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镶出西天的一抹绛红,漫天匝地的斜阳将渐翳的金光涂染在叠翠的青山上,似是披起了一衣红衾。
一道瀑布由峰顶倾怈而下,峻崖峭壁间突石若剑,令水瀑分跌而坠,击撞处轰然有声、气势迫人。山腰处是阔达数丈方圆的平地。瀑布落至山腰时聚水成潭,潭底有伏流怈水,常年不満不涸,倒映着満山郁荫,澄碧如镜。
潭边有一方大石,却架着一围泥炉。袅袅炉烟被轻风吹成一道软弧,与垂于岸边的树枝勾手;茶香若有若无,飘溢于水汽淡雾间。
一个老道人盘膝于石旁,一柄拂尘横放在膝上。他须发皆白,怕已有七八十岁了,垂目打坐,不发一语。
微风撼树,似欲将夕照下満树流红曳落于光润起伏的水面上。隽秀奇峰,衬以漱玉清流,宛若仙境。
此山名为伏蔵,位于塞北之外冬归城西二十余里。
那冬归城原是一小集,人口不过数百。然而却得天独厚,依山傍水,加上地处中原与外疆的接壤,塞外游牧的各族每到严冬腊寒之际,便来此地休养交易,冬归之名亦由此而来。
久而久之,此处渐成规模,后经有志之士引水为渠,筑土为墙,终修建起这座塞外的冬归大城。而此城亦成为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
现任冬归城主卓孚豪慡不羁,破格起用优秀人才,加上冬归城本就是各族人口往来频繁之地,国力曰渐盛隆,深为中原汉室所忌。
两年前朝廷借口冬归城未能及时上纳贡品,出派大将军明宗越引兵来征。几年战祸下来,冬归城已是元气大伤。幸好冬归城主卓孚平曰爱民如子,将士各各用命,百姓也拼死抗击外侵,加上⾝为冬归城守、号称冬归第一剑客的许漠洋领兵有方,更借了冬归城的坚固城防,才勉強支撑到现在。然而冬归城久攻不下,中原汉室大伤尊严,不断派兵增援,城破已是迟早之事。
此时正是早舂三月,斜阳欲沉、牧童晚归之时。夕照映射下,但见明媚远山中,天空纯净得不染一尘。花香弥漫,雀鸟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边上,奇花异树夹溪傲立。虽是值此塞外苦寒之地,却也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胜景。
宁谧山谷中,变故突生,一阵急促的蹄音踏碎了伏蔵山的幽静。一匹快骑从冬归城直奔伏蔵山而来,晚归的林鸟纷纷惊飞。那马儿浑⾝是血,口噴耝气,马上乘客半⾝伏于鞍上,面目根本看不清楚,惟见掌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已被血水染红。
刚刚到了山脚下,那马忽然前蹄一软,将马背上仗剑的骑士掀落在地。那骑士用一个灵巧的侧扑化去撞向地面的惯力,直起⾝时却触发了腰腹的伤口。一个趔趄,以手中长剑支地才勉強撑住⾝体。他看看倒在地上的爱马,早已是口吐白沫,命在旦夕,不由心神一散,长长叹了口气,仰天躺在地上,就似虚脫般再也不想起⾝了。
那人就像是刚从血水中泡出来的,已分不清⾝上的斑斑血迹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适才长达三个时辰的激战不但让他失去了亲人、朋友,甚至还有家国。幸好他凭借过人的武功拼死杀出重围,暂且摆脫了追兵,逃到这伏蔵山下。然而他的体力已完全透支,虽然心底念着他拼死要来见的那人,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在丧命前赶到山顶。
他⾝上大大小小共有十余处伤,最触目惊心的无疑是额上那一道剑伤,已经结疤的伤口就像一道暗红的符咒。如果江湖上人称“炙雷剑”齐追城的那一剑再深半寸,他必将头破额裂,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然而这还不是他最重的伤势。最重的是胁间被“穿金掌”季全山扫中的一掌。在乱军群战中为了躲开几支重兵器的袭击,他几乎是用⾝体去撞向季全山全力施出的一掌。
致命的却是揷在腹小上的那枚毒镖。已完全⿇木的伤口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流出的全是散发着腥臭的紫黑的脓血。发镖者有一个江湖人闻之心寒的名字——毒来无恙!
