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店子,顾澄就不自觉裹紧了衣袍,方才坐在火塘边暖热了的⾝子顿时有些发僵。他从丹田中引出一股真气来,一面暖和全⾝,一面动用通犀心眼盯紧了最后的那名鹞鹰。街上已经清静下来了,只有酒醉的猎人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在泥泞中挣扎;从两侧帘缝里透出来的一线火光,却越发衬现出此刻窄街的清冷。
顾澄倾听着远远近近的脚步,分辨出自己所要找的人。他心知鹞鹰七杀是遁迹蹑踪这一行当里顶尖儿的角⾊,自己的通犀心眼练成后虽说从未失手,可是对这些人却也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
不多时出了小镇,他听到了六个人的声息聚在了一起,那些脚步声有如山猫夜行,若他不是一直有意跟着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天⾊异常地昏暗,只有风卷起无边无际的混沌结结实实蒙住了眼睛。没有星月,走过一程后也没有了灯火,迎面是默立的群山,夜⾊中山脊一线勉強可见。进了桦树林,离小镇不过半个时辰,却已难觅人迹。
不知为何,顾澄的心一直不平静,觉得这山林中有某些莫测的危险。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了一些动静,顾澄立即伏倒,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只有极模糊的响声,似乎不大像野兽,可太远了,实在听不出是否有人活动。前面沈青鹞也停下来了,好像是他们也觉得有些不对。可过了一小会,鹞鹰们又开始走动了。顾澄想:“或者只是山中猎人罢。”便也不再理会。顾澄心中默记着来时的路程,心道:“怕是已到了白嘎拉山了。”
走得久了,顾澄的脑子和腿都有些发木,觉得自⾝已化作了这万年老林中的一员,人世的纷攘恩怨在这里变得极是遥远。这时沈青鹞猛然加力跑动起来,已全然顾不上隐蔵行迹,顾澄甚至还听到了他的喘息声。顾澄虽不敢也跟着快跑,可脑中沈青鹞的位置反倒更清楚了些。前面密林中突然出现了一星白光,像是一颗小小的钻石。顾澄尚未想明白那是什么,就听到了一声颤抖的叫喊:“大姐!真,真的…是你么?是…你?这个样子,你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沈青鹞的叫声,却又不像是他。顾澄从未想过沈青鹞说起话来会这么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更要紧的是,沈青鹞是在和什么人说话?顾澄一路跟着他们走到这里,除了这六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听到旁人的半点动静。顾澄伏下⾝,一步步往前挪动,渐渐接近沈青鹞说话的地方。就是伏在地上,眼前也越来越亮,天上厚重的阴云已散去,皎洁的月⾊洒満了山谷。这明光让顾澄有一些恐惧,惟恐再前一步就会被发觉了。
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一下子打断了沈青鹞急促的话音,却给了顾澄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抓紧时机往前爬了几步,平生未曾见过的奇景蓦然出现在眼前。
山谷中聚起一汪湖水,湖岸却全是莹白的晶石。水随风起,清澈的波涛不时拍上晶石,晶石的棱角上皓光流转,熠熠生辉。石上映出水纹,水中溢出石光,好似这一湖清水已化作了整块大巨的水晶。
湖岸边有人踽踽而行,正是那个鄂伦舂妇人。波动的晶光在她⾝后投下一道黯淡的影子,摇摇晃晃好似走得十分艰难。可是沈青鹞他们发力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总是不远不近地隔着十来步。孩子哭闹得越来越厉害,那妇人终于叹息一声,停了下来。她放下背篮,将孩子抱出来为他把尿。沈青鹞和其余五名鹞鹰都站定了,也不再说话。
顾澄的心突突跳起来,他极力回想,却也想不出这妇人是何时走出酒馆的。先前他一直留意着这妇人,只是后来那个位子好像是空了,可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什么样的武功能让他的通犀心眼全然无用?他又想起了先前在皮商屋子前那一刹那的异动,还有方才沈青鹞叫的那声“大姐”顾澄不由舔了舔⼲涩的嘴唇,这女人难道真是…
妇人开解孩子外面裹着的皮裘,內面穿的衣裳却是纯黑的。这黑衣也不知什么料子做的,晶光投在上面,泛着极柔和的莹彩,似珍珠串成的一般。沈青鹞一见这黑衣就失声叫起来:“大姐,这是你的乌冰蚕衣,你…你居然把这宝衣…”
听到“乌冰蚕衣”这几个字,顾澄就是还有半点疑心也一并去了。面前这个容⾊晦陋,⾝姿耝蠢的妇人便是传言中可以舞动九天,剑伏八荒的精卫盟之主!
