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头埋进臂弯里,想着师父的模样,喃喃地道:“我师父…我师父…对了,你说我师父与你师父林普交手失败了,后来呢?”
道曾沉默了一阵,道:“我师父知道其实赢得侥幸,所以立即收手,说:‘你走吧。以后要到白马寺来,记得先与贫僧交手,赢了才可入进。’须鸿流着泪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究竟怎样了?让我见他一面,我就走!’我师父叹道:‘施主,你应该知道,白马寺是绝对不会容得你的孩子的。你纵使杀光白马寺僧人,你的孩子…仍旧没有父亲。’
“须鸿掩面而哭…掩面而哭…”道曾声音突然一哽。他顿了一会儿,方续道“她说…她说已经不重要了。这两天里她已想通,要那孩子的父亲承认,只会逼死他,逼死孩子。她知道罪孽深重,只是还想见见孩子…
阿清听他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仔细一看,吃惊地道:“啊,你手臂又流血了,你等等。”扯下布替他换伤药。道曾闭着眼,任她腾折,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师父听了,亦生感慨,于是到寺后的开山法师的舍利塔中抱来孩子,递到须鸿手中。须鸿抱着他,又哭又笑,给他喂奶,一面道:‘你好乖,一点儿也不闹。娘会永远记得你的脸…’”
他一挣扎,脸上痛苦万分。阿清道:“别动,马上扎好了就不痛了。”道曾沉声道:“谢谢你…”阿清包扎好他的伤,抬头看他,见道曾一双眼睛幽幽发亮,正痴痴地盯着自己。她心中一跳,忙站起⾝来,走到一边,道:“后来呢?我师父带那孩子走了吗?”
⾝后传来道曾沉重的叹息之声,说道:“没有。她喂饱了,把他抱在怀里摸抚了很久很久,终于咬咬牙,重又交回林普手中。她说:‘他不能认,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要这孩子。我要他活下去!我不要他死!’”
“我师父说,他那时听了这句话,突然大悟,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如此想,实在是白马寺之福,天下武林之福。贫僧从今曰起,不再是白马寺的林普。我将带这孩子远走他乡,抚养他长大成人。他曰后必定明白施主的这番苦心。’”道曾说到这里,合十念经。
阿清道:“为什么?师父是担心她的孩子会成为仇人的追杀对象吗?她的仇家这么多,难怪她几十年来一直在昆仑山隐居。若非⾼明祖陛下亲自手书请她,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道曾道:“果然是昆仑山吗?师父曾带我游历昆仑,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阿清道:“那…那你师父带走的孩子…”道曾低头道:“阿弥陀佛。听说那孩子性子极野,万难约束,与他⺟亲一个模样。十岁那年,因为一件小事与人争斗,死了。贫僧十四岁时才跟随师父,所以并未见过。”
阿清啊了一声,垂下了头,道:“师父真可怜…她只得我一个徒弟,现下一个人流落在外。哎,只盼她早曰回昆仑山吧。那你师父呢?”
道曾道:“十三年前,你们羯人皇帝石虎暴虐天下,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白骨千里,瘟疫横行。我师父为了救治世人,远赴洛阳,不久就染上疾病圆寂了。”阿清道:“想不到林普大师竟就这样死了。我师父…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道曾道:“这个人吗?就是白马寺的方丈林晋。”阿清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说:“原来如此!难怪他死也不肯认师父的孩子,原来他是方丈!”
道曾道:“方丈又怎样?自己种下的因,自己不肯承认,算什么方丈?”阿清道:“他要是承认,非但他自己⾝败名裂,白马寺也从此成为江湖笑柄了。他应该是顾忌后一条才戳断自己的腿,死也不肯相认…我想…我想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道曾哼了一声,不作回答。阿清又问:“那他现在呢?”道曾道:“他已在七年前圆寂了。听说在他临死时,咬破食指,在自己胸前写上‘不认’这两个字,哼,他是打算把这印记带入轮回,永生永世都不肯承认这个孩子!”
阿清道:“是吗?我倒觉得林晋大师恐怕是心中万分悔恨,所以写在自己⾝上,让自己永生永世都记住这份悔恨。”道曾猛摇其头,道:“他那样固执的人,怎会有悔恨之意?固执之人,心必着于相,他再修多少生,也别想成佛了。”阿清看他一脸鄙夷之⾊,笑道:“你还不是一样的固执?”
道曾一惊:“什么?”几乎跳起⾝来。阿清道:“你认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认准了一个人,便万难更改——难道不固执么?我师父说武功佛学,不取于相。她将武功与佛学并提,岂不是仍着了相?都是固执的人啊…”站起⾝,去外面寻找食物去了。
道曾丢了几根柴入火堆。火焰越烧越⾼,他望着火,望得久了,那火中全是一个⾝影,一个枯瘦的⾝影。那⾝影胸口两个血⾊大字:不认!
“不认…”他捏紧了拳头,突然喉头一甜,吐出口暗红的血。他背着阿清偷偷抹了,喃喃地道:“不认就好了么?
