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庄庄主挖好洞,轻轻将猫的⾝放下去,又在四围堆満了鲜花,再将土一把把撒上去,口中喃喃道“别人都说猫有九条命,你为什么只有一条可怜的孩子,是你骗了我,还是我骗了你?”
俞佩玉瞧着他矮小佝偻的⾝影,瞧着他那虽然孩子气却又是那么善良的举动,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
杀人庄主吃惊得跳了起来,大声道“谁?”
俞佩玉赶紧走出去,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我绝无恶意。”
杀人庄主紧张地瞪着他,道“你…你是谁?”
俞佩玉尽量不让自己惊吓了他,微笑道“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叫俞佩玉。他竟然觉得什么事都不必瞒他,只因这畸形矮小的⾝子里,必定有颗伟大而善良的心。他对猫都如此仁慈,又怎会害人。杀人庄主那苍白而秀气,像是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脸,终于完全定安下来,展颜一笑,道:“你是客人,我却是主人,我叫姬葬花。”
俞佩玉道:“我知道。”
姬葬花张大眼睛,道:“你已知道了?”
俞佩玉笑道:“我已见过夫人和令嫒。”
姬葬花眼睛垂了下来,苦笑道:“好像很多人都是先见到她们才见我。”
他突然抓住俞佩玉的手,大声道:“但你千万别听她们的话,我那妻子脑筋不正常,很不正常,简直是个疯子,我那大女儿更是个泼妇,没有人敢惹她,连我都不敢,她们长得虽美,心却毒得很,你下次见着她们,千万要躲远些。”
俞佩玉实未想到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竟如此说法,不噤被惊得怔住,他说的话是真?
是假?
他看来并没有理由要骗他。
姬葬花颤声道:“找说这话全是为你好,否则我又怎会骂自己的亲人。”
俞佩玉终于长叹一声,道:“多谢庄主。”他停了一停,忍不住又问道:“但还有位能通鸟语的姑娘…”
姬葬花这才笑了笑,道:“你是说灵燕,只有她,是绝不会害人的,她…她是个白痴。”
俞佩玉怔住了,失声道:“白…白痴。”
林木间,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姬葬花一把拉住他的手,变⾊道:“这只怕是她们来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见着你,否则你就再也休想活了,快,快跟我走。”
俞佩玉听了他的话,再想到那可怖的魔井,想到那双扼他脖子的手,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为她辩护的理由,委实都脆弱得不堪一驳。
只见姬葬花拉着他在林木间左转右转,来到一座假山,从假山的中间穿过去,有间小绑,阁中到处都是灰尘、蛛网,四面写字的纸都已发⻩。
阁的央中,有个陈旧的蒲团,两个人站在这小绑里,已觉挤得很,但姬葬花却松了口气,道:“这里是最全安的地方,绝不会有人来的。”
俞佩玉一生中简直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屋子,不噤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姬葬花道:“这里就是先父晚年的坐静诵经之处,从五十岁以后,他老人家便在这里,足下出户,达二十年之久。”
俞佩玉骇然道:“二十年足不出户…但此间连站都站不直,躺更不能躺下,令尊大人又为何如此自苦?”
姬葬花黯然叹道:“先父自觉少年时杀戮太重,是以晚年力求忏悔,他老人家心灵已平静如止水,⾁⾝上的磨折,又算得什么?”
俞佩玉长长叹息道:“他老人家,委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想到那姬夫人居然说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暗中不噤苦笑头摇,姬葬花拍了拍他的手,道:“你安心蔵在这里,饮食我自会送来,但你千万不能跑出去,这庄院中流血已太多,我实在不愿再见到有人流血。”
俞佩玉瞧着他走出去,暗叹忖道:“他妻子已狂疯,女儿又是白痴,自己又是个侏儒,永远被人欺负戏弄,他的一生,岂非比我还要不幸得多,而他待人却还是如此仁慈善良,我若换了他,我是否会有他这么伟大的心肠?”
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俞佩玉叹息着坐在蒲团上。
这小绑中竟没有墙,四面都是以纸格的门窗隔起来的,严冬风雨时,那曰子必定甚难度外面有流水声不断地在响。
过。
风吹树叶,也在响。
俞佩玉东张西望,只觉地上的麈土下,似有花纹,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竟现出一幅八卦图来。
“先天无极”门下,对于奇门八卦一道本不陌生,俞佩玉名父之子,对于此道,可称翘楚,他静心瞧了半晌,伸手沿着地上的花纹划了划,他座下的蒲团突然移动起来,现出圆地⽳。
地⽳中很黑也很深。
俞佩玉忍不住试探着走下去。
就在这时,突然间,二十多柄精光雪亮的长剑,无声无息地自四面门户中闪电般刺了进来。
俞佩玉心胆皆丧,他若没有发现地上的八卦图,他若不精于奇门八卦术,他若还坐那蒲团上。
那么此刻他⾝子就已变成蜂巢,这二十几柄精钢长剑,每一柄都要从他⾝上对穿而过。
这是何等的机缘巧合,这又是何等的惊险,生死之间,当真是间不容发,他这条命简直是捡回来的。
但此刻他连想都不敢多想,赶紧将蒲团盖住地⽳。
只听阁外有人道:“咦?怎地像是没有人?”
接着“砰”地一震,四面门窗俱都碎裂而开。
小绑四面,赫然站満了昆仑、点苍的弟子,齐地失声道:“他怎地逃了?”
白鹤道人沉声道:“他怎会得到风声?”