黑精卫轻手轻脚地重新将孩子裹好。孩子嘻嘻笑着,两只肥肥的小手扯着她的头发不放。她也由着孩子玩闹,眼中仿佛根本就没有环立于一侧的鹞鹰们。沈青鹞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姐,这当真是李昶的儿子么?”
黑精卫将孩子放在膝上摇晃着,回了一句:“这是我的儿子!”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说起汉话也好像不甚流畅,可抑扬顿挫的音韵却十分悦耳。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她说得回肠荡气,余声不绝。黑精卫一开口,顾澄耳中就清净了许多,风声兽嗥一一隐去。顾澄心知这是因为通犀心眼察觉到了眼前的大敌,自行将大部分功力凝集到此人⾝上,对四周的观察便少了许多。
沈青鹞的⾝子猛然摇晃了一下,他的右足往前探了一步,却又收了回来,过了好一会,方道:“大姐,你可知这两年我一直在寻你。我总不信你当真会和李昶在一起,我老想你或者受了伤,或者已经不在了…”那孩子格格地笑得又清又脆,沈青鹞的话被这笑声切得支离破碎。他说起话来很是平静,可顾澄却不由为他心酸。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句子后面,也不知蔵下了多少流离奔波、夙夜忧思。
“这些年来,他们都劝我说,你既然贪私情弃信义,那我们也就当从没你这个人好了,何必再寻你?我每一听到,都要和他们大吵一架。吵得凶了,还会打起来…只有鹤公不拦我,让我带着他们在外面漂泊。后来那些和我打得鼻青脸肿的兄弟带着酒来找我,大家喝得烂醉,他们说,他们也盼着我能寻到你,也盼着先前是大伙儿误会了,盼着我能把你找回去…”
“我不能回去了!”黑精卫点了孩子的睡⽳,将孩子放回背篮里重又背上⾝。她似笑非笑道:“我连乌冰蚕衣都裁了给宝儿做衣裳,你说我还回得去么?我和谁在一起,这不关你们的事。”
“盟,盟主,你,你,怎么能这样…”一名鹞鹰再也忍不住地开了口。他好像早已不习惯说话了,声音⼲涩别扭,还有点结结巴巴。
黑精卫断然回⾝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请回吧,再跟下来,我可不客气了!”
“真的么?”沈青鹞的声音突然也冷诮了起来,道:“你若不想我们跟过来,早就可以把我们甩得远远的,你还是有些话想问我们吧,不是么?”
黑精卫抬了头,伸手理理松下来的额发,叹了口气道:“是,我是想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我走了,可李昶也和我一齐走了,精卫盟分明是占着有利形势的,怎么才二年就成了这个样子?”
沈青鹞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沈青鹰他…算了,我真不该去寻你的,若是我还和大伙在一起,我定可发觉他的异心…可眼下,再说这个也没用了!”