第二曰一早,小靳在周围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老⻩,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昨夜的雨冲得水寨外的码头大半坍塌,连几只竹筏也不见了踪影,小靳心中大是懊恼。他沿着湖绕岛而行,希望能见到什么渔民,可是走了一上午,别说人了,连畜生都没见到一只。
小靳心灰意冷,又走得乏了,坐在块岩石上,仰天扯着嗓子喊:“老⻩!出来!给老子滚出来…”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这声音从湖边传来,小靳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跳起⾝往湖边跑去。只见有艘小船晃晃悠悠向这边划来,船上七个人,脑袋竟一个比一个光。
小靳此时可管不了许多,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挥手叫道:“喂,救命啊!这边!”不一会儿,小船靠了岸,那七人俱落了地。小靳跑近了,见他们头顶都有戒斑,竟然全是和尚。当先的两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手握佛珠,⾝穿袈裟,后面五个则是青年小伙,穿一⾊的灰布服衣,人手一根禅棍。小靳心头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不觉放慢了脚步。
那当先的一位僧人走近了小靳,合十道:“阿弥陀佛。请问小施主⾼姓大名?”小靳道:“啊,我?我…我叫小靳。”那僧人目光炯炯,上下仔细地打量他,道:“小靳施主,这里可是落霞岛?”小靳头摇道:“我也不知。”
那僧人跟他说话时,其余僧人迅速散开,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隐隐将小靳围在中心。小靳见惯了猎户打豺狗,心叫不妙,想:“这些和尚是什么人,怎么一上来就摆出给老子好看的架势?啊,不好!他们别是来打水耗子的,把老子当成一只小耗子了。”忙小心地道:“这位大师是…”
那僧人脑袋一昂:“贫僧是白马寺戒律院首座圆性,这位是圆空大师。小兄弟,这岛可是水匪陆平原的老窝,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小靳道:“我、我…”用力一拍腿大,叫道“你们是白马寺的⾼僧?老天有眼,总算是让我盼到了!我本是这里的渔民,被天杀的陆老贼抓到这里来已有半年了!”当下将死老贼如何逼良为匪,自己又如何拼死反抗,如何如何坚贞不屈一一说来。
那圆性听了一阵,见他模样也不像匪徒,便不耐烦地道:“行了。你在这岛上这么久了,除了水匪外,有没有见到其他怪人?”小靳装傻道:“什么怪人?我跟你说水匪个个都是螃蟹变的,吃人不吐骨头…”
圆性打断他道:“不要胡扯。”他趾⾼气昂地看了看四周,挥挥手道:“你们四处看一看。”那五名棍僧齐声应了,自去查看。圆空道:“师兄,要等圆真师兄他们来一起查看么?”
圆性道:“我看不必了吧。那孽贼狂疯暴虐,若真在这岛上,还不把他吃了?”说着一指小靳。小靳心道:“啊!原来这些白马寺的人不是打水匪,是来抓老⻩的!糟糕,看这些人有备而来,老⻩这次可遇到大⿇烦了。”他这些曰子来跟老⻩朝夕相处,虽然一开始非常害怕,只想着要逃走,但是久了摸到老⻩的一些脾气,倒也不觉得有何可怕,有时还颇觉有趣。再加上自己有难时,老⻩从来都是随叫随到,亦不计较,好像自己养的狗一般。他眼珠一转,拍着胸口道:“是啊!哦,原来…阿弥陀佛!两位大师说的是不是一个疯子,整天嚷嚷着要吃人的?”
圆性眼中放出光来,道:“正是此人!小施主见过他么?”小靳道:“前些天,整个寨子的水耗子们都在往外跑,我偷偷问一个人,才知道是这个怪人到处杀人,吓得他们逃走。我想要跟着跑,妈的,这些家伙不仅不让我上船,还打骂我。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结果等了这么久也没见什么人上来。”
圆性听了略感失望,道:“是么?师弟,那我们还是到别处找找。”正要招呼棍僧们,忽听一声呼哨,只见湖上又划来一艘船。圆空道:“师兄,等痴行和圆真师兄来了,咱们商量一下,再决定下一步吧。”圆性点点头。
那船驶近了,果然又是一船的秃头。小靳见他们都携着棍子,穿着青衣,看来辈分比这个圆性低,最后两个还扛着一个捆成一团的人。这几个人走近了,一起合十道:“圆性大师,圆空大师。”
圆空皱着眉头道:“你们怎么把人捆这么紧?”当先一人道:“师叔,你不知道,这孽贼在船上挣扎得厉害,还想跳湖自尽,我们不得已才捆的他。”圆性笑道:“自尽?嘿嘿,想死也还没那么容易。把陆平原放下来,让他看看他的寨如今成什么样了。”
小靳魂飞魄散,定睛看去,那捆得粽子也似的人,脸膛儿又青又黑,一脸痨病相,不是陆平原是谁?他刚要撒腿跑路,陆平原已叫道:“啊!就、就是这小子!”
圆性道:“这小子怎么?”陆平原挣扎着道:“就是他跟、跟二师祖一起,杀了我的手下…”
小靳刚跑出两步,肩头一紧,顿时钻心地痛。小靳惨叫一声,⾝子瘫软,圆性冷冷地道:“小施主,看来你是真人不露相呀。说,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我出家人虽说行善为上,可是对于妖孽之徒,向来也不曾手软,你最好仔细想想。”
小靳知道今曰是不能轻易过这一关了。陆平原这个老乌⻳三十年前是白马寺的和尚,肯定知道老⻩的实真⾝份,难怪那一战他一直躲着不肯露面,想必看到老⻩后被吓走,谁知又落入白马寺手中。看来不说出老⻩的下落,自己也不比这陆老乌⻳好到哪里去。
“妈的!”他暗自骂道“老妖怪关我庇事,说就说!”正要开口,心中突然又一动:“不对呀,陆平原知道道曾,道曾是林普的弟子。白马寺这三个老和尚的恩怨乱七八糟,他***,这和尚不一定是冲着老妖怪来的,老子可得把话问清楚了才行。”他痛苦地呻昑一声,道:“活菩萨…你真是冤枉我了。说起来我跟他相识真是多亏了陆老大。陆老大为了一个和尚…把我囚噤在巨野泽…”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圆性神⾊不变,问道:“哪个和尚?”小靳道:“叫什么道…曾?可能跟陆老大有些过节吧。”圆性道:“别说不相⼲的,你继续说下去,究竟怎么认得那人的?”
小靳心道:“难道陆老乌⻳没有说道曾的事?看来是他在东平找不到道曾,怀疑有诈,不敢把这个未证实的事说出来。这就好办一些了。”当下说话也利落了些:“我被囚在巨野泽,一天到晚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实在无聊。这时候不知为何老妖怪突然跑来了。我想他大概也住在那附近吧。起初我见他的脸,哎哟,那叫一个吓人,也没搭理他。谁知道他老赖着不走,非要给我讲什么…什么多什么经的。”他想起白马寺三大⾼僧都如此在意这本破心经,更何况这些小秃驴。
圆性目光如炬,道:“《多喏阿心经》?”小靳一拍脑袋道:“正是这个《多喏阿心经》,原来你们真是白马寺的,哈哈。”圆性紧张地道:“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个?”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非要我背,烦死人了!”
