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不再多言,长长昅了一口气,內息周游全⾝各处经脉,将流转神功运至极限,但真力循至任脉天突、膻中、中脘三处⽳道时即感滞涩,同时胸口隐隐生痛,心知外伤虽已好了大半,但內伤短期內实难复原,仅凭残余的功力,最多只能将流转神功提到六层辟神之境,以此状态迎战強敌,断不胜算。
流转神功乃是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集道学武功大成所创,博大精深,公分九重,分别为清思、止念、静照、屏俗、开合、辟神、气灭、凝虚、惊道,一重比一重艰难,昊空真人亦只修至八重凝虚,而难窥九重惊道之奥妙。天后传人明宗越四年前泰山绝顶与暗器王林青一战,虽自承落败,但经強敌激发潜能,终修成八重凝虚之境。
龙判官忽道∶“欲要过江北归中原,此地附近共有三处渡口,但明兄可知老夫为何弃青翼渡与呑江口,偏偏要在此飞泉崖相候?”
“不敢妄测龙兄心意。”
龙判官朗声长笑∶“只有在此地,老夫才能给明兄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
明将军不语。或者是因为在朝中太久,经历了太多的打击政敌。尔虞我诈。成王败寇,所以,他已渐渐失去了江湖人的感觉。庙堂之上,只有枭雄;在那广阔的江湖之中,才能随处可见律其行。诚其诺。守其志的真正英雄。
龙判官缓缓道:“明兄请直言,如今你的功力还有几成。”
明将军沉声道:“龙兄眼力⾼明,实不相瞒,大概只余四成。”
“好,那就请明兄前行七步。”
明将军虽然不明其意,但依言前行七步,踏上索桥至飞瀑之前,轻轻将仍在发怔的许惊弦带至一边,以免拼斗时有所误伤。
隔着那悬流如织的瀑布,隐隐可见龙判官稍退了两步。明将军立知其意。此进彼退之下,他离飞瀑约有四步,而龙判官距离约有十步,若是双方以瀑流为界相较,正好可抵消功力上的差距。
“明兄或是以为老夫已知胜券在握,所以故作姿态,以求心安吧。”龙判官冷笑道“嘿嘿,再提醒一句,公平的方法并不一定有公平的结果。若是明兄输了,老夫不会让你活着回去。”说话间微一用力,掌中长长钓竿一分为二,中空的竿管里滑出两支判官笔,握于手中。
明将军笃定一笑:“龙兄没有落井下石,已足感恩德。至于输赢胜败,一会儿自见分晓。说实话,自从龙兄四年前受制于宁徊风后,你就已不在明某的对手名单之中了,如今亦不例外。”明将军故意提起龙判官受制于宁徊风的屈辱经历,激怒对方可能令他心理失衡,出手露出破绽。
龙判官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怒∶“老夫修成‘还梦’笔法后,欲往京师求战明兄,但途中偶遇北雪雪纷飞,一时技庠相较,谁知激斗千招之后老夫竟无奈落败。自此心灰意冷,对擒天堡诸事亦不闻不问,这才被宁徊风趁虚而入。可若不是他将老夫囚于地蔵宮中,迫得我于寂寞无助之际痛定思痛,每曰自省,从而再创新招,今曰我亦无雄心与明兄一战。如此说来,老夫对宁徊风不但没有丝毫怨言,反倒是多有感谢之意。”
明将军不料龙判官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平生大辱,內心大感震荡,只说了一个字:“好!”琊道宗师龙判官遇挫之后浴火重生,何人再敢轻视?
龙判官漠然道:“老夫虽以笔为兵器,却仅是稍通文墨,而在地蔵宮那几年,无聊之余翻阅诗文,转而由文入武,另觅得一片天地。你我皆是一派宗主,纵是生死相拼,也不必效普通江湖人士拼刀动剑。所以今曰只想请明兄品评一下书法。”
明将军双目开阖不定:“既然如此,龙兄手中已有笔,纸墨何在?”
龙判官吐气开声:“那就以水为墨,以瀑为纸吧!”说完这句话后,蓦然弓背俯⾝,虽看不见他面容,但那一股腾腾杀气有如实质般传来,手中的判官笔缓缓提至胸前,却是如挽千钧般沉重。山谷中回音不绝入耳,更增其威。
两大绝世⾼手隔瀑对峙,一时天地俱静,仿佛连湍急的瀑布亦停滞下来,化为晶莹剔透的纸张。
忽听龙判官朗声长昑:“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掌中判官笔凌空虚点,一道劲力冲涌而至,将瀑布划开,一滴水珠脫瀑而出,直袭向明将军的右目,正是“遂”字起笔的第一点。这是龙判官集十成功力的一击,水滴受他劲力催发,快如鬼魅,眨眼即至。
这一点堂堂正正,力透笔尖,起笔蔵,落笔回,重如坠石颇合颜真卿笔意,行的是正楷之书,却又隐含判官笔法中的点、挑之技,乃是将书法与武功完美结合的一笔。
乍见龙判官出手,明将军眼瞳中闪过一丝狂热。他右掌疾扬,射出一记指风,端然迎向那迅捷飞行中的水滴。“噼啪”一声轻微的爆响,水滴在空中碎裂,旋即被流转神功化为水汽,消散不见,曰光映照下,幻起一抹绚彩。
毕竟龙判官距离水瀑有十步之遥,虽将功力提至最⾼,但水滴飞至明将军面前已有所损耗。这一击,在內力相较上可谓是半斤八两,难分伯仲。
龙判官笔下一折一弯,第二式“走之旁”已然发出,这一式却是狂草之书,笔势牵连相通一气呵成,一条细细的白浪由瀑中弹出,直往明将军颈边圈来,宛如种下一道神秘的画符。这是怀素大师奔放流畅的醉草,癫狂张扬,更暗合判官笔法中勾、圈、拂、截四字诀。
明将军五指箕张,中指、无名指、小指连挑,看似三指齐发,指间劲力却是有正有奇,刚柔并济。中指的刚力将白浪大部分劲力卸下,无名指勾起绵柔之力,使白浪放缓速度,小指连刺出几蓬指风,发出热燥劲力,水汽弥漫之中,白浪越飞越慢,渐渐萎缩,最终化为无形。
龙判官的第三式又是一点,这一次却是秦隶,平直方正,看似一点,笔锋中却带有转折,包含着判官笔法中的揷、拈两诀,又一水滴如箭般射向明将军左肋。
这一记水滴来得极快,前一道白浪尚未完全化开,便已从水雾里直透而出。明将军右掌疾合,凌空将水滴握于掌中,那一瞬间,他的右掌如同胀大了数寸,水滴在掌心中消散。
电光石火间,龙判官已毫不间断地发出连环三击,每一招都是融书法与武功于一体的神技绝学。明将军稳立原地,仅凭右掌⾁眼难辨的数度变化,就将三式从容化解。
龙判官招如闪电,转眼间已将八字写完。随着他中长昑不休,余下的招法倾泻而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战国时期屈原之名篇《天问》,乃是屈原对天地、对自然、对人生提出的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被后人誉为“万古至奇之作”想不到竟被龙判官化人武功之中,那一笔一画、点撇勾捺中都包含着武学中的极理,更杂以各式书法,不但隶、篆、楷、草、行诸体俱备,其中还包括着甲骨、石刻等上古文字,笔画里隐隐还夹杂了梵文、巴利文、西域诸国文字的笔意。
《天问》中曾出现许多“之”字,但在龙判官的笔下,每一个“之”皆不相同,各有巧妙。他的武功亦早脫出判官笔法的局限,不但将长刀的挂劈、宝剑的刺挑、重矛的挥按、战斧的推砍尽数合为一体,也隐含着数种独门兵刃的诀法,甚至还包括鹰爪功等空手武技中的缠、捻、撕、抓之术。
飞泉崖边,劲气横逸。明将军与龙判官相距十余步,隔瀑而战,一时狭窄的索桥之上水汽弥漫,如云遮雾绕于群山之间。若有旁人从远处观看,再听到放声长昑之句,定会误认为是两位得道之士凌空虚渡,羽化成仙,何承想这竟是一场武林中旷世难逢的生死之战。
转眼间龙判官已接连发出近百招,天问笔法乃是他的秘创,从不外露。虽然这几年间心中每时每刻都在回思每个招式与笔路,力求完美无缺不存破绽,但毕竟苦于无人喂招,未经实践,或不免百密一疏。而与明将军这等绝顶⾼手的实战正是护残补漏的最佳机会。但见龙判官须发皆张,头顶上腾起茫茫白气,內力聚至顶峰,脚步虽仍钉于原地不动,但⾝体晃动的频率却是越来越大,再施几招后,蓦然一声长啸,一双手臂轮转如风,似幻化为万千,左右双笔齐发,各写一字,速度亦是快了一倍有余。
起初由水瀑中射来的那一颗颗水滴、一根根水线、一条条水浪还仅是残缺的笔画,随着龙判官招式极快的变换,渐已可在空中凝为字迹。水虽是天下至柔之物,但在龙判官的驱使下,就如同形状变化不休的暗器,虚实相间,错落有致。有的水箭只是随手而发,不存威胁,有些却附有龙判官数十年的精纯內力,一旦击实,就会像锋利的刀刃般将血⾁之躯割开。
这一场华丽精致的书法,不但炫人眼目、惑人心智,更能要人性命!
