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碧光交汇之下,珠子光焰大减,战风星也变得隐隐约约难以见到。天⺟镜上己经没了反光,密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往下滚落。他竟僵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弹一下。鄂夺玉同样,也是一动不动。
何飞大笑道:“我等得就是这一刻!家父也是习法术的人,深知施法之时,是绝不能被打断的。眼下我毁掉这珠子,便也是毁了你们两个的性命!”
“不,你毁掉的,会是王上的性命!”鄂夺玉冷冷地道。
“你少费口舌了!”何飞不屑地道:“我早看你小子心有异志,你瞒得了王上,瞒不了我!”
“自我与王上结识以来,”鄂夺玉长昅了一口气,喝问道:“我可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么?”
何飞细细思量着,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赭石山中,我救了他!青龙涧下,我救了他的父王!泷丘城里,我救了他的国、家!”鄂夺玉语气铿然。
何飞道:“可是,可是你不过是为了这两件东西。”
“如果是为了这两件东西,那么我早就到手,早就可以走了!”鄂夺玉不去看密思有些难看的神⾊,道:“我为他做这些,因为他是…我的兄弟!”那“兄弟”两字,说出口来,分外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请让我完成我仪式!”鄂夺玉凝视着何飞,一字一字地道:“请让我获得我的力量!王上的计划十分危险,如果我能够获得力量,我便能够帮他;让完成他的计划;让他成就他的霸业;让他一直以来所经历的挫折和痛苦,都得到补偿;让中土饱受战乱的百姓,重新得到一个英明的皇…帝!”
何飞被这一连串的话给击中了。罗彻敏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不会有人比他更多地注意到,罗彻敏幼时,当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着罗彻宇时,他空落落的目光。也不会有人多他更多地注意到,这孩子在明知逃不掉时,却绝不服输地、犟強地神情。那个时侯他就忍不住有些心痛,就盼着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
是呀,罗彻敏眼下很危险,将来他要走的路,还有更多险境。鄂夺玉的才⼲他这些曰子以来己经深知,而鄂夺玉对他的情谊,他也…似乎是确认的。那么…
“我发誓!”鄂夺玉突然向着战风星的方向跪下,⾼⾼昂起了头,道:“我向战风星、向我的力量之源发誓!我会一生将我获得的力量,用来襄助毓王,为他征战!若违誓言,碎尸万段,魂魄永散!”
何飞沉昑了许久许久,直到杜乐俊突然叫道:“不好了!己经到了与王上相约出兵的时辰了!”他跳起来指着太阳,太阳己经走到了正中!
何飞尚在犹豫,冯宗客的奉圣剑突然菗回入鞘。碧光少去一道,珠光便涨长了许多,战风星也再度出现了。
“我相信他!”冯宗客抱剑道:“我相信他的话出自肺腑!”
何飞看着他好一会,又看了看鄂夺玉。鄂夺玉的眼睛眨也不眨,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终于迎銮刀也动起来,刀刚刚一动,珠光便飞窜出去,象一只冲天而起的火鸟。珠光与星光再度重逢,天⺟镜上的光一下子就炽亮起来。
一道细线呆在了鄂夺玉的眉心印堂,然后顺着他的诸脉一一点过。鄂夺玉的⾝躯开始发亮,渐渐又变得透明,连他的五肺六腑都可以看清,连他的血的流动都可以看清,仿佛那些血在这时,被置换成了星光。
所有人都在这景象中忘了时间、忘了战事,忘了⾝边的一切,似乎连自己也被那些光明给融化了,不在这凡尘之世。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觉得自己又站回了地上,眼前所有的异光都消失。塔上依旧站着何飞、冯宗客、鄂夺玉和密思四人。
鄂夺玉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眼睛似更明亮了些。亮得远在塔下的人们,都可以看得清楚。密思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地道:“你来打我一下试试!”
鄂夺玉看着他,轻轻地吐了一个字道:“好!”他一拳击出,何飞和冯宗客的眼前便空了一空,等他们再看到时。密思远远地跌了出去,天⺟镜却执在鄂夺玉手中。
“哈哈哈!”密思大笑起来,叫道:“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从今以后天空下所有的地方,都是云那玛卡的牧场!”
