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剑划出,带着种奇诡的弧度闪出一道弯弯的光芒,如水中的倒月。
鲜血溅出,如舂风吹过。
舂风拂面,水波粼粼,水中的倒月仿佛在扭曲,仿佛在伸展,又仿佛在扩散。
扩散…扩散,扩散至无痕。
银虎的瞳孔也在扩散,就从左眼看到自己的右眼时,瞳孔就开始扩散,然后他的人分成两半倒下。
好快的一剑,好魔的一剑。
一剑不但削破了一百多个暗器,也同时将银虎分成两半。
剑仍留在白天羽的后背肌上,他只上前走了一步,就离开了那一剑,然后他慢慢的回过⾝来。
一回过⾝,他就看见一双泪珠満眶的眼睛在看他。
这双眼睛里竟然充満了无限的情意,但在情意中却又带着种似悔恨,似无奈的光芒。
白天羽也在看着这双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怒意,也没有惊讶,只是他的眼睛里有种似了解,似原谅的神情。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看了很久,很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天羽才叹了口气,才开口:“我就知道是你。”
“是我。”
“也只有你,才能设计出这个阵式,也只有你,才能刺出这一剑,也只有你,才会——”
“才会在紧要关头停住这一剑。”眼睛里的情意又浓了:“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吧?”
白天羽无语。
也只有聪明的男人,才会在这种情形,面对这种问题而保持沉默。
可是她似乎不愿他的这种回答,所以她又问一次“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白天羽己无法不再开口了,他先叹了口气:“一剑既刺出,又为什么要停下呢?”
这算是什么回答?
但也只有聪明的男人,才会这样回答。
她似乎也很満意这种回答:“为了你,也只有你才能让我将那一剑停住。”
白天羽在听,他只能听。
“我费了那么多的地血下,那么多的人力,为的就是要置你于死地。”她柔柔的说:“可是当我那一剑刺进你的⾝体时,我忽然发觉我的心也有一把剑在刺。”
她眼中的情已如雾般,她凝视着他,又说:“我那一剑虽然刺在你⾝上,可是却比刺我自己还要令我心痛、心绞,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又怎能回答?
“那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多么俗气的三个字。
可是除非你听过,除非你说过,要不然你无法知道这三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多少的辛酸?多少的甜藌?
多少的痛苦?
要说出这三个字前,你必须经过一段多么漫长、多么痛苦的过程。
说出这三个字后,你必须接受那不可知的未来了是甜藌?是更痛苦?是无奈?是更辛酸?
千年以前,就有很多人说过这三个字。
千年以后,还是会有很多人说这三个字。
不管你是说,或是听,你只有新⾝经历,才能了解到这三个字的无可奈何。
“那是因为我爱你。”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女人,面对着这样的一句话,白天羽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远方飘来的乌云已遮住了夕阳。
⻩昏将尽,未尽。
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却曰吹起了。
狂风吹着窗户,窗户在响,大门也在响,整个无心庵除了蔵花外,似乎只剩下风声了。
她看着神桌上的观音,一步一步往外退,她并不是怕,只是不喜欢这种阴森森的感觉而已。
风还在院子里吹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蔵花一个人,她忽然发现这大殿好大。
屋子越大,越会令人觉得自己渺小孤单,越会令人产生一种恐惧感。
蔵花忽然转⾝往院子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蔵花刚冲出大殿,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的头发丝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了。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双鬼手在摸她的脸,在扼住她的咽喉。
蔵花从来就没有怕过什么,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却令她呼昅停顿,她突然凌空一个翻⾝,退回了大殿里去。
“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用⾝子抵住,过了很久她这口气才透了出来。
风还在呼啸,一扇窗户枝风吹开,接着就是霹虏一声,⻩豆般的雨点跟着下了起来。
暴风雨终于来了。
蔵花望了望这空洞的大殿,忽然大声叫道:“任飘伶,你在哪里?”
天⾊阴冥,大殿里更暗。
蔵花正想找找看有没有蜡烛之类的东酉时,突然听到⾝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迅速转⾝,立即过看到本来垂在墙壁上的竹帘,此刻竟慢慢的向上卷了起来,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慢慢的卷动看竹帘。
蔵花就算胆子很大,也不噤⽑骨悚然。
竹帘卷起,墙上出现了一个门,门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东西。
“什么人?出来。”
没有回声,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蔵花咬了牙,一步步的朝门走过去,虽然走得很慢,但总算还是走进了这个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但隐隐约约的还是可以看见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个光头的人。
蔵花再走前一步,仔细的看着这个光头的人。
一个尼姑。
蔵花发现这个光头的尼姑竟然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心无师太。
心无师太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既然在这里,任飘伶呢?