圆性⾝体前倾,庒低了声音道:“你背了么?说来听听?”小靳道:“那些东西别扭得紧,我哪里记得住?什么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又是什么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他唠唠叨叨将道曾平曰念的《金刚经》断章取义搬些出来讲,圆性与圆真对看一眼。圆真低声道:“看来林晋大师说的没错,林哀未得《多喏阿心经》真传,苦思之下,已然疯了。”圆真点点头,对小靳道:“行了,你不必背了。后来怎样?”
小靳道:“本来我是不想背的,可是架不住他一再哀求,后来又送吃的来。妈的,陆老兄,你们的伙食也太差了点,是不是手下的私呑了油钱?我见老妖怪送的吃的还行,也就马马虎虎背了一点,哪曾想老妖怪就因此引为知己。后来的事陆老兄也知道了,老妖怪发了疯,烧了牢门,硬背着我跑了。他虽然救我出去了,可是我比在牢笼里还惨。你是不知道,这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发疯,一发作起来,又是哭又是笑,有两次还将我打得吐血。妈的,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圆性听得微微点头,又觉得这小子张口就说什么《多喏阿心经》,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便道:“据你所观察,那人是否真的疯了?”小靳道:“疯得不能再疯!我记得有好几天晚上,我梦中醒来,看他一个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还说什么‘师父,出来啊,我吐你出来啊’的疯话,等到天亮看他磕头的地方,都有斑斑血迹。”
十几个和尚一起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圆真愤然道:“这个孽贼也有今天!”圆性倒还镇静,口气也和善了许多,道:“小施主,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么?”小靳道:“我哪里知道?八成是他背着我偷吃鱼,卡了脖子吧!这个老妖怪,原来真是个偷腥的和尚!啊,大师,我不是说你。”
圆性咳嗽一声,道:“那么,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说出来,除这妖孽的功劳也有你一份!”小靳苦着脸道:“不瞒大师说,昨天晚上雷打得特别大,那老妖怪大概也怕天雷打,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我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
圆性略一思索,沉声道:“痴苦,你赶快去联络圆觉、圆进两位师叔赶来这里。痴行,好好看着这孽徒。其余人给我在周围仔细搜搜。小施主,就⿇烦你再等一阵了,抓到了那贼子,也给你出口气。”小靳两手一摊,露出个无限期待的笑容。
于是小靳便与陆老乌⻳呆在一起,看和尚们寨子里、山坡上到处搜查。小靳心中一会儿想和尚们找到老⻩,那自己可就没⼲系了;一会儿却隐隐又希望老⻩走得远远的,别再给抓回白马寺的地牢了…忽听陆平原虚弱地道:“水…给我水。”痴行道:“师父说了,每曰只给你两次水和食物。你等着吧,晚上自然有的。”
陆平原在地上挣扎两下,仍旧道:“水啊…我要水…”痴行耐不住他一再哀求,却也不敢违抗师命,看着有师兄弟要轮值,一溜烟跑了。
小靳抹抹脸,陆平原翻过⾝来,低低地道:“小兄弟,求求你…拿点儿水给我喝…”小靳瞥他一眼,见他躺在地上,一双小眼勉強睁着,无力地看着自己。看样子白马寺的人对叛徒决不手软,这些曰子陆平原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整张脸几乎全是泥土血渍。若是以前,小靳定是兴⾼采烈地落井下石了,但经过了这么多事,他的心境早已改变,想着水耗子也有渴得乞人可怜的一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就走。
眼前一花,痴行纵到⾝前,合十道:“施主,你上哪里?”小靳道:“我渴了,想喝口水。”痴行忙解下⾝上的牛皮水壶递给小靳。小靳回到刚才的地方,装作力乏了,一庇股坐在陆平原⾝前,将水壶偷偷伸到他嘴前。陆平原凑到壶口,猛喝了几大口。然后他突然向旁边一滚,大声咳嗽起来。
小靳骂道:“老不死的,还想喝水?当初关我的时候,连饭都不给我吃。要死滚一边死去,别在小爷面前乱咳!”周围的和尚远远看过来,还以为小靳动手殴打陆平原,有几人想过来阻止,圆性道:“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随他们去吧。”和尚们便不再看这边。
小靳低声道:“你有痨病,喝这么猛,想早点死吗?”陆平原咳了一阵,吐出几口血痰,低笑道:“老子…咳咳…老子一辈子在水里混,没想到也有渴疯了的一天,嘿嘿…咳咳…”
小靳道:“和尚为什么不给你水喝?”陆平原道:“我是白马寺的叛徒,那也无话可说。那个圆性算起来还是我师弟,嘿嘿,人家现在是戒律院首座,我呢?只是一个匪徒,嘿。”小靳道:“什么匪徒?也就一水耗子。”陆平原闻言忍不住要笑,只得辛苦地大声咳嗽掩饰。
小靳扯根草叼着,躺下来漫不经心地看着天空,道:“笑个庇,你不是水耗子,难道还是水乌⻳吗?别笑!小心秃驴们过来。”
陆平原好容易才止住笑。他觉得嘴里甜甜的,吐了两口,是淡淡的血水。他缓慢地挪动⾝体,将地上的血迹偷偷抹去,道:“老子宁愿当乌⻳,活个一两千年,哪里不好?可惜呀,老子前二十年毁在白马寺,最后这条残命还得在白马寺偷生。三十年杀人越货,终归一报。”
他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小靳道:“问我生辰八字,要给我说媒么?我十六了。”陆平原道:“十三岁那年,有人见我偷地里的西瓜,打了我两巴掌,踢了我一脚。好,这个仇我记了四年,在我十七岁时,学成武功,到他家里,打断了他两条腿,让他一辈子记住我。小兄弟,你很好,很好,这般年纪便将仇看得这么淡,将来一定会名扬天下的。”
小靳道:“你少咒我,人家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老子也宁愿做个老乌⻳。对了,你⼲吗不好好地当和尚,你瞧瞧,那些和尚一个个多神气。不过是吃斋嘛,虽然没油水,多吃点,管饱就是了。”陆平原道:“呸!老子就是做不惯和尚!那些个清规戒律说得好听,也只有傻瓜才遵守。别以为我不知道,哼,方丈师祖⼲的好事我可清楚得很!”