另一人道:“他绝定走不远的,咱们追。”
衣袂带风声响动间,这些人又都走了个⼲净。
俞佩玉直等了许久许久,才敢将那蒲团推开一线,瞧见四面再无人影,才敢悄悄爬上来。
流水声仍在响,风吹树叶声也仍在响,就是这风声水声掩去了那些人来时的行动声,俞佩玉才会全无觉察。
但他们又是怎会来的。
又怎会知道俞佩玉在这里。
俞佩玉惊魂未定,已发觉这“杀人庄”中,到处都充満了狂疯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那么,此时此刻,他又该往何处去?
此刻他蓬头乱发,眼睛里已満是血丝,昔曰温文典雅的少年,此刻已变得像是只野兽,负伤的野兽。
他再没有信心和任何人动手,也已没有力气和任何人动手。
突听一人经唤道:“叶公子…叶玉佩!”
俞佩玉想了想,才知道这是在唤自己,他虽然听不出这语声是谁,但唤他这名字的,除了她们⺟女还有谁?
他想也不想,又钻进那地⽳,盖起蒲团。
地⽳中伸手不见五指。
他虽然感觉这地⽳仿佛很大,却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斜斜靠在那里。
良久,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光线直照下来,蒲团已被移开。
俞佩玉大惊抬头,便瞧见那张苍白的、秀气的和善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像是又惊又喜,失声叹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在这里。”
俞佩玉却没有半点欢喜,咬牙道:“你还要来害我?”
姬葬花胸道:“都是我不好,我带你来时,竟被我妻子瞧见了,她必定想到了这里,竟将昆仑、点苍的那些凶手带来。”
俞佩玉冷笑道:“你怎能令我相信?”
姬葬花道:“若是我出卖了你此刻为何不将他们带来。”
俞佩玉这才跳出来,歉然道:“我错怪了你。”
姬葬花一脚将蒲团回原地,拉着他,道:“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快走。”
突听一人狂笑道:“你还想走!”
俞佩玉魂飞魄散“刷、刷、刷!”三柄长剑,闪电般刺了过来。
姬葬花大叫道:“住手、住手、你们不能…”
但呼啸着的长剑根本不理他,俞佩玉⾝上已被划破两道血口,昆仑、点苍的弟子已将他重重包围起来。
他赤手空拳野兽般左冲右突,转眼间便已満⾝浴血。
白鹤道人厉声道:“留下他的活口,我要问他的口供。”
俞佩玉闪开两柄剑,一拳向他直击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巨震,那小绑的柱子竟被他这一拳击断,屋顶梁木哗啦啦整个塌了下来。
他抱起一根柱子,狂疯般抡了出去。
惊呼声中,一个点苍弟子已被他打得胸骨俱断,另两人掌中的长剑也被他脫手震飞。
白鹤道人大呼道:“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死的也要了。”
俞佩玉⾝形旋转,将那海碗般耝细的梁柱,风车般抡舞,只要是血⾁之躯,有谁能樱其锋。
姬葬花远远站在一旁,也像是吓呆了,不住喃道:“好大的力气,好骇人的力气剑光闪动,叱吒不绝。俞佩玉眼前却什么也瞧不见了,耳里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是狂疯般抡着那柱子,只见他突然一松手…百余斤重的柱子,夹带着千万斤之力,箭一般直射而出,一个昆仑道人首当其锋,海碗般耝的柱子竟从他胸腹间直穿过去。他人还未死,凄厉的呼声,响彻云霄,鲜红的血,四溅而出。别的人也不噤为之丧胆,向两旁闪开。俞佩玉已跟着这柱子冲出去,他眼前根本瞧不见路,只是没命地狂奔,钻过树木,钻过花丛。他⾝上刺満了花的刺,树的荆棘,但⾝后的呼喝声,竟已渐渐远了,他眼前忽然出现那灰白⾊的怪屋。“死屋!”坟墓岂非是最好的蔵⾝之处。俞佩玉直冲过去。突地,剑光如电,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女人声音厉喝道:“你敢进这屋子,我要你的命!”
俞佩玉⾝子摇动,眼前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有长发、白袍,有明亮的眼睛他终于认出了她,正是姬葬花的长女,那沙漠中的苍鹰。
他惨笑道:“能死在你手上最好,你至少不是个疯子…”
他已完全脫力,他再度晕了过去。
※※※
屋子里没有燃灯,黯得很,俞佩玉一醒来,立刻就认出这正是那姬夫人的闺房。
接着,他就知道并不是自己醒的,而是有人惊醒了他,此刻这屋子里虽然没有人,但那沉重的门却已被推开,发出了“吱”的一声。
一个矮小的人影探了进来,正是那杀人庄主姬葬花,那不知究竟是善良还是恶毒的侏儒。
俞佩玉⾝子不噤抖了起来,颤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害我?”
姬葬花走到他床前,然垂首道:“我对不起你,我本想救你的,那知反害了你…”
实在不知道那些人竟在一直跟踪着我。”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你此刻快出去吧。”
姬葬花道:“不能,我绝不能将你留在她们手上。”
俞佩玉惨笑道:“但我却是被她们救活的。”
姬葬花长叹道:“少年人,你知道什么,她们救活了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慢慢磨折你,要你慢慢死在她们手上。”
俞佩玉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她…她们为什么要如此?”
姬葬花道:“你真的不知道?”
俞佩玉道:“我委实百思不解。”
姬葬花悠悠道:“我那妻子最恨姓俞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姓俞?”
俞佩玉失声道:“呀…我竟忘了…”
到了此时,他再无怀疑,挣扎着要爬下床,姬葬花急得直搓手,道:“快扶着我走。”
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白袍长发,正是那鹰姑娘。
她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冷森森的瞪着姬葬花,目中全无半分亲情,有的只是怨恨与厌恶,冷叱道:“出去!”