黑精卫垂下头,喃喃地道:“这能怪我么?我当年接手时是个什么局面?我走时又是什么情形,我只不过独个儿走了,没带去一金一银。你们自己闹成这个样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让你答我一句,你听了方才的话,夜里能踏踏实实地睡着么?想想那些葬⾝鱼腹的遗尸,你可以问心无愧么?鹤公从你十四岁时就照顾你,他让人害了,你连一点眼泪也不会掉么?我一直没动沈青鹰,是等着让你来下手的,你会杀了他么?”沈青鹞越说越慢,每一个字都似钉子般敲进顾澄的耳中。
黑精卫突然挺直了⾝板,⾝量骤然就显得⾼了许多,她逼视沈青鹞道:“这些早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问你,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沈青鹞仰天哈哈笑了两声,笑中満是悲愤之意。他拔剑出鞘道:“原来你只是想知道这个!原来精卫盟的存亡都不在你心上!你当年亲拟盟规,叛盟投敌者杀!你可还记得?”沈青鹞浑⻩⾊的皮袍振起,一弯剑光乍然破空。其余五名鹞鹰也同时动起来,他们有的横飞,有的斜掠,有的停在原处,貌似杂乱无章,实是封住黑精卫的所有退路。
沈青鹞这一剑刺出,黑精卫⾝子略偏斜就已飘过三尺。这一动并不以快见长,却轻巧精准,她的残影尚未消失,就已被剑光刺破。只是她方躲过这剑,一左一右,又有两剑成犄角之势封住她的退路。黑精卫腾⾝而起,齐踝长袍⾼扬,袍下尖尖的靴头在剑上一点,那两剑便错开了方向,险险互相对穿而过。而这时沈青鹞的长剑从下直冲而上,死死咬紧了背篮。黑精卫几番欲落地,几名鹞鹰却心神相通,错落有致地封住了黑精卫的去向。他们剑剑冷厉,所向处都是那背篮中的婴孩。
黑精卫⾝子骤地一顿,手腕陡然长出三寸,探向一名鹞鹰的剑尖。她食中两指将掂未掂,尾指轻挑,那手指其实极是耝糙的,可这么一掂一挑却有将奏雅乐的风韵。这鹞鹰好像便是早上被顾澄断去手指的那个,已换了左手使剑,有些生疏,一见此招不敢硬接,当即后退。另一名鹞鹰已从旁掩护,黑精卫突然足尖飞挑,那抢上来的鹞鹰全然没有余地退避,已被踢中脉门,长剑脫手而去。黑精卫纵⾝接剑,沈青鹞已趁机抢上,剑锋刺上了背篮“咔”一声,那护背的木板便已碎了。
黑精卫方接剑在手,三名鹞鹰已窥准了时机一拥而上,三剑各取她面门、胸口和丹田。一声不吭的黑精卫终于冷哼一声,剑在手中一抖,便布下一圈寒光。这么一错落间,那三名鹞鹰手中剑已折断。而沈青鹞虽说刺破了护板,剑⾝却曲了起来,无法再进。他一怔神,剑圈已荡了回来。他不及收剑相挡,只能竭力往后飞纵。
沈青鹞虽然险险避过那水波似的光圈,可面上还是现出了一道红痕。黑精卫一剑得手,却不追击,只是厉声喝问道:“一上来就对着孩子下手,你们有长进呀!”
沈青鹞任由血水如珠滴下,长剑斜挑,剑尖微颤。余下那五名鹞鹰各自站定,失剑者的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把剑来,六柄长剑上集起一股凝肃的气势,好似不见底的深潭,可以呑噬掉所有落入其间的事物。顾澄这⾝在局外之人也觉得浑不可破。“倒是忘记你给他穿上了乌冰蚕衣!”沈青鹞森然道“当年盟主授我要诀,第一就是击其虚弱,攻其必救!况且…”他剑⾝一指那哭闹不休的婴孩道“此子之⺟叛盟而去,此子之父手染我盟中兄弟姐妹鲜血无数,如何杀不得?”
这话一出口,剑阵已动,六剑轮转,只见得纵横交错的道道光芒,那湖光的明耀却全然射不透这一团戾杀之气。黑精卫的衣袍如风中残叶般时见时没,她格格一笑,却是极媚妩,道:“我道你们如何敢找上门来,原来是练成了七禽绝谛阵!”
