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材瘦小,相貌英挺,目光如刀剑般锐利,脸⾊却是蜡⻩,隐现一股黑气,倒似是沉疾缠⾝,全无⾼手风范。他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三四,额角上却皱纹显现,眼神中隐有一种悲怆厌世之⾊。
许惊弦记挂着沈千千的安危,转⾝往船舱奔去,才一提步,但觉眼前一花,那黑衣人已飘然横⾝拦住去路。他的⾝法颇为古怪,提步间显得小心谨慎,好似唯恐踩踏了什么东西一般,速度也不快,却是轻如淡烟,行动间不发出丝毫声响。
许惊弦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轻功。”或许他的轻功潇洒不及林青的“雁过不留痕”迅捷不及登萍王顾清风的“幻影迷踪”飘逸不及追捕王梁辰的“相见不欢”却如狸猫踽行、猎豹扑食般全无征兆,⾝姿仿佛被海风吹拂而行。
黑衣人抿嘴一笑:“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轻功,名唤‘随波逐流’,爹爹夸我悟性不凡,你又觉得如何?”江湖上能够自创武功者,大多是开宗立派的人物,也不知他当真是天资过人,还是胡吹大气。对方虽是笑得毫无心机,不似有何敌意,许惊弦却不敢怠慢,挺剑护住胸腹道:“沈姑娘在哪里?”
黑衣人不答反问:“你如此担心,一定是很喜欢她吧?”
许惊弦不理那黑衣人,闪⾝入进船舱之中,只见舱中横七竖八倒了十几名船工,却无沈千千。黑衣人随之进舱,口中道:“你不必害怕,你既然是千千的意中人,我决不会害你。”
许惊弦暗忖你若真是那个“癞蛤蟆”她既然喜欢上别人,岂有不加害的道理?他停步一道摆长剑∶“你再跟来,莫怪我不客气。”
黑衣人轻笑一声:“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千千倾心…”话音未落,蓦然逼前数尺,抬起右掌往许惊弦胸口按来。
黑衣人的出手全无预兆,许惊弦的阴阳推骨术竟未察觉。幸好他一直保持着警觉,以剑作刀,使一招帷幕刀网的“天河倒悬”长剑由胸前挥扫而下,若是对方不及时收手,便是断腕之祸。
但长剑方起,黑衣人浑若被剑风吹开般退回原处,惊讶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武功却挺厉害,比我家仆人阿苦好多了。”
许惊弦听这黑衣人拿自己与家仆比较,但语气中却无轻视,反倒有几分赞许之意,暗忖要么此人真是心性淳朴,要么就是城府极深。冷然道:“你若是知道厉害,就快放出沈姑娘。”
黑衣人头摇道:“那可不行。我这次出来,爹爹吩咐我一定把千千带回岛上。我守在这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她,怎能放走?”
许惊弦喝道:“你到底是谁?掳走沈姑娘有何居心?”
黑衣人正⾊道:“我叫风越宗,千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当然要带她回去成亲。”许惊弦立刻想到了明将军的本名“明宗越”不知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何关系?当下不动声⾊道:“想娶沈姑娘,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现在不能跟你动手,我还没有吃解药,若是运起內力,掌中便全是毒,万一不小心伤了你如何是好?”看着风越宗一本正经的模样,许惊弦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真心如此,还是心存戏弄。当即挺剑刺出:“就怕你没有那么大本事。”
风越宗那“随波逐流”的轻功果然名副其实,轻飘飘的⾝体犹如被剑风吹荡着,左闪右躲,许惊弦连发五六剑,竟是徒劳无功,莫说伤敌,连他衣角亦未沾到。许惊弦顿生好胜之心。风越宗的⾝法虽轻忽无定,但毕竟还是血⾁之躯,移动间骨骼的运动虽不依常法,总还有迹可循。几招过后,许惊已可大致推测出其行动间的规律,向左虚剌几剑迫风越宗往右移开,蓦然一剑直取中宮。这一剑算准了落点,风越宗避无可避,只好右掌拍出,撞在无锋的剑脊上。
一声闷响,许惊弦但觉手中一震,对方这一击虽不強劲,却是如海嘲般连绵不绝,更有一丝诡异的热力沿着剑⾝直传上来。风越宗没有说谎,他掌中之毒附在內力之中,极是难防。
许惊弦大吃一惊,幸好他这一剑只是迫敌自救,尚留有余力抵御。毒力逆脉而行,冲过手指、腕关、肘弯,直到肩膀处方才被他化解,若是抵达心脏,只怕立时就会毙命。
风越宗一击后罢手,脸上显出关切的神情:“你没事吧?”
许惊弦惊疑不定,莫非此人天生⾝带剧毒?不然何以能将毒劲化于內力之中?难怪他一脸病容,隐露黑气,原来那毒素早已渗入他的肢体血脉之中。但他口中犹不服软:“区区一点小毒,又怎能伤得了我?”
风越宗大喜∶“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強,不但迫我出掌,还能化解毒力,千千的眼光果然不错。”看来他真是错当许惊弦是沈千千的意中人了。
许惊弦奇道:“你若毒死了我,不正好遂了心愿,让沈姑娘嫁给你么?”
风越宗道:“可我不喜欢杀人。那样千千只会恨我一辈子,她就算无可奈何地嫁给了我,也会郁郁寡欢,又有何乐趣?”听了这句话,许惊弦对风越宗敌意大减。此人虽是有些夹缠不清,但至少心性并不坏,而且确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沈千千。
风越宗口中发出一声呼哨,船⾝顿时微微一沉,似又有人来。许惊弦急忙出舱查看,却见一群黑衣人陆续上得船来。
风越宗发令道:“将那些船员搬到码头上,不可坏了性命。留下一人负责通知附近落花宮的人前来接应,其余的随我开船上路!”
许惊弦喝道:“你好大胆子,落花宮的船也敢劫。”
风越宗笑道:“若是千千嫁给我,赵宮主就是我的岳⺟大人,落花宮出手何等大方,一只船儿当嫁妆还不够呢。”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几人搬移船员,另几人扬起白帆,就欲开船。许惊弦正要上前阻止,却被风越宗挡住去路,连变几次⾝法,都被他挡在面前。
船⾝一晃,铁锚已开解。许惊弦大急,怒道:“你快令手下停船。”
“你若能打赢我,我便让他们停下。”
许惊弦心知必须尽快摆脫风越宗,制止他手下开船,一旦船行入茫茫大海之中,必是难辨方向。更不迟疑,长剑轻点;分剌风越宗左右肩与喉头,这一式“大难临头”乃是屈人剑法中精妙招术,取的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点向肩膀的剑式只是在空中虚抖出几朵眩目的剑花,真正的杀招乃是那刺喉一式。
风越宗对虚幻的剑花视若不见,双掌乍开复合,于喉间合十,状若拜佛,若许惊弦剑式不变,长剑必会被他夹在掌中。
许惊弦由斗千金处习得《用兵神录》后,对长剑的运用之法别有体会,并不拘泥于死板的剑招,每一招皆留有余力变化。他见风越宗识破自己剑路,当即虚招化实,刺喉一式于中途骤停,转而主攻对方右肩。这一下大出风越宗意料,仓粹中不及变招,⾝形急退,袖中滑出一件细小的兵器,锁住剑锋,随即反方向用力一扳。
“咔”的一声脆响,长剑剑锋竟被扳去半寸长的一截,而风越宗匆忙出手,肩头衣衫也被划开了一道大缝,险些伤及皮⾁。
起初双方不明虚实,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信,皆存着速战速决的念头。这一交手才知彼此皆非庸手,谁也没占到便宜。
许惊弦心中暗叹,若是显锋剑在手,这一剑足可令对方挂彩。
风越宗望着自己断裂的衣袖,満脸惊讶,亦不敢托大,左袖轻抖,又滑出一物握于掌中,缓缓道:“除了爹爹,还没有人能逼我用双手兵器。”
方才变化太快,纵然许惊弦眼尖,也未能瞧清楚他兵刃的模样。但见其双手都笼于袖中,挥动时隐见指缝中银光闪动,应该是短小轻便的奇门兵器。
经过一招试探后,两人皆不敢轻视对方,静立于五步外,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那十余名黑衣人行动极快,巳将落花宮的人皆搬离船只,准备开船。
许惊弦暗暗叫苦,眼角余光扫向周围。但就在分心的一刹那,风越宗已腾⾝冲前,袖中银光大嬅,拍向他的面门。他挺剑一格,一声巨响若金石相击,震耳欲聋。
这一招全无花巧,凭的就是疾如闪电的⾝法。借着前冲之力,虽是短兵器,却是势沉力猛,许惊弦不由倒退了两步,欲要回击,风越宗一招无功已然退回原处,浑若从未动过。
风越宗不悦道:“你不专心打架,若是看不起我,我们就不玩了。”
沈千千生死未卜,许惊弦哪有心情陪风越宗“玩”?不过听他口气,似乎并不谙世故人情,随口道:“你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
“那些都是我家的仆人,决不会⼲涉我们打架。”
“嘿嘿,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信。我这个人心里一旦有顾忌,武功发挥不出十分之一,哪还是你的对手?”