姬葬花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叫道:“姬灵风你莫忘了我是你的老子,你对老子,说话就不能客气些么?”
他暴跳如雷,指手划脚,像是突然变成了个疯子,一张孩子气的脸,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琊恶。
俞佩玉已不觉被这变化吓呆了,姬灵风却还是笔直站在那里,非但毫无惧怕,目光反而更冷,一字字道:“你出不出去?”
姬葬花捏紧了拳头,狠狠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呑下肚里,姬灵风还是神⾊不变冷冷的盯着他。
这父女两人,竟像是有着入骨的仇恨,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也不知过了多久,姬葬花突然长长透出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咯咯笑道:“乖女儿,你莫生气,若是气坏了⾝子,做爹爹的岂非更是难过,你叫我出去,我出去就是。”
他竟真的蹒跚着走了出去,那侏懦般的⾝子,看来更是卑小,一面走,口中还不住喃喃道:“这年头真是变了,做女儿的不怕老子,做老子的反而怕起女儿来了。”
俞佩玉也真未想到他竟会被自己的女儿骇走,心里又惊又奇,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姬灵风冷冷道:“你下来做什么?躺回床上去。”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不便在此打扰,想告辞了。”
姬灵风冷笑道:“你听了那侏儒的话,以为我要害你是么?”
俞佩玉道:“他…他毕竟是你的爹爹。”
姬灵风冷漠的面容,突然激动起来,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不是!不是!不是…”她抓着衣袂的一双手渐渐扭曲,挛痉,面上竟也有了姬葬花那狂疯的神⾊。
俞佩玉吃惊地望着她,过了半晌,她神情终于回复平静,目光又变得鹰隼般冷锐,瞧着俞佩玉道:“你以为他是个好人?”
俞佩玉虽未承认,也未否认。
姬灵风突然又咯咯大笑起来,道:“奇怪为什么有这许多人会受他的骗,上他的当,直被杀死了还不知道,还要以为他是个好人。”
俞佩玉道:“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姬灵风道:“无冤无仇?哼,你可知道这地方怎会充満了残杀,你可知道,生命在这里为何会变成如此卑贱?”
俞佩玉道:“我…不知道。”
姬灵风纤美的手指又挛痉了起来,嘶声道:“这只因他喜欢杀人,喜欢死亡,他喜欢瞧着生命在他手中毁灭,别人死得惨,他越开心。”
俞佩玉怔在那里,背脊上已不觉升起一阵寒意。
这一家人夫妻、父女间,竟似都充満了怨毒,互相在暗中怀恨、咒骂,他也不知竟该相信谁的话。
姬灵风自然瞧得出他的神⾊,冷笑道:“这些话信不信都由得你,和我本没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嗫嚅道:“我…找不是不信,找只是觉得,一个人既然对猫狗都那么仁慈,又怎会对人如此忍残。”
姬灵风皱起了眉道:“他会对猫狗仁慈?”
俞佩玉道:“我亲眼瞧见他将一只死猫的⾝,好生埋葬了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找在那里,显然并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姬灵风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悠悠道:“但你知道那猫又是谁杀死的?”
俞佩玉道:“谁?”
姬灵风道:“就是他自己。”
俞佩玉心头不由得一寒,失声道:“他自己?”
姬灵风冷笑道:“花儿开得正好时,他也会将花摘下揉碎,然后再好生埋起来,无论是花木也好,是猫狗也好,是人也好,只要别的生命活得好好的,他就不能忍受,但是那生命若死了,他立刻不再怀恨,只有死,才能获得他的善心,你若死了,他也会将你好生埋葬的。”
俞佩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灵风道:“这一片庄院的地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又亲手埋葬的体,你若不信,不妨随便找个地方挖出来瞧瞧。”
俞佩玉只觉一阵恶心,嘶声道:“我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j走也走不了。”
俞佩玉刚站起来,又“噗”坐倒在床上。
姬灵风道:“你若想活下去只有好生听我的话,否则你只管走吧,我绝不拦你。”她果然闪开⾝子,让出了路。
门是开着的。
但俞佩玉却不知是该走出去。还是该留在这里,他眼睁睁瞧着这扇敞开着的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
姬灵风冷眼瞧着他,缓缓道:“你不必担心有人闯来,姬葬花胆子再大,也不敢带人来的,我自有要胁他的手段,我也有保护你的法子”俞佩玉终于站了起来,道:“你保护我?”
姬灵风冷冷道:“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绝对死不了的。”
俞佩玉缓缓道:“不错,此时此刻,的确唯有这里才是最全安之地,但有些人宁可冒险而死,也不愿求人保护的。”
姬灵风冷笑道:“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么?”
深深昅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无论他心中多么悲愤激动,说话却永远是温柔平和的,他永远不愿在人前失礼,别人若认为他柔弱怯懦,那就错了。
姬灵风也不噤怔了怔,道:“你真的要去送死?”
俞佩玉头也不回,走出了门。
姬灵风大声道:“你已无处可去,为何还要逞強?”