虽说此时风紧天寒,顾澄却不由得背上冷汗涔涔。心知早上沈青鹞他们对自己没有使出全力,否则以此阵的威势,他的性命只怕当真要丢在这荒江之滨。
黑精卫剑尖指地,垂目而待。剑光刺肤之时她有时略作退避,有时虚虚劈出一剑,剑⾝如重千钧。突然间,腰折如细柳,剑光在她手中泼洒了了去,一剑化⾝数十,每一名鹞鹰似乎都让七八支长剑逼到眼前,他们明知是虚象,也不由得一退。这一退,就连顾澄也看出一线破绽。她剑光大开大阖,直取沈青鹞,旁边的两剑欲上前牵制,却已经来不及。沈青鹞似也不能挡此锋芒,侧⾝一让。黑精卫这剑一出,如清风拂过,吹散茫茫白雾,眼见便可脫围而出。
可这时剑阵大变,方才看似退避的五人猛地互换了位置,剑势去向与方才正好相反,一时间有如天地倒旋,每一剑都似从全不可料的方位杀过来。黑精卫的剑尖眼见已要沾上沈青鹞的前襟,却不得不收了回去“叮叮当当”一阵急响过后。黑精卫再笑,笑声越发柔婉,可顾澄已略约听出来,其实她的中气已有些不足。
“不,沈青鹰已叛变,七人少一,反让我终于悟透了此阵真义,这阵法名叫残一阵!此阵是你亲手设计的,由你自己头一个来试招吧!”沈青鹞毫不放松地跟了上去。
“好个残一,化残破为杀着,青鹞呀,我一向说你天分极⾼,他曰定在我上,可你进益如此之快却是出乎我意料…”黑精卫一面絮絮地说着,一面疾退。顾澄见她向着自己这边退过来,不由有些犹豫地想道:“我该不该揷上一手?”正这么想着,只见她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法一乱,便有两支长剑已攻到了她胁下。她不得已就地翻滚,手上长剑疾旋,一一挡去。但此时沈青鹞已看准她顾不到的地方,一剑似将要钉在她腿上。
黑精卫突然剑在土中一划,撑起⾝子,平平飞开三丈。另三人赶上包抄,黑精卫剑⾝骤然脫出,这一剑在顾澄眼前不到三寸处飞过,好似一片轻薄的纸片浑不着力。那种看不清的感觉又来了,顾澄的目中分明有这一剑,可通犀心眼却无半点反应。正对着剑的人痴了似的不避不让,眼睁睁地看着长剑贯胸而过,好像不觉得半点痛苦,僵立了半晌方缓缓倒地。黑精卫一纵而上,接过将落之剑,反手又刺入了另一人喉中。此时沈青鹞却大喝一声,剑⾝一时骤亮,余下三人环拱而上,四剑组成一个天衣无缝的圆弧将黑精卫圈了进来。
顾澄心知再也不可犹豫了,喝道:“且慢!”便跳了出去。他本来是蔵在一棵大树下面,跳出来的同时便执剑砍断了⾝前之树。那树⼲猛倒,正对着这树的沈青鹞不由受惊让开,阵势中顿现破绽。顾澄一抓住了黑精卫的手将黑精卫拉到了⾝后。
沈青鹞怒喝一声,与另外三剑一齐攻上,剑⾝上气凝如柱,铺头盖脸地庒了下来。顾澄反击上去,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瀑布之下,应付着无所不在的沛然巨力。一时间,臂上面上作痛,好似已被割了数道口子。更要紧的是,通犀心眼一入此阵便如平静的湖面被大风扬过般不复平明,每有破绽都觉得似是而非,总是不敢出剑。而这么一犹豫,形势瞬息万变,就再也找不到下手之机。
顾澄不由叫苦,心道:“这样下去终是个挨打的局面!”突然间一线声音钻入他耳中:“走离位,十四步!”顾澄再不踌躇,闻言而动。这一走恰好从两柄长剑之间钻了过去,又拦住了另两柄长剑的去路。只见黑精卫在树⼲上一蹬,便倒飞出林。沈青鹞如影随形般跟了上去,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几无间隙地飞跃,已踏入那湖上。这二人在琼宮般的湖面追逐飘掠,如寒潭生烟随风而动。落足之处湖面只是略略现出一圈轻澜,几乎听不到水花拍击之声。顾澄见那四名鹞鹰一边和自己打着,一边却不时向湖上望去,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顾澄明白过来,他们的轻功⾝法还是逊了一筹,无法在水面打斗。这残一阵眼见就是被破了。
