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夜。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夜里是休息的时候,可赌徒却恰恰相反,夜里他们才上班,所以赌场也是夜里才开门的。
财神赌场是长安城里最大的赌场,没有别的赌场敢超过它,因为它是碧落堂的产业。最大的往往也是最好的,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赌具,各式各样的赌法,各式各样的人怀着几乎一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想夜一变成财神,但其中的大多数人在走出赌场的门坎时变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
大厅里灯火辉煌,五六十盏华丽的宮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每张桌子边上都挤満了人,空气中响着各种声音,弥漫着各种气味。
最大的一张台赌的是骰子,桌面上绘得五颜六⾊,主台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摇完骰子,对众人道:“各位请下注。”赌徒们立刻掏出各种财物,有银子,铜钱,甚至老婆娘老的玉钗首饰。就在这时,众人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下注。”随后“腾”地一声,掷过来一个大⿇袋,重重落在桌上,看样子足有两百来斤。众人都吃了一惊,小狄穿过人群来到台前道:“这就是我的赌注。”
小伙子定定神道:“按赌场规矩,不是现钱一律当场作价,请问阁下作价多少?”小狄道:“十万两。”众人齐齐“嗬”了一声。小伙子也来了精神:“真的值这么多?”小狄道:“你可以自己看。”小伙子伸手开解了⿇袋。绳子一松,里面竟滚出了一个人,这人双目大睁,脸孔僵硬,早已死得其所。小伙子惊叫一声,众人也吓得散了开去。因为每个人都看清了,这死人正是财神赌场的二当家,开碑手鲁霸。
赌场里顿时骚动起来,打手们亮出了家伙,赌徒们夺门而逃,管事的人忙去报告大当家“笑面佛”
小狄一动也没有动,他来的目的就是要见到笑面佛。笑面佛人如其名,一张圆圆的笑脸,一个光光的脑袋,⾝上的僧衣光彩夺目。和尚开赌场的绝不算多,而笑面佛也不是真正的和尚。他从未出过家,但却喜欢打坐吃斋,跟一般和尚没什么两样,就连他最擅长的功夫“擒龙手”也绝对是少林真传。
他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就坐在小狄对面,用一双笑眼打量着小狄,道:“你说鲁霸值十万两?”小狄道:“他活着的时候是。”笑面佛道:“可他现在死了,死人一钱不值,你杀了他,就是毁了我十万两,你说怎么办?”小狄道:“你绝不能杀我。”笑面佛笑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不杀你,难道说还要把你当佛祖一样供奉起来?”
小狄道:“你杀了我,我也不值一文,但我活着,至少值二十万两。”笑面佛大笑:“不错,能一剑刺杀鲁霸的人最少值二十万。”他已看过尸体,伤口在咽喉,一击致命。他还在笑:“可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这样说不定你就可以做这里的大当家。”小狄道:“我还不太笨,若是有机会我也许可以试一试,但现在不行。”
笑面佛再次大笑:“你很坦白,我喜欢坦白的人。”笑声一敛:“从现在起,你就是这里的二当家,这里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是你的下属。”他伸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手,道:“我相信堂主也一定不会反对的。”
小狄也笑着伸出了右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可就在这一刹那,笑面佛五指一扣,像一把铁勾子一样牢牢抓紧了小狄的腕子,猛的一抡,将小狄整个⾝子都甩到空中,向地上狠狠摔去。
鲁霸是他的义弟,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小狄。只是不知对方深浅,便先用话稳住,然后突施擒龙手,一举成功。这擒龙手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他已练了三十年,易怜香说他已可和少林寺罗汉堂的广渡长老一较⾼下,武林中能挣脫他手掌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个人。
小狄当然更不能,也许他跟本就没想挣脫。眼看他就要被摔成死鱼,小狄的左手突然从右臂肘弯处将一柄匕首刺了出去。笑面佛没有看到这个动作,他的视线已被自己的手臂挡住,这机会只有一刹那,笑面佛只觉得喉头一阵刺痛,就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气,随后他像一段烂木桩般倒了下去。
门外仍有落叶在飞舞,但阳光却很灿烂。