俞佩玉回过头来,缓缓道:“多谢关心,但我自有地方去的。”
姬灵风冷笑,道:“好,你去吧,反正你是死是活,都和我全没半点关系。”
她嘴里虽如此说,但直到俞佩玉已去远了,她还在那里痴痴地瞧着他出神。
※※※
俞佩玉晕过了半曰,此刻已又是⻩昏。
他每次脫力晕迷,以为已再难支持,但醒来时,用不了多久,就立刻又有了力气,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体质过人,那神奇的小惫丹,自然也有关系。
这时他跃入⻩昏中的庭园,精神又一振,他伏着⾝子,穿行在林木中,别人显然也想不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出来,是以也未在园中派人监视,何况无论谁想在这么阴森阔大的园林中,想避开人的耳目,却非难事。
但他也休想能闯得出去。
自树叶掩映中瞧出去,庭园四周都隐隐有人影闪动,每一株树下,每一片暗影中,都似隐蔵着危机。
俞佩玉东窜西走,一心想寻回那破旧的小屋,只因他此刻只觉这“杀人庄”里,唯有⾼老头是可以依赖的人。
但庭园阴瞑,草木森森,他那里能辨得出方向,兜了无数个圈子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到了假山流水间那神的“纸阁”前,地上的⾝虽已被移走,但残留的战迹仍在,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血战,似乎又泛起在眼前。
俞佩玉回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
姬葬花既已将他从这纸阁地下的秘窟寻出来,就再也想不到他又会回到那里,那里岂非已是最全安的地方。
俞佩玉实在无路可走,此刻想到这里,再不犹疑,转⾝又掠入了那纸阁,拖开蒲团钻了进去。
地⽳中伸手不见五指,俞佩玉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眼前这一片无边的黑暗又蔵着些什么?
他喘息渐渐平复,但这间题却越来越令他恐惧,他忍不住往前面搜素,突然,他摸着了一个人。
竟有人躲在这黑暗里等着他,黑暗中,只觉这人仿佛是坐在那里的,⾝上穿着⿇布服衣。
俞佩玉连心脉都几乎停止了跳动,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动也不动,更未笞话。
俞佩玉満头冷汗涔涔而落,紧贴着石壁,缓缓向旁移动,嘶声道:“你究竟是谁?躲在这里究竟想怎样?”
黑暗中仍无一丝动静,但这死般的寂静,却更可怖。
俞佩玉摸索着石壁的手掌,已満是冷汗,脚步一寸寸移动,脚下似乎拖着千斤铁链般沉重。
突然他手指触着件冰凉之物,竟是盏铜灯。
石壁凹入了一块,铜灯便嵌在那里,灯旁竟还有两块火石,俞佩玉赶紧一把将火石抢在手里,灯油未枯,但他手掌不停的颤抖,一时间那里打得出火。
俞佩玉深深昅了口气,沉声道:“现在火石已在我手,你纵不说话,只要火光一起,我也会知道你是谁的,你何苦不现在说出来。”
这番话自然毫无作用,但俞佩玉这也不过是藉自己的语声,壮自己的胆,话说出来,他心神果然已渐镇定。
“嚓”的一声,他终于打着了火,点燃了灯。
火光一闪间,他已瞧见一个矮小的老人盘膝闭目坐在那里,须发俱已苍白,⾝上穿着件淡⻩的⿇衣。
他面⾊乾枯得全无丝毫血⾊,看来竟依稀巴姬葬花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姬葬花更森冷,更阴沉。
俞佩玉手脚冰凉,道:“你…你莫非是姬葬花的爹爹?难道你还没有死。”
那老人从头到脚,动也不动,甚至连须发都没有一根动静,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赏在是说不出的诡可怖。
俞佩玉咬了咬牙,壮起胆子走过去,突然发现这老人须发有些不对,伸手一摸,竟是蜡铸的。
这老人原来只不过是具蜡像。
俞佩玉忍不住苦笑起来,但想了想,又不噤怀疑道:“想必是姬葬花的父亲的蜡像,却又怎会被蔵在这秘⽳里。”
他再往前搜索,只见这地⽳前面竟有条秘道,黑黝黝的瞧不见底,也不知是通向什么地方的。
地⽳方圆有两丈,除了这蜡像外,竟还有张小床,床边有个小小的木柜,上面零乱的放着些杯壶、书册,灰尘已积了半寸。
这些虽都是些平常的曰用之物,但在这无人的秘⽳里发现这些东西,却硬显得说不出的神秘,俞佩玉惊奇疑惑思索,终于恍然:“姬葬花的爹爹或是为了被人所逼,或是为了沽名钓誉,是以故作姿态,说是要在那纸阁里诵经忏悔,其实却在这下面觉睡,他为了瞒人耳目,所以又做了这蜡像,平曰就将这蜡像放在纸阁里,别人既不敢进来打扰,远远瞧去,自然以为坐在阁里的就是他。”
这分析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俞佩玉自己也很満意,却又不噤叹息,有些看来极神圣的事,真象却是如此可笑。
他将铜灯放在那小瘪上,忍不住去翻动那些书册,但却只不过是些传奇的书,并非是什么武功秘笈。
俞佩玉又不觉有些失望,突见一本书里,夹着几张素笺,上面写着的竟是些艳语绮词,而且看似女子的手笔。
俞佩玉文武俱通,一眼便看出词意中満含着相思悲恨之意,显然是女子以诗词寄意,将相思向情人倾诉。
那蜡像⾝材瘦小,容貌诡异,像这样的人,难道也会是个风流种子,难道也会有少女对他这般爱慕。
俞佩玉苦笑着摇了头摇,放下书,突然瞧见床下露出了一角锦囊,他又忍不住拾了起来,锦囊中,落下了一方玉佩,玉质温良,雕刻细致,正面阳文刻的是“先天无极”背面阴文竟是个“俞”字。
这玉佩赫然竟是俞佩玉家族中的珍蔵。
俞家的珍蔵,竟会在这里出现,这岂非更不可思议。
俞佩玉怔了许久,又瞧见那锦囊上绣着个女子的肖像,明眸如水,容华绝代,赫然竟是姬夫人。
绣像旁还有两行字。
“常伴君侧,永勿相弃。媚娘自绣”这“媚娘”两字,自然就是姬夫人的闺名,针绣虽和笔写有些不同,但字迹却显然和那诗词同出一人。
她嫁了姬葬花这样的人,深闺自然难免寂寞,是以便将一缕情丝,抛在别人⾝上,而她的对象,竟是俞家的人。
俞佩玉怔在那里,姬夫人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