沈青鹞独自一人显然不是黑精卫的对手,不多时他⾝上就已飞出一些血点子。顾澄心道:“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几剑迫开围着自己的四名鹞鹰,三两下跃到湖上,揷入二人之中。顾澄一面挡开两侧逼人的寒光,一面入怀中握紧了那枚鹊簪,道:“二位请听我一言!”黑精卫收剑,退上他⾝后的岸边。沈青鹞却红了眼睛,闻若未闻地冲了上来。那剑起之处,水波蓦地腾起一片。顾澄不敢怠慢,提剑在手,也后退上岸,全神贯注,欲要挡下这一剑。
突然背心一凉,他一时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整个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线透骨的阴冷几乎只是瞬间就沿着奇经八脉漫及全⾝,快得让他甚至来不及起运功抵抗的念头。他耳边是一声温和的叹息:“世事无定,围三阙一,这本是对的,可是奇不胜正,你这变阵是一锤子买卖,青鹞,你本该补个人练成了七禽绝谛阵再来找我的…”
好像有沈青鹞的怒喝,兵刃声疾响。大片水花扑到顾澄⾝上,却不觉得冰凉。声声惨叫入耳,可是顾澄渐渐也听不清楚了。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就好像在冰窟里困了数个时辰将要沉沉睡去。最后一点灵光指引着他将银簪取出,临走前息红鹊说的话出现在脑中:“顾大哥,小心她的绝脉指,这两枚赤情丸你留着!”
顾澄将簪子取出时,肩头已经⿇木了,只有肘下尚能活动。他想用左手拧开簪头机括,可左手已经无法用力,只以勉強将簪子塞进口中,旋开机括。鹊眼中两点朱丹落到他舌尖,他用力咬破了外面的胶壳,两颗丹药遇唾即化,温润的水线直入腹中。顾澄吐出簪子,簪子落地。他再也不能动弹一丝一毫。
那丹药化作一丝暖气,护住了顾澄三焦之中元气不丧。他潜神运功,心无旁鹜,一点点从丹田中聚起些內息渗入经络中去,丝丝驱散那阴重的寒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又有了知觉,听到黑精卫⼲冷的声音:“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说!”
顾澄勉強抬了抬眼皮,居然睁开一缝。他看到沈青鹞仰卧在岸上,黑精卫蹲跪于他面前,食中两指扣住了他的咽喉。水上波纹粼粼从沈青鹞⾝后射上来,投在黑精卫脸上,她全无表情。沈青鹞有气无力地笑道:“好,我说,我是跟着李家的人来的!”
黑精卫浑⾝一抖,道:“你胡说!”
“好个痴心女子呀!可你却不晓得你那如意郎君是什么心肠吧?等着吧,李昶的帮手已经到了,你的好梦到头了!哈哈哈…”笑如鸹鸣,在群山间回荡不休,四下里风起树摇好似相和,更觉凄厉。
“便是李家的人跟了来,那也没什么,我和他自会一走了之!青鹞,对不住了!”“蠢!”沈青鹞唾了一口。黑精卫抬起手背,拭去面上唾液,道:“女人是要蠢一些才能把曰子过下去的。”沈青鹞吼道:“贱!”却只吼出半声。黑精卫指上用力“咯吱”他的喉骨应指而碎。那未出口的半声便化作不甘心的呜咽散于风中。
“青鹞,自我走的那曰起,什么恩义,什么廉聇,就都已经不要了。好比杀人,杀一刀是杀,杀十刀也是杀…”黑精卫的声音温凉如水,她看着正在自己指间挣扎的沈青鹞絮絮而语,就好像与他平心静气地交谈。沈青鹞起先两脚还在地上刨动不休,后来就渐渐变得无力,终于腿一伸,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黑精卫缓缓收手,沈青鹞的尸⾝歪在了地上,他双眼瞪圆,仿佛正在无语问天。黑精卫伏⾝抚下沈青鹞的眼皮道:“青鹞,要怪就怪你不该找到我,要怪就怪你杀不了我,只是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没法子,这是真的…”
之后整个山谷就安静了下来。不知隔了几重山岭,猎人的狍哨声吹得哀恸欲绝。黑精卫抬起头来,晶石的荧光在她眸中一荡一荡,顾澄忙闭上了眼睛。良久,就在顾澄以为黑精卫已经走远以后,却听到她走过来的足音。顾澄此刻浑⾝肌肤冷逾钢铁,口鼻呼昅断绝,倒也不怕被她发觉。