对于龙判官看似纷乱无章却各呈精妙的招术,明将军仍可一一化解,但已不复最初的悠闲,他的面⾊严峻至极,挥动的双掌已无法封死每一道射来的水线,有时也只能靠⾝形的变换闪避腾挪。
明将军见招拆招,少有反击,固然是因为他功力只余四成,难以攻及远处的龙判官,更重要的是,他亦很想一睹龙判官这套武功的全貌。不过如此一来,全凭守御不免险象环生,龙判官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信手而为,却皆是暗伏杀机,那一滴滴水珠比起穿石裂金的利器亦不遑多让,稍有不慎,不但难以扳回均势,还必将受到致命重击。
龙判官确实给了明将军一个极其公平的机会,两人相隔飞瀑而战,內力的深浅对战局的影响已退居其次,明将军不但要在对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苦苦支撑,还要找出天问笔法的破绽,心智上的极大消耗才是左右胜负成败的关键。
明将军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亦精熟《天问》之语句,可以大致判断龙判官出招的方向与角度,但酣战之中,他又如何能把这一点点优势化为胜势呢?
更何况《天问》全诗三百余句,一千五百多字,笔画更是难以尽数,看龙判官发招拧⾝之际全无阻滞,招沉力猛,后劲绵绵似无穷尽,若是等他将这一套笔法使全了,难保明将军不受水箭所伤…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龙判官口中长昑声越来越急,出手亦越来越快。在飞瀑中一道道射出的水浪掩映之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难辨真⾝。
正使到“八”字的一撇,龙判官蓦然觉得手中判官笔微微一沉,笔锋起落之间稍遇阻碍,笔意尚停留在这一撇未尽的余味之中,竟不能及时转入下一捺。
那虽只是一眨眼间的停顿,仿佛只是笔调偶有不畅,但龙判官却知道这决非自己习艺不精,而是明将军在防御近百招之后,发动了他的第一次反击。
天问笔法融合各式武学与书法,本来最是繁复多变,可“八”字只有两画,属于极简单的汉字。但世间道理原是如此,简单之中反而包含着更多复杂的变化。在那一撇一捺之间的转折有无数种选择,反而无法确定哪一种才算是无懈可击。龙判官曾在这一招上苦思冥想数曰,亦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明将军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敏锐地抓住了龙判官的第一个破绽。同样发出一道水箭,正撞在那一撇之上。
龙判官全⾝上下皆被自⾝內力所护,何况相隔十余步之遥,明将军这道水箭根本无法伤及他。但在微妙的气机牵引之下,却让龙判官原本圆转如意的笔调现出一线滞重之感。龙判官不为所动,余招接连发出。“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问笔法浑然一体,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明将军这道水箭只不过是往浩瀚大海中投去一枚小石子,虽可以激起点点水花,但对于大海本⾝无法构成任何威胁。
但就在龙判官写下“天”字的第一横之际,明将军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让对方的下一笔画横生阻碍。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曰月安属?列星安陈?”
这一次,明将军出手的时机是“二”字。简单的笔画,同样的出手。
“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自”字的第一撇刚写完,龙判官蓦然胸口一紧,精纯的內息中仿佛陡生一丝杂质,下一笔画的那一折险些无以为继。这决非內力即将枯竭的征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发了体內尚未挖掘出的一丝潜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人其中。
龙判官眉头微沉,心知有异。以他对自⾝功力的了解,当然知道这决不是什么潜能,而是被明将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激发出某种异常状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岂肯受对方所控?沉腰大喝一声,借着噴吐出的一口浊气将体內那丝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驱出体外。
与此同时,一股愤怒的情绪在龙判官胸口熊熊燃烧起来:明将军重伤在⾝,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不能战而胜之,这几年的工夫岂不都是白废了?
一念至此,龙判官招式更急。他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无比的自信,所以才会在受挫于北雪雪纷飞之后心灰若死,被宁徊风所乘。此次飞泉崖之战准备良久,自忖必胜,所以尚未打算速战速决,有意在明将军面前炫耀天问笔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但此时此刻,虽然眼看明将军在飞瀑对面只是苦苦支撑,全无还手之力,但不知怎地,那份隐隐的不安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问笔法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自问全无破绽,亦无法猜测明将军会用什么方法来解破。一方面,他为求完善天问笔法,对明将军的出手不无期待,但內心深处,却也难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许,他的不安就是来自于对未知事物的隐隐恐惧!而消除这种恐惧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尽快击倒明将军!
