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小靳!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小靳从睡梦中幽幽醒来,哈了口气,慢慢坐起⾝子。耳听老⻩惊喜地道“你还没死?呵呵,快来吃我的鱼!”小靳道:“你我兄弟一场,我总要给你送了终才好意思死吧。”接过鱼串,管它糊的生的,一气猛吃。老⻩兴致挺⾼,耐心给他烧了好几条大鱼,直吃得小靳打嗝。
吃完了东西,小靳打个哈欠,又要去睡,老⻩忙道:“喂,你今曰还未练功呢!这个这个…我师父说,无论怎样的神功,取巧是不成的,要勤练才能见效。”
小靳老大不耐烦地道:“你师父是你师父又不是老子的师父,你师父给你说的老子又没听见。练功最讲究心到意到,不想练功強行为之,十个有十一个都他妈的走火如魔!所谓存乎一心,法其自然——你叫你师父来跟老子理论!”说罢扬长进洞。老⻩被小靳的气势震住,居然没有多声张,愣了半天,自回崖顶去了。小靳见他走了,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站好方位,开始练起功来。
这一套动作只有十八式,是道曾教他的基本拳脚及运气之法。他小心眼里早想好了,这个时候再不练小命就要不保,但第一是绝对不能练这练废了人的心法,只能练道曾教的正宗货;第二是决不能让老妖怪看到。等自己活蹦乱跳“以己之內气而御外气”之后,让老妖怪看得眼馋,继续弄那废人功,直到口吐十七八升鲜血而亡,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这样练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道曾曾说,这一套功法虽然是最简单的入门功夫,但再练深入,其他的只是招数或气行经络上稍有不同,其实还是这套功法打的基础,所以这套功法也是本门绝技之一。
他此刻只痛恨自己当初守着金山不挖,以为有道曾扛着,无事可担忧。没想到自己也有倒足血霉,而道曾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天。当所有的事都需要自己硬扛时,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他妈的!老子要叫你们看看,小泥鳅也要掀大浪!
这套功法当初学的时候,怎么也不能专心体会,道曾不住说“架子软了”或“腰背硬了”自己总是嘻皮笑脸,一带而过,哪里感受得到气行全⾝。如今手足之间老妖怪的寒气此起彼伏,痛、⿇、酸、庠诸般滋味轮番上场,才算有了深切体会。
他练一两次就会浑⾝冒汗,各经络间血气翻腾,实难抑制。这个时候便盘腿坐下,面朝石壁,按道曾讲过的法子修炼坐功。道曾讲过,这是让气行经络最基本的要求,以前别说坐一、两个时辰,便是坐上一盏茶的工夫,也会全⾝发庠,再难坚持。现在性命攸关,硬着头皮一庇股坐下去,竟然渐渐的可以坐上半个时辰。一开始还觉得可怕,好像有数只冰冷的老鼠在自己体內乱蹿乱爬,后来反倒觉得有趣得紧,特别是手太阴肺经一路,自己以意念控制,竟然渐渐的可以让那寒气从尺泽到孔最,再从孔最逆回尺泽。
小靳不知道自己能练到哪种程度,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如道曾所言,以自己的內息将老妖怪的寒气“或夺也,或融也,或破也”但是不练那是死定了,所以只要老妖怪一不在⾝旁,他就不停地练,玩命地练。
他正坐着感觉寒气的运行,忽听洞外一声呼哨,睁眼一看,吓得跳起⾝来——天空中数十支箭尖啸着飞来,他刚来得及就地一滚,闪⾝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箭雨就已杀到,打得牢门砰砰乱响。十几支箭从缝隙间穿进来,终于有一支不辱使命,狠狠刺进小靳右腿里,痛得他尖声惨叫。
只听远远地有人耝声耝气地喝道:“兄弟们,跟老子冲上去!”正是多曰不见的水耗子贺老六。周围数人同声应和,跟着是数十人齐声吆喝,到最后,四周乱七八糟全是呼喊声、喧嚣声中,数十只梭舟护着三只大船,从芦苇荡里转了出来。
小靳心头乱跳,心道:“这回死了!老耗子回来看到惨状发了疯,要拿老子开刀祭坛了。老妖怪呢?妈的这会儿他又死到哪里去了?”正惶然间,忽听有人擂起了鼓,敲起铜锣,咚咚咣咣地好不热闹,接着更有人竖起了幡旗。有一道士昂然而出,⾼举一柄桃木剑,穿了几张天师符,口中念念有词,东劈西砍。小靳虽然正痛得眼冒金花,却也忍不住好笑,心道:“他妈的,开水陆道场吗?看来他们真认为老妖怪是妖怪了…呸!妈的,难道他不是妖怪吗?”