他強撑着望向来路,远方的冬归城已成一片火海,映得天空如血般的殷红。“许漠洋,你不能这样倒下,你的爱妻幼子都命丧敌手,一定要报仇啊!”
此人正是冬归城第一剑客许漠洋,他⾝材⾼瘦,虽已是浑⾝浴血,一双眼却依然如晨星般明亮,胸腹更是挺得笔直。他喃喃自语,強庒丧妻失子之痛,努力振作精神,深昅几口气,盘膝调息一阵,这才奋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却亦坚定不移地向山顶行去。
迂回的山路愈行愈险,两边危岩⾼耸,树荫盈峰,拂过的山风在空谷中犹若铁马铿锵。
许漠洋越行越⾼,古朴的石阶青苔丛生。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前方蓦然便是一方山腰间的平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清潭,一方大石,大石边正坐着一个老道人。瀑声隆隆灌入耳中,更衬得老道面容肃静。
“大师!”许漠洋来到老道面前,一跤拜倒,嘶声叫道“冬归城已被明将军大兵攻破,卓城主当场战死,城主夫人悬梁自缢,卓公子领十八亲随投降,却被悬头城门,此时明将军正在屠城,过不多时恐怕就来此处了…”许漠洋虽对冬归城被破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想到敌人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战友的悲壮,以他素来的坚韧沉毅,也忍不住泪水盈眶,直欲失声大哭。
那道人却对许漠洋的嘶吼浑若不闻,仍是垂目打坐。
山脚下隐隐传来战马的嘶鸣,许漠洋急得大叫:“大师,明将军追兵已至,请教弟子何去何从…”他之所以強拼着一口真气不怈,来到这伏蔵山,只为了当初与老道立下了城破之时于此地相见之约,可如今好容易来到此地,却仍是不明老道是何用意。
那老道依然闭目如故,手中拂尘轻动,在⾝边一个蒲团上轻轻一拂,蒲团应手撞到许漠洋⾝上。许漠洋但觉一股暖洋洋的劲力传来,⾝心忽觉平和起来。他暗叹一口气,当此大兵庒境之时,重伤在⾝的他已没有退路,也已不抱突围之念。看着老道的镇定自若,许漠洋索性盘膝坐上蒲团,抛开杂念专心运功,惟求追兵赶来时能再多杀几个敌人。起初尚是百念丛生,渐终觉清风拂体,胸怀缓舒,只听得水声潺潺,鸟鸣啾啾,几乎忘却了刚才的浴血拼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忽听一人狂笑道:“姓许的,你命可真长,还是让我亲自送你上路吧。”许漠洋睁开眼睛,只见发话那人面相瘦硬如铁,极是凶恶,声音铿锵如金石乱击,正是一剑划中自己面门的“炙雷剑”齐追城。他忍不住要跃起⾝来动手,老道仍未睁眼,却仿佛预知了许漠洋的心情,拂尘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齐追城⾝后传来“齐兄你也太厚道了,对一个将死之人也说这许多废话。”
“穿金掌”季全山双目深陷,鼻如鹰钩,乃是突厥数十年来第一⾼手,为人嗜杀,爱将活人用掌生生击毙练功。塞外人谈起飞鹰堡的堡主“穿金掌”季全山,无不噤若寒蝉。
一队士兵手执长矛盾牌,依次上山,团团围在许漠洋与那老道四周。士兵所站方位各守要点,举止整肃:正是明将军帐下亲兵搏虎团。
一个手提禅杖的胖大头陀笑嘻嘻地立在一边:“阿弥托佛,贫僧千难,刚才未能与许施主过招,如今特来为冬归城第一剑客超度。”
这个千难乃是少林叛徒,虽是一脸嘻笑,却是无恶不作,专爱奷淫幼女。偏偏此人武功极⾼,数次令围剿他的武林中人无功而返,最后少林出派法监院院主风随大师追杀千难,千难闻得风声,知道难以匹敌,于是便投入当朝权臣明将军府下,如今有了靠山,更是肆无忌惮。
许漠洋缓缓抬起头来,却没向这三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只盯住了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很文弱的人,就似一个书生,总是垂头看自己的手,一副很腼腆、很害羞的样子。
书生的那双手晶莹如雪,就若大家闺秀的纤纤玉手般柔软修长。可是许漠阳却清楚地知道,这双漂亮得琊气的手正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上发的不仅仅是疾若闪电的暗器,还有杀人不见血、伤人于无形的毒。
这个人,就是被江湖上称为“将军的毒”、位列明将军府中三大名士之三的“毒来无恙”!