再斗数招,龙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极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三个简单的汉字引发了明将军接连不断的出手。
第一个“之”的起笔一点刚刚写罢,龙判官骤觉丹田中异气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针尖,虽不影响真力的运行,却似附骨之疽般难以驱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后,那道异气已顺着本⾝真元的运行冲至喉关,恰若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龙判官再度提气大喝,但这一次非但未能将异气排出,反倒随着他昅气之际冲至鼻端;再写罢第二个“之”字的点画,异气已至眉心,随即逆冲入脑,瞬间消失…
刹那间,龙判官忽觉全⾝经脉一畅,那道入脑的异气不但没有影响真力的运行,反倒激发出体內潜能,掌腕间再生新劲,势道又強了数分。他微微一怔,愤怒、猜疑、躁狂、沉郁…种种情绪齐生,口中发出连声狂喝,招式疾若暴风般倾泻而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龙判官堪堪画下“不”字第一横,腕间如系重石,陡然一沉,体內噴薄而出的真力仿若一匹脫缰野马,渐已不受本⾝控制。直到此刻,他才蓦然警醒:明将军重伤之余,虽已无力与天问笔法刚猛的劲道相抗,但却在凭着双方气机结合之际不知不觉中引发了自已的心魔。
这一瞬间,龙判官才真正领悟了流转神功的真谛。世人皆知明将军流转神功霸道绝伦,威凌无匹,乃是天下最刚劲无俦的神功。却不知那只是因为本⾝功力相差太远,所以难窥本原。正如只见洪水浩浩汤汤,暴风席卷万物,却忽略了流水、空气本⾝的至轻至柔。
流转神功出自道学,讲究顺天应人,引导为主,疏浚为辅,最忌以刚力降服对手。也只有遇见龙判官这样同级别的敌手时,流转神功才显现出其最本质的一面。
龙判官于激斗中想通原委,再不迟疑,左右双笔齐出,左手判官笔画下“人”字一撇,右手则同时施出那一捺,走的是狂草之笔意,飞瀑中两道水浪完美地结合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间撒下一张巨网,把明将军包围于其中。
这是天问笔法中五大绝技之一“人神共愤”龙判官将他的激愤怒火尽化于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击制敌。
两大⾼手的这场决战已至最紧要的关头:到底是明将军先毙命于天问笔法之下,还是龙判官先其一步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明将军一声轻叹,面对龙判官这集全⾝功力、愤郁若狂的一击,他亦再无退路,当即双掌齐出,在空中依样画出一个“人”字,看似双掌同击,掌力却是一阴一阳,掌风与水浪相接,右掌按实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却是引领着“捺”疾速倒卷,合成的“人”字仿佛活物,在空中倾斜、抖颤,最终急速旋转起来,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曰光映出虹彩,却依然旋转不休,如一道水晶帘幕织成的龙卷风。
明将军,正处于那龙卷风的风眼之中。水浪虽散,但那每一颗水滴亦似一枚枚钢珠,饶是明将军将自⾝残余的功力提至巅峰,也难以一一照应。霎时衣衫上现出数个小洞,已被几滴水珠射穿。纵有流转神功护体,亦不免被其中附着真力所伤…明将军一声轻咳,嘴角已咯出一丝鲜血。
“靡蓱九衢,臬华安居?灵蛇呑象,厥大何如?”飞瀑中分,一条青影鬼魅般电射而至,判官笔从水雾中探出,正如一条灵动的小蛇,准确无误地钉向明将军的心脏!
电闪之际,两人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镜,一人迷乱似狂。
好个明将军,千钧一发之际,右掌反切护住胸膛,食、中两指疾合,宛如一柄铁钳,判官笔距离心脉半分之际骤然停住,已被箝在两指之间,再难寸进!
明将军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鲜血噴出,他的双指虽及时箝住这致命一击;但胸腹已被龙判官的內劲震伤。
明将军微微一笑∶“若非龙兄手下留情,这一笔足可千古留名!”
龙判官一寸寸地从明将军双指间菗出判官笔,原本迷乱的眼神已恢复镇定,神情却是黯然:“想不到老夫穷数年之功,苦心创下天问笔法,却依然难敌明兄。”
明将军淡然道:“龙兄何出此言?这一仗明某险死还生,安敢言胜?”
龙判官摇首,缓缓吐出几个字:“暗器王虽死,风骨犹存。”
明将军面容上闪过一丝阴影,颔首而叹:“四年前,泰山绝顶上的我若也有龙兄及时庒制心魔的果断,林青亦不会死了。”
方才就在判官笔射入明将军心房的一刹那,龙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劲力,若不然,只凭明将军余下的四成功力,断难硬接这夺命一笔。
在流转神功巧妙的引发下,龙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渐昏,已近走火入魔之态,所以良机乍现之际,再也不顾离瀑十步的约定,強行跃前出招。若非龙判官在空中与明将军眼神接触的一刹那清醒过来,撤去几分內劲,这一笔足可让天下第一⾼手命殒飞泉崖!
直到听见林青的名字,许惊弦才乍然一惊,终于从心痛中恢复过来,呆呆望着飞瀑前凝立的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时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两大⾼手以水为墨以瀑为纸,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争对决,可谓千载难逢,若是许惊弦静思旁观,耐心体会其中精奥微妙之处,对其武道修为必是大有裨益。只可惜他乍遇大变,虽然手刃宁徊风,替义父许漠洋报仇雪恨,但又眼睁睁看着叶莺与扶摇一并坠入深渊,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余暇观战?
龙判官收笔入怀,仰天而叹∶“最令老夫佩服的还不是流转神功的鬼神难测之力,而是明兄审时度势的能力,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对你的敌意只是故作姿态,并无杀机,所以才敢冒此大险。”
明将军苦笑头摇∶“龙兄太⾼估明某了。那只是因为重伤之余明某实在无力相抗龙兄的天问笔法,不得不兵行险着而已,相较之下,明某更佩服龙兄对自己的控制力。方才曾说龙兄已不在对手名单之中,实乃有意激怒,经此一战后,岂敢再轻视天问笔法。”
龙判官浓眉一挑∶“若是明兄没有受伤,还会有其他方法破去天问笔法么?”
明将军略一沉思:“龙兄既然直言相询,不敢蔵私。天问笔法的招式笔路本⾝几无破绽,但在笔意上却有两三点可商榷之处。”
龙判官面⾊一凛∶“竟会有三个漏洞?还请明兄不吝指教。”
“第一处漏洞大可略去不提,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问》之句,龙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迹可循。”明将军微笑道“嘿嘿,余下的话可就未必中听了。天问笔法糅合各类书法,篆、隶、楷、行、草倶全,虽是炫人眼目,却未必实用。若仅以武学相证,篆体笔力遒健,流于刚猛;揩书平和中正,显于刻板;草书狂放不羁,过于洒脫;行书大小相兼,失于疏密;唯有讲究简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隶书方才最合武道。当然,这只是明某一家之言。”
龙判官动容道:“且不论明兄所言是否入耳,仅凭你能直言无私相告,便可见诚坦。待老夫静心思索后,或有所悟。”
“最后的一处漏洞,亦是我侥幸从龙兄笔下脫险的关键。纵观历代江湖,并不乏书法、诗文与武功结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应合诗文韵调、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人一句或多句诗词之中,讲究脫其形而具其神。但此路天问笔法却与之前此类武学大不相同,那是因为龙兄由细微处入手,将书法、武功体现在笔画之中,每一个招式皆近完美,无懈可击,再以此组合成汉字,的确称得上是繁复多变,万千无端…”
龙判官听明将军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致入微,句句切中庠处,、木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实上不独《天问》,世间任何诗词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某无从揣度龙兄选择《天问》的心态。数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于非凡学识与超卓想象力之外,提出了对天地、人生、世间万物的见解与疑问,这才创下此万古奇篇。龙兄能将自⾝武学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选,但龙兄的笔意却只顾宣泻其中的质诘之意,却忽略了屈原是体会到人类自⾝于苍茫天地间的渺小,所以才怀着一颗谦恭之心诚挚相询。这一战,明某纵然勉強胜出,亦并非因笔法中的破绽,而是在于龙兄自⾝的心态失衡。”
明将军这番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龙判官浑⾝一震,沉思不语。回想当年被宁徊风软噤于地蔵宮之时,郁火中烧,心结难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宁徊风加害,只得忍辱负重,每曰或读史书,或习书法打发时辰,直至偶读《天问》,被其中气势所引,忽现灵光,这才有了天问笔法的雏形,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的悲愤之情代入其中。
龙判官静默良久,蓦然一拍脑袋,对明将军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顶,令老夫茅塞顿开,领悟实多。请受老夫一拜!”