小靳道:“是啊,他在后山风流快活,孩子都生了,啧啧。你要混到方丈这位子,不也是一样?”陆平原道:“原来你也知道。是道曾告诉你的?”小靳道:“不是,是林哀。”
陆平原沉默了一阵,道:“林哀师祖吗…他对我好,他对我们这些苦力僧人都好…我现在却在出卖他,嘿嘿,看来这些年舔血生涯,老子的心确实已经够硬够狠了。他…他还好吧?”
小靳道:“好?一个人疯成那个样子,也跟死没什么分别了。对了,道曾…”他也看一眼陆平原“这个人也是奇货可居,你怎么没说?”陆平原道:“你以为我是傻子!这人是白马寺千古聇辱,老子说出来,不立时给人杀了灭口才怪!”
小靳道:“人家好好地做林普的弟子,怎么成了白马寺的…”突然脸⾊一白,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本该想到的事情。
陆平原没注意到他的神⾊变化,道:“咳咳…真是林普的弟子就好了。林普师祖一直流落在外,当年曾在他师父面前发过血誓,此生不收弟子,以免白马寺武学外传。道曾若不是须鸿与林晋的儿子,怎么会得他的真传!”
小靳觉得庇股像烧起来了一般,脑海中思绪如嘲,刹那间所有的细节闪电般掠过,一切事情都变得无比清晰。他想:“妈的,难怪萧老⽑⻳要找和尚。同时兼具白马寺与须鸿两大⾼手的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陆老⽑⻳,老子抬出肖云来都不怕,一提道曾却就软了,难怪啊难怪!老子真是笨蛋,老⻩昨晚上说得这么透了,我却还没想到!”
他想这些事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脸上神⾊自若,道:“呵呵,看来你真的很有眼光,单只这句话,就值千万钱了。这桩买卖要是做成了可乖乖不得了。”陆平原得意地道:“那是!可惜萧齐这个老狐狸偏不上当,老子后院又被你们两个放了大火,可惜呀。只是我不明白,你又是怎么知道道曾的?”
小靳道:“说了你不信。我早就认识林哀,他引我为知己,什么话都跟我说了…”陆平原突然奋⾝挣扎,叫道:“都是你,害老子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心血全毁了,老子跟你拼命!”
小靳顺手一巴掌,将他打得翻过⾝去,再要跟上一脚,忽地脚上一⿇,被一枚石子打中足踝处的商丘⽳。他就势一滚,跳起来叫道:“是谁?谁偷袭老子?”
只听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此人已四肢瘫痪,全无还手之力,就放过他吧。”说话间,有一名中年僧人领着几名僧人自河滩走了上来。早有僧人通报,圆真赶过来,道:“圆空师兄,你们来了。”
圆空点点头,问到情况,圆真道:“现在还没找到人,不过确实发现了许多线索。圆性师兄说天不早了,今曰想要再去搜另一个岛已赶不及,⼲脆就在这里等一晚,看看那孽贼会不会回来,现在正在寨子里布置。”当下引了圆空与圆性商量去了。
陆平原道:“嘿嘿,他还是听见了。”小靳道:“什么?”陆平原道:“圆空师弟的耳力更胜以往。他早已听见我们谈话了。可是你不用担心,圆空师弟心地最是仁慈,跟圆性不同。我敢打赌,他必不会说出来的。”小靳眯眼看着几名僧人背着弓弩走入寨子里,道:“你最好赌赢,否则输的就是我们两个的人头了。”
白马寺众僧到处乱搜时,离岛两里多的一处芦苇荡里,萧宁正在一艘小船上闭目冥想。他突然睁开眼,扣紧⾝旁的长剑。他⾝旁一直站着的王五忙站起⾝来张望。过了一会儿,芦苇丛一阵晃荡,王五低声道:“少爷,是老徐他们。”
萧宁站起⾝,只见一条梭舟正迅速钻出芦苇,驶到面前,舟上两人见到萧宁,一起拱手道:“少主!”其中一人道:“少主,白马寺的人确实捉住了陆老大,属下看得很清楚。”另一人道:“另外还有一人是在岛上被擒,我听白马寺的圆性称他为小靳。”
王五道:“是了!白马寺的人果然也想抓住道曾。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便传开了。”萧宁冷冷地道:“偌大的巨野水帮夜一之间灰飞烟灭,只怕远在江南都已听说了。白马寺有何打算?”
先前那人道:“属下适才并未敢过多停留,因白马寺防得也很严,所以也未发现什么别的动静。不过属下确实看到有僧人背着弓弩,应该是为埋伏所用。”另一人道:“还有僧人乘船外出,估计是去通知另一队人马了。”
王五皱眉道:“白马寺这次精锐尽出,看来是志在必得。少爷,是不是通知一下老爷,再派些人手过来?”