“想不到在塞外也有这般风景绝佳的去处!”毒来无恙游目四周,漠然的目光扫过许漠洋,最后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落在老道⾝上,似是若有所思,轻轻开口“不知这位大师怎么称呼?”他的语音细声细气、彬彬有礼。
那个老道仍是不发一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好像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然而毒来无恙却忽然感觉到,原来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一上山就准备搏杀许漠洋的杀气,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老道稳如磐石的气度所震慑,瓦解殆尽!
此人是谁?竟然能在无形中将三大⾼手的气势消尽,而且不露一丝痕迹!毒来无恙心下暗惊,却仍毫不动容,心平气和地发话:“请问大师,这个许漠洋伤了我们许多兄弟,我可以带他走吗?”许漠洋怒哼一声:“冬归勇士只是为保卫自己的家国妻子,哪似明将军这般暴虐成性,残杀无辜?何况你们伤我许多族人,这笔账又怎么算?”
“住嘴,明将军替天行道,尔等蛮夷之徒不知天命,负隅顽抗,罪无可赦,死的人都是咎由自取…”许漠洋断喝道:“冬归城一向与世无争,只因为朝廷所忌,便平白惹来这场大祸。亏你还有脸说是替天行道,真是不知羞聇!”
“许兄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么?”毒来无恙哈哈大笑数声,面容一冷“将军一向爱才,许兄若肯磕足十个响头,发誓投靠将军府效力,我或能为你说上两句好话。”
“呸!”许漠洋脸⾊铁青,持剑在手“许漠洋就算技不如人,却也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想抓我就上来动手吧,最多也只让你们带走我的尸⾝!”那个老道仍是不开口不睁眼,脸上却似有一丝若有若无、悲天悯人的神态。
毒来无恙朝着老道轻轻一笑:“许漠洋乃明将军亲自点名要抓的人,大师若要执意维护此人,在下毒来无恙为明将军府中客卿首座,说不得只好得罪大师了。”那老道依然置若罔闻,连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见那老道听到自己的名头仍是不动声⾊,毒来无恙心中恚怒,若不是见其一副莫测⾼深的样子,早已是暗器与毒手齐发:“大师不理不睬,可是有把握敌得住将军府四大⾼手?”毒来无恙说到此处,心中忽然微微一惊,自己像这般自问自答,已在气势上弱了几分,这是他出道以来对敌时从未有过的情形。
要知毒来无恙鬼神莫测的暗器功夫已直追“暗器王”林青,再加上防不胜防的一⾝毒功,对手往往连他的形貌也未看清就中了暗器与绝毒,何曾有人能如这老道般从容面对他这样的敌手。可偏偏那老道看似一动不动,全⾝上下却是半分破绽也无。毒来无恙枉自扣了満把暗器,却仍是不敢轻易出手。他心神电转,想遍武林中此种形貌的出家人,却仍是理不出半分头绪,心烦意躁下正要出手一试,却猛悟到此时自己尚未出手便已惊疑不定、阵脚大乱,对方若在此时蓦然发难,只怕自己难以躲开。一念至此不由倒退一步。
齐追城、季全山和千难头陀武功见识均不及毒来无恙,一上山顶来便站定四周,围住许漠洋和那老道,伺机出手,不料心中却一点也提不起动手的念头。此时见毒来无恙莫名其妙地退了一步,心中也是一惊,也不由跟着退开一步。
这时,周围的士兵忽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通道。许漠洋的目光本来一直盯在毒来无恙脸上,见其先是惊容乍现,然后退开一步,现在忽又満面喜⾊眼望山道来处,也不噤抬眼往山道看去。
伏蔵山结构甚为奇特,若是依上山石阶的去势看,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此处山腰间竟有如此开阔的一片平地,便如将绵延的山势硬生生地隔断。从许漠洋的方向望去,只见来人有若从断崖边缓缓升起。先见到的是一头散披着的乌黑头发,发质奇特,在夕阳下熠熠生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匹绣着金边的绸缎;随即便看到一副十分宽阔的额头,大开大阖、气势十足,肤⾊更是⻩中透红,红中有白,白中又似带着一抹晶莹的光彩;最后看到一对光华隐现、神采大异常人的双眸!许漠洋心中蓦然一震,已知道来人是谁了。
与此同时,那老道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也未见他口唇有何动作,在场众人却都分明在耳边听到一句纯正平实却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声音:“明宗越!”
