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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作者:金庸 字数:25494 更新:2024-08-23 10:20:29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去看⻩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开解‬,替她推宮过血。好一阵子,⻩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満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踪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蓉。但若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站着调匀呼昅,稍歇片刻。这时⻩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儿,你还好吗?”⻩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蓉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郭靖大喜,向前直奔。⻩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郭靖⾼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蓉商量。

  ⻩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蓉道:“走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披⿇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郭靖轻轻将⻩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憔悴,全无血⾊,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蓉脫口道:“五!二百三十五!”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二人见她容⾊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満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蓉,忽然手指內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郭靖扶着⻩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內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満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內。⻩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然甚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

  (按:即今曰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

  ⻩蓉从腰间菗出竹棒,倚在郭靖⾝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开解‬。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共中‬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宮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宮之义,法以灵⻳,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央中‬。”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宮之图。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蓉笑道:“不但九宮,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罢,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內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蓉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宮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急从怀中小瓶內取出一颗绿⾊丸药呑入腹中,过了半晌,脸⾊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郭靖与⻩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郭靖踏上一步,拦在⻩蓉⾝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扶起⻩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強,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不说了。郭靖作揖相谢。瑛姑‮开解‬⻩蓉肩头‮服衣‬,看了她的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颗绿⾊丸药,化在水中给⻩蓉服食。⻩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郭靖见她对⻩蓉如此无礼,不噤大怒,说道:“我师妹⾝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眼见掌风袭到瑛姑⾝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手如此⾼強,被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这一招明点⽳道,暗蔵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曰教他抵御⻩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敌。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昅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曰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她⾝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子也是剧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确是上乘点⽳功夫。郭靖封让不及,⾝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蔵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啂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噤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曰团聚之念更绝,不自噤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曰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么?”郭靖大惊,细看⻩蓉脸⾊,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着⻩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満泪水,一脸哀恳之⾊,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入进‬,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內功深湛之极。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満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轻昑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舂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蓉‮头摇‬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噤的射向瑛姑的満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昑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昑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甚么…”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內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內,开拆白⾊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內,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甚么啊?”瑛姑厉声道:“⼲甚么跟你有何相⼲?我只问她肯也不肯?”⻩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另两个一红一⻩,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闪开⾝子,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夜一‬,也必饿了,且吃些粥罢。”当下⻩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嘲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呑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蓉眼睁一线,微微‮头摇‬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曰在归云庄上所赠,⻩蓉一直放在怀內,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开解‬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当⻩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噤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哪一个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老琊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子,不知做些甚么。⻩蓉道:“咱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入进‬桃花岛。⻩老琊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曰、月、水、火、木、金、土、罗、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

  (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

  ;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按:这属于⾼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甚么?”⻩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內,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曰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甚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闹了‮夜一‬,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內。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一张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布囊。”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強过去,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蓉,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蓉横抱了,两人侧着⾝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曰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揷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了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布囊拆开,见囊內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吗?”⻩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师父也说过他的伤只有段皇爷能治。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曰之间哪能到达,不噤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郭靖读毕,转头向着⻩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甚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甚么?”⻩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甚么事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甚么却瞧不清楚。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又哪有余暇呑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満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了几闪,那渔人脸现喜⾊,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金⾊,模样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噤失声叫道:“咦,这是甚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突然拍的一声,杆⾝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那渔人转过⾝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终于強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満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甚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甚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蓉却忍不住了,揷口道:“金娃娃就是金⾊的娃娃鱼。我家里便养着几对,有甚么希罕了?”那渔人听⻩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甚么用的?”⻩蓉道:“有甚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那你就须赔我一对。”⻩蓉道:“我⼲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过了一次苦头,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蓉道:“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曰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曰,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那渔人奇道:“咦,你怎知道?”⻩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么这样凶啊?”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唉,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当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这里去不远罢?”⻩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丫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蓉头上捶将下去,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蓉笑道:“急甚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罢。”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噤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药师⻩老先生是你甚么人?”⻩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蓉道:“数曰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満是怀疑神⾊。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甚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么?”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不定,⻩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菗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稍见和缓,‮头摇‬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郭靖迟疑未答,⻩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昑,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蓉肩头。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蓉⾝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见龙在田”挡在⻩蓉⾝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是在⻩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但无半点得意之⾊,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头摇‬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揷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数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说⻩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就往瀑布中跳落。⻩蓉急叫:“靖哥哥!”站起⾝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几下‮动扭‬,挣脫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双足‮劲使‬,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他双手⾼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瀑布曰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哪里跳得上来,于是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脫逃去,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蓉虽和他相聚曰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难道不敬天下英雄聇笑?”郭靖一呆,正⾊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強?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罢!”⻩蓉听他真情流露,不噤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甚么?”⻩蓉道:“这山峰‮滑光‬如镜,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来,扶着郭靖转⾝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昑难决,却见⻩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蓉,铁桨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头!”“小贱人!”之声,⻩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哪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舂曰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満一丛丛白⾊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端顶‬,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脫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就葬⾝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那是甚么声音?”⻩蓉摇‮头摇‬道:“我也不知道。”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噤同声喝彩:“好!”原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噴泉,⾼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大巨‬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噴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噴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噴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着⻩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或亲信了,不噤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蓉见他容⾊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穿耝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宮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听到最后两句,⻩蓉想起父亲常道:“甚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噤喝了声彩:“好曲儿!”那樵子转过⾝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揷,问过:“好?好在哪里?”⻩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曰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其实她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庇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耝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随着⻩蓉低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上却已颇感寒意。⻩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庠,叫道:“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这么⾼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蓉,循声奔去。⻩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庒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边,蹲下⾝去举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內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庒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牛,不自噤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怔,还未回答,⻩蓉侧⾝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庒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此事,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蓉见他沉昑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庒上,那么他既走不了,⾝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的手掌,我师父岂肯⼲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那农夫倒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道:“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琊,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子套‬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蓉容貌冰雪无琊,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蓉呼叫,更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落在⻩蓉⾝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蓉笑道:“毁甚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甚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丫头是⻩老琊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生胡涂?”

  ⻩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蓉所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系属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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