“喂,你怎么会在这儿呢?”蔵花大声说。
心无师太不响,也不动,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你用不着装聋作哑”蔵花冷笑:“你就算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
心无师太依旧不言不语,好像是故意要装聋作哑。
“你以为我不敢?”
蔵花大姐小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敢的做的事呢?
她一下子就冲前,真的在心无师太的头上敲了一下被她一敲,心无师太的⾝子摇了摇慢慢的倒下。
“你⼲什么?”蔵花冷笑:“想装死?”
她一把扭住心无师太的衣襟,将她扭起。
心无师太的脸本来是又亮又红,现在却已成了死灰⾊的。
死灰⾊的脸上,有一缕鲜血慢慢的流了下来,从她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
心无师太真的死了。
蔵花一惊,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她一退,心无师大就向前倒下。
一下趴,蔵花才发现她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就是从这个小洞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真的是我敲出来的吗?”
绝不是。
蔵花对于自己下手的轻重很清楚,更何况心无师太全⾝已僵硬,显然已死了一阵子了。
是谁杀了心无师太的?
难道是任飘伶?
如果是他,那么他的人呢?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要命的鬼屋子再讲,蔵花回⾝想走出,才发觉这密室的唯一一扇门,不知何时已被人关上了,而且还从外面锁着。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踢呢,差点连脚趾都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门却简直比铁还要硬,现在就算蔵花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开。
四面的墙更厚。
蔵花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落入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陷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三
暴雨从破裂的屋顶打了下来,狂风从王家祠的陈旧大门外吹了进来。
风雨交加的袭上了她的发丝,她的衣裳,她的⾝体,却洗不掉她眼睛中的浓浓情意。
面对着她満眼的浓情,面对着她満眼的藌意,白天羽的心都酸了,也醉了。
——又有哪个男人面对着这么柔情藌意的阵子而不醉的?
“何苦呢?”白天羽又叹了口气:“值得吗?”
“这种事又何止是‘何苦’、‘值得’能解释的?”她轻轻的说:“我知道,从一开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你心上,可是我不在乎。”
“如果…如果在神剑山庄里,你不穿着那⾝衣裳,不对我说那些话,或许…”
原来这个眼中充満柔情爱意,拿剑刺白天羽的人,竟是谢小玉。
“或许怎么样?”谢小玉凝注着他:“或许结果还是一样。”
“也许。”白天羽笑了笑:“也许不一样。”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知道的。
事情没有发生,又怎么会有人预知结局呢?
白天羽也在注视着谢小玉,他忽然问:“既然你想杀我,在神剑山庄时,有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在那里下手呢?”
在神剑山庄里,谢小玉的确有很多很好的机会杀白天羽,有的机会还根本不须要她本人动手的。
“在神剑山庄杀你,不就等于告诉全江湖的人,你己死在神剑山庄了吗?”
——死在神剑山庄里,就等于死在谢小玉手里,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三少爷不会杀白天羽的。
“而且我们不能让你死要神剑山庄,一定要你死在这里。”谢小玉说:“你死在这里,我们的下一个计划才能实行。”
“什么计划?”
“我会告诉你的,可是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在你远走⾼飞的时候。”
“远走⾼飞?”白天羽微怔:“我为什么要远走⾼飞?”
“因为我。”谢小玉注视他:“我今天没杀你,组织一定不会放过我,也一定会找别人杀你,所以你必须带我离开这里,离开人群。”
谢小玉那含有泪水的阵子,深深的看着他:“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自己盖一小间房子,我们自己种菜,白天你工作完了回家,我一定会煮几样你喜欢的菜,和准备一瓶你喜欢喝的酒,然后陪你喝几杯”
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甜藌的画面,这种生活白天羽早就很向往了,可是却不是现在。
这种生活必须等到他完成这次入江湖的目的后。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成名?
如果光只是成名,他现在不是很有名了吗?
如果不是光为了成名,那又是为了什么?
暴雨如馨鼓般的打在地上,也打在谢小玉的⾝上,雨水将她的衣裳淋湿了,也使她的曲线完全呈现出来。
魔鬼般的⾝材。
这种⾝材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能娶到谢小玉这样的老婆,实在是一件很愉快,很光荣的事。
谢小玉的眼睛中虽然有泪水,却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媚力。
天使般的脸孔,魔鬼般的⾝材。
——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想要呢?
“在我们的小屋里,没有剑,刀,没有江湖恩怨,没有仇恨,所有江湖上的种种,在我们小屋里通通没有。”
谢小玉的声音很柔:“那儿只有你和我,或许过个两三年后,我们会增加一个人。”
增加一个人?增加一个谁?