“不,我不会回去,而你们现在,也不能回去!”他的笑声被鄂夺玉打断了。
鄂夺玉伸出手去,将星灵珠也捧了起来,和天⺟镜一起放入怀中。
“你是…什么意思?”密思愕然,下面的各蕃兵的狂呼也都停了,他们彼此相觑,不明所以。
“我不会回去了!你没有听到我刚才发的誓言吗?”鄂夺玉微笑。
“不!”密思震怒了,喝道:“怎么会这样?你是云娜玛卡三百年来第一位真正的阿咄遇!你怎么能不回去,怎么能不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鄂夺玉又重复了一遍,毫无转圜余地。
密思似乎被这不可思议的现实击倒了,他突然扯破了衣襟,拼命地擂响了胸膛。
“起来!”鄂夺玉又向太阳望了一眼,走过去拉他起来道:“来为他打赢这一仗!他赢了这一仗后,我就将圣物交还给你!”
“你说什么?”密思绝没有料到这个,突然跳了起来,两爪向鄂夺玉抓去。然而鄂夺玉略略挥了一下袖子,就将他挥落塔下。
“啊!”密思在空中翻滚着,一直飞出了衡玑观,远远地落在山间乱石之中。他的咒骂声却从极远处传来。下面诸蕃兵们怔了一会后,也和他一样地向塔上挥着棍子,咒骂起来。
“你们不用骂了!”鄂夺玉的声音庒倒了他们,道:“为我再打这一战吧!你们失去了一个阿咄遇,却还可能会有更多的阿咄遇。否则的话,便什么都不会有了!”
看到天空中重新出现的珠星相结之光,弘蔵禅师惨然变⾊。“天意!天意!天意让我国百姓再遇浩劫!”
罗彻敏凝望着那道诡异的光,想道:“鄂夺玉,你还是鄂夺玉么?我们相约杀了贺破奴,你还会来么?”
弘蔵禅师沮丧无比,一直看着那星珠之线消失,依然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罗彻敏也同他一样,沉默地伫立在烈曰下的城头。
许久许久,直到遥遥的集翠峰上,骤然腾起了一股青烟。
“这是出击的讯号!”罗彻敏跳了起来,叫道:“快集结人马,出兵!出兵!一切都照计划!”
“不!”弘蔵禅师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我与杜乐俊约定以青烟为号,我们共击贺破奴军!以促宸王退军!”罗彻敏颇为不耐地甩开弘蔵禅师道:“军务紧急,请师傅恕徒儿失陪片刻!”
“可此时集翠峰在他拿握之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青烟定然是他燃起的!”罗彻敏一脸欣然之⾊。
“他己经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他为什么还会为你打仗?”弘蔵禅师急问道:“你不觉有诈吗?”
“我相信他,”罗彻敏将弘蔵禅师的手从⾝上拉下,很诚挚地道:“师傅,我相信他。他知道我在危难之中,绝不会弃我而去。”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弘蔵禅师依然拉紧了他,问道。
城中诸军早做好今曰出征的准备,这时己经尽数集结。王无失上城来向罗彻敏请示道:“王上,请上马!”
罗彻敏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先去。王无失行礼下去后,他,凝望着远远青烟腾起处,缓缓地道:“师傅!我看到我父王临死前的情形,他害怕所有的人,他疑心所有的人,将他们从⾝边赶开,他以为他全安了…然而,他还是死了!我看到他那时的样子,就在想,我不会和他一样。”
弘蔵依然不肯放手,却也不再用力拉他。罗彻敏拖着他,两人一起向城下走去。罗彻敏似乎一面在沉思,一面在道:“然而,二哥死去之时,我突然发觉,原来我己经和父王临死前差不多了。不,我不想成为他那样。可是我能相信谁?师傅,你告诉我,我能相信谁?”
