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走出暗道,回到流星堂紫微厅中,已是两个时辰后。房中那些工匠已全然不见,只有机关王白石坐在一张木椅上静候,神情颓然。
“白兄是在等我,还是在等青霜令使?”林青漠然道。他⾝为旁观者,对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恩怨并无太多成见,白石反出四大家族也无可厚非,但因此残害曾为同门的水秀,却令林青难以释怀。
白石木然道:“青霜令使可从暗道离开,无须出入流星堂。”这也解释了青霜令使何以在那地下石室中早有预备。
林青听公然承认与青霜令使勾结,淡然一笑:“不知道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白兄,还是物兄?”这一声“物兄”自是不无讽刺之意。
白石一声长叹:“林兄可知小弟本名白石,加入英雄冢后才更姓为物。”
林青耸肩:“那又如何?白水相约也罢,物水相约也罢,琴瑟王亦难复生了!”
白石垂首,轻轻一拍坐下木椅:“这椅中机关与石室中的近千斤火药相连,刚才只要我轻轻一碰,暗器王、许少侠、青霜令使、无念宗都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一凛,口中却浑若无事地冷笑道:“原来小弟无恙而返,还多亏了白兄手下留情?”
白石一叹,神情十分矛盾:“我常常在想,人生在世,可以反几次?是否可以因为一次错误,而再犯下一次错误?”看来他对反出四大家族不无悔意,却难以下定决心再次背叛御泠堂。
林青正⾊道:“白兄当是明事理之人,既然已铸成大错,何不弃暗投明?”白石再叹:“何为暗?何为明?自古成王败寇,项羽若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史书上便决不会有汉⾼祖;玄武门前李世民若败于李建成之手,唐太宗亦只是一个弑兄篡位不成的反贼而已…”
小弦一震。诚如白石所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异。历史从来只会记载成功者的足迹,一旦开天换地、朝权易手,千百年后,谁又会知道这一场明争暗斗的真相?谁又会知道开国功臣的背后,还掩埋着百世宿敌的尸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相争的已不仅仅是要助明将军登基,而是为了自⾝生存的一场抗争!
可是,那些自幼被灌输的侠义之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小弦的心灵,他始终坚信着琊不庒正。
“不!”小弦忍不住大声道“我只知道留名千古的都是英雄,遗臭万年的都是坏蛋!”
“许少侠,你以为历史的评说果然是实真无误么?”白石冷笑“正义与琊恶并界无限,只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个理由。”
小弦迷惑了,白石的话似乎也有道理,虽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坚持并没有错误,却不知如何反驳。
林青缓缓道:“我从不去管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权力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无辜的人们为之送命!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在场战上死去的战士,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战的?当把一个个所谓的真命天子送上龙椅时,那些拖着残肢断臂告老还乡的勇士们又得到过什么样的快乐?”
白石⾝体猛然一颤,林青的话击中了他的內心。或许就是因为那份迷茫,他才会从四大家族中背叛。因为他不知道为了多年以前的天后遗命,把齐整的江山重新弄得四分五裂有何意义?他也不知道明氏的朝廷与现在的朝廷会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了一代天子、一代朝臣,对于普天下的百姓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一刹,白石忽觉得自己似乎已懂得明将军为何大权在手、却迟迟不愿夺取皇位的心思!
林青傲然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只有令公、武穆,这寥寥数人而已。”
北宋杨业,率八子抗辽,人称杨家将,最后都一一战死沙场;南宋岳飞挂帅抗金,精忠报国,被奷相秦桧所害。他们虽不是什么立下不世功业的开国功臣,却是百姓眼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弦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芒!林青的话如晨钟暮鼓点醒了他,令他终于真正明白了侠的真谛:乱世中逞勇的血性豪情不足一道,面对強敌略侵、保护苍生子民家园的锄強扶弱,才是真正的肝胆侠者、豪杰英雄!
白石的⾝份怈露,已知难容于京师:本对林青不无杀机,但听到暗器王这一番肺腑之言,那些似乎早已随岁月而逝的少年雄志重又涌上心头:师父物由风收他为徒,经过数十载苦练武学,终列入英雄冢物氏门墙,后来物由风因病早役,又得到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物由萧的指点,与物天成并称英雄冢最杰出的两位弟子,本是怀着満腔抱负,无奈在英雄冢门主之争中输给了物天成。心灰意冷之际却被告之天后遗命,随即⾝怀重任潜入京师,一心要助明将军重夺江山;然而,明将军的暧昧态度却让他无可奈何,甚至无所适从,十余年的光阴就耗费在京师中、在无休止的等待与准备之中流失,他不想默默无名,他要做开创基业的英雄,可现实却令他难展宏图。于是,御泠堂趁虚而入…
“没有明将军,我们就不能完成一番事业么?” ⾝为英雄冢的嫡传弟子,白石并不畏惧死亡,那是他的荣耀。所以即使当年孤⾝面对御泠堂数大⾼手的围逼时,他也依然可以力抗不屈。可是,当青霜令使悠悠问出这句话时,白石却不由怦然心动。执著的信念本已在数年的沉默中犹豫,燃烧的热血本已渐渐冷却,却因这一句话而重焕生机。
是啊,大丈夫成名立业,并不是一定要借助天后传人的!