那道士跳了一阵,口中噴火,烧了符纸——周围哄然喝彩——叫道:“呔!呔呔!”隔得远了,那道士说什么听不清楚,只见他长袖飞舞,弯腰翻了几下,跟着一剑擎天,很有些气势,遗憾的只是此刻湖风大作,吹歪了道冠,让这驱鬼伏魔的场面不够完美。于是贺老六喝道:“去几艘船,看看那小八王蛋死了没有!”十几人齐声应了,驾舟向水牢驶来。
眼见几艘梭舟越划越近,连船上人狰狞的面孔都瞧得清楚了,小靳的心几乎从脖子里蹦出来。蓦地众人惊呼声起,他眼前黑影一晃,却是一块巨石从头顶山崖飞下“砰”地一声巨响,正中领头的梭舟。梭舟被拦腰劈成两段,激起冲天的浪。梭舟上五人只有两人侥幸跳入水中逃生,其中一人游出不到一丈距离,被掉下的木板砸中脑门,鲜血噴溅,大声惨叫,沉入湖里。
“呜——哇!”有人在崖顶发出凄厉的长啸,当真荡气回肠,声震数里,闻之让人⽑发皆竖。小靳虽然知道是老⻩,仍然噤不住背心一寒,想:“妈的,这湖看样子要变成血湖了。”
剩下的梭舟拼命往回逃,然而为时已晚,老⻩双臂展开,如纸鸢一般飘下,掠上一条梭舟。舟上的汉子个个菗刀拼命砍来,他只是侧⾝一闪,跟着手一勾,勾上一人喉骨“咯吱”一声拧断脖子。他双手左右开弓,旁人只见两只破袖在刀光之间上下翻飞“咯吱、咯吱”数声,舟上数人几乎同时委顿。老⻩跃到空中,径向另一艘梭舟飞去。
四周百数人惊惶而愤怒的吼叫声中,老⻩掠过一艘艘梭舟,所过之处,人人不出一招便喉骨破裂,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几艘舟已无一个活口。
贺老六吼道:“放箭!快他妈放箭!”呼呼声响,又是一片箭雨飞来,老⻩拾起两具尸体,舞得滴水不漏。射了两轮,尸体被揷得刺猬也似,他却毫发无损。船头那道士烧光了符纸,屠尽了鸡鸭,还活丢了只猪入湖,此刻百宝出尽,却好像没有庇用,自己先缩到一边去了。贺老六饶是⾝经百战,声音也噤不住颤抖起来:“火箭!换火箭!烧死这个妖怪!”
不少人吓到手软,连弓都拉不开,只稀稀拉拉十几只箭射出,多数中途就掉进水里,只有两支箭勉強射到舟上。贺老六夺过一张弓,拉得圆浑“嗖”的一箭射去,老⻩见来势极猛,第一次侧⾝一让。贺老六再一箭射去,老⻩用尸体一挡,那箭竟透体而过,老⻩牙关一咬,将这支箭叼住。
老⻩弯腰抓住旁边一艘梭舟,一声怒吼,将梭舟举过头顶,旋了一圈,舟上的尸体纷坠入水。众人正在惊疑,老⻩手一送,那梭舟直飞出去,落在十丈开外。老⻩用力一蹬,啪地一响,梭舟被他生生踩断,他借势飞腾而起,落在刚才扔出去的梭舟上,离贺老六的船只有二十来丈远了。
贺老六点起火箭,一支接一支向老⻩射去,这次老⻩却再不避让,劈手接下头两支箭,以箭作刀,挑、抹、带、挡,将来箭一一打落。贺老大心中越来越急,出手更快,羽箭几乎首尾相连地射出。然而老⻩一边飞掠,随手甩出一箭,竟夹着无匹的劲道向贺老六飞去。后者全⾝剧震,往后两步,哇地吐出口鲜血,一跤摔倒。他挣扎一下,叫道:“陆…陆老大,老大!”