“你要如何才觉得公平?”
“你驱散手下,再放了沈姑娘,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风越宗垂头思索起来。许惊弦原只是借说话稳住对方,伺机冲出杀散那群黑衣人,不料他竟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风越宗忽然哈哈一笑:“爹爹说我是个实心眼,千千叫我疯子,但我可一点也不傻,岂会上你的当?这样吧,我们今曰换个玩法,一炷香之內,你若能阻止开船,就算你赢。”
许惊弦啼笑皆非,此人蛮不讲理地強行缠住自己,难道以为天下人都像他一样,把打架当作好玩之事?他反应敏锐,霎时心中已有了计较:“你们人多势众,我如何能阻止你们开船?但我却有法子让船一炷香之內行不出半里路,你敢赌这一局么?”
风越宗望望天空,怀疑道:“看这风势,若是全速行驶,一炷香足可行出三五里,我可不信。”
“那如果我赢了,你可要放了沈姑娘,也不能阻拦我们离开。”
风越宗道:“你赢了,我认输便是,但千千要与我回家成亲,可不能放。”
许惊弦看风越宗的模样并不似存心耍赖,果然是个实心眼,索性激他一下:“沈姑娘是落花宮的大姐小,眼中只有本领⾼強的英雄,你若输给我,她更不会嫁给你啦。我若输了,保证以后决不纠缠沈姑娘…”他这话颇为讨巧,他与沈千千之间本就并无瓜葛,只是风越宗一厢情愿认定自己是情敌而已。话一出口,他却是一怔,经历了与宁徊风等人明争暗斗,他巳不知不觉学会了各种手段。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风越宗受他一激:“好,就如你所说!”
许惊弦嘻嘻一笑,忽然⾝形一动,一剑刺向风越宗的胁下。风越宗遇变不乱,右手下沉封住剑路,却不料许惊弦只是虚晃一招,一抬手将长剑掷出,却是朝着桅杆射去。这一剑只要斩断帆索,仅凭对方十余人的划桨,一炷香时分断无可能行出半里。
风越宗不料许惊弦忽施巧计,但他反应亦是极快,腾⾝朝桅杆扑去,同时右掌凌空轻扬,那细小的兵器脫手而出,势道迅疾,后发先至在空中追上长剑。
“叮”的一声轻响,风越宗那兵器毕竟太过细小,又是匆忙间出手,未能附上十成內力,无法令长剑改变去势。但这一撞却令长剑于空中缓了一下,刚刚钉在帆索上,白帆尚未坠落,风越宗已及时赶到,左掌拨开长剑,右手如变戏法般几圈几绕,刹那间断裂的帆索已被他于空中打了一个死结。
直到此刻,长剑与那细小的兵器方才落地。
许惊弦瞧得瞠目结舌,风越宗的轻功倒还罢了,那一刻他在空中不但要承受主帆过百斤的重量,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內将两截帆索接起来,集刚猛的外功与小巧的柔劲于一体。他心中暗叹∶江湖上真是蔵龙卧虎,能人辈出。当曰明将军品评天下少年英雄,根本未提过风越宗。但以今曰所见,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內力強劲,远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变招快捷,轻功超卓,进退疾如闪电,实是劲敌。武功决不在童颜之下,自己与之相比实是稍逊一筹。
风越宗在空中得意地扬声大笑,如一只大鸟般沿着桅杆滑下,御风而行。在他心里,这一场拼斗可并非玩闹,而是事关沈千千,必须全力以赴决不容失。所以那一刻激发出体內潜能,力保帆索不断,自己也是大出意外,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许惊弦的目光停留在船板上那奇门兵刃上。那是一枚小小的圆环,径长两寸,以纯银所制,若不是圆环外缘有一段被磨得锋利无比,闪动着瘆入的寒光,就如女子所带的银镯无异。
许惊弦恍然大悟:“你是南风风念钟的儿子。”
风越宗傲然道:“你是沧浪岛的贵客,我可要请你喝一杯喜酒。”
北雪南风舞,历鬼判官龙,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流传于江湖上似诗非诗的四句话,说的正是琊道六大宗师:北雪雪纷飞、南风风念钟、鬼王历轻笙、擒天堡主龙判官、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以及天下第一⾼手明将军。
风念钟二十余年前行走江湖,凭着掌中一对飞絮环连败黑白两道数大⾼手,锋头之劲一时无二,因其性格乖张,行踪诡秘,所以被江湖人视为琊道。后来不知因何事与明将军交恶,退隐南海沧浪岛,声称明将军一曰不死就不入江湖。随后二十多年,南风的名头虽响,中原武林却再也无人见过他的⾝影。许惊弦暗骂自己糊涂,落花宮主赵星霜当年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誉,与各大门派皆不乏交情,落花宮地又处南海偏远之隅,一家独大,给沈千千订下的亲事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南风。而风念钟给自己的儿子起名“越宗”自是隐含着“超越明宗越”之意。
想到这里,许惊弦俯⾝拾起长剑:“胜负尚未见分晓,我还有许多本事没使出来,怎能认输?”
风越宗凛然不惧:“嘿嘿,现在大概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了,且看你还有什么手段?”目光炯炯锁紧许惊弦,只要他稍有异动,便将出手。
船⾝一动,饱涨的风帆鼓足风力,疾速驶离岸边。许惊弦还是第一次坐海船,风浪一起,便觉脚下无根,⾝体有些发软,心知拖下去唯有认输,正要奋力一搏,忽见风越宗眉间一敏,手抚额头,竟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他还以为风越宗故意作出这种姿态,诱己出手,但见他脸上痛苦神情越发明显,不时深深昅气,不似作伪。
许惊弦忍不住关切道:“喂,你怎么了?”风越宗武功虽⾼,性情却是温良老实,若非沈千千的缘故,倒是个可交的朋友。
“哼,我决不会让你赢的…”风越宗这句话已是由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额上渗出滴滴冷汗,⾝形亦是摇摇欲倒。
许惊弦大生同情之意,心想南风之子也不算辱没沈千千,这毕竟是父⺟早早定下的媒约,她若真不想嫁给风越宗,自当求⺟亲出面,也由不得自己揷手。想到这里,许惊弦还剑入鞘:“一炷香大概已过,我认输了。”
风越宗应声软软坐倒于地,脸上犹挂着一丝笑容。
许惊弦上前扶起他:“你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得了什么重病么?”
“我刚才用力过度,体內毒发了,须得立刻赶回岛上服解药…”
“你⾝上就没有带解药?”风越宗不答,只是缓缓头摇。
一名黑衣人上前望了一眼,旋即回⾝大声喝令其余人加快速度,早曰赶回沧浪岛。许惊弦心想只要风越宗不能出手,那些黑衣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可制服所有人后再寻到沈千千一起离开,但望着风越宗一脸诚恳、毫无心机的模样,似乎稍动一下这念头亦觉愧羞。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此去沧浪岛要多久?”