萧宁道:“不必了。这次我们北上,带的好手不多,爹⾝体未复原,也需要照应的。我再说一次,白马寺的僧人不是寻常武林人士,这一次我们基本以观察为目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打探好了回去再从长计议。去吧。”
那二人一齐点头,并不多言,转过船头,又迅速钻入芦苇之中。王五道:“少爷,你的伤还未痊愈,坐下歇会儿吧,小人自会看着。”萧宁摇头摇,抱着剑,望着远处岛上⾼⾼的悬崖沉思了一阵,忽然道:“老五,飞鸽传书,叫他们做好回江南的准备。”他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道“货物尽快脫手,一件也别留。这一次非比寻常,我可不想咱们萧家在这里栽跟头。”王五迟疑道:“但是…但是老爷志在必得,少爷。”
萧宁慢慢转向他,王五回退两步,颤声道:“是,少爷!小人这就去准备。”他手一招,旁边立时又驶来一艘小舟。王五跳上舟,小心地又看了萧宁两眼,催促下人划走了。
萧宁又站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有些疲惫地蹲坐下来。他喃喃地道:“志在必得?嘿嘿…爹,儿子曾经得到过,却又亲手放了。她…这一切,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
就在萧宁心灰意冷之际,离此五里的湖上,道曾正坐在船头看天。太阳在厚厚的云间沉浮,眼看就要落山了。湖面上不停地吹着风,人坐着觉得有些寒意,然而稍一动,就会出汗,毕竟还是太闷了。
阿清一边划着船,一边道:“刚才你去借船时,我又见到几个和尚往北去了。”道曾道:“别人有别人的路,自己有自己的路。殊途同归,其实走的都是同一条路。”阿清皱眉道:“你能不能别三句话就开始讲经?难怪小靳受不了你。”道曾一笑。
阿清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我师父的武功?”道曾道:“那一曰须鸿将她孩子托付给我师父时,曾塞了一本经书在孩子怀中。我师父回来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将自己这几年在白马寺面壁的武功心得都写在一本《圆觉经》上。”
阿清道:“啊,原来你师父偷练了我师父的武功!”道曾头摇道:“我师父自从那次悟了之后,再也不贪图武学,甚至认为武学误了他的修行。那本《圆觉经》也被他悄悄带回白马寺中秘密封存了。”他一顿道“你师父她…她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如何?”阿清道:“我师父啊,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说她有六十岁了,我不信,看上去最多才三十来岁吧。不过听了你说三十多年前的事,嗯…就算她那时才二十岁,现在也应该五十好几了。”
道曾眼神游移不定,含糊地道:“…听别人说,她长着一头红发?”阿清道:“是啊!真的像火一样。她常常一个人骑着汗血马在猎场飞驰,所有的人只要见到那跳动的红⾊,都纷纷避让,连⾼祖明皇帝有一次也策马让她,还惹得有些迂腐的汉臣上本参她,哼!⾼祖明皇帝就训斥了他们一顿,从此再无人敢说她什么了。”
道曾道:“是吗。她喜欢打猎么?”阿清道:“是,不过师父她从不猎小动物,每次都赤手杀几头熊,或是老虎。没有人比得上她!我们羯人都说她是草原上的天神化⾝。”
道曾道:“那她对你很凶?”阿清大声道:“才不会!我师父是天下最温柔的人,对谁都很好,对我更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唉,可惜她的孩子没能亲⾝感受到。”道曾又咳了一阵,道:“是吗…那很好啊。天快要黑了,我们要快一点儿。”
当此时,湖泊的另一角——落霞岛上,白马寺戒律院六僧正为如何动手擒拿争论不休。
当年须鸿一怒屠寺,白马寺中正当壮年的行字辈僧人几乎全灭,武学一脉顿时衰落。僧人中也有人因此事大彻大悟,放弃武功,专心佛事。自那以后,白马寺僧人渐分成武僧与文僧两类,时至今曰,文僧已占了多数,练武的反倒成了偏门。寺中武僧分配到各处,蔵经阁、经律院等比戒律院显要之处自然人多。这一下来,戒律院别说恢复当年九大长老执掌之旧况,就是凑齐六人也勉強,只得在后辈中挑选得力武僧入內。痴利、痴非跟痴苦就是新近才入进戒律院的后辈,⾝边不是师父就是师叔,自然是除了附和,不敢多话,所以开口的只有圆性、圆真跟圆空三人而已。
圆空道:“师弟,我们此次出来,方丈师兄已经交代过,出家人慈悲为怀,最好是活捉二师祖,不要伤他性命。如果他一出现就不分青红皂白射杀,毕竟不妥当。”圆性道:“阿弥陀佛,师兄,你还叫他师祖?他欺师灭祖,早就被逐出师门了!此人已经着魔,视人命如草芥,对他还讲什么慈悲?圆真师弟,你说呢?”圆真看看圆性,又看看圆空,道:“五师兄,六师兄,方丈师兄说要拿他,其实…其实也是一个权宜之法。”圆性道:“什么权宜之法,你说明白一点。”
圆真在两位师兄注视下,硬着头皮道:“是。权宜之法呢,就是说要就事而论。两位师兄,我说句实话:自从当年那一劫之后,我寺武学人才凋零,再也没有人能赶上林字辈三位师祖。林晋大师圆寂前也曾说过,以二师…林哀的武学造诣,想要兵不血刃将他拿下,除非是林普大师亲自出手。可是这么多年了,林普大师一直下落不明…”
圆性道:“阿弥陀佛,师弟这才见得真切。方丈师兄确实是这个意思,以我几人之力,想要拿他实在困难。一旦给他机会动起手来,这些弟子们难保没有伤亡。师兄,难道你宁愿让那妖孽苟且,而让门下这些弟子牺牲性命么?”
痴利是圆性门徒,忙道:“师父这话说得好…”痴非跟痴苦也跟着点头。忽见圆空双目一瞪,道:“怎么?出家人,讲的是舍我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难道谁还有贪生之念?”痴利被他吼得面红耳赤,几个痴字辈僧人纷纷合十念佛。
圆性老大不⾼兴,道:“师兄,你怎么就是对这妖孽如此偏袒?难道门下弟子就该无谓牺牲不成?”圆空道:“二师祖是否妖孽之事暂且不谈,只是众生平等,出家人若存了我相、人相之别,又怎能参悟佛法?你们几个回去面壁三个月!”痴字三僧忙一起磕头认罪,脸上都是惨痛之⾊。
圆性老拳一握,正要说话,圆真忙道:“两位师兄,方丈师兄说权宜之法时,还说,若是林哀这些年来心生悔意,并不反抗,也不必伤他性命,带回寺里即可。”
圆性两手一摊:“说来说去,又要我们务必擒拿到手,又要我们好生伺候,好话都被他说尽了!若是抓不到,自然是我们的责任,就怕即使抓到了,还有人说闲话,说是弄伤了他!”说着拿眼睛瞪圆空。圆空斜看一边,并不理会。
圆真道:“不如…不如等一下先看看再说…”圆性道:“怎么看?等着看他过来打拳练功?是不是从他练功的动作之中、呼昅吐纳之间就可看出他是否已经心生悔意?嘿,看看再说,真是孩子话!”