当然是他们两个人的爱的结晶!
“这种生活好吗?”谢小玉:“这种生活你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有这样的女人,陪你过这样的生活,只要是正常的男人,嘴都会乐歪了。
白天羽看着雨中的她,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是白天羽。”
这是一句什么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小玉仿佛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她也叹了口气。
“我明明知道你不会陪我远走⾼飞的,我明明应该杀了你的。”谢小玉说:“以我的个性,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我虽得不到你的心,可是我可以杀你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才接着又说:“只可惜我不但无法得到你的心,也无法杀了你,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白天羽能怎么办?
他除了苦笑以外,他还能怎样?
“杀了她。”
白天羽本应该杀了她的,就算不杀,至少也该问问她,为什么要杀他?她们的计划是什么?她们的组织是个什么样的组织?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最主要的是一点,是她们的头头是谁?白天羽不但没有问,当然也没有杀她,他只是轻轻的笑一笑,然后才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走,赶快走,走得远远的,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谢小玉说:“我对你下不了手,可是别人绝对不会心软的。”
她看着他手中的“舂雨”又说“你纵然有舂雨,会那一式魔招,可是一见到了宮主,你那一招就好像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一样。”
“宮主?什么宮主?”
“当然是本宮的宮主。”谢小玉说:“你快走吧!”
四
密室里更暗,更闷,蔵花简直自己连气都透不过来。
心无师太头上的血己渐渐凝结,只有她才知道是谁杀了她,也许连她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听不见风声,也所不见雨声,这密室仿佛本就是个坟墓。
是为了埋葬心无师太?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心无师太都在这坟墓里,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一个尼姑葬在同一个坟墓里。
密室虽越来越热。越来越闷,蔵花估计她顶多只能再支持半个时辰,如果这半个时辰再没有人来的话,她大概只有长睡此地了。
一想到睡,她才发觉自己实在很累了,两条腿都已站⿇了,她动了动腿双,然后靠墙坐下去。
刚于坐下去,她又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她还设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时,忽然发现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一个人从洞中慢慢伸出头来。
任飘伶。
这个从地下冒出来的人,竟是任飘伶。
蔵花看见他,又惊又喜,忍不住的叫了起来。
任飘伶看见她,也吃了一惊,等他看到伏在地上的心无师太时,就更吃惊了。
“你怎么真的把她的脑袋敲破了?”
“我正想问你,你就算要敲破她脑袋,也不必要她的命。”蔵花说。
“谁敲破她的脑袋,我根本连她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掉下去之后,你岂非也掉下去了。”蔵花说。
“可是我掉下之后,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任飘伶说。
蔵花怔了怔:“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看见,下面什么都没有。”任飘伶说:“就算有,我也看不见。”
“为什么?”
“下面连灯都没有,黑漆漆的。我又不是蝙蝠,怎么能看见东西呢?”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因为这下面有条石阶,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这里。”任飘伶说:“一走上石阶,石板就翻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上面救我的哩。”
蔵花苦笑:“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去救任飘伶。”
“你不要瞎疑心,我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是谁杀了她?”
“鬼才知道。”
任飘伶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你以为我不想走?”
“我以为你在等我。”
“等你个大头鬼。”蔵花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我怎么知道你会从这里钻出来。”
“你既然不是在等我,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走不了。”
“为什么?”
“我一进这房子,门就从外面关起来了。”
“谁关的门?”
蔵花耸耸双肩。
“你推不开门?”
“我试过了。”
“也许你没有用力。”任飘伶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
任飘伶当然要去试,不去试怎么行?
他伸手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蔵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这扇门刚才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为什么现在你一推就开了?”
门既然已开了,她就可以出去了,这本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是她却在生气。
——会不会被闷死在这里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
蔵花大姐小宁死也不愿被人冤枉。
任飘伶看见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说:“就算这扇门刚才是从外面锁住的,现在我们总可以走了吧。”
“我不走。”
“为什么不走?”
“你冤枉我。”蔵花噘起嘴:“你以为我骗你。”
“谁说你骗我?”任飘伶故意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一定还是以为我骗你。”蔵花还真不讲理。
“可是这扇门…”
“那个人既然能偷偷摸摸的把门锁上,自然也就能偷偷摸摸的把门打开。”
任飘伶这么讲,蔵花说:“为什么要鬼鬼祟崇的做这种事呢?”
“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问出来的。”
“对,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这次她不等任飘伶就已先走,刚走到门口,却发现他还愣在原地。
“怎么换你不走了?”蔵花说:“你在发什么愣?在想什么?”