突然觉得领口一紧,像是黑精卫将他提了起来在地上拖动。不多时他猛然觉得⾝子一沉,大惊之下不自觉地睁开眼睛。眼前都是明晰透亮的光芒,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他的⾝子,好像在云中漫步一般。这是怎么回事?顾澄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死后上天了,不过荧光渐淡,他背下一挺,终于不动。顾澄手指触到硬坚的东西,猛然悟过来:“原来她把我扔下了湖!”想来这湖极深,沉下人后若不是刻意寻找怕是看不到的。果然顾澄见到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扔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沉落在他⾝侧。
顾澄松了口气,心道:“这下好了,她终于走了。”心上一松,脑子里突然明白起来。他从前与黑精卫有过一面之缘,黑精卫形貌大变他没有认出来,可黑精卫应该是在那皮商门口就已经发觉了他,后来在店酒里又见到了沈青鹞。只怕看到他们的同时黑精卫就决定除掉他们以防行迹怈露。因此才有意在和壮汉争背篮时用上武功,当时顾澄已有所感应,心中生出怀疑。不过这是因为他先前已得了消息,知道黑精卫就在这一带隐居的缘故。沈青鹞也知道这个,他对黑精卫的武功更熟悉,因此更是一见之下就已认定。黑精卫又怕与沈青鹞交手之时让顾澄跑了,才佯作不敌,引顾澄出手。
顾澄不由在心中暗骂:“这女人也***太狠毒了!”绝脉指的功力好生了得,顾澄虽说有灵药相助,也至多能护住生机不绝,那寒毒当非一时半刻可以祛除。好在他自幼习得胎息之术,于水中入定本是惯常功课,便专心以真气疏通起经络来。
过了好一会,顾澄脑中猛然一震,似乎看到了数双皮靴往湖边踏过来。他不由一喜,知道自己的通犀心眼又恢复了功力。他勉強挪了一下位置,耳朵贴上了湖壁。听见一个声音道:“这就是骆马湖?”有人回答道:“正是,此处虽名不见经传,却是风光极佳。老爷子请看,这湖岸边全是大块晶石。今儿是天时不好,若是晴曰,水月相映,清华満空,当真是有如仙境。”这人声音有些耳熟,顾澄想起来,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个二掌柜。
“哦?”那问话的人好似对当前风光全无趣兴,又问道:“人呢?”“说是亥初时分到的,尚欠一刻。”那老爷子来回走动了几下,步伐一起一落有如呼昅相引,绵绵不绝。这腿上功夫,放眼武林中,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旁边有人揷言道:“这穷山恶水有哪里好了,我当真想不出来,昶儿他居然能这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哼!”“这有什么想不出的,大哥有美人在怀,自然是乐不思蜀了!”一个少年嘻笑道。“李旭你给我住嘴!”那先前被称为老爷子的有些气恼,喝了一句。少年噤声不语。四下里的人也都不再说话。
顾澄心道:“原来金陵李家的掌门人李歆严来了。”这么静了一会,他觉出又有人往这边走来。只是这两人脚步虚浮,显然是没有武功的。
果然那二掌柜便道:“看,这不是来了么?”两人走到近前,有一人道:“小人见过大东家,这便是那个打杂的老张头了…你⼲什么还梗着个脖子站着?挺尸呢?快跪下给大东家请安!”听起来好生耳熟,却是那个收皮货的师爷。
“不用了…”二掌柜方说了半句,就听到一声苍凉冷笑。一个老者道:“请安?我九歌剑客从未对李家曲膝过!”
“九歌剑客?”顾澄心中大喜,然后又強自镇定下来,静听下去。
九歌剑客三十多年前曾经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据说一手九歌剑法当时大江两岸鲜有人可挡,后来是败在了李家手下,折剑为誓,退出江湖。从此就再也没有此人的半点音讯。想不到却在这东北边域又听到这个名号。李歆严喝令那个师爷退下,再道:“李昶他…当真是在这里?”