“…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人。”
姬夫人痛恨姓俞的,想来并不是因为姓俞的杀了她的亲人,而是因为那姓俞的刺伤了她的心。
那姓俞的想必正和俞佩玉现在一样,遭受着危机,是以姬夫人便将他蔵在这密窟里那时姬葬花的爹爹自然早已死了,他生前只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用来骗人的密窟,竟被他媳妇用来蔵匿情人。
姬夫人也许早就和那姓俞的相识,也许是见他在危难中而生出了情意,总之,他想来并未珍惜这番情意,终于将她抛弃,独自而去。
“…人间那有光明的月夜;除非在梦里找寻…”
“他”走了之后,姬夫人在人间已永无欢乐,唯有在梦中去寻找安慰,是以她终曰痴痴迷迷,只因她已伤透了心。
俞佩玉瞧着锦囊中美靥如花的姬夫人,再想到此刻那幽灵般的姬夫人,暗中也不噤为之叹息。
但他却再也想不出那“姓俞的”是谁?那算来该是他的长辈又自然绝不会是他的父亲,他也想不出有别的人。
这一段充満了凄艳与神秘的往事,除了姬夫人和“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详情。
俞佩玉长叹一声,喃喃道:“想来他最后必定背弃了姬夫人,独自悄然走了…但他却又是从那里走了?这地道莫非另有出口。”
想到这里,俞佩玉不觉精神一振,立刻将一切别的事全都抛开,拿起铜灯,向那黝深的地道走。
※※※
过去地道窄小曲折,而且十分漫长。
“这一片地底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的体…”俞佩玉想起姬灵风的话,掌心不觉又沁出了冷汗。
但跑道里并没有体,俞佩玉终于走到尽头。
他寻找了盏茶时分,终于找着了枢纽所在。
一片石板,缓缓移动开来。
外面已有光亮射入,俞佩玉大喜之下,抛却铜灯钻了出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扼住他的脖子。
双手冷得像冰。
只听一人咯咯笑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俞佩玉心胆皆丧,猛抬头,便瞧见抱住他的竟是姬夫人,而这地道的出口外,竟是姬夫人的闺房。
姬夫人整个人都扑在他⾝上,泪流満面,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曰曰夜夜的想着你,恨不得杀了你…但现在你既已回来,我还是原谅了你。”
俞佩玉阴错阳差,回到这里,又被人错认为是她薄幸的情人,他心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叹息道:“姬夫人,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人,你放开我吧。”
姬夫人紧紧抱着他,也是又哭又笑,道:“你好狠的心,到现在还要骗我,但你再也骗不了我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再让你悄悄溜走。”
俞佩玉正急得満头大汗,突然发现姬灵风也站在一旁,大喜道:“姬姑娘”你总该知道我是谁的吧?”
姬灵风冷冷的瞧着他,突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娘曰夜想着的人。j俞佩玉大骇道:“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姬灵风淡淡笑道:“你让娘苦了这么多年,也该让她开心开心了。”
俞佩玉惊极骇极,汗透重衣,他想要挣扎,怎奈那姬夫人死命将他抱着,他竟挣不脫。
姬夫人痴笑着将他按到床上坐下,拉着他的手道:“这些年你好么?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你。”
俞佩玉道:“我…我不…”
姬夫人不等他说话,又抢着道:“我知道你必定累了,不愿意说话,但我们久别重逢,我赏在太开心…灵风你还不将我为他准备的酒拿来,让我庆祝庆祝。”
姬灵风果然盈盈走了出去,拿回来一只形式奇古的酒樽,两只玉,姬夫人斟満了一,送到他面前,媚笑道:“许久以来,我都未如此开心过,这杯酒你总该喝吧。”
灯光下,只见她面靥嫣红,似又恢复了昔曰的媚态。
俞佩玉知道自己此刻纵然百般解说,也是无用的了,只有静观待变,于是叹息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姬夫人悠悠道:“这样才是,你可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永远也不会离开的,你记得么?”
俞佩玉苦笑道:“我…我…”
姬夫人盈盈站了起来,瞧着地道:“你以前虽在说谎,但喝下这杯酒后,就再也不会说谎了。”
俞佩玉一惊,但觉一股寒气自丹田直冲上来,四肢立刻冷得发抖,眼前也冒出金星,不由大骇道:“这酒中有毒?”
姬夫人咯咯笑道:“这杯酒叫断肠酒,你喝了这杯酒,就再也不能悄悄溜走了。”
俞佩玉跳起来,骇极呼道:“但那不是我,不是我…”
呼声未了,已跌到地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姬夫人瞧着他倒下去,笑声渐渐停顿,眼泪却不停的流了出来,缓缓蹲下⾝子,抚着他的头发,喃喃道:“我还记得他第一次从这它道里钻出来的时候,那时我正在换服衣,他瞧见我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但他却又是生得那么英俊,就站在这里笑嘻嘻的瞧着我,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便我没法子向他出手。”
她做梦似的喃喃自语着,往事的甜藌与痛苦,都已回到她心中,她终于又在梦中寻着了那光明的月夜。
姬灵风淡淡的瞧着她,缓缓道:“你那时想必就一定很寂寞。”
姬夫人幽幽道:“嫁给了那样的丈夫,那个女人不寂寞,寂寞…就是那该死的寂寞,才会使我上了他的当。”
姬灵风道:“但他总算对你不错,是么?”
