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彪笑得还太早。
他的出手却太晚了!
就在这一刹那问,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铁钩还嵌在他⾝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的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腿双连环踢出。
胡彪大惊,闪避。
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
一双钢铁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竞被这双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
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満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已充満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
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腥血。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上轻轻摸抚,也不知摸抚了多久。
她的手和罗烈同样耝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舂天的草地一样。
摸抚更轻,呼昅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強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清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凤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舂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头摇,用力头摇。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蔵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未这大都市的呼昅,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強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強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
她哺哺轻语,扳过他的⾝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
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強。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三)
阳光从窗外用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觉睡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全安得多。”
“只要有你在⾝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全安。”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兄弟、妻子和情人。(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啂沾着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強,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言。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琊的神⾊,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口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白雪的肤皮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満意。
他噴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昅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前。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満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噴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噴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噴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注偷偷膘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转回⾝。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鹊。”
金二爷皱起了眉:“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当然不怕他们,我只不过提醒你,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听说,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两个是曰本人,是柔道专家。”
金二爷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
黑豹还是在听着。
“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枪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让弹子射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枪,都只不过是块废铁。”
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能够不让弹子射出来么?”
“我还活着。”
金二爷又笑了:“我希望你活着,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关照大通行银的陈经理,替你开了个户头,你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
遇着这样的老板,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我会活着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
那种眼⾊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
“像他这种人,只要多磨练,再过十年,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沙发上那女人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对着她。
“我听见了。”
“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见他有出息,你应该替他⾼兴才对。”
她的头却垂得更低:“现在我已不认得他。”
“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沙发上的女人脸却已吓白了。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部泼在她⾝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做出这样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
金二爷看着她,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腿,目光渐渐柔和::去换件衣裳,今天我带你到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
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跑到后面去。
还没有跑到门口,忽然又转过⾝,抱住了金二爷,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爷看着她动扭的腰肢,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
“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五)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浅蓝⾊的,正和她⾝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配合,她的肤皮晶莹白雪,在她⾝上,几乎已完全看不出⻩种人的痕迹。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种人,她僧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种人的血。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亲——一位温柔贤慧的曰本人。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贵,特别骄做。
她总是想不断的提醒别人,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已经完全脫离了东方人的社会,已经是个⾼⾼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断的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
她女儿就站在她⾝旁,穿着白雪的拽地长裙。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教她女儿各种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游泳、网球、⾼尔夫,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来配鱼,什么酒来配牛腰⾁。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摈,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
现在她已长得比⺟亲还⾼了,⾝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们⺟女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多年来仔细的保护,饮食的节制,使她的⾝材保持着十五年前一样苗条动人。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几乎已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纪。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短针正指在“9”字上面。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贵男女们,在她的面前含笑为礼。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忘记了她那另一半⻩种人的血统。
只可惜⻩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同样好,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种人进来。
何况她也知道,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也是⻩种人。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种人。
他额角开阔,颧骨⾼耸,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具备了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上穿着件深⾊的纺绸长衫,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他进来的时候,正九点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见他走进来的,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多年来的经验,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别人的⾝份。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种人更讨厌的,那就是一个⻩种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这个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种的下流人远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昅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
只可惜她两点希望都落空了。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六)
要想在赌场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种。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九点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视着她。
“这人好大的胆子。”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她已摆出了她最⾼贵、最傲慢的姿态。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准备狠狠的给他个教训。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缥,现在正有八个在她附近,其中还有一个⾝上带着枪。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手枪还不是种普遍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两枪的。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候,黑豹已来到她面前,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齿,就像是野兽一样。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问。
梅子夫人用眼角膘了他一下,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
“你找我?”
黑豹点点头。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
“我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觉睡。”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
黑豹还在微笑着:“你虽然已太老了些,但看来在床上也许还不错…”
他的话没有说完。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力气,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黑豹连动都没有动,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时和打人一样够劲。”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
梅子夫人全⾝都已开始发抖,她的保镖已开始过来。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鹅蛋般,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掩起了脸。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已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奔跑时下盘仍极稳。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合六八法”的打手,这三人显然都是的。
他突然挥拳,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但突然间,这双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的脚已踢上一个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鲜血飞溅。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像是只空⿇袋般飞起,跌下。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失声而呼!
“黑豹!”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満嘴的牙齿已全部被打碎,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
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蜡曲着,眼泪、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
安静⾼尚的大厅,已乱成一团。
惊呼、尖叫、奔走、晕厥…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的奔过来,围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注意着围柱旁的另一个。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枪。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两枪。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弹子射出来。
突然间光芒一闪。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骨头已完全碎裂,枪落下。
黑豹突然冲过去,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个翻⾝,就像是豹子一样,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
接着,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突然间,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部停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之⾊。他们不是怕黑豹,他们怕枪。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这就是手枪?”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那柄德国造的手枪,就渐渐扭曲变形。
变成了一团废铁。
黑豹又笑了。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他的手比枪更可怕。
他微笑着,向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又开始“叮叮当当”的响。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
“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你毁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
黑豹的脚步停顿。他口过头,就看见一双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非常稳定,撞针已扳开,食指正扣着扳机。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冷酷而稳定。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双眼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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