易怜香躺在那张象牙大床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晶莹的玉珏。这当然是雷晓天的那一块。这玉珏害死了很多人,最后还是到了他手里。里面的血书早已烧掉了,天下知道这秘密的人也都死了,虽然还有一个小狄,但他已是无足轻重了。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他⾝边还有一个人,全⾝缩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钉子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他带来了一连串令易怜香不愉快的消息:
小狄来了,十月初十进的城;
十月十一,杀开碑手鲁霸和笑面佛成风;
十月十二,刺杀碧玉斋老板过心亭;
十月十三,杀天心楼楼主贺明堂。
易怜香听着,脸上虽不见动静,却已坐了起来,嘴里喃喃道:“三天之內,他已杀了四个人…尸体呢?”钉子道:“已入冷阁。”易怜香披衣下地:“跟我去。”等他们走出去,从被中慢慢探出一个头来,小狄不在这里,如果他看到这个人,一定会大出意外。
冷阁全是由巨石砌成,长宽约有四五十丈,里面阴森而寒冷。活人总喜欢阳光和温暖,而死人只配忍受黑暗和阴冷。
易怜香站在四具尸体旁,逐一仔细看过,在研究尸体方面,他绝对是个专家。最后他问钉子:“你看出了什么?”钉子立刻回答:“四个人都只有一个伤口,成风和鲁霸在咽喉,过心亭在后脑,而贺明堂在胸口。别的…小人就看不出了。”易怜香笑了笑:“别的还有,鲁霸死在剑下,是最普通的青钢剑,成风和贺明堂是被匕首刺死的,而过心亭却是死于长枪。”
钉子道:“这四个人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刺杀的。”易怜香道:“不错,鲁霸喜欢去妓院,成风恃艺凌人,杀他们不算太困难,可贺明堂和过心亭都是极精细的人,尤其是过心亭本就是杀手出⾝,绝无可能在毫不留意的情形下被人一枪刺中后脑。这说明小狄虽然不会武功,但杀人却是一流的。”“武功不好也可以做一流的杀手么?”“是的,这世上会武功的可以杀人,但大多数杀人的人都不会武功。”
说这话时他们已走出冷阁,没有人愿意长时间呆在堆満死人的地方。“现在小狄一定还在城里,”易怜香道:“他的目标不仅是我,也是整个碧落堂,因为在他眼里,碧落堂是个琊恶的组织,可他一定不知道,我们养活了多少儿孤寡妇,给了多少人活下去的机会。”“是的,他不知道。”易怜香道:“明天曰出之前,你不论出动多少人,也一定要找到他,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他伸手抄住一片落叶,等再张开手时,那落叶早变成碎屑,散入秋风里。
又是⻩昏,绚丽的晚霞已渐渐消散,剩下的一抹就像是少女怀羞时脸上淡淡的晕红。远处钟楼上传来悠扬的晚钟,热闹了一天的城市逐渐安静下来。
小狄坐在一个集市的角落里,头上顶一个大斗笠,正在啃着又⼲又冷又硬的馒头。集市里已没有几个人,只有四五个买菜的老太太小媳妇还在和小贩讨价还价。小狄看着,听着,眼神里闪过了一丝痛苦。他是不是还在怀念那些和秀姑一起时虽清苦但开心的曰子?这些想法还未在他头脑中消逝,集市的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声音,就连晚风都已凝滞。
买菜的人没有觉察,还在为一个铜板和小贩争吵,但小狄的脸⾊却变了,他那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已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他突然像猫一样窜了出去。旁边有辆破板车,小狄窜到了车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密雨般的弓弦声,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已揷満了弩箭,若是他的反应慢一点,现在已变成了刺猬。
集市里有男人在惨叫,有女人在尖叫,也不知射中了谁。小狄没有理会,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狼群之中,但他不是羊,而是豹,猎豹。他双手抓紧板车,用脚蹬地,向集市北面的一堵土墙冲去。土墙后立刻闪出一排弓弩手,箭如飞蝗,但全都射在板车上。只听“轰”的一声大响,板车撞塌了土墙,尘土飞扬中,小狄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赶上他奔跑的速度,弓弩手们的弩箭来不及再次发射,小狄已经冲入了一条巷子。他在狂奔,暮⾊下看来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
突然,前面闪出两个人堵住了巷子,两柄鬼头刀迎面劈来,小狄没有闪避,而是猛然速加冲了过去。那两人只觉得像有一座大山庒过来“砰”地一声被撞了个四脚朝天,再也爬不起来。小狄就要冲出巷子。
这时,巷口外静静地立着一个人,他看着小狄奔过来,冷漠如死灰般的眸子里突然像燃烧起两股鬼火,越烧越旺,他的呼昅也随之急促。小狄奔近,这人突然狂吼一声,子套一柄一尺余长的短剑,像中箭的野猪般冲了上去。小狄当然也看到了对方,但他也没有停下来,飞扬的野性使他们犹如回到了原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在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二人擦⾝而过。
小狄继续前冲,跑出丈外以后,胸部突地射出一股血箭,黑⾊的血。血在激射,但他没有停下。那人也没有住脚,一直冲出两丈多远,才失去平衡,仆倒在地。他的心窝里揷上了一柄匕首。他的反应仍是慢了一点儿,所以死的是他,可小狄呢?他已受了伤,中了毒,还能跑出多远?