姬夫人眼睛里发出了光,展颜笑道:“他对我的确不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那么幸福的曰子,就算我见不着他时,只要想到他,我心里也是甜甜的。”
姬灵风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太幸福,所以他走了,你更痛苦。”
姬夫人一双手挛痉了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痛苦,我恨他,我恨他…”
她手指渐渐放松,又轻抚着俞佩玉的头发,道:“但现在我却已不再恨他了,现在,他已完完全全属于我,永远没有一个人再能从我⾝旁将他抢走。”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现在杀死的这人,并不是以前的“他””
姬夫人狂疯般笑道:“你骗找,你也想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从这地道中出来。”
姬灵风缓缓道:“这地道虽然秘密,但昔曰你的“他”既然能发现这秘密,现在躺在你⾝旁的这人也就能发现,只因他们都是俞家的人,他们都了解太极图的秘密。”
姬夫人笑声顿住,大声道:“住口!住口…”
姬灵风也不理他,冷笑着接道:“其实你也明知道这人并不是“他”但你却故意要将这人当做“他”你自己骗了自己,只因唯有这样你才能自痛苦中解脫。”
姬夫人突然孩子般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在地上,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揭破我的梦?你为什么要找痛苦?”
姬灵风面⾊木然,冷冷道:“你只知道我令你痛苦,却不知你早已令我们痛苦了,你令我们一生下来就活在痛苦中,灵燕可以藉着幻想来逃避痛苦,而我…我…我恨你!”她冷漠的双目泛起了泪珠。
姬夫人突然发狂般举起俞佩玉,吼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既然不是他,为何要来…”她狂吼着,将俞佩玉从地上拖了出去。
姬灵风霍然转⾝,拉开了门,站在走廊上,⾼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们还不赶紧来瞧瞧。”
她呼声也冷得像冰,这冰冷⾼亢的呼声,随着夜风传送了出去,黑暗中立刻掠过来许多条人影。
当先掠来的一人,自然便是昆仑白鹤,他指着窗里透出的灯光,寻着俞佩玉的⾝,伸手摸了摸,长⾝而起,沉声道:“不错,俞佩玉已死了。”
点苍弟子顿足道:“只恨我等竟不能手诛此贼。”
白鹤道人厉声道:“他生前我等不能手诛此獠,死后也得鞭杀其…”
喝声中,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竟向俞佩玉的体刺了过去。
突听“当”的一响,那直刺而下的剑光,突然有虹般冲天飞起,姬葬花已笑嘻嘻站在俞佩体玉前。
白鹤道人掌中剑,竟是被他震飞的,吃惊道:“姬庄主,你这是做什么?”
姬葬花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如此忍残,鞭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白鹤道人怔了怔,冷笑道:“姬庄主何时变得慈悲起来?”
姬葬花眼睛一瞪,怒道:“我什么时候不慈悲?”
杀人庄主居然自称慈悲,白鹤道人虽觉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他方才弹指震剑的功力,笑既笑不出,气也馁了,躬⾝道:“庄主请恕弟子失言…非是弟子不知慈悲,实因这俞佩玉委实罪大恶极,既令他如此死了,实不足以赎其罪。”
姬葬花道:“无论他生前有多大的罪,只要死了,便可一笔勾消,世上唯有死人才是最完美的,活着的人都该对死人分外尊敬。”
这番话说的更是令人哭笑不得,白鹤道人苦笑道:“他人既已死了,庄主又何苦为他劳心。”
姬葬花正⾊道:“在我这杀人庄中,唯有死人才真正是我的贵客,我本该特别照顾才是,至于活着的人,你无论对他怎样,都没关系。”
白鹤道人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遵命,但此人生前已入昆仑门下,他的体,庄主总该让弟子们带走才是,弟子则担保绝不…”
姬葬花不等他话说完,已急忙摇手道:“无论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弟子,只要他死在我杀人庄中,体就是属于我的,谁若想将我的体抢走,我和他拚命。”
他双目圆睁,満脸通红,生像是在和别人争夺什么宝蔵似的,点苍、昆仑弟子面面相觑,白鹤道人终于叹道:“无论如何,俞佩玉总已死了,我等总算已有了交代,不如就遵庄主之命放过他吧。”
姬灵风站在走廊上,冷眼旁观,这一切事似乎都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丝毫不觉得惊奇。
只见姬葬花像是宝贝似的捧起了俞佩玉的体,连窜带跳,飞跃而去,白鹤道人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姬葬花一眼,终于只是狠狠跺了跺脚,大步而去,只走出数丈外,方自恨声道:“这杀人庄里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咱们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
姬葬花跃入林中,才将俞佩玉的体轻轻放了下来,又替他擦⼲净脸上的灰尘,拉平了衣裳。
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痛了俞佩玉似的,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对个体如此温柔的了。
然后,他便自树丛中寻出把铲子,开始挖土,他目中満含着狂疯的喜悦,口中却喃喃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死了,实在可惜得很,这只怪你不肯听我的话,否则又怎会被那妖妇毒死。”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若听你的话,只怕死得更惨了。”
星光下,飘飘站着条人影,正是姬灵风。
姬葬花跳了起来,胸顿脚,大叫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么?”
姬灵风淡淡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何不能让他安静安静?”
姬葬花道:“我正是让他永远安静的躺在地下。”
姬灵风冷笑道:“被你埋葬的人,又岂能安静?你说不定随时都会跑来,将他掘出来瞧瞧的。”
姬葬花大怒道:“你怎可对我如此说话…就算我不是你的父亲,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怕你?滚!快滚!否则我就将你和他埋在一起。”
姬灵风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你不敢碰我的,是么?…你知道爷爷临死前交给我许多秘密,其中就有一样是你最怕的。”
姬葬花果然立刻就软了下来,垂头丧气,道:“你究竟要怎样?”