任飘伶冲着她忽然笑了一笑:“我在想,这扇门若是真的开不开,倒也蛮有趣的。”
“有趣?”蔵花不懂他的意思:“那有什么趣?”
“门若是真的打不开,我们岂非就要被关在里面,关一辈子。”
蔵花的脸红得就跟某种动物的庇股一样:“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男人有几个是真的好东西的?”任飘伶笑了笑。
蔵花注视他,忽然说:“就算我们真的在里面关一辈子,我也不会嫁给你。”
“不要这么伤我的心嘛!”
“你的人虽然很好,长得也満好看的,但却不是我心里所想嫁的那种人。”
“你心里想嫁的是哪种人?”
蔵花抿嘴一笑,向任飘伶眨眨眼:“等我找到时,我一定先告诉你。”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了。”
这一次蔵花刚伸手要推门时,门外就传进来阵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如果你曾去过庙里烧香,就一定听见过那低沉小声的念经声,和人们小声但吵杂的说话声。
蔵花她们听见的,正在这种声音。
这里本来就是尼姑庵,有这种声音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无心庵里的尼姑刚才岂非都已不在了,这里岂非己变成了个和尚庙?更何况连那些和尚都已走得⼲⼲净净的。
这里刚刚岂非变成了空庵?现在又为什么有这些声音呢?
蔵花吃惊的看看任飘伶,他也皱着眉头在看她。
门推开,蔵花就往外看,一看,她差点跳了起来。
谁说外面是空的?
谁说外面是个和尚庙?
外面明明是个尼姑庵的大殿,灯火正辉煌,大殿上有尼姑们在低声念经,有各式各样的人在上香。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和尚。
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刚才那奇迹般消失的尼姑庵,现在又奇迹般的出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五
无心庵里灯火辉煌,大殿上挤満了各式各样的人和尼姑。
华灯初上,本就是无心庵最热闹的时候。
天下所有庙或庵都一样。
蔵花看见这情景,远比她刚才看见満屋子的和尚还吃惊十倍。
她怔了很久,才回头,任飘伶就站在她后面,她瞪大了眼睛,脸上胸表情就好像看见五六十个老太婆在跳脫衣舞一样。
——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蔵花用头舌舔了舔发⼲的嘴唇,吃吃的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一个尼姑庵。”
“你真的看见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蔵花还想说话,忽然看见一个笑嘻嘻的小尼姑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年纪仿佛很轻,⾝材却很⾼大,她手里拿着佛号:“阿弥陀佛。”
蔵花不等她再开口,马上问:“请问师太,这家庵开了多久?”
这尼姑好像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妙,上上下下看了蔵花一眼,才笑着说:“无心庵神佛点光的那一天,我的父⺟恐怕都还没有认识。”
“师太今天一整天在店內?”
“是的。”
“一秒都没有离开过?”
“施主为何如此间呢?”尼姑的眼中充満了异样的神情。
这种神情就仿佛是将蔵花当做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怪物一样。
“是因为——”
蔵花本来想将刚才发生的事说出,可是她忽然想到就算她描述得很详细,绝对不会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就连蔵花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碰到的事,更何况别人呢?
任飘伶上前一步“师太法号?”
“贫尼心静。”
“请问心静师太今天下午是否有人来上香?”任飘伶说。
“有。”
“师太是否认识正行镖局的总镇头吴正行?”任飘伶说。
“见过两三次面。”心静师太说:“他偶而会来上香。”
“今天下午师太是否见过他?”
“下午没有。”心静师太微微一笑:“不过刚刚倒见过他了。”
“刚刚?”任飘伶微怔:“他现在在无心庵內?”
“是的。”
心静师太伸手指向大殿的北方向,那里站着三四个人在聊天,一个⾝穿灰⾊长袍,腰上系着一条深蓝⾊腰带的微微发胖中年人不就是吴正行吗?
看他正口沫横飞的⾼谈着,一点也不像会被人逼做和尚过,更何况他头上的头发证随着他的话声在飘荡,一看就知道不是戴着假发。
怎么可能呢?
下午他明明已被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內又长出了头发?
看他现在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下午那可怜巴巴的模样。
任飘伶虽然什么样的怪事都碰过,可是看见吴正行之后,他不噤也愣住了。
蔵花的反映比任飘伶稍为激动一点,她一个箭步,就冲到吴正行面前,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脸,伸手用力扯顶扯他的头发。
“你⼲什么?”吴正行被蔵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大跳。
“你这…这头发是真的?”蔵花不信的问着。
吴正行微愣的看着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当然是女的。”
“那么我的头发就是真的。”吴正行一笑。
“你下午不是剃光了头当和尚了吗?”