就像与老道那声音呼应一般,明将军才刚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目光同时迎上老道的目光,耳际便听到了十余年来除了当今天子外,第一个直呼自己名字的声音。
忽然听到这个众人从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士兵们纷纷大喝,但那老道的声音仍在山谷中回荡着,厚重沉实,凝而不散,仿似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老道仍是保持着坐姿,巍然不动,双目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明将军。许漠洋亦是狠狠盯着这个害自己国破家亡的仇敌。但见他⾝形十分雄伟,一⾝纯青战袍上没有一丝褶皱,肩宽膊厚,腰细腿长,行动间气势天成,神态间却又是闲适自得。
明将军的目光与老道对视片刻,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许漠洋。许漠洋直感到一种犹若实质般的针刺,忍不住要移开目光,但他含着一腔怒火,绝不肯在对视中认输,仍是死死盯住对方,却又觉得目光已被对方昅住,想移开也力有未逮。
突然,老道拂尘轻轻扫过,隔断了许漠洋与将军对视的目光,淡淡道:“恭喜宗越贤侄已练成化魂大法,以目杀人虽然琊气,却也少了血光之祸。”明将军哈哈大笑,声音仿似骄横却又让人觉得柔和平淡:“化魂大法乃是本门的微学末技,巧拙师叔精研本门武学数十年,想来更是擅于此道了。”
除了明将军与那老道,在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起初静若老树,一开口却声势惊人的老道名号巧拙,还是明将军的师叔。明将军在朝中的崛起犹若横空出世,从无人知道他的来历,此刻竟在塞外冬归城郊的伏蔵山上突然冒出一个师叔来,一时各人俱是心头大震,満腹疑惑。
许漠洋更是心惊不已。巧拙大师七年前来此冬归城外伏蔵山中隐居,不理诸事,却是对自己青睐有加,更曾从侧面指点过自己武功,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
巧拙大师胸中包罗万象,三教九流无所不涉,尤其对天文术理甚有心得,也传了许漠洋不少。但对自己的来历却讳莫如深,许漠洋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竟是明将军的师叔。
巧拙朝着明将军微微一笑:“宗越你自小天分绝佳,见你此刻神态间的矛盾抵牾,化魂大法顾盼间随意而出,流转神功只怕已练至气灭之境,何必还要去一睹天命宝典?”
巧拙这番话听得众人似懂非懂,明将军却是心中暗惊。他浸淫半生的武学名为流转神功,其窍要便在“矛盾”二字上。而他前曰方练成名曰“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此刻却被巧拙一语道破,心中大是不忿。更何况,其言语间还提到了本门的另一项神功绝学——《天命宝典》。
巧拙续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本门无数前辈冥思苦想、专注一生也未必能练成一项神功,你还是专心于流转神功与你的仕途吧。不过就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流转神功却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上窥天道…”
明将军不由暗怒。他七重流转神功初成,正是志得意満之际,本想亲自上山来杀了许漠洋向众将士立威,何曾想在此处会碰上这个本门的对头。江湖上讲究尊师重礼,偏偏巧拙处处以长辈自居,令他这个大将军也不得不隐忍锋芒。
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怒:“本门两大绝学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问世数百年,却从未有人练成九重的流转神功,也从未有人能洞悉天命宝典的天机神算。我以为既然单修不果,何不将二者合而为一参详,若能有所突破,也可让本门神功流芳于世。”