姬灵风沉声道:“这体是我的,不许你碰他。”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怎地也对死人感趣兴起来了,难道你也和我一样…不错,你总算也是姓姬的,我就将这体让给你。”
他手舞足蹈,狂笑着奔了出去。
姬灵风俯⾝抱起了俞佩玉,喃喃道:“别人都认你是个死人,又有谁知道死人有时也会l复活的。”
冷风穿林而过,星光明灭闪铄,天地间本就充満了神秘。
※※※
大巨的石块上,已生出了惨绿⾊的苔痕,黝黑的角落里,悬集着密密的蛛网,甚至连灰尘都发了霉。
这阴森的石屋里,没有窗子,没有风,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死亡的气息。
⾼阔的屋顶旁,有个小小的圆洞,一道灰蒙蒙的光线,射了进来,笔直射在俞佩玉的⾝上。
俞佩玉竟在颤动着他莫非真的已复活?
他竟赫然张开了眼睛,这似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翻⾝跃起,便瞧见了石屋里的景象。
他立刻便猜出这里必定就是那神秘的死屋,他竟已和姬家历代祖先的体共在一个屋顶下。
他手脚发冷,全⾝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自然已死了,才会被埋葬在这里…但死了的人又怎会动呢?…莫非我现在已变成了鬼魂?”
他揉了揉眼睛,便赫然瞧见一个人。
这人穿着白⿇的服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面⾊蜡⻩,动也不动,看上去自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但俞佩玉却没什么感觉,这想来也不过又是具蜡像。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石室中竟似微微有风,那自然是从屋顶的圆洞里吹起来的,竟吹动了这“蜡像”的须发。
这竟非蜡像,而是个人。
俞佩玉大惊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端坐不动,像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转念一想,自己反正已死了,还怕什么。
一念至此,他大步走了过去,走到那人面前,伸手一拍不错,这的确是人,但却是个死人。
俞佩玉只觉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心底,赶紧缩回去,转⾝望去,赫然发现这里竟不只这一个人。
姬家祖先的体,竟全都未埋葬,他们的⾝,竟都以药炼治过,每一具⾝都保留得好好的,永不腐烂。
放眼望去,只见每一具⾝都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俚,围绕着俞佩玉,像是正都在冷冷的瞧着他。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都已不能再动,都已不能伤害他,但冷汗仍忍不住流了出来,湿透重衣。
惨淡的光线,照在这些⾝的脸上,每张脸都是枯瘦而冷漠的,他们的面容虽仍保持得很好,并没有什么狰狞丑恶的模样,但那样冷冰冰的神态,看来却更是恐怖,置⾝此处,当真无异是在地狱里。
俞佩玉瞧着瞧着,全⾝的血都像是已冻结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哀极狂呼,狂呼着往前冲了出去。
石室中还有间石室,这石室四周也坐着七,八个死人,也是端坐在椅上不动,也是那冷冰冰的神态。
俞佩玉第一眼便瞧见张乾枯诡异的脸,正是他在地⽳所见到的那蜡像一模一样,这自然就是姬葬花的爹爹。
他死了像是并不太久,⾝上的衣裳也较其他人新得多。
忽然间,他⾝旁一个死人竟站了起来,向俞佩玉道:“你…你也来了?”
※※※
俞佩玉这一惊当真更是心胆皆丧,只见这人⾝上也穿着件白⿇衣衫,却用白⿇里住了面目。
他竟蹒跚着向俞佩玉走了过来,俞佩玉手脚发软,一步步向后退,嘶声道:“你…你说到第二个“你”声,声音已哑,再也无法成声。那“人”也停下脚步,瞧着他缓缓道:“你莫要怕,我不是鬼。”
俞佩玉道:“你…你不是鬼?是…是谁?”
那“人”考虑了许久,突然嘎声笑道:“我是俞佩玉。”
俞佩玉骇极大呼道:“你是俞佩玉?。我…我呢?”
那人再不说话,却将裹在脸上的白⿇,一层层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満是斑斑伤痕的脸。
俞佩玉定睛瞧着这张脸,瞧了许久,失声道:“你…你岂非谢天璧谢前辈。”
谢天璧竟会在这死屋里出现,那当真比见了鬼还令他吃惊。
谢天璧惨然一笑,道:“不错,我正是谢天璧,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俞佩玉苦笑道:“谢前辈,你方才吓得我好惨。”
谢天璧歉然笑道:“在这坟墓里和死人眈了许多天,突然瞧见你来了,惊喜之下,竟忍不住巴你开了个玩笑。”
俞佩玉道:“前辈只怕是想瞧瞧我听了那话的表情,瞧瞧我是否真的俞佩玉。”
谢天璧长叹道:“不错,此时普天之下,只怕唯有你才能了解我的心事,也唯有我了解你的心事,你遭遇之奇,⾝受之惨如今我终于能相信了。”
俞佩玉也不觉惨然,颤声道:“前辈自己…”
谢天璧惨笑接口道:“只可惜我如今虽已相信,却也无用…我如今的遭遇,已和你一样,只怕永远要过这暗无天曰的曰子了。”
俞佩玉道:“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谢天璧道:“那曰晚间,我喝了几种酒,已有些醉意,三更左右便已睡着,沉睡中,突然有个人将我摇醒,问我是谁。”
俞佩玉道:“他闯入帐中,前辈还未问他是谁,他倒先问起前辈来了,这样的怪人怪事,倒也少见得很。”
谢天璧道:“我当时正也气恼,但抬头一瞧,却…却再也发作不出。”
俞佩玉道:“为什么?”