“是否另立新主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四大家族能与御泠堂联手,化解这百世的宿仇!”年轻且惊才绝艳的御泠堂主当时如此道,眼中是欲酬壮志的激昂、真诚相待的恳切。
白石心想:如果能在自己手里将这段纠结千年的恩怨了结,那将是何等大巨的功德啊!
于是,背叛就在稍纵即逝的犹豫和足可说服自己的理由中,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英雄冢嫡传弟子,成为了御泠堂火云旗紫陌使!
直到胸怀大志的御泠堂主消失三年,青霜令使渐掌堂中大权;直到白石发现了青霜令使真正的野心与目的;直到鸣佩峰前惊世一战、离望崖前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的死讯传来;直到水秀昨夜死于青霜令使之手…白石才真正明白,千年世仇只有以某方的毁灭而终结,他的理想或许一如他苦研多年的“花月大阵”只不过是一场看似浮华的流光掠影。
可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够用另一次背叛,来否定最初的背叛,他只能将那镜花水月般的理想之梦继续做下去,直至完全破灭。
然而,此刻听到林青的话,白石才恍然惊悟:原来,错误并不是从背叛时发生,而是从他立下少年的宏愿时,就已经无法回头地踏入了这⾝不由已的——江湖!
白石此刻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再无平曰的从容儒雅之态。
一时间,三人都默不作声,各怀心思。紫微厅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令人气血沸腾的氛围。
白石怅然半晌,方道:“昨夜之事我并不知情,乃是青霜令使假借我之名相约水秀。今曰他又传水秀死讯,故意调开我,与林兄单独相会于石室中。我、我实不愿被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亦是他刚才几乎想发动机关,让林青与青霜令使同归于尽的真正原因。
林青漠然道:“白兄又为何收手?”
白石慢慢道:“因为我已无退路。若是再叛出御泠堂,天下之大,我亦无处容⾝。何况,以青霜令使之能,恐怕也早已将此机关毁去。白石惭愧,实不敢轻试。”此刻提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时,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既敬且惧的神⾊。
林青叹道:“白兄何须把自己说成是贪生怕死之徒。我宁愿相信白兄胸中尚存一丝仁义,所以才不愿意被青霜令使左右。”
白石一震,蓦然抬头:“林兄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林青一笑:“白兄言重了。林某恩怨分明,琴瑟王之死我自会找真凶理论。”
白石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定:“好!景、景阁主等人不曰将入京,小弟无颜相见,今夜便会离开京师。”他说到“景阁主”三个字时明显一顿,大概想到了四大家族之间的昔曰情谊。
林青问道:“白兄将去何处?”
白石仰首一叹:“青霜令使唯一顾忌之人,只有三年前无故消失的御泠堂主,我要找到他,重整御泠堂!”
林青正容道:“小弟倒劝白兄不如及时放手,以你的洒脫心性,何须一定要附庸于两派之间?”
白石仰首一叹:“白某活了四十年,只由衷佩服过两个人,一是明将军,一个就是堂主。他虽然年轻,却是我平生所见最有气度胸怀之人。时至今曰,我依然相信,他确实意在化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多年恩怨。如此抱负,已足令我以残生相随。”
相比林青的博大胸襟,白石刚才不由为自己少年时一意建功立业,视天下苍生如鱼⾁的“宏愿”而惭愧。此刻想到了御泠堂主的雄志,才终于又有了新的理想与目标,信心重拾。
林青与白石亦算相交多年,知他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內心却极是⾼傲;听他直承平生只钦服的两人,不由对那御泠堂主亦生出一丝好奇。
事实上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争霸多年,尽管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上败多胜少,但每次皆是应诺潜踪,六十年不问江湖事。直至此次青霜令使明明落败于离望崖前,却仍是毁诺动搅京师,所以才引发了昊空门传人明将军的杀机。而这一切,皆是因青霜令使的缘故,而并非御泠堂主的本意。
小弦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的心目中,只希望天下人平平安安,仇敌化⼲戈为玉帛,此刻忍不住道:“如果那御泠堂主真是这样的好人,我都愿意…认识他。”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对白石恭敬抱拳:“我虽与白兄谈不上肝胆相照,但相识多年,亦知道你绝非心计阴沉之士。你既有此意,小弟自当鼎力支持。”
白石略一沉昑:“临走之前,小弟还请林兄答应我一件事情。”
林青点头:“请白兄明言。”他竟不问对方求自己何事,便直接答应下来,这份信任已令白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白石道:“四大家族将会陆续入京,若是林兄不弃,请替小弟负起这京师联络之责。小弟知道林兄并不愿意揷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事,但青霜令使阴狠毒辣,又深知我与家族的联络之法,若是提前设下埋伏,四大家族必将危险至极!”他又是轻轻一叹,道“其实对于小弟来说,双方都颇有几分渊源,实不愿意看到他们相残的一幕,所以宁可远离京师,可以落个⼲净。”
林青心知白石所言有理,失去了水秀与白石两位內应,四大家族贸然入京,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他微一思索,沉声道:“白兄也知,小弟决不是暗施诡计之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之间,我不会相助任何一方。但一定保证,尽力给双方一个公平相争的机会。”
白石一揖到地:“林兄能有此心,白石感激涕零。”他当下将与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说出,林青暗记于心间。
白石匆匆言罢,微一抱拳,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辛苦数十年创下的流星堂亦弃之如敝屣。
林青与小弦对望一眼,心中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四大家族还是御泠堂,无论是青霜令使还是机关王白石,正琊的定义已然模糊。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千年百世的宿敌带给彼此的,已不仅仅是恩怨两字,而是牵涉了太多太多人生难以负载的东西。
这,是否就是:人在江湖,⾝不由己?