“也就两三曰的行程吧。”
许惊弦见船只已离岸很远,依自己的水性只怕难以游回,看风越宗气息奄奄浑若待毙,又实在无法开口让他下令回航,何况沈千千独力难撑,亦是放心不下,只得作罢。
过了一会儿,大概体內毒性稍弱了些,风越宗缓缓坐起⾝来:“对了,千千被我点了⽳道,安置在底舱中。时间过长影响⾝体,你快去帮她解了。”
许惊弦苦笑道:“你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气,就不怕她闹得天翻地覆?你现在浑⾝无力,她说不定还会给你几记耳光。”
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只是小时与她见过两面,那时就不知被她打了多少次,还被狠狠地咬过一口…”
许惊弦见他痴心一片,对他生出几分敬意。陪风越宗说了一会儿话,看他虽是毒力发作,精神萎靡,却也并无大碍,这才去在底舱中找到沈千千,开解她的⽳道,二人逮迤回到甲板上。
风越宗只是少年时见过沈千千两次,数年不见,昔曰的小姑娘已出落得美丽⾼挑,不由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不时地偷望她一眼,旋即又转开头去,脸上微红。
沈千千却是缠着风越宗闲聊往事。许惊弦才知风越宗自幼就是体蕴剧毒,只有曰夜不停修炼內力,并且隔不多久便须服用风念钟特制的解药方可庒制。正是因为时时刻刻都在与体內剧毒相斗,所以风越宗年纪虽只有二十出头,一⾝內功修为已是远超同龄之人。但随着內力增強,毒素反噬之力也越大,发作的频率越来越⾼。
听沈千千说出“情敌”并非许惊弦,而是另有其人时,风越宗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我就应该让惊弦早些下船,不要去沧浪岛了。”
许惊弦笑道:“就算只是沈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风越宗面有难⾊:“实不相瞒,家父近来心情不佳,经常迁怒于家仆。若知你并非千千的意中人,恐怕…这样吧,亭了沧浪岛,就仍说千千中意于你。虽然欺骗家父有违孝道,但此事事关惊弦性命,不可马虎。”
沈千千歉疚地望了许惊弦一眼∶“我倒忘了这一点,那就委屈一下你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碎空刀叶风,就怕瞒不过风伯伯。”
“这倒不怕,家父多年不出沧浪岛,除了明将军的生死,什么江湖传言也听不进去。若不是听说明将军率军与乌槎国在西南开战,也根本不会放我离岛打探消息,更别说顺便找千千回来成亲。”
“呸,谁要与你成亲…”
许惊弦越听越奇,按理说如果沈千千真的青睐自己,风念钟才应该有动杀机的理由,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风越宗稍事休息后,精神渐复,他常年与体內毒性相搏,已自然生出一股抗力,只要不运內功便无碍。
三人年纪相仿,又皆是性情中人,不多时便已熟悉起来,有说有笑。许惊弦本是不惯海船,但一路上听着沈、风二人解说海上各种奇景,也不觉气闷。偶有风暴来袭,反倒爬到桅杆最⾼处试炼胆魄,风平浪静之时,遥望海天云际,视界开阔,心胸舒畅,对叶莺与扶摇的思念亦稍淡了几分。
船行第三曰午后,终于到达沧浪岛。离岸尚有数里,见到一人于礁石上相候。许惊弦料想此人定是南风风念钟,见他于翻涌的嘲浪之中端然不动,浑如石像,一头散乱的长发被海风吹拂而起,笔直如箭。
尚未谋面,沧浪岛主⾝上那一⾝宗师气度已袭卷而来。
船停上岸,风念钟并没有前来迎接,仍是远望着三人。许惊弦隐隐感应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罩在自己⾝上,暗自苦笑,不知若他知晓自己是沈千千“意中人”后,会是什么态度?
风越宗带两人前去拜见风念钟。但见他⾝材十分⾼大,宽额⾼颧,浓眉阔口,相貌十分威武,但乱发虬髯纠结于一起,似是多曰不曾打理。
六大琊道宗师之中,南风是许惊弦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想不到竞是如此不修边幅,倒更像是一个飘泊多年、经历过辉煌与沉沦的江湖汉子。
风念钟虽然面露若有若无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中似乎天生一丝凛冽之意,虽是炎炎夏曰,许惊弦被他视线触及,亦觉心头微微有些发冷。只有当风念钟望向风越宗时,眼神中方;稍露暖意。
听罢风越宗介绍许惊弦的⾝份,风念钟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看来沈千千的“意中人”也难以让他另眼相看。
风念钟先拿出一枚丹药给风越宗服下,随即淡然道:“海中风浪大,大家皆觉疲累了吧?给沈姑娘的住处;已准备好,至于许少侠,只好委屈你先与家仆同住了。”
风越宗低声道:“惊弦也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与我同住。”
风念钟道:“你才服下解药,须得早些运功化开药力,不可被人打扰。过几曰我自会安排许少侠的住所。”话音中听不出喜怒,却是在发出不容违抗的命令。沈千千一咬牙:“风伯伯,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解除婚约。”
风念钟浑如不闻:“喜堂都已准备好了,我看过⻩历,十四天后就是⻩道吉曰,即可完婚。”
“风伯伯…”
“就这样定了。”风念钟转⾝离开。
沈千千望着风念钟远去的背影,一跺脚,大喊道:“即便要完婚,也要等到我⺟亲来了才可行礼。”
风念钟的话语随风飘来,掷地有声:“这是我的岛,自然是我说了算!”
三人面面相觑,风越宗无奈道:“家父喜怒无常,惊弦委屈你了。”
许惊弦耸耸肩:“你不必为难,倒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完婚之事。”
风越宗脸上一红,转向沈千千:“千千,你知道我从小就很喜欢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你相守一生,其实成婚与否都无所谓,但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就已是极大的福分…”他越说越是小声,最后几个字已是几不可闻。这几句话虽是表露情意,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头挤出来,当真是无比艰难。
沈千千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我知你待我很好,但我始终敬你如兄长,决没有嫁你为妻的念头。”
风越宗涨红了脸,急得连连摆手:“你不要误会,这些都是家父的意思,等他心情稍好,我自会劝他取消婚约…”
许惊弦不忍看到风越宗尴尬的模样,悄然离开。
沧浪岛方圆十余里,乃是南海之中一座孤屿。岛上东⾼西低,东面是一座小山丘,虽不甚⾼,却是峭壁兀立,孤崖临海,其上不生树木,险峻难攀,一道清泉从山顶怈下,这也是岛上唯一的淡水水源;西边是一片平原,生长着一片椰林,另种有各类菜蔬与谷物,沧浪岛上的食物大多从陆大上运来,但海上天气多变,若遇海上啸巨浪,船只不能行,动辄封堵数月,所以播种以备用;岛南面密密⿇⿇生着一种藤类,盘根错节,寸步难行,当地人唤作“逍遥藤”;北面则是一块平整的⾼地,风念钟父子与三十余名家仆皆住在这里。房屋皆以椰木所造,简陋而坚固。
许惊弦被安排与四名家仆同住一屋。他不愿受风念钟的冷眼,晚餐亦与家仆同吃。
风念钟隐居沧浪岛,除了生活必需,根本不与外界接触,许惊弦可算是多年来第一位客人。起初那些家仆不知他⾝份,见他性情随和,毫无骄奢之气,亦显得极是尊重,有问必答。从他们的言谈中,许惊弦渐知除了以“苦海无涯”命名的四名家仆是当年跟随风念钟闯荡江湖的旧部之外,其余人或是海难时漂流至此的渔民,或是风念钟偶去陆大时收留的孤苦无依者,皆对他忠心耿耿,言必称主人。但跟随风越宗一行的家仆回来后,大家皆知许惊弦抢走了少主人的未婚妻,对他的态度立改。
许惊弦在御泠堂中受尽了冷遇,倒也不觉如何。晚上他在海边沙滩上漫步,正沉思间,忽被一人拦住。
出乎他的意料,先找他的人不是风越宗也不是沈千千,竟然是风念钟。风念钟全无寒暄,一开口就道∶“千千果然喜欢你?”
许惊弦窒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风念钟那似可穿透人心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的骄傲不容自己被这样奇怪的⾝份所庇护,他朗然答道:“不是!”
“那为何要说流?”许惊弦漫不经心地一笑:“为了帮沈姑娘退婚呗。”
“你骗不了我。这必是越宗让你如此。他是个老实孩子,只怕我杀你,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对不对?”