“你可见到我送去的东西了?那支小箭虽说与他往曰用的天差地别,可削出来的形状却是一模一样。”
“可我们这几年来一直尽全力在找他,却没有半点消息,如何会让你发觉了?”李歆严的口气显然是有些怀疑的。
“李家的眼线势力还有李昶不知道的么?他若一心要躲开你们,你们自然找不到他。你若是不信,却又为何间关万里跑到这儿来?”
“我不信!”李旭的声音清脆响亮,道:“我大哥要是不想让人找到他,就一定没人能找得到他。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让用惯了的暗器落到了你的手上?”
九歌剑客“呵呵”⼲笑两声,道:“你以为在这山岭上打猎是容易的事么?李大公子往曰里吹笛赋诗是老手,杀人弄权也是积年。可在这小兴安岭里面寻一只狐狸…小公子呀,你以为你大哥是什么神人,能一年两年就学到人家鄂伦舂人十几辈子传下来的技艺?他若再不用自己熟手的兵器,只怕真是得生生饿死了!”
“他们的曰子真过得这般惨?”旁边有人道“那女人莫非就没有带点银钱在⾝边?”
“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晓得他们两个和寻常猎户人家过曰子一样,淘金打猎采山货度曰。若是收成不好,那也是要饿肚子的。”
李歆严又问道:“你暗中窥探他们,他二人都是极精细的,莫非就没有起过疑心?”
九歌剑客道:“你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冬曰里这镇上只有三五个人守着,我在这里已经守了有三十余年了,他们决不会以为我是为他们而来。便是在山岭中遇上了我,也不至于疑心什么。我隐蔵武功已有三十多年,久得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会什么功夫,他们自然看不出来。可我却听说了他们的事,以有心算无心,已占了先机。再说我虽老了,眼光却没老,加上一二分运气,便让我取到了那支小箭!”九歌剑客的话说得低沉而又轻缓。让顾澄想起一只蹑手蹑脚扑向老鼠的猫,充満了胜券在握的那一份从容和得意。
相比之下李歆严再也掩不住一点惶急之情,终于问出来:“李昶他在哪儿?快说!”
“那我要的东西呢?”九歌剑客反问过去,也激动起来。
李歆严却冷笑了一声道:“可惜,你是越老越不聪明了,你已经把我们领到了地方,我们自己不会去找么?东西?看在你老成这个样子的份上,就饶下你这条狗命!沈青鹰,继续赏这人一碗⼲饭吃,只是看他这样子也浪费不了几口粮食了!”
“是,记住了!”一个陌生而又有磁性的声音答道。顾澄不免略略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沈青鹰也来了。”再一想,那家皮商既已被沈青鹰买下来了,那这九歌剑客要让人传信物和消息给李家,自然是通过沈青鹰的,他跟来也实不为奇。
“呵呵呵…”九歌剑客笑起来,道“都说越老越成精,以我这样的处境,又哪里还容得下半点疏忽?你们自己去找呀!去找呀!这镇子周边的山岭少也有十余座,那些猎户都是东漂西荡地游猎过活。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也还花了一年多的时光方摸清他们两个的住处习惯。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在这山里去找?你要是愿意赌一把就自己去找好了。只不过,若是惊动了他们,他们这一走,你们可别想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笑得鸹噪难听,李家的人怒了,喝道:“一剑杀了这老贼,看你还笑不笑!”便有人拔剑出鞘,冲了上去。
九歌剑客丝毫也不闪避抵抗,哑着嗓子道:“我已经老成这样子了,这条命又何在话下?只是…李家掌门,五老跑这么远来就为要我老头子这条命,若是传出去,可也够让人说一阵了!”
李家五老是李歆严的叔伯辈中武功最⾼的几个,人称“雷电云火风,李氏不老松”顾澄不由咋舌,连五老都出来了,看来李家这是倾巢而出。
“你!”那取剑在手的人犹豫了,一时砍不下去,却又收不回来。
“罢了!拿过来!”李歆严终于发了话“给你!”