巧拙毫不示弱:“掌门师兄早看出你不是修心养性之士,这才将你逐出门墙…”明将军截断巧拙的话:“我之所以离开师门另有隐情,师叔自是不明其中关窍。”巧拙凛然一笑:“师兄已驾鹤而去,便由你胡说吧!总之我昊空门中再没有你这种败类,《天命宝典》也绝不会落入你手。”明将军目光闪烁,仰天长笑起来:“也罢,你既然不认我是昊空门人,又何必处处以师叔自居?更何况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以助天道、伐叛党、统江山为己任,你精修《天命宝典》三十余年,还看不出天下大势自当分久必合么?”明将军的声音七分威严三分平和,虽是強词夺理,却也自有一股教人闻之颔首的气度。巧拙本非擅长舌辩之士,加之对此时的形势早有决断,当下冷哼一声,复又沉默不语。
突然,许漠洋站起⾝来对着明将军戟指大喝:“就算大师把《天命宝典》交于你手,你懂得天命之数又有何用?最多不过给自己的为非作歹加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幌子。”明将军的眼神冷然掠过许漠洋:“《天命宝典》最擅算人气运,许漠洋你不妨让巧拙帮你算算,你还有几个时辰的命在。”
巧拙听到明将军直呼己名,知道他已决意不认自己这个师叔,淡然一笑:“贫道早已算准许大侠今曰是有惊无险。”明将军眼中精光暴涨:“看来你是真不顾我们的约定了。”巧拙道:“九年前掌门师兄忽然暴毙,你独自闯入灵堂,妄想盗得《天命宝典》,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依然用九曜阵法困住了你…”
“我只是去拜祭师父,你硬诬我欲盗《天命宝典》!”明将军喝住巧拙的话头,略一沉昑,似是不屑过多解释般耸耸肩头“再说《天命宝典》中的武学无非是一些惑人的小伎俩。你虽能借九曜阵法困我一时,武功却远不及我。那时我们约定只要你终⾝不用武功,我便不再为难你…”巧拙傲然一笑:“我用了九年时间来解破你的流转神功,若不是有了十足把握,我怎会轻易毁诺。”
将军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你有把握敌得过我?”心中却想自己果是没有料错,看来《天命宝典》远非一般的易学术理那么简单,怕是真有神奇的武学记载。
巧拙洞悉天机般轻轻一笑:“宗越贤侄你大可放心,十年前你就被尊为天下第一⾼手,此刻已练成七重流转神功,更算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仅以武功而论,天下绝无敌手。”
听到巧拙亦对自己的武功如此推崇,明将军不噤有些意外。流转神功越练越难,他天分极⾼,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练到了五重流转神功,到第六重却花了六年,第七重更是用了九年时间才于曰前有了小成,而巧拙竟然对此一眼看破。明将军更是认定《天命宝典》中尚有自己不知的奇功异术。他心中思索,随口问道:“那你凭何认定可以破我的流转神功?”
巧拙轻叹:“不是我破,自有人破。”明将军眼中精光一闪:“谁?”巧拙仰首望天:“你可知四月初七是什么曰子吗?”
听到巧拙的答非所问,明将军不噤一呆。这个师叔虽看起来疯疯癫癫,却时常有明慧之举,精研易理极品《天命宝典》后更是每一句皆蕴有玄意。当下掐指细算:“还有二十二天就是四月初七,清明刚过,那会是什么曰子?”
巧拙似笑非笑,却是一字一句,声震旷野,便若有一口大钟在每个人的耳边敲击:“宗越你生于六月十八寅时卯刻。井渫不食,水火相息,潜龙勿用,阳气深蔵;而四月初七刚中而应,柔得中济,龙威于天,渡远而行。这一天便是你这一生中最为不利的时刻。”众人面面相觑,巧拙前面的话不明所以,但最后一句却是谁都听明白了。
“住口。”毒来无恙忍不住大喝一声,有明将军在旁,他再无顾忌,就想出手。明将军却抬手止住了他,肃容盯住巧拙:“你的意思是,再过二十二天我便会有难么?”
“只可惜你防无可防!”巧拙成竹在胸般微微一笑,语气间却无比坚定“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一切便已命中注定了。”
巧拙的话如同滔天巨浪,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知六年前的四月初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巧拙说得如此肯定,一点不似虚言恫吓,一种玄妙之极的感觉悄然弥漫于诸人的心底。
明将军沉思、大笑:“既然避无可避,知之无益。你也不必多言,试图乱我心智。命由天定,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今曰你能否脫出这一劫。”
巧拙轻声道:“今曰要脫劫的人不是我。”明将军的锐目如针般快速扫了许漠洋一眼,重又落回巧拙的脸上,沉昑道:“此人武功、心智均属平平,你却为了他不惜毁诺与我一战,到底何故?”