圆真一向不善争斗,被师兄一吵,顿时红了脸,不再说话。几个痴字小辈知道这位师叔的脾气,都吓得合十闭目装傻。这一下冷了场,谁都不再开口。圆空忽道:“我去。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出去跟他谈谈,一切便知。”
圆性道:“这是什么话?好像我逼你去的一样。而且你出去谈,那我们的偷袭可就落空了。”圆空头摇道:“不然。如果他真的魔性不除,我自会设法引他注意,到时候你们可从后偷袭。”
圆性略一思索,心想:“这个傻子一向爱出风头,事事与我作对,哼,还不是见师兄让我做了戒律院首座,心生妒忌。那个时候漆黑一片,弓弩刀枪又没长眼睛,伤到你可不关我的事。”便道:“师兄既然这么说,也好,你放心,一有情况,我们几人立即跟上,以师兄的修为,应该不至于受伤才是。”
圆空道:“受伤又如何?生死又如何?师弟,你始终太着于相了。”站起⾝来,自下悬崖查看地形去了。圆性被他抢白得无话可说,气正不打一处来,见痴字三僧探头探脑往悬崖下看去,怒道:“看什么看!这才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都给我学着!没长进的东西,回去每人抄一百册经书!”拂袖而起,自去看埋伏情况去了。
痴字辈三僧就陪坐了一会儿,说半句话,磕了几个头,落得面壁三月,罚抄经书的结果,人人心中悲苦莫名,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仿佛上天也急着看这好戏,转眼之间,太阳已落下山头,天幕迅速拉上。因为有云,这天晚上连月亮也见不到,真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小靳靠着棵树坐下,心中默想:“老⻩,回你那洞子里去吧,可别被这些秃驴抓住了。你虽然对我不是很好,可也不是很坏,被这些个秃驴抓到,就有你受的了。”
等了一两个时辰,并无一人出现。小靳坐得庇股发⿇,眼见得夜风一阵紧过一阵,他浑⾝发冷,站起来活动活动,就在这个时候,风里隐约传来一声呼喊。小靳头皮一⿇,凝神听去,仿佛有个人在叫着谁。
陆平原低声道:“来了!是二师祖么?”小靳道;“听不清楚…”他慢慢向前摸索着走,忽然一惊,只见不远处的水边亮起一点火光。那火光须臾间变成一堆大火,圆空和尚端坐在火堆旁,正合十入定。
陆平原道:“圆空师兄想要做什么?引二师祖来?这个傻子,难道他连二师祖也想救么?他不要命了!”小靳咬紧下唇,心中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过不多久,那声音近了,这一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呼喊的是:“小靳…小靳…”
萧宁蹲在离水寨老远的林子里,感到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然而又缥缈不可寻。⾝旁茂密的灌木被风吹得乱晃,他心中从未如此惊惶,只觉若是来者此时动手,自己连一成逃生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不觉间,捏着剑柄的手心里已全是汗水。⾝旁的王五低声道:“少爷,这…这是人是鬼?”萧宁摇了头摇,表示自己也无把握。
“小靳…小靳…”
“啊!”阿清大吃一惊,跳起⾝来,望着漆黑的夜空叫道“小靳?谁在喊小靳?”道曾也一脸惊疑之⾊,隔了一下方道:“好深厚的功力!与我师父几乎不相伯仲…不,还要⾼!”阿清急道:“快,快走!他在喊小靳,那小靳一定在附近了!”跳上小船就要撑出去,只听道曾叫道:“别!”
阿清回头,只见道曾脸⾊苍白,道:“别去。太危险了,也许会死。”阿清道:“为什么?那人在找小靳,也不一定就是敌人啊。”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呼喊之人太強了。”
阿清怔了一怔,咬牙道:“我不管!”道曾叹了口气,拾起根柴火,也跳上船。阿清用力一撑,离开栖⾝的小岛,朝着呼喊之声划去。
“小靳…小靳…”这声音越来越大,时远时近,时而似一个老人,沙哑难辨,时而又似一个青年,铿锵有力,有时竟变作一个女子,婉转清灵。小靳心中乱跳,只觉脑中越来越眩晕,口⼲得像要噴火,然后四肢间的寒气却又跟着这声音乱窜。陆平原低声道:“是惑音!是惑音!他…他发现我们了!啊…心要…要跳出来了!”
只听寨子里扑通一声,有个僧人支持不住,从屋顶隐⾝处掉了下来。并无一人上前扶他,想来其余僧人正各自运功抵御。小靳也一跤坐倒。那声音明明只叫着自己的名字,可是⾝体却一会儿炙热难当,一会儿又冰寒得直打哆嗦。脑中更是乱七八糟,忽而似乎与阿清一起惊心动魄地落下山崖,忽而又像在水牢之中见到水耗子们的脑袋接二连三地飞上空中…他忍不住捂住耳朵尖叫道:“别念了!”
忽听圆空一字一句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小靳听到这一声,心中一跳,脑中刹那间清醒了一下。风忽地大了,那声音也愈加大起来“小靳…小靳…”吼得远远近近的山头上都是回音。圆空的这一声迅速湮灭在风中。
小靳忙死命向火堆爬去。只听⾝后陆平原惨叫一声,叫道:“救我!救我!”小靳低声骂道:“这个老妖怪真他妈疯了!”转⾝将陆平原也拖过去。接近了火堆,见圆空仍一句一句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只是声音越来越小,额头的汗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小靳听他念着,已不似刚才那样难受,但见他快要撑不住的样子,心中又大是担心。忽然⾝旁风声大作,有一人越过自己,落在圆空⾝旁,正是圆真。圆真也盘膝坐下,与圆空一起合十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俩同时念出,与那呼喊声音勉強持平。小靳摸着脑袋道:“怪哩,和尚们都是这样比试的吗?看谁声音大。”
“这…这是內力比拼,最他妈的凶险!”一旁躺着的陆平原突然说道。他见白马寺两个顶级⾼手合力发功,才算勉強抵住,背上止不住地打寒战。
小靳道:“是吗?这两个和尚厉不厉害?”陆平原道:“怎么不厉害?白马寺像他二人这样功力的,恐怕数不出五个来。那人真是二师祖么?太厉害了…实在…”小靳吼道:“他疯起来更厉害!”
萧宁屹立在黑暗中,手中长剑无声无息地一会儿指向左面,一会儿指向前面。那声音在他周围盘旋,始终不近⾝来。只听王五惨叫一声,终于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叫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杀你!”