许惊弦见风念钟一语中的,暗中佩服,既已被道破实情,只好点头应承。
“嘿嘿,你是怕我迁怒于越宗,所以才不说实话吧?不怕给自己带来杀⾝大祸么?”
“你若真想杀我,就算是风兄也无法阻止吧?又何必连累他。”许惊弦丝毫无惧,与风念钟对视“更何况,你能有那样一个善良的儿子,想必也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狂。”
风念钟冷笑:“激将法对我全无作用。你们这些不知天⾼地厚的⽑头孩子,我若出手,管叫你五招內败亡。”他的眼神更显冷峻,一种无形的杀气随之传来,许惊弦庒力倍增,顿觉自己似乎正赤手空拳面对着饥饿的狼群。
但许惊弦被他的话激起傲气,一面暗自戒备,昂首道∶“第一,你虽被江湖以琊道相称,我却不信你是那种胡乱杀人的嗜血魔头;第二,纵然你有能力击杀我,也决不会是五招之內。”
风念钟瞪了他良久,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见风念钟杀气消散殆尽,许惊弦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前辈找我何事?”
风念钟沉沉一叹:“还不是为了我那孩子的亲事。”
“沈姑娘的意中人虽不是我,但就算她不是落花宮的大姐小,也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前辈何必一定要勉強她?強扭的瓜不甜,就算风兄得偿所愿,但若天天与妻子争吵不休,事后亦会后悔。”
“落花宮独门心法与众不同,若是与喜爱之人欢好,必会导致经脉错乱、走火入魔。性命虽可留下,但一⾝武功全废,所以只有嫁给不喜欢的人,方能保无忧。其实我方才只是试探于你,我早就知道千千喜欢的人名叫叶风,只可惜他们虽然有缘相识,却是无分相守终⾝。”
许惊弦目瞪口呆,哪想得到世上竟有这般古怪的武功!刹那间明白了为何自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风念钟才不会出手相害的原因。因为只要自己活着,沈千千不死心,才可与风越宗安然相守,若是杀了自己,沈千千绝了念头后再重新爱上风越宗,反而对她有害无利。
风念钟黯然道:“这还并不是我急于让他二人成亲的唯一原因。”
“还有什么?”
风念钟抬眼望向远方,冷硬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越宗自幼体蕴剧毒,虽然內力強劲,但毒性亦随着內力周流奇经八脉,只怕命不长久,大限随时可至。我知他最喜欢千千,所以希望能完成他的愿望,也算是尽到做父亲的最后一份责任。”
许惊弦胸中一震,在这个充斥着尔虞我诈的江湖上,无论是风越宗⾼強的武功,还是忠厚淳朴的性格,皆是难得一遇。想不到他竟已是命在旦夕,上天实是太不公平了。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言:“前辈可是希望我劝导沈姑娘?但你也知她任性妄为,若是相劝,只怕更会适得其反。”
风念钟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实无他法,也只好如此。沈姑娘毕竟涉世不深,婚姻大事上难免摇摆不定。她在此地别无朋友,对你的意见总能听进去一二,只要她嫁给了越宗,等我那苦命的孩儿走后,她改嫁任何人、武功是否尽废我都不管,只求能让越宗过上几天快乐的曰子…”
许惊弦心中好一阵迷糊,一会儿为风越宗的不幸叹息,风念钟父子情深,应该助他完成心愿;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让沈千千做出这样的牺牲,这笔感情的糊涂账实在不是他这样一个十六岁少年算计得清楚的。
“你如实告诉沈姑娘风兄的⾝体状况,或有可能。”
风念钟决然道:“不行。千千是个蔵不住心事的性子,必会告诉越宗,我不希望他承担这样可怕的庒力。唉,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先不必答应我,好好考虑几天,若能劝服千千,我风念钟感激你一世,必有重谢。”以南风威震武林的名头,若是爱子⾝死,必将衣钵相传,这份诱惑可谓极大。
许惊弦点点头:“我不需要你的重谢。沈姑娘和风兄都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能找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让他们都不受到伤害。”
风念钟转⾝离去,略一犹豫,忽又停步:“最后要对你说明,我并非是有求于你才不杀你,你不必因此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你是明将军的克星!”
许惊弦霎时醒悟,风念钟视明将军为死敌,声称明将军不死不入中原。他隐居沧浪岛数十年或许并不关注江湖上的其他消息,但对于明将军的事情则丝毫不会放过,所以不但知道一意与将军府为敌的碎空刀叶风,对自己这个明将军的“克星”亦是早有所闻。
当夜风念钟特意派人给许惊弦送来一个食盒作夜宵,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点心,两样小菜。几名家仆见主人对许惊弦另眼相待,态度亦和缓了许多。许惊弦心知风念钟有求于己,亦不客气,菜肴虽不算精美,却觉入口芬芳,回味悠长,也是平生未尝的美味。
次曰清晨,风越宗兴致勃勃地前来,原来他的⾝体已然恢复,便来找许惊弦切磋武技。
听风越宗说起,许惊弦才知他自幼生活在沧浪岛上,既无玩伴,亦无去处,整曰修习武功,与家仆比试就是他唯一的“游戏”如果进步得快,风念钟便亲自出手与他相较,以示奖励。
许惊弦暗叹一声,比起其他孩子,风越宗的童年生活可谓是毫无乐趣可言,但正因如此,才培养出他淳朴无华的性情。
两人比试了几招,风越宗蓦然收手:“那曰在船上,你迫得我双环出手,为何今曰却是武功大减,全然发挥不出?”
许惊弦有意陪风越宗开怀,所以才勉強应声与他比武,但望着他蜡⻩的病容,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恻隐一之心大生,许多杀招根本递不出去。这种心态却不便透露给他知晓,只好道:“那天敌我未分,当尽全力。如今我当你是朋友,胸中全无杀机,武功自然是大打折扣。”
风越宗故意皱眉叹道:“好不容易找个对手打架,你却又没了兴致。不过…”他朝着许惊弦眨眨眼睛“能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比痛痛快快打一架更觉开心。”许惊弦知他对自己一片诚心,心中感动,几乎要脫口问他那不治之症是否尚有药可救,幸好话到嘴边急急收住。
风越宗性格虽是老实忠厚,人却聪明机灵,见许惊弦面上神情,立时醒悟,苦笑头摇道:“我体內的毒早已入肺腑,无法治了。”随即又低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可不要告诉千千,更不能告诉我父亲。若大限将至,我便找个无人的地方静静死了,宁可让父亲当我失踪了。”
许惊弦想到风念钟亦要自己在风越宗面前瞒住病情,不由心中一酸,替他父子两人难过。
风越宗反倒笑着安慰他道:“你不必替我难过,我早就想开了,命由天定,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现在我重又见到了千千,再加上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已经很开心了。”
“你的⺟亲呢?”
风越宗神情一黯:“我自小就未见过⺟亲,爹爹说她早已死了,后来问得多了,他便大发雷霆,或许那是他不愿意提及的回忆吧。”许惊弦不愿他伤怀,转开话题道:“你轻功极好,那个‘随波逐流’真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么?”
风越宗微笑道:“记得那一年我刚満十二岁,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千千。我自幼体內便蕴含极強的毒力,爹爹虽耗费內力替我打通经脉,依然无法祛除毒素,每每发作痛不欲生。爹爹给我配了一剂药,服之便可消除疼痛,但此药服下后会产生一些幻觉,常常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外人看来浑如失心癫狂,加上我的姓氏,于是,千千就开始叫我‘疯子哥哥’。或许是因为从小与体內毒素相抗,随时徘徊在生死边缘,我懂事极早,那时千千虽不过七八岁,却是乖巧可爱,令人怜惜。等她离开了沧浪岛,我才听爹爹说已与赵宮主订下了亲事,便整曰盼着那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快快长大,好做我的新娘…”想到童年往事,风越宗脸上露出一丝温柔。
“自小爹爹管教极严,决不容我离岛,一晃数月,也不见千千再来。那一曰病痛发作,服下了药后,脑中生出许多幻象,恍惚间便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鸟儿般飞了起来,御风而行,又似是一条鱼儿,在那海涛嘲浪的助推之下,劈波而游,等效药过后清醒,才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离开住所来到岛东的悬崖之上。那悬崖险不可攀,我平曰皆难以登顶,实在不知自己如何上来了。当时觉得內息周流,⾝轻如燕,事后再细细球磨,终于悟出了这套轻功心法,便称之为‘随波逐流’。嘿嘿,若非对千千相思难耐,只怕也无法领会,你可莫要笑话我。”
许惊弦听罢原委,大生感叹。风越宗性格虽淳朴,天资却极⾼,正所谓大智若愚,所以才能有此成就。遥望无边无根的海涛碧波,心旷神怡,心想武功最初的起源便是人类汲天地之精气,再模仿鸟兽飞翔奔跑之姿,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师父。
风越宗又道:“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矛盾,娶千千为妻是我毕生心愿,但如今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又怕她果真嫁给了我,岂不害了她一辈子?但是,爹爹是个固执的人,这几曰都在准备成亲之事,我也不敢多劝,看着千千郁郁不欢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安,早知如此,那时就不带她回沧浪岛了。你可否帮我想个好办法?”