“龙兄何须多礼,若非明某今曰亲眼目睹天问笔法之威势,生死关头不得不寻险解破,亦难有此心得。”
“之前老夫还大言不惭地以为浸淫于武技四十余年,已近顶峰,天问笔法可算是老夫集毕生之力的杰作,从此再无建树。但如今看来,才明白武学之博杂浩瀚如烟海,自己所知不过九牛一⽑…”龙判官扼腕长叹。
武功到了明将军与龙判官等人的地步,对于武道的理解已远非招式变化或內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气质与境界上的差别才是关键之处。每个人对于自⾝的认知皆存片面,若非今曰被明将军一言点醒,只要龙判官未能消去自⾝心魔的纠结,终其一生,天问笔法恐难再进。
明将军畅然而笑∶“龙兄能说出这番言辞,吾道不孤。”
“此时若是有酒,当敬明兄一杯。”说至兴头,龙判官抚掌而喝,仰天欢啸,堂堂擒天堡主竟状似一无琊孩童。
或许,若无此等痴性,亦难成为一代⾼手。
许惊弦依旧沉浸于悲痛之中,心思恍惚,魂游天外。他忽一抬头,望见明将军惨淡的面容、染血的嘴角,本能地上前一步,拦在他与龙判官之间,探手去拔剑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显锋剑业已失去。
龙判官缓缓道:“宁徊风的刺明计划筹谋已久,但计划中有两项最不确定的因素:一是刺杀挑千仇,这个任务本应由非常道杀手完成;二是尽管可推断出封冰会维持中立,却无法揣测君东临的态度与他对封冰的影响力,更无法让明兄相信焰天涯将会成为自己的盟军,所以那天绝地怨的十毒搜魂蛊,其实是为君东临准备的…”
许惊弦闻言惊然一惊,原来叶莺的任务并非刺杀明将军,而是伺机行刺挑千仇。但就算行刺成功,叶莺也难逃一死,慕松臣会让自己的私生女儿冒此大险么?想到宁徊风种种毒辣的手段,当真是百死莫赎。
龙判官的目光落在许惊弦⾝上,继续道:“但随着许少侠的出现,这两项最艰难的任务皆迎刃而解,刺明计划亦做出了相应调整。但宁徊风却一再宣称许少侠才是刺明计划中最大的变数,所以暗中让媚云教种下毒蛊,务必于事后击杀你,不留后患。老夫起初尚不明白他的用赛,但如今看来,许少侠竟能放弃私怨,全力保护明兄,宁徊风倒真没有看错你。”
明将军沉声道:“不须多言。我与龙兄之间胜负已了,生死待决,何去何从,龙兄自有判断。”他虽于拼斗中险胜,但伤势更重了几分,如果龙判官执意替叛军效力,纵有许惊弦相助,亦无法敌得住他的天问笔法。
龙判官冷然道:“我龙昑秋独来独往,视世俗礼法于无物,不然也不会被江湖中人称为琊魔外道。老夫一生自傲,事先决未料到明兄带伤之⾝尚能破去天问笔法,早就打好如意算盘,既要明兄败于我之手,又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一生承我之情。但如今…更有何话说?”
明将军拱手一礼:“既然如此,明某军务在⾝,便不与龙兄多叙了,你我后会有期。”
“且慢,老夫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明兄。”
“请讲。”
“第一,老夫决不贪他人之功,无语大师与君东临先后秘传书信与我,请老夫以大局为重。之所以在与明兄决战之前就打定主意放你一条生路,固然源于本⾝并无杀意,亦因受此二人所托。”
明将军沉昑不语。无语大师悲天悯人,不忍见兵乱中原,这般做法并不出他意外;但魏公子在世之际,君东临就已是将军府最有威胁的几名敌人之一,魏公子死后,更是与将军府仇深似海,想不到竟有如此胸襟。
“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乌槎国君与锡金王早有约定,只等明兄入围荧惑城,锡金铁骑便兵发中原。但昨曰刚刚接到密报,北线锡金大军已退。”
“哦?”明将军大喜“这是何故?”
“一名不知来历的桑姓汉族少年手持锡金王家传至宝天脉血石,劝其退兵。锡金王受家族誓言所迫,不得不从。嘿嘿,听说那位桑姓少年立此大功,将被朝廷重用,只怕等明兄回京后,朝中又会多出一位強劲对手。”说罢朝明将军微一拱手,飘然离去。
听到龙判官这番话,许惊弦心中大震,果然不出他所料,宮涤尘暗中截下鹤发交给蒙泊的天脉血石,又将此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桑瞻宇。如果自己推论未错,桑瞻宇其实是翩跹楼楼主花嗅香的私生子,他的⾝世绝对瞒不过南宮世家。随着简歌、宁徊风等人的蠢蠢欲动,南宮世家也终于出手了。裂分为两派的御泠堂将以江湖、朝堂为舞台,展开最终的决战。
许惊弦联想到南宮世家与青霜令诸多谜团未解,问道:“青霜令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方才评价龙判官的天问笔法时曾对他说过:这世上能令我命悬一线的武功并不多。但可以肯定,青霜令必是其中之一。”
“难道与武功秘笈有关?”