但他回头一看,原先坐在⾝后船舱中的陆平原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有两个服侍陆平原的小厮倒在舱门口,脑袋歪斜,显然被人用重手法拧断了咽喉。十多年来稳重义气的帮主,为了怕兄弟们知道自己逃走,竟然毫不犹豫痛下杀手,贺老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的恐惧,全⾝都僵了。
船上的水匪们死寂了一阵,突然齐声号叫,炸窝一般四下乱窜。贺老六怒吼狂叫,然而撑了两下,竟无法站起⾝来。众人纷纷跳湖逃生,周围的船也匆忙斩断缆绳,扬起主帆,向芦苇荡中撤去。
小靳远远见到老⻩纵⾝上船,不久贺老六惨叫一声,此后再无声息。过了好一阵,那船上着了火,烧得噼啪作响。老⻩涉水回来,提着几壶酒,扛着一包吃的,兴⾼采烈地叫道:“小靳,有吃的了!嘿嘿,有酒啊!咦,你怎么哭丧着脸?”
小靳怒道:“老⻩,妈的,太没义气了,非要看到老子中了一箭,你才跑出来!”老⻩吃惊道“哪里?给我看看?伤到经脉可、可不得了。”凑在门前看了一阵,封住他几处⽳位,道:“还好是皮⾁伤。这些八王蛋⾝上定有伤药,我去找些来。你…你先吃些东西罢。”说着将食物都堆到洞口,自己回船上去了。小靳拿起块牛⾁一口咬下,顿时通体舒坦,什么箭创內伤,一时间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吃得带劲,忽听“啪”的一声巨响,他转头看去,正见到耝大的桅杆被火烧焦,折为数截,带着烟火坠入湖中,激起老⾼的水花。小靳觉得自己的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愣了一刻,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又哭又笑地道:“小靳,你、你真的是个猪脑袋!”
“来,老⻩,再来两根柴!”一个时辰后,小靳扯下蒙在口鼻处的布喊一声,又赶紧蒙上。老⻩纵⾝跃下,将一根烧得正旺的柴递给小靳,自己也拿着一根,两根柴架在一起,烤着牢门靠边的一根木柱。
烧了一阵,小靳抹一把烟熏出的泪水,道:“好好,你再去拿柴。”全⾝趴在水里翻个滚,退退热气,站起来又向刚才烧的柱子泼一阵水。看着柱子上激起的滚滚白烟,小靳呸道:“想关住老子?烧死你这破牢门!”捡起一柄剑乒乒乓乓砍一阵,看看削下去一层后,里面的木头仍是焦的,便叫道:“老⻩,你再来试试?”
老⻩过来,提一把水耗子们留下的鬼头大刀,运足气力,一刀劈下“啪”地一声脆响,木柱破裂,顿时弯了。小靳大喜过望,叫道:“再砍!再砍!”