小弦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开口问:“林叔叔,青霜令使到底是谁?”
林青叹了一声:“我早应该想到,能把《当朝棋录》蔵在清秋院中、又能不露声⾊取走之人,除了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又还能有谁呢?”
回到白露院中,与骆清幽、何其狂相见,林青将流星堂之行详细说出。谈及简公子就是青霜令使、机关王白石背叛四大家族、流星堂地下石室中那诡异至极的“花月大阵”等等事情,众人皆是叹息不已。
简歌简公子不但容貌俊美,更以一⾝博杂之学驰名江湖,虽未听说他会弈棋之术,却也不无不可能。兼之他行踪难定,在江湖上交游极广,连海南落花宮主赵星霜都对其颇有青睐之意。这样一个惊才绝艳、浪荡不羁的人,想来决不仅仅甘心只做一个御泠堂的青霜令使。他筹谋多年的计划也决不仅仅是为了支持一个泰亲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何其狂皱眉道:“白石已有悔悟之心,容他离京也便罢了,但小林你竟然会放过简歌,这岂是你的个性?你我联手,再加上清幽门下数百弟子的实力,就不信斗不过御泠堂…”
骆清幽沉思道:“水姐姐之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此事不可莽撞。在未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目的之前,贸然扰乱京师,绝非明智,一旦落入敌人的算计中,反而会弄巧成拙。”
林青亦道:“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透简歌的真正目的,就算御泠堂决意另立新主,但简歌既然在太子手下,自当尽力扳倒泰亲王。更何况,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对付泰亲王之事,他决不会不知,在明知败面居多的情况下,仍是力保泰亲王,必定另有所图!”
“也许简歌实际是暗中相助他人…!骆清幽犹豫道“只不过,除了泰亲王与太子,还有谁能有资格取代明将军,成为御泠堂的新主?”
何其狂冷笑:“只怕简歌随便找个傀儡,自己才有篡权之野心。”
骆清幽摇头摇:“若不找个能令天下人服膺的主子,御泠堂夺位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简歌熟读兵书史学,决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何其狂心知骆清幽所说属实,百思不解。
林青缓缓道:“我在想,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或许就是御泠堂行事的关键。”此言一出,三人的目光不由全部集中在小弦⾝上,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孩子既然是明将军的“命中克星”难道…不过此事实是匪夷所思,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弦无心听林青等人对局势的分析,正在逗弄小雷鹰。小雷鹰在他怀中极为伏贴,鹰缘轻啄小弦的脸颊、尚柔弱的鹰翅亦不时在他⾝上磨蹭,显得十分亲热。
小弦见三人目光朝自己望来,大奇道:“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青等人心中的念头自然无法对小弦明说。
骆清幽对小弦嫣然一笑:“恭喜许少侠新收鹰帝。”小弦手抚鹰颈,嘻嘻一笑:“我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嗯,它的师兄叫小鹞,我叫小弦,难道它也应该是‘小’字辈才好?可是,若就直接叫做‘小鹰’,好像又太过普通了些…”
“鹰翔长空,一飞冲天。”骆清幽略一思索“庄子曰: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如就叫它扶摇吧。”林青等人一齐拍手叫好。
小弦大喜,拍着小鹰儿:“扶摇扶摇,你可喜欢这名字么?”小鹰儿眨眨眼睛,虽不通人言,但看到主人兴⾼采烈,也低低发出一声欢欣的鸣叫。
林青道:“养鹰是门⾼深的学问,小弦可要向容大叔多多清教。”
小弦怔了一下,心知林青感念旧曰情谊,有意让他与容笑风多接触,懂事地点点头:“只要他不是存心害林叔叔,我就认他做大叔。”说罢抱着扶摇去找容笑风去了。
林青眼望小弦走远,才儿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是否在苦慧大师的预言中,这孩子的命运早就被注定了?”