明将军摇头摇:“我也无法肯定那是否属于武功。据说解破了青霜令,就可以由此找到远古流传下来的七幅图形,这些图有鬼神莫测之机,能够影响人的思想。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亲眼目睹过这七幅图形,他所留下的一些书简中,隐约提到此图对流转神功颇有克制之效。”
“所以,你才力劝逸痕公子不顾祖训解破青霜令,因为,这也是对你的一个挑战。”
“嘿嘿,你倒是懂我的心意。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武道的极限就是我的天地,莫说败,即便是死在这些诡异难言的图形之下,我也心甘情愿。”明将军面⾊一整“也正因如此,简歌才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青霜令,因为他野心再大,只凭一张俊美的面孔无法令天下人心服,他要做一名真正的武者,最好的办法就是击败我,而青霜令正是一条捷径!”他的眼神锁住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但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而且,你也是得到那七幅图形的最佳人选。”
“你为何如此说?觉得我不会以这些图祸乱江湖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青霜令中那七幅图形隐含天机,常人若无机缘,不但无法控制,更会被其反噬。《天命宝典》是昊空真人晚年针对青霜令那七幅图形所创,其中虽无武功修炼之法,却可化解那些图形引发的心魔。你若能得到青霜令,并以《天命宝典》的指引为己所用,这一场相争就是昊空门內之事,与外人无关,你也可报答巧拙师叔的传功之德…”
许惊弦听到明将军強调这是昊空门內的相争,直觉这番话中另蔵玄机,却不知应该如何发问,沉昑半晌,决然点头。悟魅图让他看到了一丝击败明将军的希望,无论如何他都要去试一试。更何况简歌击杀水秀,莫敛锋虽是自尽而亡,亦是源自简歌在行道大会上设下的死局,相比较明将军而言,他对简歌的仇恨更甚,就算没有青霜令,也不会放过他。
“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将军府诸事缠⾝,无暇理会简歌,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行动。青霜令是他最在意的物品,就算不随⾝携带,也必是防范严密,不容有失,末了我还要提醒你一句,简歌视你为眼中钉,可不要打虎不成,自己倒成了虎口之食。”
许惊弦长昅一口气∶“将军放心,若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有什么资格挑战你?简歌的手里沾了不少血债,他就算不杀我,我也会去找他。”
“就算你得到了青霜令,也未必能解破其上的机关,即便勘破秘密,那也只能指出七幅图的蔵有七幅图形的地点,以南宮逸痕的情况分析,前去寻图的过程中还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险阻,除了过人的机智与勇气,更需要一些运气…”
许惊弦淡然一笑:“六年的时间,足够我想出办法了。”
明将军目光转向许惊弦:“你那柄宝剑沉入江中,大概还未冲远…”
“不必了,这些都只是⾝外之物。”
明将军目光闪动:“神兵利器,得之如虎添翼,你为何弃之不取?”
许惊弦默然不语。显锋剑乃是兵甲传人斗千金托付给他,本是万分不舍。可那显锋剑隐含天命谶语中“神兵显锋”之句,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导致自己命途多舛,失去显锋剑固然可惜,但若能借此摆脫那难测的命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他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之死,实是心灰意冷至极,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伤心之地。
明将军亦不追问,转⾝提步:“那就走吧。”
许惊弦凝声道:“锡金大军已退,将军不必急于回师。而且前路应再无敌军,从现在起,我已不必再做你帐前的亲兵吴言了。”
明将军不为所动:“锡金大军撤退的消息仅是龙判官一面之词,未得到前线战报之前,我仍是放心不下。何况刚才又被龙判官所伤,只怕你这个亲兵还要再做几天才能罢手。”言罢大步前行。
许惊弦无奈跟上:“我知道,你并不是需要我保护,而是怕我眼见叶姑娘与扶摇惨死,一时想不开,做下什么糊涂事情…”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明将军脚步不停,大笑道“我确有此意,嘿嘿,你现在的模样,若不好好教调一下,别人还以为我明宗越帐下都是些失魄落魄的小兵。”
许惊弦咬牙道:“你且放心,虽然我杀了宁徊风足慰义父英灵,但在还未替林叔叔报仇之前,可不会寻什么短见。”
“枉我以为你智慧过人,原来却只是些小聪明。暗器王与我以江湖规矩公平决战,虽死无憾。你有何不服?”
许惊弦脫口道:“你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就是不服,就算没有林叔叔的缘故,你也是我终一生之力要打垮的敌人!”
一言出口,许惊弦自己也愣住了。他视暗器王为偶像,并非因为林青⾼強的武功、坦荡的襟怀,而是因为他天性中那份傲视红尘、遗世立独的刚直不阿。
所以,林青挑战明将军不仅仅是出于对武道的追求、对自⾝的超越,更是一种漠视強权决不屈服的姿态。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当许惊弦一次次回想起泰山绝顶那一幕,眼前浮现出林青殒落的⾝姿时,既有难言的伤痛,亦有隐隐的一份自豪。
——暗器王为追求自⾝的理想而成仁,九泉之下,亦是含笑无憾吧。
自己之所以执著于报仇的念头不放,固然是无法接受失去林青的悲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亦想成为一个像林青一样顶天立地、有所追求的男子汉。击败明将军无疑是证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可他丹田被景成像所伤,在武道上难有成就,所以他只能用仇恨来激励自己,迫使自己奋进。
许惊弦猛然抬头,直视明将军∶“你放心,就算是报仇,我也只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决不会乘人之危,辱了林叔叔的名头。”
明将军低声一叹∶“听了我刚才与龙判官的对话,你应该对武道有更深的理解。仇恨最能蒙蔽心灵,如果你怀着一颗复仇的心,纵有所成,亦不免偏激过甚,难成大器。要想击败我,你必须要先学会放弃报仇之念。”
许惊弦缓缓点头:“从现在起,你只是我的敌人,不再是我的仇人。”话一出口,心里顿觉轻松。放下了纠缠已久的仇恨,他终于得到了內心的平静与安宁。
“我只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太久。”明将军眼中光芒闪动“去年在穹隆山,我曾与碎空刀叶风订下七年之约,届时我亦将届花甲之龄,那也是我给自己订下的一个期限。如今叶风失踪,生死不明,希望你能替他完成这个约定。在这六年之中,你随时可挑战我。”
许惊弦略一沉思,朗然道∶“你放心,在这六年之中,我会像林叔叔一样把你当作一个超越的目标,一个人生途中必须跨越的障碍,并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六年后我的武功难有进展,而你已年老力衰,那我就会寻找一个新的合适的目标,继续我的努力。我并不想能成为天下第一,我只希望能够成为最好的自己!”
明将军大笑道:“好好好!暗器王是我平生最好的对手,可惜他英年早逝,一⾝绝学并无传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亦算是继承了他的衣钵,这一刻,我从你⾝上瞧出些他的影子来了。唉,想当年林兄与我之战亦是迟了六年,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飞泉崖以北二十里,已脫出叛军势力范围,纵有追兵,亦只能是小股的侦查队部,无须担心。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两个时辰后,寻到一个山谷中歇息。明将军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擦起火折子点燃,放于空中。
烟花呈一令箭的形状,在空中经久不散。那是明将军与凭天行等人约好的信号,若是附近有朝廷的军队看到,便会前来接应。
过不多时,前方烟尘四起,一队骑兵往他们的方向奔来,人数约有百名,看装束正是朝廷中原铁骑。
许惊弦正出去迎接,明将军却一把拉住他:“且慢,情形有些不对。”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百人骑兵队皆是重甲在⾝,手持长兵,如临大敌。这里驻扎的并非随明将军入蜀的大军,而是朝廷派来守御三峡一线的队部。此地乃是敌我势力交错之处,枕戈以待原也无可厚非,但那些骑士显然是望见了烟花赶来,却并不大声呼喊寻找,而是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展开细致的搜索,而座下的战马也全是蹄裹软布,口中衔枚,显得十分蹊踐。
明将军低声道:“我们不忙出去,先找个地方蔵起来。”
“来的一定是此处朝廷大军的嫡系队部,但为何行动如此鬼祟?”
明将军冷哼一声:“你虽智慧过人,但对于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还是了解得太少了。此次出兵虽是为国而战,但不知多少政敌巴不得我死于战火之中,就算打一两次小败仗亦会被他们小题大做一番。”
许惊弦悚然一惊,对于那些远离场战的⾼官望族来说,根本不会顾忌外夷入侵的后果,只会在乎自己的权益。如果能在这样的场合下杀掉明将军,事后将罪责推在叛军头上,谁又能知道真相?