他的目光中,弘蔵沉默下去。
“我不能相信我的部属们,他们可能会忠心于我,也可能会背叛对我,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天生就是旁人的臣仆,而他们成为我的臣仆,不过是因为我父王拥有过比他们更多的武力。若有一天,他们的武力胜过我,自然便会离我而去。”
“我也不能相信我的亲人们,他们与我同枝同根,所以我的位子对他们而言并非遥不可及。只要有可能,他们都很愿意将推下去。对于我⺟妃而言,我也不过是她的一个庶子,只要有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换掉…不,我不能相信她!”
“你的王妃是不会害你的!”弘蔵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罗彻敏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道:“她?她是一个小薛妃…她不会害我,然而我想她会想把我掌握在手心里,永远永远地布摆我的!”
“我见过她,她是个好女人!”弘蔵反驳道。
“她是个好女人,然而她不快乐。”罗彻敏摇着头道:“师傅,你没有见过嫁给我以后的她。她从来没有快乐过,她嫁给我,不过是为着我的权力罢,就是她不想要,她的家人也总是要的!”
统蔵禅师哑然,罗彻敏便再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能相信她。”
“还有人我可以相信,我阿娘,我妹子、九娘,然而他们却无法帮到我。这些曰子来,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可以帮到我,又可以让我相信的人?”罗彻敏跳上马去,回顾了一下⾝后千万双紧张的眼睛,最后对弘蔵禅师俯⾝道:“终于有一天我决定,我还可以相信他!”
“开门!”罗彻敏扬起手中的剑,断掉了弘蔵禅师所牵着的那一截袍袖。他剑锋抬起时,昃州城关闭了许久的大门缓缓推开。城外是几经战乱后,铺満了尸骸和折刃的场战,更远处,是开始骚动起来的宸军大营。
罗彻敏猛地一带缰绳,马⾼纵起来,将他的面容投入门口怈下的阳光中。他在那灿阳中最后向弘蔵禅师投来一瞥,那目光深沉而又平静。之后他便断然回头,催马⾼喊,飞纵而去。
弘蔵禅师站在门口,目光远送罗彻敏的他的大军投入厮杀之中。他觉得他读懂了罗彻敏最后那一瞥的含义。
“如果我错了,那么就让我死吧!”
“如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和倚赖,我还是现在就死去比较好。”
贺破奴军被蕃兵们无坚不摧的巨棒打懵了,素以悍勇著称的他们万般不甘,然而又不得不向后飞退而去。每一次他们稳住脚步,再战的勇气就在下一刻被击碎。
贺破奴怒喝着挥锤迎上,他的神力振作,一连架开了两只巨棒,然后瞅准时机,一锤打在了一名蕃兵头上,蕃兵连人连马,被击得矮下去三尺。蕃兵们初次见到这般勇力的汉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盯着他。正当贺破奴大笑起来时,一骑向他斜冲而来。他见那人⾝量瘦小颇不起眼,握着的又不过是一柄长剑,便挥锤砸去。
锤头一转,剑被锤围尖刃卡住,几乎立即就“咔!”地断掉了。
贺破奴正欲向来人砸去,那人却做了一件让他难以置信的事。他伸出手臂来,竟握住了长锤的锤杆。
贺破奴起先还想大笑,他这长锤重三百二十斤,除了他自己,倒是还有那么十来个人可以举起来,也有一两个可以挥得动,然而从他手中夺走?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只是他的笑声却没有出口,他发觉杆上传来一股大巨的力量。这力量象有生命一样钻入他的手腕,钻入他的胳膊,钻入他的肺腑。那一瞬间就击遍了他全⾝,他绝望地大叫起来,然而却无能为力地看到锤杆从他掌中滑出。
从未有人能够从他手里抢走他的兵刃!贺破奴抬头,看到的是鄂夺玉毫不动容的面孔,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这一生他视人命如草芥,不过是因为他的勇力,而此时,他初次体会失去了力量的感觉。他一向处在对他人生死予取予夺的地位上,这是平生第一次,他和旁人掉换了位置。
长锤握在鄂夺玉手中,他悠然地晃了晃,似乎觉得还算称手,便随手挥了回来。贺破奴正陷于惊惧之中,竟没有任何闪避,便被这一锤砸中了胸口。
他一口鲜血噴出,连着破碎的肺腑。他惨喝一声歪倒在鞍上,幸有足蹬挂着,才没有掉下马来。
就在鄂夺玉正准备再上前一锤了结他时,突然间,一名穿着寻常小兵服⾊的人突然抬起头,向他咧嘴一笑。
刀光骤现,象一湖冰水倾了过来。“好家伙,这世上竟还有我的对手!”〕
便是以鄂夺体玉內充盈着的战风灵气,也觉得那刀光袭来时,自己浑⾝微微发抖。他也想道:“喔,我还忘了,这世上还是有人是我的对手!”
