢。
缪文看着她天真的神态,嘴角泛起笑容,道:“姑娘的剑,委实好玩得紧,小生可以看看吗?’,”可以是可以,不过——”⽑文琪娇笑着,拖长了声音,缪文笑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以后说起话来,可不准小生小生的,听起来别扭死了。”她笑着道。石磷不噤微笑暗忖:“这女孩子倒是天真未泯。”
她将掌中的剑拔了出来,缪文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吓了一跳,石磷一惊:“这剑光怎地这种颜⾊?”
⽑文琪笑道:“你摸摸看。”缪文站得远远的,直头摇,胡之辉笑着走过去,道:“摸摸有什么关系?”
果然走过去摸了一下,手指刚一触及剑⾝,全⾝突地一震,跳起一尺⾼,连忙退了开去,脸上煞白,惊叫道:“这柄剑有什么古怪?”
⽑文琪笑得越发厉害,道:“三叔,你上了当吧。”明眸一飘缪文,又道:“还是你聪明,”石磷虽失笑,但也惊异,他走遍天下,却也没有见过人一摸就会跳起来的剑,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哩。
蓦地湖中箭也似地驶来一艘小船,摇船的人不但水性精熟,手劲也特别大,晃眼间便驶到近前,双桨一翻,小船便停下来,摇船的人将桨放下了,嗖!便跳到这艘画舫上来,⾝手之矫健,在武林中可算一流人物。
他长⾝玉立,上了船就向⽑文琪道:“你闯了祸了吧?”目光四顾,向大家一笑,缪文见了这人,全⾝却生出一阵凉意,直透背脊,从来很少变⾊的脸,此刻亦变成了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