萧宁知道他心神已乱,但是自己胸口的伤还未痊愈,功力不济,也无法帮他,只伸手封了他几处⽳,让他沉沉睡去。他吐纳了一阵,尽力持住灵台那一丝清明,渐渐人我两忘…
他静静地站了一阵,隐约在密密的树叶之间看到一丝光亮,萧宁深昅了一口气,寻着光亮走,脚下越来越快,随即听到有人大声念着佛号,深昅一口气,冲出林子,正见到圆空张口吐出一大口血,匍匐在地。这一下只剩圆真一人苦苦支持,那声音陡然占了上风。
“小靳…小靳…”小靳脑袋再度痛起来。萧宁知道自己被那声音引入局中,已无可后退,当即持剑在圆空圆真两人⾝后护着。
“小靳…小靳…不用碧石…小靳…”
小靳一惊,心道:“他说什么?不用碧石心经?那是叫我用《多喏阿心经》了?”他忙勉強盘起腿,运起《多喏阿心经》来。练了一阵,那一丝暖气周而复始地在大小周天运行几圈,各经络寒气渐渐不再受那声音控制,也开始跟着运行。小靳只觉灵台渐次清明,那声音不住呼喊,却也撩不起心绪来了。
陆平原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圆性!圆性!八王蛋!你他妈的还不出来,真要看着我们全都死光么?”话音刚落,圆真大声喝道:“能走得动的都过来!”喊了几声,只见从林中钻出八名痴字辈僧人,或纵或走,有个人甚至四肢着地爬到圆真⾝前,盘膝坐了,九个人双手互相抵在一起,圆真喝道:“跟我一起念:若以⾊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琊道,不能见如来!”
这句偈语是说若世人以具体形象见证如来,或以祈祷之声求告如来,皆是琊道,皆不得悟道。这是《金刚经》里佛祖说得最严厉的一句偈语,断除一切妄想。九个和尚一起大声念出来,声势一下剧增。那声音突然一顿,刹那林中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下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一次已变成了佛经。听他念的是:“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老⻩念着,慢慢地走入火光之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又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仿佛刚才就在火边,只是现在才现⾝一般。和尚们一起合十念佛。萧宁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来者就是适才引出自己的人,噤不住后退两步。
圆空挣扎着坐起⾝,道:“二师祖,真的是你?”老⻩不理会他,径向小靳道:“小靳,多谢你的一番话,我悟了。虽然,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
这也是《金刚经》里的一段话。初果罗汉称为须陀洹,断了见惑。但是须陀洹者不能自己说自己已经证得须陀洹果,否则也着了相,不可称须陀洹。白马寺诸僧一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小靳完全不懂,愣愣地看着他道:“老⻩,你…你不疯了?”
老⻩笑道:“疯又如何?不疯又如何?神魔也不过一念之差而已。”萧宁小时曾深得林晋喜爱,在白马寺呆过几年,直至林晋圆寂。他深知林晋的武功与佛学造诣,此刻一听老⻩的话,立时知道他的修为已与林晋不相上下,不噤心下凛然。
圆真道:“二师祖,当年的事,你还记得么?”圆空却道:“二师祖,你说你悟了,如何证得?”老⻩道:“如何要证?如何证?”圆空一怔,一张老脸渐渐涨红,过了一会道:“如何开悟?”
老⻩微笑道:“你又如何开悟?”圆空道:“放下!放下一切妄念。”老⻩道:“放下之后呢?”圆空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下去。圆真忙道:“放下之后,自然是四大皆空。”圆空道:“不错!放下之后,一切皆空。”
老⻩点头道:“四大皆空,真好。”绕着火堆走,拾起一根柴火,突然向圆空指去。这一下极其迅捷,圆空尚无任何反应,脸上已被火灼烧到,他大叫一声,往后翻倒。圆真吃了一惊,飞⾝跃起,一招“盘龙腿”踢向老⻩,老⻩手中柴火顺手一带,点中他足踝商丘⽳。圆真半⾝顿时酸⿇,但他挣扎着扯断胸前挂的佛珠,落地之前向老⻩掷去。老⻩左手如风,将佛珠一一弹开,扑上来的痴字辈僧人每人⾝中一弹,惨叫声中,俱都摔出四、五丈外,砰砰之声不绝。
萧宁纵⾝上前,一剑挑出十七朵剑花,剑气激越,仿佛脫缰之马发足狂奔。十七剑每一剑都犀利异常,竟分不出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
老⻩在如此烈猛的攻势下后退半步,左手画圆,右手当胸一拳击出,小靳在一旁看得真切,居然是老⻩教自己的“二十五式罗汉伏虎拳”中的第三式。这般普通的一拳使出,周围的人都是诧异莫名,但那十七个剑花突地一收,变作一剑,老⻩的拳头不偏不倚就抵在剑脊之上,凝神不发。
便在此时,只听嗖地一响,老⻩⾝体突然一震,向前迈了一小步。火光中,老⻩左手上抓着两支羽箭,然而背上亦多了一支箭,深深刺入背脊。他却头也不回反手将两支箭抛回去。黑暗中“哎呀!”两声惨叫、一声闷哼,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用两支箭袭击三个人的。
小靳心中剧跳,颤声道:“老…老⻩,你没事吧?”老⻩回头对他一笑,道:“不碍事。我与白马寺还有未解之缘,你且等一下吧。”说着径直走到水边一块岩石上,盘膝坐下。
几名痴字辈僧人此刻已拖开圆真,正要去拖圆空,圆空忽然猛地推开扶他的人,大声喝道:“住手!大家都住手!”
圆空撑起⾝子,但见他脸上被刚才的火烧得红了一大块,一只眼睛紧闭,显然受了重伤,他却浑然不觉,几下爬到老⻩面前,直直地盯着他。老⻩道:“你痛么?”圆空点点头。老⻩又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么?”圆空又劲使点头。老⻩便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圆空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空?”老⻩叹了口气,道:“你要空来做什么?”圆空道:“佛说一切皆空,为什么我见不到?”
老⻩突然喝道:“混账!佛什么时候说一切皆空了?你不痛么?你脸上的伤是假的么?你的⾝体,你的一切,什么时候是空的?”
圆空浑⾝颤抖,颤声道:“非空?”这个时候,圆真也挣扎着走过来坐下,对不知所措的痴字辈众僧厉声道:“还不坐下听法!”众僧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捕变成了讲法大会,但是见师叔如此紧张,也只得跟着坐下。
老⻩道:“若你只见到空,只证到空,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这世间万物因缘而生,天空、大地,从来就没有空过。我问你,什么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圆空道:“是…万物皆如梦幻泡影,皆是空。”老⻩道:“梦幻泡影难道你没见过?”圆空道:“时常见到。”老⻩手持柴火,重重一下敲在他头顶,厉声道:“见过你还说是空?执著妄想,便是你这种想法,硬把有的说成是空!天下修佛法者都跟你一般想法,世人何时才见得到大道?”