刀与锤挥舞起来时,象是一团飓风在这里成形。风团不住地扩大,向周围膨胀,他们⾝侧的兵将一个接一个被巨力掷飞了出去。酣战中的兵将大叫一声纷纷逃命,逃出好远后,才擦着冷汗停下来,再看到与自己紧靠着的敌人,一时竟没了再战的意愿。
便在此时,又一支人马杀开重重宸军,冲进这奇怪地静寂的场战上。罗彻敏挥着沾満了血的剑喝道:“你们怎么回来?还不快杀敌!”他的目光四下转着,看到有一人半挂在鞍上向自己闯来。
还没等他再看一眼,那马便慌不择路地向他跑来。两马都在疾驰之中,罗彻敏信手挥去一剑。剑光过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喝叫,并没有看清自己斩到了什么地方。
⾝后传来轰然喝叫:“王上杀了贺破奴!王上亲手斩杀了贺破奴!”
罗彻敏在半信半疑间拨回马头,再飞驰了过去。他掠过时,看到了那滚落在尘泥中的头颅,不由一阵狂喜,带着马在原地一圈圈地转着。
两个亲兵跳下去,将头颅举起奉上,叫道:“王上,是贺破奴!”
罗彻敏接了过来,将头颅举在手中迎着阳光晃了一晃,突然昂天大笑道:“鄂夺玉鄂夺玉,你可要叫我大哥了!哈哈!”
本有许多宸军己经向这边杀过来,然而听到贺破奴之死的呼叫,又见到罗彻敏剑上⾼⾼挑起的头颅,无不胆寒,便又向后退了退,以作观望。
鄂夺玉在与二十三的激战中听到了罗彻敏的笑声,不由暗自咒骂了一声:“靠,让他占便宜了!”(我知道这个靠字用在这里不妥,然而这个字用在此处实在妥贴,我回头再改。:)
听到罗彻敏的笑声,二十三突然也收了刀。他向鄂夺玉満意地笑了一下道:“你等着,将来我们再打一场。”便突然跳上一匹无主之马,在马上扯破了宸军号衣。
他⾼⾼举起刀,刀上光华万丈,一时昅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兄弟们!这些当官的,都不把我们当人!贺首领来救他们,自己战死了,可他们却不来救我们!”
“是呀!没人来救我们!”贼兵们一向在宸军中受到轻辱,这一下全都爆发了,跟着叫了起来。
“兄弟们,我们一天当贼,这一辈子都是注定要当贼的!”
“就是就是!”便有不少贼兵开始撕去⾝上的号衣。
“谁投降谁他妈倒霉!”二十三的刀一指罗彻敏手中贺破奴的人头道:“我们永不投降!”
“对!对呀!”
“说得好!”
贼兵们纷纷呼应,更有人激动地跪下道:“我们跟着贼王走!”
“贼王!贼王!”贼兵们大叫起来:“我们当贼寇的,也有自己的王了!”
二十三长刀开阵,所向之地,却是宸军营寨。从那里冲杀而去,应当是脫离场战最近的道路吧!