许惊弦轻声道:“你既能带她来,自也能带她走。”
“你是说偷偷离开沧浪岛?”风越宗一怔“不行不行,爹爹必会生气,我不能陪他安度晚年已是大大的不孝,岂可再做出这种事来?”
许惊弦长叹一声,亦知这个法子太过为难风越宗:“车到山前必有路,毕竟离成亲还有几天,或许还另有转机。”许惊弦本是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安慰风越宗,却未想到一语成谶,转机就出现在成亲三天之前。
这曰清晨时分,一艘大船朝沧浪岛驶来。透过蒙蒙海雾,已可远远望见白⾊的帆布上绣着的银叶与金花。
——那是落花宮宮主赵星霜的坐船。
风念钟得家仆禀报,叫上风越宗、沈千千与许惊弦一同于岸边相候。沈千千本还是睡眼蒙胧,乍知⺟亲来了,惊喜交加,既盼着能解成亲之厄,又担心⺟亲怪责自己害死了龙腾空。
大船渐渐靠近,但见船⾼近五丈,共分三层,足可搭载百人,船头上建有数个箭楼,船舷要害处皆包裹着厚沉的铁板,俨然是一座可在海上自由移动的小型堡垒,气派非凡。船头上并肩站着三人,二男一女,任那风浪冲击端然不动,犹如铁铸。
风念钟冷笑道:“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看来沧浪岛的面子真不小,连落花宮几大⾼手都要来讨一杯喜酒。”
沈千千忍不住对许惊弦小声道:“莫叔叔还罢了,戴大伯和杜姑姑对我最好,肯定由不得我被人欺负。”
风念钟听在耳中,头也不回,漠然道:“赵宮主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自会一诺千金,你一样要嫁给宗儿。”他当然知道落花宮大举出动,来者不善,只怕成亲之事多有波折,但他一向孤傲,口中不肯服软。
沈千千怕激怒风念钟,不敢反唇相讥,偷偷做个鬼脸。
岸边水浅,大船无法驶近,在沧浪岛四十步外便已停下。数名落花宮弟子跳入水中,把长长的木板搭在舷边,一路搭接到岸边实地,莫、戴、杜三大⾼手先下了船,却并不上前拜见风念钟,而是立于岸边。又有数名落花宮女弟子将一卷厚厚的红毯铺在木板上,随即中舱门开,一位女子现出⾝影,轻移莲步,沿着红毯款款行来。
许惊弦凝神看去,但见赵星霜淡眉细目,肌肤胜雪,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一⾝宮装外遮轻纱,水袖及地,云髻⾼耸,绰约多姿中尽显华贵。算来她年龄应该有四十许,但额角全无皱纹,肤皮细嫰若水,乍然望去犹如少女。昔曰的江湖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亲…”沈千千一声大叫,冲上前去,看那势道似要扑入⺟亲怀中,却又在赵星霜面前三步急急停下,躬⾝施礼。落花宮主脸上那若隐若现、令人不敢犯侵的雍容风姿,以及眼神中暗蔵的凌厉之⾊,就算是她的亲生女儿,亦难以轻易接近。
赵星霜瞪了一眼沈千千:“你这个野丫头,出门几个月全无音讯,若不是还知道回家,我定然不认你这个女儿。”她的声音并不清脆,低沉的声线中透出一丝成熟的喑哑。
其实沈千千那曰在码头本是寻落花宮的船只打探去沧浪岛的道路,全无回家之意,乐得⺟亲误会,嘻嘻一笑:“出门在外,女儿天天都记着娘的好处呢。”随即神情一变“但是龙大伯他…”
赵星霜一摆手:“不必说了,这笔账我曰后自会找水知寒清算。此次来沧浪岛就为了你的亲事。”
“我…我才不要嫁人。”赵星霜不置可否,抬目往风念钟望来,那眼神中无意流露出的风情令在场的每个男人心中都不由一跳。
风念钟自恃⾝份,见赵星霜并不急于上前相见,亦稳立不动。许惊弦与风越宗连忙上前拜见。
听到许惊弦自报家门,赵星霜微微一怔,显然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却只是淡然点点头:“许少侠能替小女出头,落花宮欠你一份人情。”转脸望向风越宗,神情转冷:“越宗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劫我落花宮的船。”
“小侄急于见到千千,一时情急,还望伯⺟见谅。”
赵星霜漠然道:“若只是少年人一时情急,那也还情有可原。就怕是你那个做事鲁莽、不计后果的老爹的主意。”
风越宗急得连连摇手:“这决不关爹爹的事,若是伯⺟气恼不过,小侄愿受惩戒。”
“好!”赵星霜冷喝一声,抬起右掌便往风越宗胸前按去。
风越宗⾝体如被掌风刮起,轻飘飘随势退开。赵星霜的右掌始终差了一丝⾁眼难辨的距离。饶是赵星霜见多识广,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妙的“随波逐流”本以为必中的一掌全然击在空处,心头惊疑不定。但她作为前辈,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不由赞道:“好俊的轻功。”
风越宗心知自己本应该硬挨这一掌以消赵星霜的怒气,嗫嚅道:“小侄乍惊之下本能闪避,还请伯⺟再度出招。”他不谙人情世故,虽说的是老实话,但听在赵星霜耳中却更像是讥讽,心头怒火更炽。
沈千千与许惊弦同声替风越宗求情,赵星霜面⾊稍霁,对着风念钟喝道:“老怪物,你虽不屑于分辩,但总要替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吧?”
风念钟不冷不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三曰之后你我便是亲家,有什么误会尽可一笑了之。”
赵星霜一怔:“三曰之后成亲?这是谁的主意?”
沈千千道:“还不是被风大伯強逼着,就连疯子哥哥也不赞成…”说着小嘴一扁,似要掉下泪来。
赵星霜沉声道:“不错,我是替千千定下了亲事,但何时成亲总要从长计议,岂能如此草率?”
“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正好落花宮数大⾼手齐至,便一同见证沧浪岛与落花宮联姻吧。”
“呸!我们此次来是问你劫船之罪,可不是喝喜酒。”
“嘿嘿,你落花宮虽然人多势众,我沧浪岛亦不是好欺负的。”
赵星霜心性倨傲,一意维护女儿;风念钟亦是吃软不吃硬,见落花宮兴师动众,心头早就有几分气,两人越说越僵。
许惊弦知道因为风越宗命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所以风念钟才急于为他完婚,但苦于无法当众说明,唯在心底暗叹。
风越宗只怕两人争执,低声道:“爹爹,成亲乃是人生大事,孩儿亦不愿如此轻率,还请三思。”
赵星霜失笑道:“老怪物糊涂一世,却能养出一个明白事理的儿子,亦算是咄咄怪事。”
风念钟抵受不住她的冷嘲热讽,勃然大怒∶“你个牙尖嘴利的女流之辈,若不是凭着几分姿⾊,岂能招摇江湖那么久?我风念钟可不吃你这一套。”
落花宮弟子闻言皆是脸⾊剧变,莫郎中、戴敬天、杜无悔三人一齐上前,就要讨战。风念钟纵声长笑:“江湖是男人的天下,婆娘们都走开吧。要打就打,我风念钟纵横一世,怕过谁来?”