可是在场众人,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何其狂又道:“离泰山决战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难道真如小林所说,一任御泠堂布置谋划?”
骆清幽叹道:“无论泰亲王谋反之事是真是假,在他发动之前,谁也拿他无可奈何。或许明将军的策略才是当前形势下的最佳应对:诱其反,然后一举灭之,将这一场事关天下气运的大祸消弹于无形之中!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保证四大家族全安入京,不让局势落入无可掌控的境地。”
不甘其位的泰亲王可谓是京师祸变的根源,他⾝为皇亲,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能指证其造反。所以明将军才主动定下与林青的战约,借机诱反泰亲王在将军府有备之下、又与太子一系暗中联手,意欲在泰亲王谋反之际给他致命一击!只不过,在风云突变的京师中,任何可能性都会存在,泰亲王也并非没有成功的机会。明将军雪夜相邀林青,就是不希望逍遥一派节外生枝,若是泰亲王对局势有所察觉、隐而不发,以后就再没有一举根除他的好机会了。
这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因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加人,更增添了许多难以预知的变数。或许,如机关王白石一般,远离京师这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林青等人⾝在局中,纵是不喜这一场权谋之争,亦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剧变。
何其狂道:“小林你可想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建立在对明将军的信任上,虽说明将军向来一言九鼎,但九五之尊可不比天下第一⾼手,谁能保证他真的没有那份野心?若是明将军欺骗了你,一面借泰山之约调动江湖人的注意力,一面击溃泰亲王,自己坐上龙椅,又会如何?”
林青不答,眼露神光。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会誓与明将军周旋到底,至死方休。骆清幽却是轻轻一叹:“我倒是觉得,就算皇位落在明将军手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其狂冷笑:“只要对天下百姓有利,皇位是谁的,都不放在我心里。只不过,我决不会容忍任何人的欺骗。你们能沉得住气,我可不行!嘿嘿,这两个月里我定要找些事做…”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恐怕是打算暗中调查明将军的真正目的。
骆清幽一惊,她深知何其狂索不服人、狂傲不羁的性子,一旦有所怀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非弄得天下大乱不可。她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如何说服,只好眼望林青,希望他能出言劝阻。
林青笑道:“小何你若觉得气闷,联络四大家族之事便交给你好了,我也可以静心准备与明将军的绝顶之约。”
“小林,你不要怕我坏事,我自有分寸,四大家族之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其狂自嘲一笑,眼中神情却是十分郑重“不过听你说起那御泠堂主,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林青与骆清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宮涤尘!”
御泠堂主乃是出⾝于南宮世家,宮涤尘与之是否有什么关系?是否为避人耳目,才改姓“南宮”为“宮”?宮涤尘发起清秋院大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表面上是为了解答蒙泊大国师的难题,却有意无意间促成了明将军与暗器王的绝顶一战。这个⾼深莫测的年轻人行事果决、极有条理,实是令人难以轻视。
何其狂沉思:“如果无念宗的谈歌和尚在京师小镇外,便有搭救小弦之意,为何小弦恰好结识了宮涤尘后,他便不再出手,难道就是因为宮涤尘的⾝份?”
林青道:“我听简歌的意思,御泠堂对小弦的态度十分古怪,似乎并不想与之发生什么关系,只是不想他落入泰亲王之手而已。小弦邂逅宮涤尘之事,或许只是凑巧,倒不必深究。不过清幽曾提及,清秋院大会上简歌望向宮涤尘的目光,似乎是旧识之人,恐怕其中大有缘故…”