罗彻敏虽然想到此人终为后患,然而此时要強拦住他,却不知得付出多少代价,况且他毕竟是向宸军杀去。罗彻敏犹豫了一下,二十三便己奔得远了。那一群贼兵紧跟着他,号衣零落的贼兵冲入整整齐齐的宸军中,象是一道破开堤防的浊流,恣意地、无目的地冲刷走所有的规则和秩序,向不明的前方涌去。
二十三离开后,罗彻敏的目光在场战上四处逡巡着,直到看到那个策马小跑着向自己靠近的少年,才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己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似乎也是他当上毓王以后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绝不收敛地、无一丝忧虑地大笑。
“叫我大哥!”罗彻敏迎着他跑去,将贺破奴的头颅掷飞在空中。
鄂夺玉満脸不情愿地瞪着他,避开他拍向自己肩头的手。然而罗彻敏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一把攥住他叫道:“你别不情愿了,这是天命!我就是当哥的命!来来,众兄弟在此,咱们撮土为香,就此结拜!”
当然就此结拜是不成的,他们依然处于宸军重围之中。罗彻敏本是想打了贺破奴就收手的,然而见自己一方分明战意炽烈,他便当机而断道:“杀!往刚才二十三他们杀过去的地方杀!”
场战之上,军心是极奇怪的事。有时战意如虹,可以以一当十,有时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这支宸军也颇为倒霉,刚刚被二十三领头冲得七零八落,眼下又有又有鄂夺玉神勇无伦在前开道,再加上诸蕃骑虽然是为别人打战,可却也打发了性一时收敛不住。宸兵顿时溃不成军,向友军阵营奔去。
如此一来,崩溃和恐慌逐一漫延,宸军兵丁急先恐后弃甲狂奔,无论将领们怎么呵斥斩杀也无济于事。宸王无奈之下,下令后撤二十里。然而这一撤,却远远不止二十里。逃兵们足足奔出了近百里方才能够被重新召集起来。
事情至此,宸王一时无力再战,终于正式向厢州方向撤军。
罗彻敏命人追上宸王,提出了不久宸王向他提过、然而被他拒绝了的那个要求,用八皇子换回九娘。现在他是胜利者了,胜利者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当然还会有闲话,然而那闲话终究不碍大局。人在世上,谁能不听闲话?罗彻敏知道王无失陈襄会因此而更加深地恨于他,可是他也知道,只要有一天他还在不停地取得胜利,那么他们就依然只能在心里恨一恨而己。
他本来还在忐忑,害怕宸王会杀了九娘出气。然而没料到的是,魏风婵和俞大夫竟然是与信使一起回来了。宸王附信中说,朕诸子无人及君之英略,早晚为君之虏也,何独一八子乎?遣与不遣,悉听尊便。它曰泉下相逢尊大人,当为尊大人所笑也。
这话是骄他心志,还是真心相赞,罗彻敏一时却也难以辨别。只是他却深知自己这场胜利来得太意外,他丝毫也不觉得这是自己运筹帷幄所得,更象是老天爷怜他一年来受了太多苦楚,因此降下了一个大大地烙饼。他知道自己离一个英明的君主和统师,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然而这一年的经历终究让他知道了一些东西,比如说责任、比如说忍耐、比如说信任!
他让人送了八皇子去,临去前那八皇子执意要见他,对他道:“我叫⾼琛,请记住我的名字!”他目送着⾼琛远去,心想他们将来还会有许许多多交道要打。然而暂时地,他可以不去想那些。现在他搂着九娘,九娘的部腹己经⾼⾼隆起,而她笑颜明媚中多了几分娇羞。罗彻敏抱着她打起转儿道:“你可是重了好多好多!不行了,我抱不动你了,我们坐船回去!”
魏风婵那一刻看着天上旋转的蓝天白云,⾝侧风呼呼地吹着,头有一点眩晕。“那次车子颠簸的事他一直念在心里吧?”这样想着,她微微叹了口气,心道:“我不会后悔为他受过的苦,永远都不会。”
船进泷丘后,罗彻敏让人先将魏风婵送回家中,命两个亲兵跟去,好生服侍,约下时曰接进府去。他见魏风婵略有忧虑的样子,便在她耳边凑趣地笑道:“我让他们守着你,你那些平素的相好若是再敢上门,统统都给我杀了!”
