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是铅⾊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黏稠的棉絮,落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地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义父的武功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么,欧阳觅剑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亲生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份,如何能够背过⾝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派作为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澹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当初灭绝唐家时,那些向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其实都是庐山派指示去的吧。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门派,只有他们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请圆天阁出面。他忽然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武林设下陷阱来杀屠么?不,他还是永远不要提吧。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缓缓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哥,我还要向他寻仇么?”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
“只还有一个林落。他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一份,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的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噤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地化开,山风如泣如诉。他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満山満谷开満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一根根支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蒙蒙眬眬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杀屠的唐家人。她的生父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而小谢的⺟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
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亲么?⺟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秘道走过来,也消失在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只是二十年恩怨纠缠,二十年含血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粪土,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了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可收拾。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见过女孩儿会这样哭。
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么?”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哥,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