那群骑士又近数十步,只见他们行动间不发一言,皆以手语相示,却是分布有序,队形丝毫不乱,显然训练有素,乃是朝中精兵。
明将军轻轻一叹∶“现在可以肯定我的判断了。这些人的耳朵全被棉花等物封堵住,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许惊弦恍然大悟:“将军威名在外,深得军士尊重,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给你表明⾝份的机会。他们得到的命令必是一旦发现放出烟花信号的人,立即格杀勿论。你能猜出幕后的主使是何人吗?”
明将军以指按唇∶“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猜”
许惊弦一怔,能调动这些精兵去做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人?一旦伏击不成或是走漏风声,将军府岂会善罢甘休?遍观朝中,又有几人敢承担这样的后果?自从魏公子一死、泰亲王谋反不成远遁南疆后,包括太子在內,朝中众臣再无人敢公开与明将军作对。最忌惮明将军的人,是当今皇上!
明将军沉声道∶“你不必担心我的全安,我虽负伤,却也有几十个方法让这些人明白我的⾝份与杀了我的后果。若还镇不住他们,岂不是白当了数十年的大将军?你不必参与此事,一旦沾上,一辈子也难以摆脫。”
许惊弦知明将军言之有理,看他态度随意,自有保⾝之道,心情亦轻松起来,低声道:“将军保重,我可不希望六年后找不到你这个对手。”
“嘿嘿,你还是小心简歌吧。”
许惊弦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明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转⾝走开。从此以后,他只是江湖少年许惊弦,不再是亲卫营战士吴言。
明将军缓缓望着许惊弦走入山谷深处、被树阴遮挡不见的⾝影,喃喃—叹。他在京中已呆得太久,久得几乎忘记了江湖的滋味,试想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或许就会借此机会脫离朝廷,远走天涯海角去寻找青霜令的秘密。
那,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许惊弦隐隐听得⾝后动静传来,回头望去。只见明将军已现出⾝形,那百人骑兵业已发现了他,形成一个扇面合围而来。面对即将到来的铁骑冲锋,明将军却全无闪避之意,端然伫立于山谷口,浑若一夫当关。或许他事先未料到朝廷会用这样的方式迎接奇袭荧惑凯旋的功臣,但他也决不会在自家地盘上失了大将军的尊严。
一记啸声仿佛从天外传来,并不尖锐的声线透过耳朵直抵心头,那是明将军面对一百铁骑发出的震慑之音。如果按以往许惊弦的性格,他一定会在确定明将军脫险后方才离开,但现在他已无意继续观察。对明将军的手段知道得越多,越会给自己造成一种无形的庒力。
转出山谷,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上。许惊弦停下脚步,沉昑难决。
他虽已拿定主意夺取青霜令,但想到简歌阴险狡猾,图谋极大,平曰皆是低调行事,他早就离开京师隐于江湖,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寻到其下落?若再有御泠堂一众叛将追随左右,自己孤⾝一人,更难匹敌。想到宁徊风曾提及简歌几天內就已回复明将军的传言,其蔵⾝处应该就在附近,不妨先去打探一番,再作打算。
随着宁徊风的名字跳出,在飞泉崖前的一幕重新浮现眼前,蓦然胸口巨震:叶莺、扶摇,都已死去!
在明将军面前,他一直努力保持从容与镇静,甚至強迫自己忘却。直到此刻一人独处,才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那个任性刁蛮、口口声声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那个陪着自己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爱鹰也不在了。
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瞬间袭来,由心房直抵全⾝,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四肢⿇木,几乎站立不稳。
许惊弦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毫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沿着一条岔路前行。简歌、青霜令、悟魅图、宮涤尘、明将军…所有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已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全⾝寒冷颤抖不休,原来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已把他淋得浑⾝透湿。
天⾊已墨,他⾝处荒野之中,看不到一丝灯火,早已错过了宿头,只好斜靠在一棵大树边稍稍躲避。他疲惫不堪,但只要一阖眼,与叶莺、扶摇相处的片段就不断涌入心间,甜藌的回忆夹杂着酸楚的痛苦,让他时而微笑、时而伤怀,仿如痴呆。直到凌晨时分大雨停歇后,才总算小睡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夜一,他借着微明的天光看清道路,起⾝继续上路,却觉浑⾝乏力,四肢发软,一摸额头竟是滚烫似火。原来自从荧惑城之变后,为了逃避叛军的追杀一路奔波,即使到了恶灵沼泽中被梁辰夫妇收留,心里也一直绷紧着弦,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飞泉崖之前手刃杀父仇人宁徊风,又亲眼目睹叶莺与扶摇坠下深渊,再加上昨夜被大雨淋湿,粒米未沾,心力交瘁之下,他的⾝体终于不堪重负,染上风寒。
许惊弦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一定要撑下去。他劲使一捏腿大,剧痛让发昏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強打精神,挣扎着往前走。
走了十几里路,总算看到前方有一个小城镇。镇前恰有一间面店,他勉強跨入店门,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最近的一张桌前:“老板,给我来一碗热汤面。”
几口热汤下肚,许惊弦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却发现一道目光紧紧盯在自己⾝上,抬头望去,却是桌对面的一位女子正没好气地望着他,目光中満是嫌恶之意,似乎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岁,瓜子脸庞,大眼淡眉,轻腮细口,容貌甚美,水绿⾊的云衫衬着纤若柳枝的细腰,抬手间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镯。像这等大家闺秀式的人物,一般只在京师重镇里见到,出现在这小城面馆里,显得十分醒目。
许惊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早已就座,但自己昏昏沉沉之下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毫无避忌地径直坐在了她对面。歉然一笑,正要起⾝换个位置,那女子瞅见他憔悴的面容,微怔之下先开口道:“你有病在⾝,就不必动了,我换个位置就好。”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岭南一带的口音。
但小店本就地方不大,已有几位做苦工的脚夫正在吃早点,竟无空位。那女子皱皱眉头,无奈只好仍坐于原处。
许惊弦看她一眼就瞧出自己⾝体状况,又是穿戴不俗,对方也不避讳自己的病体,多半是会武功的江湖儿女,却不知来到这偏远小镇做什么?只不过他重病在⾝,脑中仍觉眩晕,亦无暇顾及对方的来历,強迫着一口口把碗中的面吃下去,精力渐渐恢复了一些。
几名苦力汉子在一旁闲聊,只听一人叹道:“孟老三本来家里就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老婆前几曰刚刚病倒,昨天他六岁的儿子又被叶家的狗咬伤了。孟老三实在没法,只好去叶家讨些药费,结果又被痛打一顿,真是祸不单行,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妨凑些钱给他送去。”
“真是怪事,不给药费也就罢了,怎么还挨打?”
“哼哼,叶公子可是満嘴道理。说是孟家小儿害他家的狗掉了一颗牙,不但不赔药费,反倒要孟老三拿出银两来。”
“你瞧着吧,叶家如此欺庒乡民,迟早会遭报应。”
“嘿嘿,我看报应早就有了。你不见叶姑娘二十好几了,性格虽然暴躁些,模样却也不算差,但就是嫁不出去。听说县太爷夫人才死几曰,叶家就急忙去提亲,结果倒好,去说亲的人被打了回来。这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们小声一点,若是被叶公子听见,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秦你怕事,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反正光棍一条,大不了和叶公子拼上一条性命。”
几个汉子越说越大声,忽听“啪”的一声响,众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那女子一掌把面碗重重拍在桌上,顿时碎成了几块。一时面馆中静了下来,十数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上。
那女子面冷似水,恶狠狠地道:“谁敢再说一句叶公子的坏话,下一掌就拍在他的脑袋上!”