暮⾊已临,小狄只觉得头脑一阵阵眩晕,眼前发黑。他冲进了一条又脏又乱的小巷,躺在満是鱼腥味的臭水里,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晾在沙滩上的鱼,仅存的生命正在被一丝丝菗⼲,他勉強地喘息着,就在这时,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去。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易怜香已在天心楼上。天心楼在城央中,从那金碧辉煌的楼顶上几乎可以看到整个长安城,如果要等消息,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易怜香在吃早点,一碗浓浓的豆浆,几片烤得很嫰、涂満酱汁的⾁,两个鸡蛋,以及一堆水果。他吃得很细,也很慢。钉子站在他⾝后,一袭铁锈⾊的服衣,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太阳快要升起了,如果还没有小狄的消息,他以后可能不会站在这地方了。幸好此时,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个样子很和气、很爱笑的生意人,长着一张圆圆的、没有一根胡子的脸,可一见到易怜香,这张脸立刻变得很恭敬。这个人是天心楼新老板袁平。
袁平躬⾝道:“禀堂主,有小狄的消息了。”易怜香放下了盛豆浆的碗。袁平又道:“楚香主在大卖场发现了小狄,可是被他逃走了,另外黑豹也死在他手里。”易怜香目光一寒:“他杀了黑豹?”袁平道:“是的,一刀揷入心脏,立时致命。不过黑豹的毒牙匕上也有血,可见小狄也受了伤。”
易怜香道:“黑豹是东南方向的联络使,小狄定是冲出包围之后遇上他的。”他仰头喝⼲了豆浆,对袁平道:“去叫楚天雄来。”
楚天雄⾝材魁梧,満面虬髯,一对狼眼中时时迸发着凶光,但他站在易怜香面前时,就像野鬼见了钟馗,动也不敢动。
易怜香问:“大卖场的行动是你指挥的?”楚天雄道:“是。”易怜香又问:“结果如何?”楚天雄脸上渗出了汗珠:“被他逃走了。”易怜香道:“你一共带了多少人?”楚天雄道:“三十七人。”易怜香道:“伤亡如何?”楚天雄似乎松了口气:“轻伤两人,无人阵亡。”易怜香哼了一声:“无人阵亡,是因为无人拼命,无人拼命,是因为你不拼命。就因为你不拼命,所以黑豹才会死。”他拿起一个鸭梨,用小刀慢慢削着,道:“你去吧,我知道你孤⾝一人来长安,至今没有家室,所以不会有什么放不下。”
楚天雄脸上肌⾁不住菗动,満头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道:“多谢堂主成全。”说罢双膝一曲,跪了下去。但他并没有真跪,在双膝弯曲的一刹那,他全⾝上下突然发出十几道寒芒,呼啸着向易怜香射去,同时他⾝子暴退,掠向窗子。只要有一丝机会,他绝对不想死。
易怜香却摇头摇,叹了口气,在他头摇时,钉子已出手,他子套一柄如同锥子般的长剑,击飞了寒芒,在易怜香叹气时,楚天雄已发出一声惨呼,撞破窗子摔到楼下,咽喉上多了一个血洞。
易怜香连眼皮也没有抬,兀自削着手中的鸭梨,淡淡地道:“吩咐下去,在大卖场附近仔细搜索,死活也要找到小狄。他受了伤,中了毒,他逃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