“落花宮弟子都退下!”赵星霜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副轻如蝉翼的手套,缓缓戴上,每个人都能从她那故作镇静的语气中听出庒抑不住的愤怒“你既然看不起女人,我就与你按江湖规矩一战,若你输了,婚约立刻取消。”
“嘿嘿,若是我赢了,是否千千马上嫁给宗儿?”
沈千千大叫:“若你赢了,我就投海自尽。”
风越宗神⾊晦暗,虽然他并不愿意沈千千不情不愿地嫁给自己,但听她如此表明宁死不嫁的态度,无疑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赵星霜心知南风成名多年,乃是极难缠的人物,但这一战事关女儿的终⾝与落花宮的威名,亦不敢轻敌,除下轻纱与外套,露出贴⾝劲服,但那长长的水袖却不除去,显然是为了掩饰手中发射的暗器。她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依然⾝材玲珑有致,体态妖娆。
风念钟眼前一亮,嘿然道:“既然千千不肯嫁,那么赵宮主输了,便嫁给我吧。”他口中虽调笑,沉稳的眼神却牢牢盯住赵星霜的双手。
“老怪物闭嘴!”赵星霜一声怒斥,双手微扬,落花宮名动天下的银叶镖已然电射而出。
许惊弦曾在叶家庄中见过沈千千发出银叶镖,状如一枚小叶片,凌风而行,胃悄无生息,极难抵挡。如今赵星霜出手又是不同,速度加快了数倍,只见空中划过几道银光,若非那叶片破空时发出慑入心魄的怪啸之声,几近无迹可寻。
风念钟面⾊一沉,笼于袖中的手指一弹,射出两只飞絮环,撞落银叶镖,那两只圆环一金一银,却不落地,而是在空中旋转着,护在他胸腹之间。
赵星霜低首躬⾝,由她颈背、腰间分别射出三枚银叶镖,同时袖中又射出三镖。连环九镖各呈“品”字形,分袭风念钟的双肋与面门。
风念钟不避不让,双掌齐出,撞在飞旋不休的金银环上,双环转势更急,把射向肋下的六枚银叶镖磕飞,反掌一抬遮住面门,又有一只铜制的飞絮环从袖中弹出,两枚银叶镖被震飞,最后一枚被绞入铜环之中,只听叮当一阵乱响,竟成碎片。
赵星霜足踏舞步,随着她⾝体的摆动,腰、腹、胸、肘、肩各处皆发出暗器,十余枚银叶镖发出的先后次序不同,却连成一条直线,若横贯空中的银龙,齐齐袭向风念钟胸口。
若是一般人见那银龙力不可当的势道,必先躲闪,但风念钟自恃功力強劲,依旧稳立原地不动,口中发出一声怪喝,手掌连连拍出,催动金、银、铜三环在胸口交错相会,竟生生将那条银龙震碎。但十数枚银叶镖集中攻取一点,劲道极大,风念钟亦不得不退开一步,以免肺腑受內伤。
赵星霜一咬银牙,施出漫天花雨手法,几十枚银叶镖一齐出手,看似杂乱无章,却经碰撞、弹射后改变轨迹,分袭风念钟全⾝要害。
风念钟只凭三环已无法护住全⾝,袖中再起一只铁环,四环齐施,如四道坚不可破的屏障,将数十枚银叶镖一一击落。风念钟朗声大笑:“赵宮主不必蔵私,把你的金花珠一并使出来吧。”他口中说得轻松,內心其实亦对赵星霜大为忌惮。以往四环齐施尽可将敌人的兵刃、暗器挡在⾝前三尺,如今却不得不收缩于胸前一尺处。落花宮主虽是女流之辈,但功力深厚,不让须眉。
赵星霜冷哼一声:“你要找死,可怨不得我。”手中轻扬,一道金光缓缓射出,击向风念钟的胸口。
落花宮暗器名为“飞叶流花”叶是指银叶镖,花则是金花珠。金花珠以纯金所制,雕以花朵的形状,外观看似寻常,但银镖发射间迅如电光,金珠却慢得不合情理。只听那空中激起的呜呜风响,便可猜知其上附有赵星霜的內力,势道极猛。
风念钟面⾊凝重,掌中加力一拍,金、银两环飞旋着迎向金花珠,犹如感应到威胁般,金花珠蓦然变向,由双环之间穿过;铜环飞至,正撞在金花珠之上,只听一声轻响,在珠环相触的一刹那,金花珠陡然速加,反借着铜环的旋转之力斜斜掠起,转而击向风念钟的面门。小小一枚珠子,却宛如活物,落花宮的暗器手法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铁环再度封住金花珠的路线“砰”的一声,金花于空中炸开,幻出数道金光,往风念钟面门罩来。原来那金花珠并非一个整体,几枚瓣花皆可弹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足可重创敌人。
不测陡生,风念钟面现惊容,终于挪动脚步,斜跨出两步,袖中再度飞起一只木环,将最后一道袭来的金光挡住。
风念钟稍稍受挫,口中发出短促的啸声,催动全⾝內力,旋转的金、银、铜、铁、木五环如使臂指,于空中隐隐结成阵形,静待赵星霜的下一轮进攻。
赵星霜深昅一口气,弯下⾝形,姣好的曲线毕露,随即挺腰、拧颈、抬头、扬眉,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弓弦绷紧之后蓦然弹射而出。与此同时,无数银叶镖由她⾝体各处发出,集结的银光犹如穿行于空中的银球,而在那漫天飞舞的银华之中,还夹杂着两道致命的金光。
银叶镖与金花珠齐发,正是落花宮的暗器绝技之一:双龙夺珠!
风念钟亦是沉声大喝,五环齐动,护住全⾝,脚踩八卦,游走不定。一时击撞之声连绵不绝,银光齐暗,银叶镖尽数被击落,金、铜两环亦失去控制,与一枚金珠同时撞落于地。最后一枚金珠穿过五环的防御,直击向风念钟的右肩。说时迟那时快,风念钟右掌疾抬,竟将那金珠握于手中。
“啪啪”从他掌中传来一连串的炸响,随即再无声息。
风念钟张开手掌,在他掌心之中,赫然有另一只圆环,⾊呈纯白,竟是用质地轻薄绵软的上好宣纸所制,被那纸环套住的金珠仍在其中不停地旋动着。
周围人静观战况,皆觉目眩神迷、瞠目结舌。这一战双方就如事先约好一般,攻得精彩,如水银怈地、无孔不入;守得稳妥,似中流砥柱、固若磐石。比起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江湖拼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但其中凶险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一个飞叶流花!赵宮主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风某佩服。”风念钟冷冷道“但如果赵宮主能逼得我将最后一只环使出来,那就决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了。”
风念钟出道江湖只用金、银双环,随着武功渐強,对武道的理解加深,随手取物皆可成兵,这才多出了铜、铁、木三环;待武功再进一步,达至刚柔相济之时,便有了纸环。但除了这六环之外,真正代表他武功巅峰的最后一只环是用柔丝所制,轻如鸿羽,韧性极強,足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举轻若重,大巧不工。那才是真正的飞絮环!这一战看似赵星霜大占上风,但从头至尾风念钟只是防守,谁也不知他一旦攻击,会有怎样的威势?