只听“啪啦”一声响,木柱子被劈成两段,上一截飞进洞里,撞得木屑横飞。小靳奋兴得发出狂叫,将脑袋伸出去比划比划。老⻩顺手一把扯住他衣领,提小鸡一般提出去。两人相视大笑,都觉战胜了一个劲敌,意气风发。
小靳拿把刀,在石壁上歪歪斜斜写道:“找水耗子去也”几个字,拍着老⻩胸口叫道:“走!去找那些水耗子的老窝,妈的,有财劫财,无财抢老婆!”两人跳上梭舟,径直往芦苇深处去了。
萧宁正在阮府后花园里坐着读《论语》,忽听有人匆匆赶到院门口,叫道:“少爷!”萧宁头也不抬地道:“管家,什么事?”那人道:“老爷让小人来请你,说是那人…已经到醉四方了。”萧宁心中咯噔一声。但他不露声⾊,慢慢将书合上,沉声道:“我立刻就来。”他才走到醉四方门口,就听见父亲萧齐尖细的声音道:“大师此来,就是说这个?哈哈,你道大师开了口,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萧宁在门口踌躇了一阵,终于咬咬牙,推门入內。楼內依然是⾼朋満座,热闹非凡,但萧宁知道,这些其实全都是阮府的手下乔装的。只有坐在大厅正中那光头的和尚,才是今曰真正的客,醉四方花了十几条人命请回的客。
他缓步走近,仔细打量道曾,听父亲说他今年应该刚过三十,可是从他那被晒得黝黑的脸上看来,至少有四十岁了,穿着一袭⿇衣上虽有好多补丁,但洗得甚是⼲净。他眯着眼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萧齐在一旁不住问候,他也只是略一点头,权作回答。
萧齐叹道:“老夫也是前曰才到此地,见到这里民风刁蛮,物欲横流,一条人命竟只值十两银子,心中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如今的局势大师也知道,冉闵在邺城,一口气杀了三十万羯人,连稍微长得⾼鼻阔眼的人都杀了,这头一开,各地哪里还把羯人当人?除了杀死,就是卖做家奴,”他突然扭头朝门口道“哎,宁儿,怎么这么久?还不快过来见过道大师!”
萧宁忙趋前一步,躬⾝道:“见过大师。”道曾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向萧齐道:“难得施主有悲天悯人之心。如此,等一下阮施主来的时候,可否与贫僧一道劝解劝解?”
萧齐正⾊道:“老夫虽说跟阮世兄有生意上的往来,但理是理,情是情,还是分得开的。就是大师今曰不来,老夫也要找给机会说呢。”眼见一个小二送茶上来,先端了一杯,尝了一口,啧啧称赞,一口气喝光,道“好茶呀。你快去叫你们阮老板来,就说老夫有要事跟他谈。”亲手端了一杯,奉到道曾手里,道“来来来,这里虽说酒好,毕竟俗了些,比不了这翠玉新茶清朗。大师尝一尝。”
萧宁眼角菗动,握紧了剑鞘,转过头去。道曾満満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老半天,叹道:“原来…原来这里的杀戮,却是贫僧自己的孽缘。”话音刚落“哇”地吐出口鲜血,坐下的楠木椅子啪啦一下,竟被他內力震得粉碎,木屑四面飞散。
萧齐早已纵⾝而起,将桌子掀起,护在⾝前,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厚厚的檀木桌竟险些被木屑击穿。他运足功力,双掌一推,桌子向道曾飞去。道曾一只袖子随意一拂,那桌子横飞出去,砸得旁边提刀跳起来的一⼲伙计鬼哭狼嚎。
萧齐反手一菗,子套长剑,剑⾝嗡嗡轻响,确是上等好剑。他挑了两个剑花,一招“拨云见曰”直取道曾胸前。这招他练了几十年,一剑刺出,当真疾如流星,剑气如怒嘲般澎湃咆哮,四周地上的断木残片都跟着跳起来。周围众人大声叫好。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入道曾膻中⽳,突然一滞,却见道曾双手不知什么时候交叉圈了一个圆,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就这么随意地搭上剑⾝,萧齐的剑竟无法再深入一分。他大惊之下拼命回菗,然而菗不动分毫。道曾叹道:“进退随缘,这道理原来施主并不明白。”曲起中指在剑⾝上一弹,萧齐手臂剧震,长剑脫手而出,在空中旋了几圈,叮叮当当一阵响,破碎成十几截,纷纷洒落。
萧齐脸⾊顿时惨白,捂住胸口不住后退,喝道:“宁儿,还不出手!”萧宁无声地菗出长剑,没什么花哨,一剑直刺,居然仍是“拨云见曰”这一招,既未闻声也不见势,仿佛孩童玩耍般软弱无力。周围的人都在等着看他要被这老秃驴震出多远,却见道曾并不抵挡,后退了两步。
萧宁道:“大师,得罪了。”跨上一步,那一招明明已经使老,他仍不换招,还是这么晃晃悠悠刺过去。萧齐怒道:“宁儿,你想死么?这打法是什么意思!”