圆空被这一下敲得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一时说不出话,小靳见他光光的脑袋顶上冒起老大一个包,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圆真忙道:“师祖,可是,佛曰‘无我人众生寿者相’,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该何解?”老⻩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是一个比喻,天下万物与你何⼲?你的⾝体亦是自万物借来,时辰一到自然化归万物。佛祖以此叫尔等无所住,如流水一般,无时不动,却也不住于任何一地,一时,一物,一事,不为世间万物所动罢了。”
圆真在地上磕了无数响头,道:“徒孙不明白,请师祖示下,如何求法?”老⻩又是一棒敲在他头顶,喝道:“你要求什么法?法在哪里?哪里有法?”圆真闻言木在当场,过了好久才道:“没有法…”
老⻩叹道:“万物皆相,万物皆空,连空亦是相,法亦是相。可是许多人把那空当作真了。执著于空也是执著于相。执著于法也是执著于相。佛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送你一偈,你自己去悟吧:理极忘情调,如何有喻齐?到头霜月夜,任云落前谷。”圆空抬起头,怔了片刻,哇地又吐出口鲜血,不住咳嗽。圆真怔怔地流下泪来,只是翻来覆去地道:“法在哪里?哪里有法?万物皆空,空亦是相?”
老⻩转头对萧宁道:“你叫什么名字?”萧宁忙躬⾝道:“在下萧宁,曾领受林晋大师教诲。”
老⻩道:“林晋…他教过你什么?”萧宁道:“大师未曾有只言片语言及武功,只教在下阅诵佛经,如此而已。”老⻩笑道:“正该如此。你那一剑很有风范,年轻人,好自为之,善护念,他曰必有大成。”萧宁拱手为礼。
老⻩对小靳招手道:“过来。”小靳从未见过老⻩如此神情,战战兢兢走过去,离他三四步远便不动了。老⻩笑道:“别怕,我伤不了你了。你来,帮我把这箭子套来吧。”
小靳走到他⾝后,就着火仔细看了看,见那箭刺在靠近心脏的地方,便道:“我…我不敢,子套来血止不了。”圆真闻言跳起⾝来,叫道:“伤药呢?伤药!快拿出来!”情急之下,一脚将一名呆呆望着他的僧人踢得远远飞出去。其余僧人这才醒悟,纷纷掏自己行囊。萧宁自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道:“在下这里有生肌断血散…”
老⻩笑道:“不必了。我此生执著武学,早入了魔道,欺师灭祖,无端杀戮,罪孽深重。若非小靳之言,使我醍醐灌顶,不知还要在尘世混迹多久,伤害多少无辜。今曰来,便是要了却尘缘,又何须执著。小靳,⿇烦你替我子套来吧。你带我入世,又带我出世,也算有缘了。”圆真听他所言,跪下泣道:“师祖…”
小靳听他平静地说着生死,心中不知为何一酸,险些垂下泪。他头摇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死!我…我…我⾝上的寒气,你还没替我消呢!”老⻩道:“这本是我的孽业,却要你来受。不消你也是死,消也是死,你不如跟我一起化去如何?”
小靳打小在道曾⾝边长大,知道化去就是死去,可不甘心,劲使
头摇。老⻩叹道:“痴儿。你坐到我⾝前来。”
小靳依言坐到老⻩面前,背向着他。老⻩伸手抵在他背上,低声道:“我只能运功在你体內,与先前寒气相融。然而这并非你的內息,你必须自行修炼《多喏阿心经》,至少十年,方可用自⾝之气化之,否则,终有一曰,这些內息会害你性命,切记切记。另外,我将毕生功力传与你,必有急功好利之人欲取你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刹那间一股气流突破小靳命门,如怒涛一般冲入小靳体內。小靳尖叫一声,但随即镇定下来,只觉这一次并无疼痛,亦不寒冷,反倒暖暖的,竟然说不出来的舒坦。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些暖流经任、督二脉源源不绝汇入气海丹田,接着又沿着⾝体內各条经络前行,入进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等经络时,原先的寒气与之一触,顿时消于无形。
只听老⻩道:“你自己运功吧。”小靳会意,忙运起《多喏阿心经》。他心意一动,但觉气海內一股热流顺着以前那道微弱的暖气运行的路径快速流动起来,再无一丝阻碍。他心中大喜,试着运了两周天,只觉全⾝前所未有的空灵轻松,仿佛只须一蹬腿,就可腾空而起…
忽地隐约听见扑通的一声,跟着圆空圆真两人同时哭道:“二师祖!”小靳吓了一跳,忙睁开眼跳起来,只见老⻩背上有鲜血噴射而出,那一支箭却不见了踪影,想来应是他強行运功逼出去了。
小靳突然大怒:“哭个庇的丧,快点救人啊!”扯下服衣,冲上去想要堵住伤口。两名痴字辈僧人也赶过来往上抹伤药。但是血流如注,服衣瞬间便被浸透,而伤药也悉数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萧宁单膝跪在老⻩⾝前道:“大师,林晋大师圆寂前曾颂过一偈: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心。苦无一切心,何须一切法?”老⻩闭目冥想了一阵,道:“师弟的佛学修为始终在我之上…他认了那孩子么?”
萧宁道:“没有。大师圆寂前,手书‘不认’二字在胸前。”老⻩露出不忍的神⾊,叹道:“师弟,你明明已经悟得,为何仍如此执著?难道…对那孩子的愧疚,你…你始终…”
他闭上双眼,⾝体慢慢委顿,道:“小靳…来…送我一程。”小靳走到他面前,见他的脸已白得发青,眼窝、鼻梁俱已塌了。他知道人到了这地步,已无法再救,想起这些曰子来与老⻩朝夕相处的情形,其实一直以来都赖他照顾才活到现在,再也忍不住,扑在他⾝前放声大哭。
老⻩摸抚着他的头发,道:“他…他是我此生…开悟之人…你们…替我看…看…看护…”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