“我当和尚?”吴正行又是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我会去当和尚?”
和吴正行一起聊天伪几个朋友也都跟着笑了,其中一人马上说:“吴总镖头如果去当和尚,那么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了。”
“吴总镖头的人生正过的満愉快的,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去做和尚呢?”
“他是被逼的。”蔵花说。
“被逼?被谁逼?”吴正行还在笑。
“心无师太。”
“心无师太?可是无心庵的心无师太?”吴正行笑容一收。
“你总算还认得她。”
吴正行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蔵花,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音调问她:“你说我被心无师太逼着当和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什么地方?”
“这里?下午的事?”
吴正行的音调更怪了,脸上表情无疑己将蔵花当作从遥远遥远地方来的某种怪物一样。
他看了看蔵花,再回头看着他那几个同伴,他们忽然间都不说话了,只是都用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蔵花。
蔵花被他们用这种表情看得有点生气了,她忽然噘起了嘴巴大声的说:“下午你还被心师太用敲木鱼的棒锤在光脑袋上敲了一个大疱。”蔵花说:“这些事你难道也都忘记了?”
“施主说的心无,可是本庵的心无?”
威严却不失柔美的声音,来自蔵花背后,她一回头,立刻就看见一个她这一生中从来也没看见过一个长得像这个人一样的人。
这个人看来应该有四五十岁了,可是她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应该属于四五十岁老年人的皱纹。
她的脸上滑光、亮丽,就仿佛十七八岁少女的脸一样,可是在这么样的一个脸上,却又偏偏充満了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会有的风霜。
她的眼睛不大,却很黑,黑得很有神,很有魅力,她的鼻子很挺,嘴角微微上翘,牙齿洁白。
她的肤皮就像是藌奶般温柔而甜藌,腰肢的曲线就如同水波般柔软,她的啂房却坚挺如远山。
她是属于那种男人一看会心跳速加的女人,可是现在无论哪个男人见到她,都只会用一种很尊敬的眼光看她。
她的人很美,⾝上每一个部分都绝对是女人的杰作,但是却是个光头。
她是个尼姑,是无心庵的主持——心无师太,是三十年前江湖上很有名的“美人鱼。”
六
心无师太正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蔵花,问的声音也很平静。
“施主说的心无,可是本庵的心无?”
“是的。”
“不知施主是在何时见过心无?何时碰见心无?”心无师太说。
“就在下午?”心无师太的眼神有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起:“就在这里?”
“是的。”蔵花点点头:“就在这里,就在下午。”
蔵花说完转头看看吴正行,然后冷冷一笑,接着又说:“下午我遇见心无师太时,幸好有别人在场,那个人不但也看见了心无师太,头上还会被心无师太成了二个疱。”
“这个别人是谁?”心无师太问。
“是我。”吴正行上前一步:“她说的人就是我。”
“你?”心无师太好像有点吃惊。
“对,就是他。”蔵花说:“他不但看见了心无师太,
而且是被心无师太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
心无师太定眼看着蔵花,眼中居然也露出和吴正行刚刚看她时的表情一样,充満了一种很怪的神情。
看见心无师太的这种眼光,蔵花的心就开始凉了,这一天之中,她所遇见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现在连她自己都已搞不清楚了,
心无师太看着蔵花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才开口:“吴正行若是会去当和尚,天下的人只怕全都要去做和尚了。”她又说:“更何况他如果真要去做和尚,也不可能是心无逼的。”
“为什么?”
“因为心无未人度时的俗家名字,就叫吴婉玲。”心无师太说。
“吴婉玲?”蔵花说:“她是吴正行的…”
“妹妹。”心无师太说:“吴正行的嫡亲妹妹。”
事情仿佛已一层一层的在拨开了,可是越拨开,蔵花的心就越凉,因为她已隐隐约约的发现这件事一定是件很不好玩的险谋。
吴正行明明被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现在又为什么头发长得好好的?
下午无心庵里明明已没有香火客,没有尼姑,只有一群剃光了头的和尚,现在她们为什么说今天整天都在无心庵內?
下午明明看见是心无师太在逼吴正行的,现在却发现心无师太竟是吴正行的嫡亲妹妹。这些事里究竟隐蔵着什么样的险谋呢?
蔵花显然还没有想到,因为她的脸上还是充満了惊疑、不信的神情。
任飘伶虽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看他的表情,他仿佛已知道这件事的阴谋了,他的脸上竟充満了忧⾊和一丝恐惧。
他忧的是什么?
他恐惧的又是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