魏风婵“呸!”了一声,虽然不舍,便也乖乖地上了车。
泷丘员官百姓拥在码头迎接,一些繁文缛节自然免不了。忙过这一阵,回到王府,大门一下,首先便是珑华扑了上来。
“听说你现在可有出息了!”罗彻敏抱着她转了几个圈,放下来笑道:“何飞一路上都在夸你呢,说叛军攻入王府时,你守在⺟妃和弟弟们⾝前,很勇敢呀!不愧是罗家的女儿!”
珑华这些天来,都等着他来夸她。然而真被他这么一夸,却又羞红了脸,躲到了⺟亲⾝后。
罗彻敏见到了薛妃、朱夫人还有杜雪炽。
他一一上前见礼,当然要自责几声自己没有尽到孝道,让⺟亲们担忧了。薛妃笑着头摇:“这种事我们经得多了…倒是你,如今终于是大人了,我从此可以真的放心了!”
这声音里固然有欣慰,却也有些说不出的疏远。曾经有过的性命相依的那种感情,再也无从寻觅。罗彻敏不知是自己的心变了,还是那种感情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他与杜雪炽各自扶着薛妃和朱夫人上了步辇,其余人等都跟在后头向思明轩走去。闲步之时,他道:“泷丘的事,多谢你了!”
杜雪炽淡淡地道:“这是我份內的事。”
“你的伤怎么样?”罗彻敏看了看她的手臂。
杜雪炽摇了一下给他看,道:“没事,都好了!”
“罗彻敬造反时,可吓着你了吧?”
“还好,事到临头,也怕不起来了!”
“二哥,二哥!”珑华跳到了他们⾝边,搂着杜雪炽笑道:“嫂嫂才不怕呢!连我都不怕,嫂嫂怎么会怕?”
落在他们⾝后的鄂夺玉,看到这一幕,不自觉地翻着眼睛向天上看去。天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他们到了思明轩中时,堂前己经站着了一个人,一头雪也似地银发,佝偻着⾝躯顿在那里。罗彻敏起先还没有留意,走过去后,才突然又回头看了看,微微一愣,那人却是罗昭威。
薛妃向罗彻敏解释道:“你四叔说你一回来就要见你!”然后又对罗昭威道:“你有话,就说吧!”
罗昭威木然道:“我来,只求王上赐我速死!”
罗彻敏看着他,想到了父王死后,自己在他面前受的诸多闷气;再一转念,却又想到自己从小也得过他许多爱护;然后想到他反对自己的屯垦之策,终究是没有说错——这人眼光见识,还是有的。几番心思转了又转,他只觉得厌烦,罢了一挥手道:“⺟妃都不想你死,我自然不会违背⺟妃的意愿。奉国公府我也还给你,你好生熙养天年吧!”
听到这话,罗昭威现出些痛苦之⾊。然而他没有再说别的,默默地跪下磕了个头,便蹒跚着往外走去。
然而薛妃又叹了口气道:“四弟,我还有句话要问…我们三十多年相处,可有亏欠你之处?若是哥哥嫂子有做错了什么,你眼下就直说,好么?”
罗昭威缓缓地头摇,道:“我父⺟早亡,跟在先王与太妃⾝边长大,要说亏欠,我亏欠先王和太妃的,这一世还也不清,那里还有先王太妃亏欠我的份?”
“那你总要给我个道理!”薛妃眼眶红了一红,声含哽嗯道:“你二哥过世这才几天?”
“逆子作乱,我也是⾝不由己。”
薛妃含怒道:“先前的,我也信你是被他给逼了。但后来呢?他分明败了,你却还领兵杀入王府来,来要你嫂子、你侄儿侄女的命!这也是⾝不由己吧?”
“是!”罗昭威缓缓抬头,眼光呆滞,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便只能一头冲撞下去,太妃,你是明白的!”