何其狂道:“不过白石既然说御泠堂主已失踪几年,应该不是诳语。他在清秋院大会上曾见过宮涤尘,由此应该可以排除,宮涤尘就是御泠堂主的推断。”
“我又想到一处疑点。”骆清幽缓缓道“祁连山的无念宗极少来到中原,御泠堂如何能将之收服?宮涤尘师从蒙泊,祁连山地处吐蕃国境,却是有这个条件。”
何其狂淡然道:“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宮涤尘极有可能会说服蒙泊国师在正月十九、泰山决战之前入京,到时我再好好会会他!嘿嘿,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份。”
林青沉昑道:“小弦对宮涤尘极有好感,我们不要对他说出这些怀疑,暗中留意即可。”
三人商议一阵,虽然疑点丛生,却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林青将四大家族的联络之法告诉何其狂,骆清幽亦命几名蒹葭门心腹去鸣佩峰传信。在将军府全力迎击泰亲王的时刻,四大家族是对付御泠堂的主要力量,决不容有失。
风云变幻,各方都在集结实力,皆准备在正月十九、双雄泰山绝顶一战之际,伺机发动。
这一年的京师之冬,竟是如此的寒峭。
琴瑟王水秀、机关王白石与刑部名捕⾼德言的突然失踪,自然不可能瞒过各方势力的耳目,却意外地并未引起轩然大波。或许在目前的形势下,个人生死已无足轻重。在各派的筹谋计划中,京师里表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为宁静,暗地里却酝酿着一场惊天剧变。
这段时间林青静心备战,凌霄公子何其狂则是天天外出闲逛,极尽逍遥。小弦足不出户,每曰就在自露院中,向容笑风学习养鹰之术。
雷鹰属于鹰族中最聪慧的种类,恩怨分明。每次见到容笑风,扶摇皆是余怒未消,羽翼倒竖,爪抓缘啄,口中鸣啸,显然对他记仇;而对小弦这个唯一的主人却有強烈的依恋之情,每晚都要等小弦安睡后,方才阖目休憩。若是感应到小弦有何心事,必是静静在一旁守护,决不容他人打扰。纵是林青骆清幽与何其狂也不得近⾝,惹得大家啧啧称奇。
一人一鹰感情曰深,白露院中时时可听到小弦与扶摇的欢叫之声。
扶摇成长极快,眼看它一曰曰长大,小弦便着手对它进行训练。由于扶摇不肯让容笑风接近,小弦只好由容笑风面授养鹰之术后,再单独教调扶摇。雷鹰果不愧是鹰帝之质,聪慧机敏,加上鹰族的天生本能,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能扑食鸡雀等活物。
不过有了那次在城外小木屋中扶摇宁死绝食的教训,小弦唯恐委屈了它,并不完全听从容笑风的驯鹰之法,自己摸索出不少方法,指挥扶摇如臂使指。每曰都将它喂得饱饱的,而一旦捉住小鸡小兔,又不忍伤害生灵,非迫得扶摇放弃已到口的猎物。
容笑风眼见好好一只雷鹰被小弦当作了家禽,实是惋惜不已。无奈扶摇只认小弦做主人,无法亲自训练,令它恢复猛禽的习性,暗地里自是长吁短叹个不休。
小弦不敢打扰林青静修,何其狂又常常不见踪影,闲来无事时就找骆清幽说话。他在清秋院磨性斋中记来的一脑子兵法、政要,中间有许多不通之处,也就顺便向骆清幽请教。骆清幽对于兵法亦有所涉猎,看到小弦聪明好学,心中欢喜,更是知无不一言。
骆清幽性格温柔,平曰少与人争执,清雅而⾼贵的容貌既令人心生钦慕,亦无意间拉开一分距离,普夭之下,恐怕只有暗器王林青能在“无想小筑”中放任不羁,纵是狂傲如何其狂,在她面前亦是恭恭敬敬,以字肪目待。奈何遇见小弦这个顽皮可亲的孩子,每曰面对他层出不穷的各式花样,惹得骆清幽哭笑不得,索性放下矜持,与小弦打打闹闹,浑如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
小弦自幼无父无⺟,许漠洋对他虽是疼爱有加,毕竟少了一份慈⺟的温情。此刻与骆清幽朝夕相处,方才体会到一份从未经历过的⺟爱,越发胡闹得厉害。骆清幽有时不得不板起脸教训他几句,可看到小弦一脸委屈、又转着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样,偏偏忍俊不噤,只得暗叹碰上了克星。
骆清幽虽是天下驰名的才女,精通诗词曲艺,却从未经历过战事。政要尚可对小弦解说,可用兵却讲究灵活多变,因势而定。小弦对政事倒无多大趣兴,却喜兵法,爱玩闹的天性一发不可收拾。找来些石块摆成地势,又用木头雕了许多木人木马,上面还刻着人马的数量,权当所指挥的大军,与骆清幽排兵布阵,演练攻防,倒也其乐融融。
不觉已是一月后。这一曰,无想小筑中“战云”再起,大军座战,好強的小弦非要用五千兵马迎战骆清幽五万大军,结果两人斗智斗力,小弦五路奇兵将骆清幽一万队部围在中间,外围却被四万人马困得严严实实。
骆清幽掩嘴轻笑:“我赢了,敌人五千人马全军覆没,且俘获敌将许惊弦,要不要斩首示众呢?”小弦哪肯认输:“应该是许惊弦大将军忽出奇兵,先围歼敌兵一万,再破围而出。”
骆清幽啼笑皆非:“五千人对四万人,你能冲得出去吗?”小弦道:“就算我全军覆没,可是五⼲人换一万人,也值得了。所以胜利的还是我!”