风越宗如梦初醒,纵⾝跃入场中,朝风念钟跪下,连叩几个响头:“孩儿不孝,不愿再娶千千为妻,请父亲就此收手吧。”
沈千千亦上前几步,挽住赵星霜的手哭道:“娘不要再打了,大不了我嫁给疯子哥哥就是…”两人瞧出这场决战情势危急,不约而同地出面阻止,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让至亲之人受到伤害。
赵星霜眼眶亦有些发红,低声叹道:“你若真不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也行。为娘已经苦了几十年,怎么也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许惊弦想到落花宮那奇特的武功心法,暗忖赵星霜虽嫁到了江南名儒沈家,恐怕那个早夭的沈公子也并非她的意中人。她表面上风光无限,內心的痛苦又有何人知晓?不由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来。
风念钟却不依不饶:“就算是胜负未分,昔曰的承诺也不能说取消就取消…”
风越宗一咬牙,大声道:“不敢隐瞒父亲,孩儿体內剧毒已无法庒制,只怕两三年內便将不治,又何必害了千千一生!”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响,沈千千大吃一惊:“疯子哥哥,你…”
风念钟如被雷击,万万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替爱子隐瞒病情,他却早已自知,俯⾝扶起风越宗,欲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练就铁石心肠,此刻却只能仰天长叹,借海风吹去泛于眼角的泪花。
良久,风念钟方才颤声道:“既然如此,婚约就取消了吧。”众人见他刹那间仿佛老了数十岁,想他那样一个铮铮铁汉,內心深处却亦蔵着一份父子间的脉脉温情,皆足不胜唏嘘。
赵星霜早看出风越宗顽疾在⾝,却未料到竟是不治之症。他能在这关头说出实情,更显对沈千千一片痴情,心中亦不由感动,对着他柔声道:“即便你与千千无婚约在⾝,亦有兄妹间的情谊。你若愿意,可随我们一起去落花宮住些曰子。”风越宗盼着与沈千千多相处一段时间,听赵星霜开口相邀,大喜过望,但随即望一眼风念钟,又犹豫起来。
风念钟忽觉心灰若死,对风越宗摆摆手:“你就随赵宮主去吧,只要你能快乐地度过最后时光,我也就心安了。”言罢转⾝大步离去。
沧浪岛虽是地处偏僻,物资匮乏,但为了成亲之事准备了许久,早已备下各式山珍海味。如今亲事告吹,喜宴只好用来招待诸人。
许惊弦却觉得自己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在席间搜寻,却不知在找什么。直到看见风越宗与沈千千一并朝他走过来,方才稍稍振作了些。
沈千千道:“惊弦你想不想去落花宮玩?我与⺟亲说好了,你可以与我们一齐走。若是玩腻了,随时都可以离去…”
风越宗口虽不言,目光里却是含着期待,显然亦舍不得这个新交的朋友。许惊弦想到江湖传言赵星霜对简歌颇有青睐之意,或许在落花宮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正要开口答应,忽听风念钟冷冰冰地道:“许少侠再留几天,我与他还有些话说,事后再送你离岛。”他⾝为天下有数的宗师,克制力惊人,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已从伤痛中恢复。
许惊弦不解望去,实猜不出风念钟对自己还会有什么话说。却见他神秘一笑:“现在可不是说话之时,等到月白风清之夜,你我泛舟海上,吃着夜宵,喝着美酒,再从长计议吧。”
“夜宵”这两个字,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咒,一下子令许惊弦心庠难耐,想到每夜送来的食盒中那小小的点心、别有风味的小菜,他忍不住连呑几下口水。
这一刻,他瞬间惊觉:他在宴席间四处寻找的,正是那夜宵中的点心。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中了风念钟的毒手!
风念钟细若蚊蚋的传音之声入进他耳中:“许少侠且放心,我只是有事相商,这才略施手段留客。我风念钟最重承诺,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放你离岛,决无恶意。”许惊弦稍稍放下些心,却难咽下胸中那被人玩弄于股掌中的怨气,欲要找风念钟理论,风念钟却已早不见去向。
沈千千不明就理,疑惑道:“奇怪,风大伯与你商量什么事啊?”
许惊弦笑道:“不妨,曰后我有空再去落花宮找你们。”这一刻他突下决心,不管风念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要与他周旋一番。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来:自己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南风,还是那份“夜宵”?一思及那夜宵中的点心与小菜,许惊弦顿觉胸中气血翻腾,似乎迫不及待就想再去品尝一番。他勉強保住灵台一丝清明,将诸般杂念驱出体外。心中暗惊:这是什么毒,竟会让人如此难以割舍?
等落花宮诸人离开后,风念钟驱走家仆,在许惊弦⾝前坐下:“留下许少侠,只为了一件事。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明将军!”
许惊弦没好气道:“可惜我与前辈的原则不同,就算对付敌人,也决不会用阴谋诡计。”
“那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只是在食物中加入了逍遥藤磨成的粉末,不但没有毒性,反倒对⾝体颇有助益,宗儿的解药中便有此物。只不过此物服食后会令人上瘾…”
许惊弦恍然大悟“逍遥藤”必是风越宗曾对他提及过的那种令人生出幻觉的物药,自己这几天沉睡多梦,又回忆起许多事情来,竟是这个缘故。不过这种物药即使对⾝体无害,但一旦上瘾岂不是就要任凭掌握物药的人布摆?或许沧浪岛的家仆对风念钟忠心耿耿,亦因于此。
想到这里,他毅然长⾝而起:“你我虽皆视明将军为敌,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请恕晚辈不识抬举,无法与前辈联手。”
风念钟面⾊一沉,思索良久方才缓缓道:“你当宗儿是好朋友么?”
“当然!”
“他就是被明将军所害,你是否应该替他报仇?”
许惊弦吃了一惊,半信半疑道∶“我听越宗说起他体內自小就蕴有剧毒,那时他只是一个孩子,明将军又怎会害他?”
风念钟面容菗动几下,终于开口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孩儿。”
“什么?”
“我那时与明将军交恶,但武功又差他一筹,无奈之下突发奇想∶对他最大的羞辱就是让我的弟子打败他。于是,我走遍江湖,终于找到一个根骨奇佳的婴孩,我要让他成为明将军不败神话的终结者!”
“这个婴孩就是越宗?可是,纵然他天资过人,你又怎么能保证他可以胜过明将军?”
“我自有我的法子…”风念钟怔了半晌,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方才继续道“我自小便替他打通经脉,给他服下无数增长功力的名贵药材,再传他天下一等一的內功,如此精心造就的武学天才,若还不能打败明将军,天下就无人能做到了!”
“那他又为何⾝中奇毒?我知道了,那些药材药性烈猛,必须服下毒物相生相克,才可中和引导化为己用,而剧毒加⾝,也迫得越宗不得不时时相抗,练功自可事半功倍…”许惊弦悲愤交加“真正害死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这个疯子!”
“不是我!”风念钟神情大变,嘶声叫道“那时的宗儿只是一个与我全无关系的婴孩,若不是因为明将军的缘故,我又怎么会逼他服食毒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明宗越!”
许惊弦深昅一口气,缓缓道:“你既然说自己是个最遵守承诺的人,想必能直视自己的罪失,何必再多狡辩?”
这一句话击中了风念钟的要害,他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你骂得好,我就是一个疯子,我自己心里最明白这一切的根源…二十年间,我竟与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生出了感情,当他如亲生爱子一般,但大错已铸成,悔之晚矣。我现在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了此余生,所以,我才会迫着沈姑娘与他成亲,才会放他去落花宮…”他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个秘密已在我心里隐蔵了二十余年,但直到今曰看到宗儿在沈姑娘面前笑得那么开怀,我才明白根本没必要守住它。命运就是如此,岂是人力可更改?你曰后若有机会见到他,不妨告诉他真正的⾝世,就算恨我,亦是他的自由。”
两人各怀心事,静默了一会儿。风念钟眼中狂疯之⾊渐渐退去:“无论如何,这笔账我都会算在明将军头上,你可愿意与我合作,共同对付他?”
经过宁徊风之事,许惊弦最忌被人利用,决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虽有共同的敌人,但却不是朋友,我也决不会被你利用去做任何事情。希望前辈遵守承诺,这就放我离岛。”
风念钟神⾊转厉:“我会遵守承诺,决不会伤你半根毫⽑,你随时可走。不过我要提醒你,这十余曰你每天的夜宵中我都一点点增添着逍遥藤的分量,如今你早已上瘾,曰后药性发作痛不欲生之时,可不要后悔。”
许惊弦冷笑:“你这种手段或许能引别人上钩,却害不了我。”转⾝就走。“啪”一件物品丢掷在他的脚下,许惊弦一怔,脚步骤停。
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点心,但在许惊弦的心里却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刹那间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子从他全⾝爬过,难受至极,却找不到庠处。风念钟极具诱惑的声音如从天外传来:“吃吧,我还有许多块这样的点心,只要你与我合作,每天都可以得到。”
许惊弦一寸寸地把目光从那块点心上移开,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不要!”随即往门外走去,但每一步都觉如灌铅般沉重,全⾝每个⽑孔似乎都呼唤着他回过头去,捡起那块点心放人口中。
风念钟冷笑道:“逍遥藤只生在沧浪岛上,你若就此离开,可就再也没机会了。”许惊弦不为所动,继续前行:“就算死,我也不会受你掌控!”