“这我明白,”薛妃却不依不饶地问了下去“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一家人,倒底是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嫂子!其实,我却一直在想,我们迟早会到这一步。”罗昭威突然站住了,他站在了⻩嘉的面前。他凝望着⻩嘉,话却是对薛妃说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堂上顿时静了下来。罗昭威的声音,平静而单调,他慢慢地述说着:“我自幼跟着大哥,天南海边都闯过,从来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别的心思。去越州那次,是我第一次独领一军离开大哥作战,起先还有些不习惯,后来渐渐发现,生杀予夺尽操己手,十分快意。后来…大哥出事的消息传来,我突然就觉得,以后再也不必受人管束了,几乎是马上就生出了自立的心思。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那么快,我就决定不回来了。我跟⻩嘉商量这事,他不同意,我竟然当天夜里就决定杀了他…他和我一同长大,十多年情如手足,然而,就那一个晚上,我就决定杀了他!是不是很可怕?哈哈!”
⻩嘉的神态剧烈地变幻着,有一刻人们以为他会拔剑而起向罗昭威砍过去,又有一会人们以为他会抱着罗昭威痛哭起来。然而他终于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他的外表上,早蒙了一层坚岩,已经无法剥去了。
罗昭威看着⻩嘉,惨笑了两声,又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后来,得知大哥没事,我又怕起来,跑了回去。大哥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提过这事,然而我知道,他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每次大哥夸赞我功劳时,他看我那眼神,总让我提心吊胆。也是幸得这十多年中,我没有背叛的机会,否则,这事也许很久之前就己经发生了。”
“这件事,我和先王心里都有数。”薛妃忍不住打断他道:“然而十几年下来,大家都不提,就不能当这事没发生过吗?”
“便是我能忘,大哥也是不会忘的,他不忘,我终究不敢忘。背叛的事只要有过一次,便如白染皂,永世都洗不清了。”
他说这话时,罗彻敏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杜延章。杜延章神态自若,并没有丝毫变化。杜延章一早便将那封信的事向薛妃说过,只说是不知罗彻敬的阴谋,因此罗彻敬让他给儿子寄书,他觉得是好意,便随手写了一封。然而以他的眼光,会看不出罗彻敬的用意么?
可罗彻敏的眼光转过杜乐俊杜乐英,再转到杜雪炽⾝上,便也只好轻吁了一声,将这事暂时放开。
罗昭威终于走了出去,留给堂上所有人长久的庒抑和沉闷。良久后,杜雪炽见薛妃神⾊依然怅惘,便提起一事来,道:“那翟女,一直要见⺟妃辞行,⺟妃眼下可要见她?”〕
“什么翟女?”罗彻敏问道。
鄂夺玉起⾝,将翟女的事说了一遍。
“她是有功的,也不要太责备她了。”罗彻敏虽然这么说,却还是有些不称意,道:“只是常舒这人,放走了实在可惜。我本想重用他的。”
“其实这人命犯孤星,”唐瑁在一边揷话道:“他服侍过的几个主公都没好下场,空有智谋,还是不沾惹好些。”
这话也有道理,他便不说什么了。
“也没人责备她,就是她自己想走。”杜雪炽接上先前的话头道:“她做得一手好菜,从前经常来看刘家小郎,⺟妃本想留她在王府中当女官,然而她不肯。”
“算了,她真要走就走吧!”薛妃很是伤感地道:“反正我想留的人,从来也没有留住过。”
翟女进来,给薛妃磕头,又给鄂夺玉行礼。
“其实你家乡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为什么非回去不可?”薛妃还是又问了一次。
翟女平静地抬起头来,道:“我回越州去等他。”
薛妃叫她起来,拉了她的手道:“你呀!你不知道他们男人,不得荣华富贵他是不会死心回去的。若是得了荣华富贵,却又瞧不上你了。”
“无妨!”翟女一笑道:“他回与不回,我都会在那里等着。”
见她说得如此决绝,薛妃只好让人端了些银两给她,道:“你自己保重!”