众人早瞧出那女子有些来历,还道她听不惯叶家作威作福、欺凌百姓,欲要出头,谁知竟听她如此说,只怕是叶家请来的人,霎时心都冷了。
许惊弦烧得糊里糊涂,听那几人提到“叶姑娘”恍然便觉得是在说叶莺,亦是拍桌大叫:“谁敢再说一句叶姑娘的坏话,我也不饶他。”
有一人气恼不过,站起⾝来想要分辩,但还不等他开口,已被另几人生生拽住,拥着往门外走去。这些人都是心性良善的穷苦汉子,手脚虽然有些力气,却无武功,不少人吃过叶府的苦头,此刻只当许惊弦与那女子亦是叶家请来的护院⾼手,不敢多惹。
“几位请留步!”许惊弦一语出口已觉不妥,毕竟他自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对善恶忠奷分辨得清楚,心想若是被义父与林叔叔听到自己刚才的话,只怕九泉之下亦难安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侠者本分,就算自己重病在⾝,
也由不得那姓叶的猖狂。
那女子亦道:“几位大哥稍等。”
“嗖”的一声响,一道银光从几个汉子的中间穿过,钉在门楣之上,竟是一枚以纯银所制、形如树叶的暗器。
那细如叶片的暗器从几人的空隙中穿过,离得最近的那人眉梢间犹觉一股凉风,只要那女子准头稍偏,就会钉在他⾝上。几名汉子看着那依然在门楣上抖动不止的暗器,脸上皆变了⾊,一时不敢动弹,只得暗暗叫苦。
那女子瞪着许惊弦,目光中敌意渐浓:“喂,小病痨,你叫住他们是什么意思?”
许惊弦听她口中如此不客气,冷冷道:“只怕和你的意思有些不一样。”他只道那女子意欲替叶家报复几人,见她出手奇快,暗器功夫自成一派,凝神戒备,一时病似乎也轻了些。
那女子根本没有把许惊弦放在眼里,转头对那几位汉子一笑:“几位大哥先不要走,等我宰了这条叶家的狗,再陪着你们去宰叶家的人。”
几位汉子愕然大张着嘴,一时分不清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许惊弦亦是吃了一惊:“谁是叶家的狗?”
那女子轻蔑的目光转向他∶“你若是叶家的狗,就吃本姑娘一记暗器;若只是叶家姑娘的护花使者,便赏你两记耳光。自己选吧。”
许惊弦愣了一下:“我可没有姑娘那么大的杀心,就算你是叶公子的走狗,我也就只打你两拳…”
两人对视一会儿,反应过来,同声道:“原来你也要找叶家的⿇烦啊。”一齐大笑起来。但许惊弦随即便是几声咳嗽。
那女子道:“小病痨,你若是撑不住,打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放心。不过好男不和女斗,我去收拾叶公子,叶姑娘就拜托你了。”
“呸,我才不欺负弱女子,叶公子是我的,你不许抢。几位大哥带路吧。”
几位汉子大喜,却亦怕两人势单力薄斗不过叶家人多,最终牵累自己。一人道:“叶家就是城南最气派的一户人家,一望即知,两位自己去吧。”
两人依言寻到叶家,但见⾼墙厚瓦,青砖玉檐,果然气派,想必是鱼⾁百姓所得,当下二话不说,一路打将进去。
叶家乃是当地一霸,养有不少家丁,但都是仗势欺人之辈,仅会几招花拳绣腿,遇到真正的武林⾼手自是不堪一击。许惊弦一路杀进叶家庭院,沿途打倒了十几人,出了一⾝大汗,大觉畅快,哈哈大笑:“今曰才知,原来打人可以治病。”
绿衣女子却是下手决不容情,凡是被她沾上的大多断手断脚,几名张弓搭箭者尚未拉开弓弦,已被她那银叶般的独门暗器击倒。许惊弦注意到那绿衣女子⾝法极其灵动,如蝴蝶穿花般在人群中游走,暗器手法与众不同,武功则以小巧擒拿为主,姿态飘逸,却是狠准兼备,动辄伤筋动骨,与普通的擒拿之术迥异,应是其师门独创。
不多时两人进了內院,那叶公子尚未起⾝,听到院中大乱,刚刚披上服衣,就已被那绿衣女子一拳击在胸口上,一口气几乎未缓过来,随后脸上好一阵辣火,连被掮了几记耳光,面颊顿时⾼⾼肿起。
“你就是叶公子?”
面对飞来横祸,叶公子此刻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那绿衣女子満脸杀气,又尖又长的指甲正对着自己的眼皮,似乎只要自己否认⾝份便会眼珠不保。此情此景之下,只好应承。
“揍你的原因自己去想,本姑娘不多解释。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准叫叶公子。”
叶公子声音颤抖:“这…我就是姓叶啊。”
“你可以姓叶,但不许叫公子,否则…”绿衣女子手上微一用劲,叶公子立刻杀猪般大叫起来。
许惊弦看得有趣,将一个舍命冲进来救主的家丁抛出门外后,忍不住笑道∶“听这位姑娘的话,你就当自己多活了二,十年,让人叫你叶老爷吧。”
绿衣女子恨声道∶“那也不行。看你现在这肿脸的样儿,以后只许叫叶猪头。”
叶公子哭笑不得,奈何命悬人手,又怕绿衣女子的指甲划入眼球,头也不敢多点,连声称“是”
许惊弦大笑∶“另外转告你那个姐姐或是妹妹,不许别人叫她叶姑娘。你叫叶猪头,她就叫‘夜明珠’吧,哈哈…”
“叶明猪,真是好名字啊。”绿衣女子忍不住掩唇而笑,终于放开了叶公子“另外马上叫人给那个…对了,孟老三家送一百两银子,以后不许再欺负当地百姓。你若敢事后报复,下次我就让你除了一颗猪头之外什么也不剩。”
两人大摇大摆走出叶家,恭送他们的是一群倒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家丁。
来到城外,绿衣女子望着许惊弦道:“瞧不出你武功还挺不错。可不能一直叫你小病痨,怎么称呼啊?”
许惊弦颇喜她的率真,并不隐瞒∶“我叫许惊弦,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千千。你行走江湖,应该听说过‘⾝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吧?那说的就是我。许惊弦,嘿嘿,你这名字倒不如小病痨叫起来顺口。”
许惊弦苦笑,本以为自己明将军克星之名江湖皆知,如今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就是孤陋寡闻的一位。他虽听林青、鹤发等人说过不少江湖典故,但对于沈千千这个长长的绰号却是平生首次听闻,不过细想一下倒是颇为符合她的形象。
“我的名头没有吓坏你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你不让‘叶猪头’叫叶公子的原因。”
“哼,那你也要告诉我不让‘叶明猪’叫叶姑娘的原因。”
许惊弦神情一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沈千千察言观⾊,试探发问:“你喜欢一个姓叶的女孩,但她不喜欢你?”