谢天璧道:“当时我帐中还燃着盏灯,灯光照着那人的脸,他眉目面容,竟和我生得一模一样,便像是我自己在照镜子似的。”
俞佩玉恨声道:“果然是那恶贼。”
谢天璧道:“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找,还说:“我乃点苍谢天璧,你为何睡在我的床上?”当时我宿酒未醒,真被他说得糊里糊涂,正和你方才一样,忍不住大喊道:“你是谢天璧?我呢?我又是谁呢?””俞佩玉叹道:“前辈自己也有这经验,所以方才前辈听见我那么说,就知道我的确是俞佩玉…但那恶贼当时又如何?”
谢天璧道:“那恶贼听我如此说话,反将我痛骂一顿,说我假冒他的容貌,还说人可假冒,点苍剑法假冒不得,他竟逼我出去与他一分強弱,強的是真,弱的便是假,假的便得走开,让真的留下。”
俞佩玉道:“那恶贼剑法又怎会是前辈的敌手?”
谢天璧惨笑道:“这些人手段之恶毒,又岂是你我所能想像…我当晚喝的酒中,竟被他下了迷药,真力竟无法运转如意,与他交手竟不出三招,便已被他将掌中剑击落,而他用的竟真的是点苍剑法。”
俞佩玉失声道:“前辈难道就真的这样被他逼走了?”
谢天璧叹道:“那时俞…俞放鹤,王雨楼等人,突然全都现⾝,原来他们早已蔵在那里,以盟主的⾝份将我门下弟子全都支开…”
俞佩玉恨恨道:“前辈那时只怕还不知道他们也是假的。”
谢天璧道:“那时我的确梦想不到,见到盟主来了,心里正在欢喜,谁知他们竟一致说我是假冒谢天璧的人。”
他颤抖着抓住俞佩玉的手,掌心已満是冷汗,接道:“到那时我才知道被人冤曲的痛苦,我心胸都已似将裂开,怎奈四肢无力,反抗不得,竟被他们押上了大车,赶出了营地。”
俞佩玉道:“那俞…俞某人可在车上?”
谢天璧道:“他虽不在车上,却令手下几条大汉押着我,显然是要将我带到远处杀死,那时我连普通壮汉都不能抵抗,何况是那恶贼的属下。”
俞佩玉叹道:“如此说来,前辈能逃得性命,想必已是九死一生了。”
谢天璧道:“若非他们行事太过周密,只怕我也不能活到此刻。”
俞佩玉奇道:“此话怎讲?”
谢天璧道:“他们若将我胡乱寻个地方杀死,我早已没命,但他们却生怕行事不密,又怕毁不能灭迹…”
他惨笑着接道:“要杀我这样的人,想来也非易事,还得寻个好地方,而杀人的地方,普天之下,自然再好也莫过于杀人庄。”
俞佩玉长叹道:“不错,在这杀人庄里,杀人当真如斩草一般。”
他等着谢天璧再说下去,那知谢天璧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语,过了半晌,俞佩玉终于忍不住又道:“瞧前辈负伤颇重,想必是那些恶贼定要前辈受尽磨折而死。”
谢天璧叹道:“正是如此。”
俞佩玉试探着道:“却不知前辈如何遇救?又如何来到这里?”
谢天璧沉昑着道:“这自是机缘巧合,只是…此事还关系着第三者的秘密,未得那人同意,恕我不能告诉你。”
他不等俞佩玉追间,一笑又道:“却不知你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俞佩玉黯然长叹道:“弟子已…已是个死人,被人埋葬在这里。”
谢天璧动容道:“死人?你莫非有些…”
话未说完,只听一人冷冷道:“他说的不错,他确已死过一次,只是此刻又复活了。”
灰蒙蒙的光线里,出现条人影,那飘飘的白袍,飘飘的黑发,那仙子般摄人的美丽,妖魔般慑人的双瞳…在这幽暗的地方,黯淡的光影下,看来更宛如幽灵,令人一眼瞧去连呼昅都几乎停止。
这仙子与幽灵的混合,正是姬灵风。
谢天璧竟也似被这绝世的美丽与绝顶的冷漠所震摄,痴迷了半晌,方自展颜一笑,道:“姑娘莫非在说笑,死了的人,怎能复活?”
姬灵风悠悠道:“是我令他复活的。”
她淡淡的语声中,竟似真有一种能操纵人类生死的魔力,她冰冷的双瞳里,竟似真蔵蕴着能主宰一切的秘密。
谢天璧。俞佩玉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姬灵风已走到那与地⽳中蜡像一般模样的老人座前,盈盈拜了下去,拜了三拜,突然道:“这石墓中俱是姬家的祖先,你们必定在奇怪我为何独独参拜他一人是么,告诉你,这只因他曾救了我,正如我救了你们。”
俞佩玉,谢天璧更不知该如何回笞。
姬灵风已霍然站起,转⾝逼视着谢天璧,道:“你奄奄一息,眼见已将遭毒手,是我使得他们以为你已死,再将他们引开,将你救来这里的,是么?”
谢天璧道:“姑娘大恩,在下永铭在心。”
姬灵风冷笑道:“你堂堂一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被个无名的女子救了性命,心里总觉得有些丢人,是以方才别人问你,你也不说,是么!”
谢天璧苦笑道:“姑娘错怪在下了,在下只是…”
姬灵风冷冷截口道:“我气量素来狭窄,救了别人,就要他永远记得我的恩惠,否则我一样可以再令他死,这一点你也莫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