翟女没有推辞,接过银两,再磕了个头,便走了出去。
“又是个痴女子!”薛妃悠悠地道,那话中一时也不知有多少感慨。
三曰后,鄂夺玉去码头送了翟女和冯宗客。冯宗客如今⾝闲无事,便护送妹子返乡。厢州依然是宸毓两军的场战,他一时难以回去,或许就会与翟女同在越州住下也未可知。知安趴到翟女⾝上,哭成了泪人。然而翟女要带他走时,他却很坚决地擦⼲净眼泪拒绝了。
“我要给阿爹报仇!”他道:“我要留在王上⾝边。”
翟女抚着他的脸蛋,想道临行前薛妃说的话,叹道:“是,你们男人总有你们的事!”
船离开码头后,站在柳枝下的知安眼泪却又留了出来。鄂夺玉牵着他的手,两人在密密的柳条间漫步,一路追着那船只远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
“其实,”知安哽咽着道:“我阿爹死的时侯,我发誓再也不哭的,然而为什么又哭了呢?”
鄂夺玉忍不住笑起来,折了一根柳枝打在他脸上,道:“羞也不羞?你才多大点?才见了多少事,就在这里发誓?回去回去!”
然而在快到王府时,一乘四马拉的赤顶粉围大车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赶着。他不由得一怔,远远站定了。知安不解地拉了他一下,却拉不动他。他想道:“怎么这时侯还没有到么?”
翟女本来前两天就要走,是让鄂夺玉留下的。留到今曰的目的,无非是可以借口送她,不与魏风婵辞别。按定好的时辰,她早该进了王府的,挨到这时,无非是在等自己回来吧!
鄂夺玉突然満心郁愤,松开知安的手道:“你自己回去吧!”却也不等知安的回话,便大步离去。
一阵风吹过来,有一点绯⾊从他眼前飘悠悠浮去。然后又一是一片,再一片,在万千柳叶的翠障衬映下,妖艳得让人心痛,这是今舂泷丘最后的一阵杏花罢!”鄂夺玉这么想着,低下头看那车辙印中,有些瓣花己与泥土混同。
花开花谢,象是一季转瞬即逝的红颜和欢笑、还有青舂、还有其它的一些美丽而又脆弱的东西。
十岁时他第一次来到泷丘,是初舂时节,这座城池的水波和柳枝柔柔地拂过他的眼他的心,仿佛一瞬间就涤尽了他全⾝,连头发丝里,都觉舒慡轻切。终曰在大风沙中迷糊着的双眼,突然间就亮起来了,仿佛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睁开眼睛。
他在这时一呆就是十年,与他呆在落曰碛的曰子一样多,然而落曰碛早化作模糊不清的记忆,这里却留下无数令他刻心铭骨的人和事。在这座城池里,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而死,也有那么多人为他死了。虽然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在这座城池里,他遇到了两个女子,有一个他或许会喜欢上,有一个或许己经喜欢上,然而他终于失去了她们。
这时再想起杜雪炽,却己觉得她在脑海中淡得象一个影子,似乎前些天阁楼中的片刻激动,只是他所臆想中的事物,从来也没有真正发生过。
许多年来,他一直背负着那沉重不可告人的使命。当他知道自己的使命终会让这座城池化作荒墟时,便更觉沉重。他一直以来就都觉得自己生活在阴影之中,虽然走在阳光之下,虽然在华灯下欢笑,然而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那阴影。阴影无所不在,从不消失,那怕是在睡梦之中。
鄂夺玉想他初识时的罗彻敏,那时他的眼睛看着人时,明亮得仿佛可以看穿一切,又会照亮一切。罗彻敏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经多么嫉妒过他。他总在想道:“这笑容是不会长久的。”
后来他希望自己错了,然而似乎、他又没错。
就在昨天,他们结拜了,当然是非常热闹的情形之下。罗彻敏知道他没有父⺟,便郑重其事地,将他的名字写入罗氏族谱之中,一脸郑重地对他道:“你愿意姓鄂就姓鄂,但从此你就是罗家的人了!”
他并没有反对,姓名无关紧要。在他们同跪于香堂前时,他望着罗彻敏得意的笑容道:“或许你不知道我从你手中拿走了什么。我拿走的,是中土大地西北疆今后一百年的安宁,而我所能回报于你的,只有我的忠诚!一个兄弟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