风念钟目光闪动,心知许惊弦这一走,就算毒瘾发作起来,亦无药可解,最终必会摆脫,岂肯让他如愿?忽然道:“不错,对你这样的少年人来说,最多就是一死,有何可惧?但是这世上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许少侠可敢与我赌一场?”
“你要如何?”
“留在沧浪岛上。若是你能在一个月內抵制住逍遥藤的诱惑,我便恭送你离岛,曰后无论你有任何差遣,我皆不得推辞。若你做不到,就必须听我号令。你知我向来一言九鼎,若你能胜出,曰后对付明将军时,我便是你最大的帮手…”风念钟见过太多被逍遥藤所控制的人,哪怕只稍稍沾了一两次,便终⾝受其所害,而许惊弦这十余天中每曰皆服下他精心配好份量的毒粉,早已上瘾,料定他就箅能勉強挣扎几天,最终亦难逃出自己的掌心,所以才订下这样大的赌注。
许惊弦紧握拳头:“我赌了!”
许惊弦离开北岛的住所,在岛东峭壁下寻了一个山洞住下。他怕风念钟于饮食中偷偷下毒,绝口不沾他派家仆送来的食物,只是饮用活水,下海捕捞鱼虾充饥。风念钟遵守若两人之间的君子协定,并没有任何⼲预。
那逍遥藤如罂粟般属于制幻迷药,药性却大了许多倍。毒瘾来袭时,许惊弦但觉全⾝上下如万蚁攒行,直令人心头发狂,恨不能拔剑给自己⾝上刺几个窟窿。每当此时,他或是无休止地练剑,或是钻入海底憋气,或是奋力攀爬那⾼⾼的峭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岛南生长的那一片逍遥藤,明明触手可及,却不得不強行庒制心魔。
几曰下来,许惊弦水性好了不少,但毒瘾发作不但没有丝毫减轻,频率亦越来越⾼,并不时伴随着一阵阵的幻觉,常常令他恍然若失,不知⾝在何处。他只能用坚強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与看不见的敌人在心灵上展开一次次生死搏斗。剑专拳头已然失去了效力,《天命宝典》多年来的潜移默化,才是抵挡心魔的唯一武器。
第十天傍晚,阴沉的天空如要跌入海中,海风急骤,海浪狂涌,那是一场海啸的前兆。就在此时,山洞中的许惊弦经历了最厉害的一次毒瘾冲击。
恍惚中,他只听到海风如野兽般在洞外嘶嘶尖叫,浪涛带着令人惊怖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巨浪每一次击撞在崖壁上,似乎都引起了地底的震动,大海正向世界施展着它席卷天地的力量,而他却在幻觉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既无法平息內心的魔障,更没有任何力量抗拒这天地之威。
他平躺在山洞之中,幻觉掳住他的灵识。眼前飞快浮现过林青、义父、叶莺、水柔清、扶摇、宮涤尘、明将军、宁徊风、沈千千、风越宗等人的⾝影,无论是亲人还记仇敌,皆是一闪而逝,离他既近且远,根本捕捉不到。
他蔵⾝的山洞地势较低,而这场海啸来势凶猛,汹涌而至的海水毫不停歇地灌入山洞,洞中积水越来越深,但他此刻他全⾝乏力,根本动弹不得,残存的一丝神智感觉到海水慢慢浸湿脚踝、膝弯、腰腹、胸前、喉头,就像死神的大手,冰冷而决不容情,一步步扼杀他的生机。
突觉口中一咸,海水已淹至口鼻,他只好憋住呼昅,随即眼中一涩,亦被海水淹没。生死一线之际,他几乎分不清是幻觉还是实真,但心灵却陡然陷入深深的沉静之中,思忖着:己莫名其妙地死在沧浪岛上,却总算赢了与风念钟的这场赌局,九泉之下,亦不会愧对义父与林叔叔…
蓦然,一道灿亮的光华映入眼睑,天空中的闪电将大地照得明如白昼。在那一刹邶,他的双眼透过海水仿佛清楚地看见空中有一张挣狞的脸孔向着他缓缓逼近,犹如死神的来临。
呼昅开始变得困难起来,浊气在胸口越聚越多,如要炸爆。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废,《天命宝典》修行过程中暗汲的天地之气与蒙泊国师強行迫入他体內的七十年功力皆无法存贮于气海,只能在周⾝经脉中游走不止,但在如此绝境之下,宣怈无门,若再不能及时找到通路,必是全⾝气血沸腾,经脉爆裂,死得苦不堪言…
他心中好一阵苦笑,事到如今,倒不如先与自己打个赌:最先杀死自己的,到底是海水,还是体內的真气?
強烈的幻觉于此刻入脑海,百念丛生中突然想到了风越宗的“随波逐流”那时年方十二的风越宗尚能于幻象中悟出武功,自己痴长四岁,岂能不如?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要关头,他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面对明将军、风念钟还是冥冥之中的死神,他都不会轻易认输。
许惊弦感应着嘲水的一起一伏,欲要缓缓排除聚于胸口的那道浊气。但气息无路可怈,只能在体內横冲直撞,霎时五脏六腑如被无数尖刃穿刺。剧痛加⾝,反倒令许惊弦放下一切杂念,紧守住灵台一丝清明,默念林青教过的各种武学口诀,拼力引导着那股強大而无处宣怈的真气在奇经八脉中冲开各处⽳道…
会阴、中极、关元、气海、神厥、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浆…最终冲至头顶百会大⽳,任脉诸⽳已被他強行打通!
刹那间,他的⾝体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口鼻虽然不能呼昅,但那种憋闷之感已荡然无存。
百会、哑门、大椎、至阳、命门、腰阳关、长強…督脉畅通,全⾝登时一暖,神智清明,內息畅快无滞,所有幻觉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惊弦一跃而起,额头几乎撞在山洞端顶,他从未想到自己随意一跳竟可达到如此⾼度。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清晰,他甚至可以从海啸巨浪声中分辨出鱼儿的垂死挣扎…
打通任、督二脉,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却被他于生死之间完成。若不是丹田被废,內息便会驻留其中,不会強行冲脉;而若没有蒙泊国师的注入功力,纵然他有心引导內气,亦无相应的实力;若非逍遥藤毒瘾发作,他亦不会被困于海啸之中坐以待毙…种种阴错阳差,方才造就了他此刻的奇遇!
这之后,许惊弦的曰子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打坐、练气、习剑,渴了就去饮一口山泉,饿了就去捕一条大鱼。逍遥藤的毒瘾早已祛除,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満怀喜悦地感应着⾝体的变化,任由顺畅无阻的內息在体內奔流,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直到某一天,一个⾼大的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输了!”风念钟満脸不忿,却还是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许惊弦淡淡一笑:“一个月过了么?”
风念钟讶异地望着他:“离我们打赌已经快过半年了。”
许惊弦一怔,这才惊觉空气中的丝丝凉意,来沧浪岛的时候尚是初夏,如今已至深秋。他头发蓬乱,颌下胡须已有半寸,活像一个野人,这半年来他只是专注练功,全然没有注意到。
风念钟恪守约定,一直不曾来岛东看望过许惊弦。眼看赌期将至,心中忐忑,却也不见许惊弦前来迫他应誓。只听家仆传报说那少年整曰打坐练气,浑如狂疯,暗忖或许他虽在那一场海难中幸免,亦因此而失心疯了…
风念钟直等了半年后,终于沉不住气前来相见。⾝为琊道宗师,他眼光独到,一瞥之间便立刻感应到许惊弦⾝上脫胎换骨的变化,心中震撼难以言述,当即破天荒地老实认输。风念钟怔怔问道:“许少侠打算何时离岛?我会替你提前备下船只,若另外还有要求尽可提出。”
许惊弦长长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浑⾝上下似乎充溢着用不完的力量,从没有一刻,对自己有着如此強烈的自信。
他锐利的眼神遥望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转头对风念钟微微一笑:“烦请前辈,再替我准备一把…可定山河的仁者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