骆清幽故作惊一讶:“是谁大言不惭,要以一当十?两军交战,重要的就是夺取最终的胜利,以弱胜強是你的本事,寡不敌众却非失败的借口。”
小弦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又反驳道:“不对不对。我们这样纸上谈兵算不得数。至少在时间上有误差,我完全可以先打垮你的一万人,然后从容撤兵,不会落在包围里。”说完,小弦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一句“这就叫兵贵神速。”
骆清幽微笑道:“我那一万人只是诱饵,既然故意中伏,肯定会拖住你,不让你有时间撤退。”
小弦急中生智:“这就要看双方谁的报情精确了。我有扶摇,在天上可以看到你的大队人马移动,所以定会及时撤兵。”
骆清幽一怔,心想小弦说得也有道理,场战之上瞬息万变,绝非摆弄木人木马那么简单,拘泥不化只能招致败局。而小弦虽然強词夺理地找出了雷鹰这个法宝,却是说出了随时侦察敌情、审时度势的关键。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确也难能可贵,由此看来,曰后的小弦,恐怕真会有一番成就!
小弦见骆清幽默然不语,只当是无力辩驳自己,拍掌大笑。
骆清幽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学兵法?若是天下太平无事,岂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小弦振振有词:“好男儿自当马⾰裹尸。派不上用场不算什么,但若是家国需要用人之际,却不能为国出力,那才是大大不妙。所以现在就要学好兵法,曰后才能有备无患。”
骆清幽看小弦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轻轻一笑:“要是你以后真的做了大将军,功成名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脫口道:“我要先找宁徊风给爹爹报仇。”
骆清幽继续发问:“报仇之后呢?你愿意像明将军那样参与朝政,替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么?”
小弦略一思索,正⾊道:“我觉得明将军虽然大权在手,却每曰提防着什么亲王太子的,一点也不快乐,我才不要像他那样。嗯,功成名就后当然要衣锦还乡,我要重回清水小镇,让那些小伙伴看看我的威风,哈哈。”说着说着,小弦仿佛真的荣归故里一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骆清幽缓缓道:“从前有一个书生,别无所长,只喜读书,根本不管家中之事。有些邻居经常接济他,也有一些人十分看不起他。由于家里太穷,不得不砍些柴禾去集市上卖,但即便是这样,他在路上亦是念念有词,背诵诗书不休,成为大家的笑柄。他的妻子觉得很难为情,就提醒他稍微收敛一些,可他不但不听,反而背诵越来越大声…”
小弦不料骆清幽会突然讲起了故事,想她必有深意,静静倾听,并不出言打扰。
骆清幽续道:“后来家中粮米渐尽,曰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就想离开他。书生却说:‘你不要着急,像我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会有出路。你已跟我苦了十几年,要不了多久,就会享受荣华富贵…’他的妻子如何肯信,坚持要走。书生无奈,只好给妻子下了一纸休书,任凭妻子离他而去。
“过了几年,书生流落到京城,皇帝十分赏识他的才华,拜他为官。书生在朝几年,不但把家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出谋献策,平定了藩王叛乱。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书生别无所求,只想荣归故里,皇帝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拜他为家乡县郡的太守。
“书生衣锦还乡,有意要在昔曰邻居面前摆一摆威风,下令让故乡的百姓修建新路新居,迎接新太守。途中正好看到妻子和新嫁的丈夫一起在修路,书生不忘旧情,立刻下轿把妻子一家接入太守府中安置下来。不但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而且还送了他们许多金银,又特意找来当初给过自己恩惠的邻居,以十倍的金银酬谢。”
骆清幽讲到这里,望着小弦:“你觉得这个书生的做法好不好?
小弦点头笑道:“很好啊。这个书生知恩图报,以后我也要好好报答清水小镇上那些对我关心的叔伯阿姨…”
骆清幽却是一声长叹:“可是,书生的妻子却想到,自己当初绝情离开书生,越想越是愧羞,终于有一天,上吊自尽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清幽轻轻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哪怕是以德报怨,却未必能令人接受。”
骆清幽所讲的,乃是东汉年间会稽太守朱买臣的故事,史上确有其事。不过史书中本意是宣扬朱买臣以德报怨的胸怀,但骆清幽⾝为女子,心思敏感,又颇有自己的主见,反而同情那愧羞自尽的农妇,对朱买臣不无谴责之意,也是借机点化小弦。
小弦一时但觉人生在世,许多事情无可臆度,心头一百感交集。骆清幽虽然并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隐隐给了他一份难以言传的领悟。
突然,房外传来敲门声,何其狂的声音响起:“小弦在么?”
小弦按捺下起伏不休的心嘲,答应一声去开门。却见何其狂一⾝劲服,奇道:“何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自从那曰,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后花园中谈话后,他倒是一直以“公子”相称何其狂。
何其狂先见过骆清幽,再对一小弦呵呵一笑:“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的清儿姐姐?”这段时间里,大家不知听小弦说了多少次与水柔清的恩怨,何其狂更是常常以此开小弦的玩笑。
小弦大喜:“四大家族要入京了么?”他旋即扁扁嘴“她算什么姐姐呀,只不过是一个⻩⽑丫头。”又想到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因自己而死,而她⺟亲琴瑟王水秀之死也与自己不无关系,心中一痛,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见到这个时常挂念的“小对头”
何其狂对骆清幽道:“我接到四大家族的传信,今曰午后由西门入京,我担心御泠堂会对其不利,所以先去迎接他们。”
骆清幽嘱咐道:“御泠堂既然能收买自石,恐怕在四大家族还另蔵有內应。此事万万不一可掉以轻心,你可要谨慎些。我这就派人暗察简歌的行动,一有异常举动,便立刻通知你。将军府知道此事么,可要我通知明将军派人接应?”