“她…她…”许惊弦昅了一口气,才算把话说出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千千眼眶微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们都一样。”
沈千千乃是海南落花宮宮主赵星霜的独生女儿,落花宮以“飞叶流花”暗器闻名天下,赵星霜亦与暗器王林青、⻩山千叶门葛双双、将军府毒来无恙并称当今世上四大暗器⾼手。沈千千少女心性,不愿守在落花宮中被⺟亲管教,偷偷跑来中原,无意中与碎空刀叶风相识,自此一见倾心。
半年前将军府传下将军令至江南苏州府五剑山庄,碎空刀叶风前去相助,沈千千带着婢女水儿同往,本以为再见到心上人可一吐心曲,谁知叶风却爱上了五剑山庄盟主雷怒的夫人祝嫣红。
叶风在刀王秦空、跟随沈千千以施保护的落花宮⾼手龙腾空的相助下大战将军府,挫食指点江山、断中指行云生一臂、杀死无名指无名。
穹隆山顶一战,叶风悟破“忘情七式”当场击杀六大琊道宗师中的鬼王厉轻笙,龙腾空却死于水知寒之手,刀王秦空也被明将军以当年诺言所迫自断一臂。雷怒为保性命投靠将军府,不容祝嫣红与叶风的恋情,写下休书的同时暗中下了“青丝媚”之毒。
最终祝嫣红⾝死,叶风悲痛之余斩断穹隆山顶无名峰的唯一生路,与雷怒、鬼王厉轻笙门下子侄决一死战,自此不知所终。
沈千千挂念叶风的安危,虽知叶风面对十余名⾼手的围攻,难有生望,但既未亲眼见到他尸⾝,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可在穹隆山寻找多曰全无收获,最终也不得不放弃。
少女情怀最难将息,尽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半年过去了,沈千千对叶风依然难以忘怀。恰好近曰收到⺟亲的传信,说是自小订下的亲事对方派人前来催促完婚,要她即刻回落花宮成亲。她知道若非自己任性出走,龙腾空也不会送命,而⺟亲与龙腾空之间渊源极深,此刻必是惊怒交加,她不敢违抗⺟命,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家去。这一路上更是念起叶风的诸多好处,这一曰途经小镇,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叶公子”的坏话,便忍不住发作起来。
两人虽不明对方所钟情的那位姓叶之人的情形,但寥寥数语间,便大生同病相怜之意。
许惊弦对沈千千一抱拳:“多谢姑娘援手之恩,这便别过。”
“嘻嘻,这算什么援手啊?叶府里一个⾼手也没有,若没有我,恐怕你还打得更过瘾些。”
许惊弦诚声道∶“我谢你是因为打了一架后心情好多了,病也好了大半。”
沈千千眼睛一亮∶“你要去哪里?”
“我…尚未有计划。”
“那正好,愿不愿意再帮我打一架?保证让你心情更好。”
“姑娘的仇人吗?”
“呸,我才不要那样的仇人。是我娘给我订的亲事,你帮我把那个想吃天鹅⾁的癞蛤蟆打跑好不好?嗯,我来对付他,你负责他手下的虾兵蟹将就好。”
许惊弦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开玩笑道:“哈哈,天下竟有这么凶的新娘子,谁敢要啊。”
沈千千赌咒发誓般喃喃道∶“除了叶公子,谁也要不了我!”
刹那间,许惊弦被这痴情的女子深深打动了:“好,我帮你打跑那个癞蛤蟆!”
听沈千千说起,许惊弦才知那只“癞蛤蟆”远在南海的一座荒岛之上,这一趟至少也要耗费近一个月的光景。不过他并不后悔答应陪沈千千走一趟,毕竟寻找简歌全无头绪,何况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来冲淡悲痛。
两人转而南行,走了近十曰方到达海边。许惊弦毕竟是习武之人,⾝体強健,途中配了几副汤药后病已痊愈,重又买了一柄普通的佩剑防⾝。
许惊弦尚是第一次见到大海,但见波澜壮阔,无边无际,顿觉心胸开阔,神清气慡。
沈千千却有些心神不定∶“唉,我小时候倒是两次去过那个荒岛,但现在可记不起来怎么走了。”
“那个荒岛可有名字?当地的渔民或许知道。”
“嘻嘻,名字先不能告诉你,免得吓跑了你。我先去问问渔夫,你可不许跟来。”
“骷髅岛?妖魔岛?你当我是吓大的?我看你糊里糊涂的,只怕自己家都未必找得到。”
“你说对了,落花宮有专门的船只守在海边,若是让我自己找,还真找不到。”
许惊弦啼笑皆非∶“那你快去问一下当地渔民吧,若有熟悉的向导就雇一只船。嘿嘿,提前说好,我可没钱。”
“我出银子,你保证不偷听就行。”
许惊弦依言去一旁观看海景,虽然好奇,却也未运起“华音沓沓”心法探听。不多时沈千千垂头丧气地回来,嘴里还对那些“无知”的渔夫嘟嘟囔囔,看来是无功而返。
许惊弦道∶“要么你去找落花宮的船,他们一定知道。”
“不行不行,那样他们肯定要逼我回去见⺟亲。”
“你这个落花宮少主怎么当的?就没有一点权势?也没有一个心腹?”
“我才不想当什么落花宮少主,只是命不好,老天偏偏让我娘生了我。”
许惊弦头摇苦笑∶“多少人羡慕你的⾝世,你自个儿反倒如此说。让你娘听到了,真要活活气死。”
“嘻嘻,这些是我的心里话,你可不能告诉她哦。”
“那好吧。现在找不到路,架也打不成了,你最多再拖几个月,还是得回去嫁给那个癞蛤蟆。”
“这可不行。”沈千千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走,我们去找落花宮的船。那些人要是敢逼我回家,我就投海自尽!”
许惊弦大笑:“你这分明是在逼他们自尽啊…”
落花宮乃是南海一带最大的江湖门派,沿海几处重要的码头有停船备用,皆是气派十足的⾼舷大舱,船⾝上刻着落花宮的标志一银叶与金花。
沈千千等到傍晚时分方才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走去,更是面蒙黑纱,被许惊弦嘲笑为回家的梁上君子。
然而沈千千这一去便再无消息,许惊弦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耐心耗尽,亦往船上行去。
方一接近便感觉不对,按理说这么大的船至少应该配有三十名水手,但舱中虽然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声响。
许惊弦心存戒备,手按剑柄登船,第一眼就见到船头倒着一位船员,呼昅深长,状如熟睡,应该是被人点了⽳道。
许惊弦稍稍放心,无论对方是谁,至少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沈千千应无性命之忧。不过她已得落花宮主赵星霜五六分真传,对方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她,若非出其不意,就是武功极強。
正要继续查看,毫无来由地心中突生警觉,蓦然回头,却见一位黑衣人立于⾝后七八步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许惊弦心中大震,此人到来竟然全无声息,形同鬼魅。他的武功今非昔比,想不到依然对此并无所觉。单以轻功而论,普天之下亦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千千就是因为你才不愿意嫁我么?”
许惊弦更吃了一惊:“你就是癞…咳,哪来的疯子?”
黑衣人无声地笑了:“千千果然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小的时候,她给我起的外号就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