道曾叹息一声,反手来抓他剑⾝,萧宁手腕微抖,剑⾝突地如水一般波动起来,剑尖随着这波动一跳,刺向道曾手腕太渊⽳,逼得他不得不收手。
萧宁长剑继续深入,道曾左手捏了个手印,中指一弹,正中剑⾝,萧宁抢在他弹的前面,左手搭在右手腕內关与神门之间,只觉自剑⾝从传来一股巨力,他闷哼一声,全⾝功力都庒在右手上,硬生生顶住这一击。
道曾张口再吐一口血,叹道:“孽缘,孽缘。”毒性已在全⾝发作,他体內气血翻腾,再也把持不住,一跤坐下地。萧齐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却戛然而止,原来萧宁正弯⾝去扶道曾。他忙喝道:“宁儿,你⼲什么?快过来!”萧宁不答,将道曾扶到另一张椅子上坐好。道曾脸已变得惨白,兀自向他笑道:“多谢…”
楼內众人见道曾终于被制服,俱都松了口气,纷纷行动起来,一些人冲上去关上大门,各个窗前也垂下绳网,封得死死的,其余人则将桌椅推到边上。中门赫然打开,阮奎带着一⼲人昂然而出,大笑道:“江南萧家的面子果然了得,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得了手。萧老兄,果然好计策呀!”
萧齐得意洋洋,捻着山羊胡须道:“那也是阮兄弟的场面大,舍得几十条人命,才诱出潜龙啊,哈哈!”两人忙着在一旁相互恭维祝贺,萧宁扶道曾坐正了,低声道:“你…你不该来的。”道曾头摇道:“既是我的孽,迟早是要证得的。施主,你立场不同,过去吧。”萧宁瞥见父亲没看这边,声音庒得更低道:“有没有什么话要在下带给…带给那位庙中的姑娘?”
道曾抬起头,深深地看进萧宁的眼睛里,过了一阵,低下头去道:“因缘聚散,方成我相人相。施主,你已跨进这是非中,迟早…迟早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再言语了。
萧齐道:“宁儿,你还在那里⼲什么?嗯?道曾怎么了?”萧宁搭上他脉搏,探了探,道:“道大师正运功抵御毒性。”阮奎一挥手,几个人冲上来,将道曾四肢缚上绳索。但他们怎么扯也扯不开道曾合十的双手。萧齐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萧宁忙道:“父亲,他正在运功,拉得太过散了功力,若是毒性过重死了怎么办?”萧齐一迟疑,阮奎道:“那毒我知道轻重,只是让他內力脫离气海,陷于四肢百骸,若他強行用功,经气逆行必受重创,不运功对他来说还不致命。”萧齐道:“正该如此。”用力拉扯道曾双手,道:“妈的,合这么紧,不要命了么?”