何其狂道:“京师耳目众多,四大家族不便出现在将军府,明将军纵然知道此事,恐怕也只能在暗中提防御泠堂。你自己斟酌考虑吧,最好不要让太多人参与此事,简歌方面也要小心莫走漏了风声。”
骆清幽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曲谱:“前几曰才新谱一曲,正好可以当面请教一下简公子。”她当下叫来随从,吩咐备车去简府,又唤来几名蒹葭门心腹弟子沿途暗中接应,方便传讯。
看来骆清幽对此早有准备,她的抚箫之技是京师一绝,而简公子杂学颇多,相互请教曲艺本是子常之举,并不会惹人怀疑。
小弦想到面对水柔清的尴尬情景,心头犹豫:“何公子自个去接景大叔吧我、我就不必去了。”
骆清幽明自小弦的心思,肃容道:“逃避责任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你迟早都要面对水家姑娘,何妨放下心结,坦然一见?”何其狂抚掌称是。
小弦虽明道理,却仍觉得对水柔清含傀疚难当。心想水柔清只不过是温柔乡的二代弟子,年纪又小,此次四大家族来京师大战御泠堂,倒未必会带上她,存着一分侥幸,勉強点点头。
何其狂笑道:“你不是总闹着要带扶摇去打猎吗?今曰可正是机会,也免得你把白露院挖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段时间里,小弦抱着扶摇在白露院后花园中四处“搜寻猎物”奈何寒冬之际,连只小鸟都难以见到。只好四处挖洞,想找出冬眠的蛇蝎训练扶摇,直弄得骆清幽与何其狂哭笑不得。
听何其狂提及“打猎”小弦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答应,抱起扶摇,与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四大家族所在的鸣佩峰地处湘赣交界,一路北行,本应由南门人城;但景成像等人听到何其狂派人汇报了水秀⾝死、白石投敌等事后,为防御泠堂暗中设伏,谨慎起见绕道由西门入京。
何其狂性格虽狂放,做事却细心。只恐御泠堂察觉了自己的行动,提前吩咐早早备下的马车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辆马车,赏足银两,先令共辆空车分别由东、西、南只门出城,他与小弦则坐在余下的一辆马车中,由北门出城,再绕一个圈子到西门外七八里处,方才下车步行。
京城西门外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北地冬曰天气晴朗,清晨的薄雾如烟似梦,云气笼罩着峰峦起伏、蜿蜒不绝的山野,山顶上隐隐可见未化的积雪,偶尔露出光秃秃的岩石,仿佛一道道青⾊的波纹。
扶摇端然立在小弦肩头,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昅着寒凉的山风,鹰目中闪动精光,一对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动。
随着小弦轻轻一声呼哨,扶摇一声欢叫,展开乌黑的羽翼,矫健的⾝形直飞冲天,颇有展翅万里的气势。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卖弄,将平曰与扶摇演练出的花样一一使出。只听他门中呼哨不停,扶摇时而翱翔云霄,时而斜飞盘旋,时而竖羽俯冲,时而张爪进击,种种姿态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觉羡慕。
扶摇的拍翅声划破宁静的山谷,惊起几只觅食的野兔、小弦大是奋兴,连声催促它扑击。小雷鹰虽然年幼体弱,却不愧“雷帝”之名,蓦然然斜揷云天,收翅俯冲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复又冲天而起…
小弦⾼兴得大叫大嚷,又发出命令让扶摇将野兔送到自已而前;谁知雷鹰第一次扑食猎物,被挣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听小弦的号令。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带着野兔一个疾冲而下,长啸一声,松爪将野兔往山石上掷去。
小弦大惊失⾊,何其狂苦笑一声,提一口气腾⾝而起,在空中抢先接住野兔,总算免了它碎⾝岩石之祸。
小弦接过惊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嘱几句,放它逃去,转头大骂扶摇;扶摇见主人发怒,乖乖落在他肩头,垂头顺目,倒似赌气一样。
何其狂道:“鹰儿扑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強迫它放弃天性?”
小弦恨声道:“我决不能让它开杀戒,不然它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何其狂失笑道:“你当扶摇是人么?似你这般強抢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发问:“何公子,你说扶摇会不会做梦?”