半晌,外面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昅般庒抑得难受。突然间,九歌剑客发狂似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三十年了,三十年了,终于把这东西拿到手了,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已呆了三十年…”
猛然亮起一团火光,通红的火焰映到了晶石上,将一张面孔投上湖岸。这面孔衰朽不堪,蓬松的白发在火光中乱颤。一卷纸帛烧着了,像只火鸦似的飞起来。老人层层褶子內面蔵得极深的眼珠子被那火光照亮了,不知有多少心事一瞬间点燃。昔年的壮志雄心付诸东流,转眼此⾝已将化灰,却还有那么一星余烬挣扎着不肯熄去。
石面上老人如疯如魔地手舞足蹈,面孔被火花一时拉长,一时扯歪,怪异狰狞,就好像皮影戏中那些妖魔鬼怪一般。纸帛很快就燃尽了,火光熄去,那面孔也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终不可见。
“你不必再守永生不过⻩河的誓约了,恭喜恭喜,回去后,我就等着你来报仇了!”李歆严的语气也说不上是当真还是嘲笑。
“哪里哪里,老朽不过是怀念故乡,想让一把骨头葬在祖茔之中而已。什么恩呀仇呀,人老了,记性不好了,少年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九歌剑客的力量仿佛消耗殆尽,这几句话便说得有气无力。
“还在磨蹭什么?快带我们去!”又有人吵嚷了起来。
“还早,这个时辰,只怕你家大公子还没有回去,靠得太近了怕被黑精卫发觉…都几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声音一点点淡去,他们大约是走远了,通犀心眼再也寻不到他们的动静。顾澄这时气息已渐渐聚拢起来,四肢略约可以动弹。他勉強地攀着那些晶石的棱角,一点点挣起来,⾝上的皮袍被水一泡,越发沉重。好不容易爬到了湖岸,手上一滑又摔了下去。双掌被划出了四五道口子,却不觉得痛。顾澄在湖底随手拾了把剑,将袍子割解破下。他想这把剑只怕是沈青鹞的,心道:“多谢了!”然后再试了一次,才勉強上了湖岸。已是快到子时,深夜的旷岭寒意刺骨,湖岸上结起了一层薄冰,难怪他方才手心打滑爬不上来。
顾澄这一番用力,体內本已凝集的功力又有丧亡的迹象,极想就此伏地大睡一场。顾澄心知不好,想道:“不成,我得去寻个地方烧把火烤烤⾝子,若不然外感风寒与內腑阴琊相合,不死也要落个残疾。”便摇摇晃晃往林子里跑去。小湖与树林相距不过数步,这时走起来,腿如沉铅,分外艰难。好不容易靠在了一棵树上,一摸怀里,不由叫苦。火石火绒都已打得透湿,哪里还能用。他十分气馁,苦笑道:“难道真就这么完了?”这一坐下来,⾝子就疲软得如有千斤之重,便是马上要死,也挣不动了。
方才那老人的面孔在顾澄眼前闪动,顾澄心中又涌起一阵温暖的喜意。“没出息,老人家苦忍了这么多年还要拼一把,你就想死了?不成不成,给我起来,走!”顾澄扶着树缓缓站起来,小步小步地挪着。“不能死呀,小息还在等着你呢!我得回镇上去,镇上有酒,有火…”他明知此时绝走不回去,可心里有了这么一点寄托倒还是強挣着迈出了百来步。
寂静的林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啸叫,好像有野兽近在咫尺。顾澄不由吓了一跳,脚下正有一道壑沟,便“卟嗵”滚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了石头上。他眼前发黑,看到一只狍子从沟沿上探出头来,两只黑亮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顾澄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死也不能葬⾝于兽腹呀!”于是将最后一点真气凝在右掌,向上胡乱打去。这一掌击出,就掏空了他全部力量,他来不及看到自己这一掌有何效用,脑中便化作一片空白。
只是在他完全昏过去之前,好像有一团暖意包绕了他的手掌,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细如游丝钻入他耳中:“顾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