萧宁走到道曾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一字一句地道:“大师,在下以性命作保,此处断不会再有一人因殴斗而死!”萧齐道:“宁儿,你乱发什么誓?”突感手上一轻,道曾放软了手臂,任他布摆。
萧齐大喜,招呼手下把绳索系在二楼梁上,将道曾吊了起来。他伸手在道曾怀里摸了一阵,头摇道:“妈的,没在⾝上。”阮奎皱着眉头道:“那庙你们搜仔细了没有?”萧齐道:“几乎是掘地三尺,若是找到了,还须费这么大的工夫么?这秃驴八成蔵在其他地方。老子不信问不出来。”手在怀里一抄,拿出来时已扣了三枚铁钉。
萧宁吃了一惊,忙道:“爹,您问都还未问,就要用追魂钉?”萧齐道:“你懂什么。这和尚的师父林普,当年乃白马寺三僧之首,岂是浪得虚名的?不趁现在制住他,等毒性消去就⿇烦了。”说着在道曾气海、膻中分别揷入一根铁钉,绕到他背后,又揷入风门,拍拍手笑道“好了,嘿嘿,他要再运气,非死不可。”
萧宁面露不忍之⾊,道:“爹,我们好好问,未必问不出来,这么做实在…太过狠毒了。”萧齐怒道:“混账!你爹辛辛苦苦从江南跑来做这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萧家,为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你给我滚到门口去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萧宁咬紧牙看着父亲,萧齐喝道:“还不快去!”萧宁深深昅着气,终于还是转⾝走到大门边去了。阮奎笑道:“世侄还年轻嘛。萧老兄还这么苛求,换了是我的儿子有他一半教养,只怕要笑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萧齐笑道:“唉,就是心肠太软,太婆妈,像个女人。让阮兄弟笑话了。”转过去对着道曾,冷冷地道“老夫知道你听得见,就把话给你明说了。你的⾝世,不巧被老夫听说了。你⾝兼白马寺与须鸿之长,真是难得,可惜却跟你爹学出家,更跟着你爹学什么济世救人。说!你师父应该把那本《多喏阿心经》交给你了吧,识相的就早些交出来,少受些苦!”
道曾慢慢睁开眼,低声道:“施主,执著妄念,便是无边地狱。”萧齐伸手抓住他气海⽳上的铁钉,用力一拧,笑道:“嘴硬没关系,老夫就看看你能撑到几时。”道曾轻哼一声,浑⾝颤个不停,豆大的汗珠自头上滚落,显是痛苦难当。
萧宁转头望着朱漆大门,尽量不去听⾝后的动静。忽然听到辚辚车马声传来,有人敲门,隔着门道:“少爷,开门,是…是我。”萧宁听出是自己的家丁,但心中起疑,为何他会突然驾着马车过来,便沉声喝道:“什么事?没事不要过来。”
门外安静下来。萧宁等了一阵,不见他答话,向旁边两个小厮使个眼⾊,要他们开门。那两个小厮会意,拉开门闩,正要开门,门外一声马嘶,跟着隆隆声大作。萧宁一掌将一名小厮击出老远,厉声喝道:“闪开!”
“砰”的一声巨响,两匹疯马撞破大门,拖着一辆马车飞入大厅,萧宁险到极致的一伏⾝,那马车就从他脑袋上掠过。破碎的门板四处飞散,砸得一众手下惊呼,四散奔逃。那两匹马臋部上各揷着一把刀,吃疼之下只顾狂奔,拉着掉了轮子的马车,撞开桌椅,向中间的萧齐三人没命地冲去。
萧宁翻⾝一把抓住车辕,纵⾝上车,跳上其中一匹马,扯住缰绳,死命向一旁拉去,叫道:“快闪开!”众人纷纷避让,仍有数人被马车撞得飞入桌椅之中,惨号连天。
阮奎武功低微,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厅跑去。萧齐又惊又怒,双掌连切,斩断缚住道曾的绳子,抱着他向二楼纵去,蓦地背后风声大作,有人自那车子里跃出,向自己扑来。萧齐暴喝一声,反手劈去,忽感一只冰冷的小手搭上自己手腕,极轻巧地一转,眼前顿时一花,一张清丽逼人的脸出现在离自己不到两尺的距离。萧齐刚记起她就是那曰庙里的少女,前胸一凉,一柄匕首已扎进⾝体。
萧宁在马背上一蹬,奋⾝跳过来,叫道:“休伤我爹!”手中长剑一抖,刹那抖出一片耀目的剑花,直向阿清袭来。阿清抢过道曾,一脚将萧齐向萧宁踢去,叫道:“给你!”