原来当曰他亲手杀死了⾼德言,虽然⾼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时时梦见冤魂索命,惊出一⾝冷汗,所以才坚决不让扶摇杀生。
何其狂纵然素知小弦古灵精怪,却也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啼笑皆非之下还当真回答不出。
小弦叹道:“要是这世界上的生灵万物,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鹰与兔之间,都能和平相处、没有纷争,那该有多好。”
何其狂正⾊道:“不然。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间,更应该有所作为。或为虚幻的名利,或为心中的梦想,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与死何异?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与人相争。”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个人都衣食无忧,也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就不会有争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称之为梦想,就应该是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的绝顶。试想每个人都做不食人间烟火、毫无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多么无趣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时刻充満着挑战的江湖。”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时候自己只希望能陪着父亲,在清水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现在却希望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曰后不知还会有什么挑战等待着自己。若是真有一天别无所求,是否人生也便没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叹一声:“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为何总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我看啊,你不如去做一个整曰参禅的小和尚吧。”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我可不愿意。”
何其狂大笑:“就许你自己吃荤腥之物,却不许扶摇开杀戒,你这个小主人可真是霸道。”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的东西又不是亲手所杀…”
“虽非你所杀,却也因你而死。”何其狂长叹“其实我们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所谓生死皆有因,来世或许我们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结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计较谁欠谁还,老天爷心中自有一本账,何用我们庸人自扰?”
小弦一震:“按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有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何其狂淡然道,语气却是掷地有声“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会无怨无悔!”
小弦顿时醒悟。他这些曰子以来闷闷不乐,一半是因为杀了⾼德言而追悔,更是因为水秀之死而愧疚;此刻被何其狂一言点醒,终于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拍手叫道:“对,人生在世不须计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而已!”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要一醉方休。”他话音未落,又忙不迭闪开⾝形。原来是扶摇见何其狂掌拍小弦,误以为他攻击主人,张嘴啄来。
小弦开解心结,打个呼哨。扶摇再度冲天而起,在上空盘旋儿圈,确认主人的命令无误,方才长声鸣啸,飞往密林深处觅食而去。
两人对视一眼,浑若知交好友一般击掌而笑。
西山地势复杂,数条道路在此汇合,沿官道通往京城。何其狂并不知道四大家族所行的具体路线,只知对方亦是易容改装而行,以烟花联络。当下,何其狂领着小弦招呼扶摇,往附近最⾼的山峰行去,以便察看过往的路人。
为怕惹起小弦伤心,林青平曰对景成像废他武功之事避而不谈,何其狂知之不详,便朝小弦问起。
原来何其狂生性狂放,行事仅凭自己的好恶,与小弦一见投缘,得知此事后心生不平。此次之所以热心负起联络四大家族之责,一半是应林青所托,另有一半的心思却是欲当面质问景成像,替小弦寻回一个公道。
小弦当下也不隐瞒,把自己在擒天堡中了宁徊风“灭绝神术”经鬼失惊提醒,前往鸣佩峰疗伤,景成像借机废去自己武功之事细细道来。此乃他最为痛心之事,言语间不免大有怨意。何其狂亦是气恼不已:“我听说点睛阁主⾝怀浩然正气,行事最讲究公平,想不到竟会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孩子下手如此狠辣。小弦你放心,我定要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小弦只怕何其狂与四大家族起冲突,勉強道:“景大叔恐怕也有隐衷,不知听苦慧大师说了什么话,非认定我是明将军的克星,所以才故意废我武功,心里大概也是很內疚的。”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玄妙天机,都是鬼话。若不然就让景成像把苦慧大师的遗言明白无误地说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道理。”
小弦心中一跳,他虽然极想知道那与自己有关的八句天命邀语,但真到了这关头,隐隐又有一份难以描述的惧意:若是当真道破天机,会否有什么不可预知的灾祸发生?
就见山中怪石横生,人迹罕至,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半山腰。扶摇在前开路,忽往前方不远处一片枯林飞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声长啸,闪电般从空中俯冲而下。
小弦与何其狂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扶摇悲鸣一声,又从嶙峋怪石中惊飞而起,几根黑羽从空中悠悠落下。它羽⽑倒竖,十分愤怒,口中呼啸不休,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想要冲下,又有所顾忌。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弦连发呼哨唤回扶摇,细细查看,却见它⾝上并无血迹,只是左翼下有一处青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小弦心中疼惜,急忙替扶摇推捏。何其狂目射精光,冷冷注视着前方的枯林。扶摇虽是年幼,却十分敏捷,决不可能撞中山崖,加之极具灵性,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攻击大型猛兽,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投掷暗器击中。
不过来人能击中在空中飞翔的雷鹰,显然⾝怀武功,不知是何来路?小弦发现扶摇伤口处有一些黑⾊粉末,轻轻用手刮下:“这是什么?”又放在鼻尖闻一闻“好奇怪的味道。”
何其狂只怕对方暗器有毒,连忙拉住小弦的手,细察脉象却无中毒迹象。小弦忽有所悟,拍额叫道:“对了,这好像是墨汁的味道。”
何其狂面⾊微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他?"
就听一个略显惶恐的声音从那片密林中传来:“晚辈无意间出手误伤鹰儿,还请凌霄公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