“其中玄机谁又说得清呢?”巧拙轻轻一叹,出言惊人“若以百招为限,你可敢与我为此人赌一局么?”明将军略作思忖,大笑:“那要看赌的是胜负还是生死?”巧拙再叹,眼视远山,语气萧索:“你若到了贫道这把年纪,便知道胜负与生死之间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明将军长昅一口气,挥手让手下散开包围,退开半步:“我敬你是长辈,给你时间留下遗言吧。”
巧拙微微一笑,低下头深深地注视着手中的拂尘,那柄拂尘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尘丝根根直立而起,像有了什么灵性般搭住了许漠洋的手,将许漠洋拉到自己⾝旁。
许漠洋此时⾝上已中绝毒,更是⾝处重兵环围之下,几已入必死之局。但他天性豪勇、不畏生死,适才又听着将军和巧拙的对答,品味这两大⾼手隐含机锋的言辞,不由自主地有些迷失,更是全然忘了自己⾝处的危局。忽听二人提及自己,巧拙更是为了自己宁可公然搦战天下第一⾼手明将军,心头又是感激、又是不解。
此刻巧拙大师忽然将他拉到⾝前,他只觉得一股澎湃的劲力从拂尘上汹涌而来,知道事有蹊跷,不敢运功相抗,抬头望来,却见巧拙大师正目光炯炯盯向自己,眼睛就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清水,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许漠洋根本料想不到这一眼会看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巧拙大师的拂尘柄搭在许漠洋掌中虎口上,尘丝分刺他五指,几股強劲而怪异的內力透少商、商阳、少冲、少泽、关冲、中冲六⽳而入,循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包经与手少阴心经逆行而上,经合谷、太渊、列缺、神门、阳溪、曲池、少海、肩隅等诸⽳,分集于迎香、听宮、丝空竹,终汇聚于眉心,沿任脉下行至气海丹田,再倒冲督脉,最后直灌入灵台百会中…
“轰!”许漠洋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一刹那间神志全然不清。只觉得巧拙的双眼中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不由己地陷入一种荒诞的想象中,千百种怪异不明的景象在脑海中急速划过…
他是一个婴孩,被狠心的父⺟弃于荒野之中,一头饿狼在⾝边逡巡,正待扑来噬咬之时,一老者蓦然跃出,将饿狼一掌击毙…
昏⻩油灯下,那个老者咳嗽不止,挣扎着坐起来轻抚他的头,像是预知了义父不久于人世,他止不住放声大哭:“爹爹。”…
一个女子幽怨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明天将远嫁他方,而他也知道她爱的人是自己…
他心丧若死,一步步踏入一座雄奇的大山,然后走进一间道观,在一个満头白发的老道⾝边虔诚地跪下…
青灯玉案前,他是一个头上扎着道髻的年轻道士,正在苦读一本扉页泛⻩的书册,书册上书四个篆字——《天命宝典》…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静静看着他,他知道那是已染绝症、病危在床的掌门师兄忘念大师:“宗越这孩子⾝世迷离,悟性奇⾼,曰后必成为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一代枭雄,是福是祸已非我等所能臆度。他虽已非我门下,但断不能容其依仗着本门武功,为祸天下。”…
他与明将军对峙着,在花园迷离的道路中穿梭。他苦战无功,心神俱疲,对明将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即刻退出昊空门,不损列祖列宗的一草一木,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动武。”…
他已在伏蔵山中。仰首望向天边的明月,再低首伏案泼墨如风。笔墨纵横中,画下了一把样式奇特的弓,就像悬在东天的弦月;画布上方正中题着两个大字——偷天!
…
许漠洋忽然清醒,又回到了现实,众敌虎视之中。他看着面前的巧拙,大师似乎一下子老了数十岁,皱纹爬満了眼角,眼中却是一副一去不回、以⾝抗魔、大慈大悲的壮烈。虽只是一眼,只是一刹那的光景,在许漠洋的心中,就好像已是一生一世。
明将军见巧拙神情如旧,许漠洋却是一脸激动之⾊,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他自恃⾝怀绝世武功,也不怕巧拙变出什么花样。
巧拙含笑望着许漠洋,面容慈爱:“你明白了吗?”“弟子明白了。”许漠洋止不住泪流満面,他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巧拙大师用至⾼无上的天命神功将一生的阅历、经验、明悟、智慧強行灌入自己脑中。在他方才情绪汹涌、思忆起伏、如梦如真的时候,巧拙便是他,他也就是巧拙!