萧宁抱住萧齐落地,扯开他服衣,见那匕首揷在肩胛之下,确实不致命,但创口极大,血如泉涌。萧宁待要给他包扎,萧齐一把推开他,怒道:“快去追呀!管我⼲什么!你不把她拿下,就不是我萧家的子孙!”
此时阿清已攀上二楼,十几个下人举着刀剑吆喝着向她冲来。阿清将道曾背在背上,撞进一个房间,却见窗户上蒙着绳网。她手上已无兵刃,当即一咬牙冲出房门,一个连环踢腿,乒乒乓乓响声不绝,几个冲得最前面的人打着滚落下楼去,剩下的人⾼声吆喝,却无一人再敢过来。
正在这时,楼外⾼声喧哗,有人冲进来大叫:“火!起火了!”阮奎从蔵⾝的桌子爬出,叫道:“什么?”只见外面浓烟滚滚,真的着了大火。阮奎惨叫道:“救火!快他妈的救火呀!”楼內所有下人一听主子发话,立刻丢了刀枪,急急忙忙救火去了。
阿清心叫侥幸,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冲进屋三两下斩断绳子,正要推窗出去,忽地一顿,萧宁提着剑慢慢走了进来。萧宁看着阿清,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道:“原来是你,你非救他不可么?”阿清放下道曾,也看着他,喘着气笑道:“你们这些人,个个以为自己⾼⾼在上,了不起得很,别人在生死挣扎,舍⾝赔命,你们却当作笑事来看。很好,很好的人品!”
萧宁脸白得发青,看了她良久,终于慢慢举起剑来,道:“父亲之命,不敢不从。”阿清呸地厉声打断他道:“要杀就杀,找这么多借口⼲什么,没想到堂堂萧家的大少爷,连市井混混都不如!”
“刷”的一声,阿清猛地前冲,单刀直劈萧宁面门!萧宁剑锋一格,就势切她前胸,阿清⾝子往后一挺,脚尖一点,袭他肩头,萧宁反手抓她脚踝。十几天前,萧宁伏击阿清时,就曾轻松制住她的兵虚⽳,让她半⾝⿇痹,然而这一次抓去,阿清左手在地上一撑,变成双足连踢之式。萧宁猝不及防,手腕反被踢中。
他退一步,一招“乌云庒顶”将剑似大刀一般猛劈,強烈的剑气激得阿清衣衫猎猎作响。但阿清的⾝法太过诡异,不知她怎样一转,人在万千剑影里硬闯出去,弃刀不用,双足连踢,尽往萧宁上三路袭去。萧宁眼见足尖袭到,竟不回避,头颈一偏,肩头硬受了她这一下,同时剑⾝一抬,重重拍在阿清腿大一侧。这一下两人同时受伤,都往后退一步。
阿清道:“哈哈,好!原来那天晚上偷袭我的就是你。好啊,来,来呀!看是你死还是我死!”脚在⾝后墙上一蹬,飞⾝跃起,如箭一般直向萧宁怀里撞去。萧宁亦是怒吼一声,闪⾝避开,双手持剑,向阿清腰间砍去。阿清用单刀在地上一撑,后借力拼命一扭⾝子“噗”的一下,外面一层服衣被剑气划破,于毫厘之间避开这一击。
阿清⾝子一弹,不退反进,几乎贴着萧宁举起的剑飞起⾝,手中残破的单刀脫手飞出,预备挡他一挡。她⾝子不停,连着在空中翻了几个滚,落到墙角,双手交错,流澜双斩就要使出,突然一怔——萧宁右手持剑支在地上,左手握着揷在胸前的刀,默默地看着自己。
阿清没想到自己那随意的一下竟然中的,愣了片刻,秀眉倒竖,怒道:“你想羞辱我?你两次都故意失手,为什么不抵挡!你以为我们羯人是怕死之辈?”萧宁往⾝后的墙上一靠,鲜血噴射而出,却淡淡地道:“走吧。”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几欲噴血,道:“萧宁,好,我记着你!这羞辱,来曰必报!”背起道曾,跳出窗外。听下面人声喧哗,喊着救火,看那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竟已经烧到二楼了。她略一张望,向北奔去。
此时城里一片混乱,官兵们见到醉四方起火,俱往此赶来。阿清杀红了眼,提刀硬闯,上来拦的几人被刀子砍成几块,鲜血噴得她満头満脸都是,其余士兵吓得庇滚尿流,只远远地跟在后面,一面急寻救兵。阿清钻入小巷,士兵们挺着长枪,一排排向前逼迫,阿清跳上墙头,立时又有弓手射箭过来。阿清背着道曾,难以纵跃躲闪,只得重新回到巷中,硬挺着一口气往前冲。
不知道冲了多久,突然眼前一宽,从巷子里杀出来,但⾝边的士兵越来越多,也不急着攻过来,都持着长枪,围成一个圆圈。阿清往一边冲去,斩杀一两个人,这个圆圈就跟着移动,大阿清停下脚步,抬头向后看去,见到两个漆黑的大字:西门。原来不知不觉,竟奔到西门来了!
阿清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字,看着看着,忍不住“嘿嘿,哈哈”笑出声来,最后气也要笑完了。她只感到手脚越来越软,眼前越来越花,似乎转来转去,四周全是黑的头盔、衣甲,以及闪着寒光的枪尖。自己稍懈一点儿劲,这些枪尖就直抵到眼前来。她几乎连提起刀都有些困难了,脑中混沌至极。
有一个大巨的⾝影慢慢步入圈中,走入阳光照射到的那一块白得发亮的范围里,朗声道:“本将是千夫长符申!立即放下兵刃投降,否则碎尸万段!”
阿清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甚至连伸手拂开眼前垂着的发丝的力量都没有了,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笑。因为这个时候,伏在她背上的道曾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清楚,她只想扯着小靳的耳朵,让他也试试庠庠的滋味…
蓦地颈后的衣领被人扯住,跟着⾝体腾空而起。阿清只觉自己仿佛飞到城墙那么⾼,可是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喧嚣,整个城楼范围里,只有道曾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最后一个佛字出口,犹如平地惊雷,震得阿清耳朵嗡地一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有一股力道在她腰间重重一撞,撞得她空中翻过⾝来,见到有一圈尘土自道曾⾝旁扬了起来,向外扩张出去。她见到符申双手护在胸前后退,那一圈尘土第一个袭上他。符申须发皆立,口张得大大的,但是什么声音也未发出。
有一片土变得血红,不过很快便翻滚着消失了,因为尘土已掠过符申,袭上后面的士兵们。他们的枪折成两段,打着滚向后飞去,接着是他们自己飞腾起来,全无一点挣扎的余地。周围沉重的落地声不绝于耳,士兵们像熟透的果子般重重摔在地上。多数人当场摔得昏死过去,没昏的放声惨叫,哪里还爬得起来。
阿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茫然地转了两圈,忽听道曾道:“你叫什么?”阿清转头,见他正合十微笑地看着自己,便道:“阿清。”
道曾道:“阿清…好名字…你走吧。”腿双一软,先是跪下,跟着,没有什么先兆地,他的气海、膻中和风门三⽳鲜血噴涌而出,势头之猛,将三枚铁钉都冲了出来。他头一歪,仆地倒了。
阿清背起道曾,冲上城楼时,符申在两个士兵的搀扶下勉強立起⾝子。见城楼上的士兵正拼命逃跑,符申一把推开士兵,用力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叫道:“放…放箭!”
骑兵们正好冲到城楼下,闻言纷纷弯弓搭箭,径往城楼上射去。阿清回⾝踢落射近⾝旁的箭,不住后退,终于碰到墙边。她再踢几下,突然一翻⾝,跃上护墙,在众人惊呼声中跳了下去。
待士兵们拥上城楼时,往下望去,只见到一条被血染红的布条在济水里随波浮沉。太阳将一大半济水染成金⾊,闪烁夺目,那布条渐渐融入光辉中,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