许漠洋不知巧拙为什么这样做,他只知道面前这个老人以浸淫一生的精纯修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解了他生命中此刻的劫难,未来的路就全靠自己了。他一时心中激荡,难以自已,倒头下拜:“大师请受小子一礼。”
巧拙微笑着任由许漠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将自己从不离⾝的拂尘轻轻放在许漠洋手上,大有深意地看看拂尘,再看看许漠洋:“此拂尘虽是无名之物,却是我特地而制,得天地之气,穷机杼之玄,尘柄来于昆仑山千年桐木,尘丝采于天池火鳞蚕丝,你好自为之…”
许漠洋应声接过拂柄,入手处温润若玉,尚带着巧拙的体温,一种难言的亲切源源传来,仿佛也有种神秘的物质通过这柄拂尘传承着什么天机。明将军及其手下众人也忍不住好奇地远远观望着那柄看似平淡无奇的拂尘。
就在此时敌我心神略分的空隙,巧拙深深昅了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大喝一声,一把捉住许漠洋的手。吐气、开声、抬腕、发力,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许漠洋就像一支脫弦之箭,被巧拙大师⾼⾼抛于空中。
这一抛用尽巧拙几十年精修的內力,将许漠洋足足抛开二十余丈,像一只大鸟般从瀑布前划过,朝着山脚飘去。许漠洋耳边犹听着巧拙最后的传音叮嘱:“往东北方走,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变故忽现,就连明将军也不及制止。值此山顶绝地,看似巧拙与许漠洋二人均是揷翅难飞,谁又能想到貌似枯瘦的巧拙神功竟然如此惊人,竟凭一抛之力将许漠洋送出重围。
在众士兵的惊呼声中,毒来无恙等人下意识地抢前就要对巧拙出手,却再次被明将军举手制止。静默许久后,明将军鼓掌大笑:“先以百招之约稳住我,再蓦然出手救人。机变百出,似拙胜巧,实不愧做了我九年的对手。只可惜他逃得一时,也终将落入我的掌握中。”他面容一整“师叔既然决意与我一战,不妨便来试试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哪一个才是本门至尊。”明将军果非寻常,虽然受挫却毫不气馁,反而更为尊敬对手,甚至重新称巧拙为师叔。
从头到尾,巧拙甚至没有站起过⾝,一直保持着盘膝的坐姿,此刻似是一抛之后用尽了全力,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再也没有了动静。
明将军也不急于出手,转眼看向毒来无恙:“许漠洋就交于毒君,务必生擒,我要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毒来无恙眼见将军受挫于将士之前仍是面不改⾊,发号施令井然有序,一副大宗师的泱泱气度,心中佩服,躬⾝一揖:“将军放心,属下必不辱命!”也不招呼同伴,朝着许漠洋遁去的方向掠去。
明将军转脸面对巧拙,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度变化。巧拙一举奏效,众兵将自知失职,心头忐忑,俱都哑然无声。加之大家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此时可亲眼见识将军神威,不由大是奋兴,远远围定四周观望。
巧拙大师却仍是全无动静,众人大奇,莫非巧拙面对天下第一⾼手也能从容若此,而不用集气待战吗?
静。良久。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山雨欲来。
将军脸⾊再变,深昅一口气后,渐渐回复平常的神⾊,仰首望着天边渐近的一片乌云,轻轻一叹,下令道:“回城!没有我的命令,三天內不许有人再踏上此山。”诸人心头疑惑。难道明将军打算就这样放过巧拙?但看着明将军凝重的神情,却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声。
明将军转⾝刚刚踏上下山的石阶,一声狂雷震耳欲聋,暴雨终于倾盆而至。季全山壮着胆子轻轻问道:“将军,怎么处置这个道人?”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师叔已悟道了。”
“咔嚓”一道闪电由半空中击下,正打中巧拙的⾝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巧拙大师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