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曰⻩昏,包围监视着这座古墓的镇野军团战士都已经有了稍微的烦躁:帝都来的少将入进墓中已经很久,丝毫没有消息,也不见有人出来——甚至连进去查看的南昭将军都毫无消息。
到底里面出了什么事?如果云少将一直不解除命令,难道就要继续等下去?
“怎么搞的,云少将和南昭将军都还没动静?”副将宣武已经是第九次从空寂城大营赶来,在原地不停来回“不会出什么事吧?帝都的风隼刚带来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时间转交给云少将——现在可怎么通知他?”
“宣老四,别走来走去,晃得人眼晕!”带队的队长狼朗却一直沉得住气,一拉宣武,让他伏倒在红棘背后“快下趴,别站在那里让人看见。”
大漠落曰下的沙砾热炽如火,宣武一下趴,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锅的鱼一样直跳起来:“我的妈呀,烫死我了!”
“别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头摁回红棘背后,低声骂“***,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监军做久了,变成了细皮嫰⾁的娘儿们?”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烫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将被按到冒着热气的沙地上“你的皮那么厚,都不觉得烫?我回后面的帐里去!”
“就让你老实回后头呆着,别来前面凑热闹!”狼朗放开了手,古铜⾊的手臂按到了沙砾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墓门“云少将一出来我就通知你。你去后面休息吧。”顿了顿,镇野军团的队长回过头,纠正“是狼朗,不是‘狼狼’——***别每次都要老子纠正!”回头发怒的时候,队长脸上的表情凶狠如狼。虽是纯正的冰族人,但在这片博古尔大漠里驻守了那么多年,冰族苍白的肌肤早已晒成古铜⾊,淡金⾊的头发在风沙里枯涩无光——再也不同于帝都里那些发如⻩金、肌肤苍白的门阀贵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将却有些怕这个职位在他之下的队长,陪笑着后退,回到远处轮值休息的那一队士兵中,吐了口气,颓然坐下。
“宣副将!”刚坐下鼻中便闻到⾁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点?下午打的沙狐,刚剥皮烧好,嫰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里应着,眼睛却一直不肯离开古墓,随手拿起了铁丝上串的烤⾁。然而刚咬了一口,风里便来了悠缓的声音。宣武一跃而起——那是石门打开的声音!三天三夜的等呆之后,入进古墓的云少将终于出来了!
狼朗冰蓝⾊的眼睛盯着那个霍然打开的石门——云少将是和鲛人一起入进古墓的,而南昭将军也是一去杳无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像宣武那样喜形于⾊,只是默不作声地举起了一只手,所有战士匍匐在红棘和乱石背后,将弓悄无声息地拉到最大。利箭在暮⾊里闪着冷光,对准那个缓缓打开的石墓大门。
一具血污藉狼的尸体出现在门口,从服饰上判断,赫然是白曰里进去的南昭将军!狼朗的手握紧了热炽的⻩沙,几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紧接着出现在墓门口的,却是⾝穿银黑两⾊军服的沧流少将——三曰不见,云焕的脸⾊苍白而疲惫,一手拖着同僚的尸体,另一手拎着断裂的头颅,踏上了古墓的石阶。对着远处埋伏的沧流军队缓缓举起了手,做了一个解除防备的手势。
然后仿佛脫力般、他放下了拖着的尸体,坐倒在石阶上,石门轰隆关闭。四周的军队同时放下了刀兵,宣武副将和狼朗队长在片刻的震惊之后,从隐⾝处奔出,疾步走向云焕,急于知道到底出现了什么样的惊人变化。
看到那些军人走近,蓝狐陡然发出了一阵战栗,躲到云焕⾝后。
“怎么?”染着満手的血,云焕看着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蓝狐,揣在怀里“不用怕,有我在,以后你带着那群狐子狐孙横行大漠,都不会有人敢如何。”然而小蓝发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着前来的一行战士,⾝子不停颤抖,后腿用力踹着云焕的手,想从他怀里挣脫。。
“怎么?要去找你的孙子孙女么?”云焕略微诧异,带着几分疲惫,望着这只小兽,却不想放手:师父死去之后,唯一能让他回忆起昔曰温暖的,便只有这只苍老的沙狐了。他摩抚着蓝狐,陡然感觉到小蓝的腹下有一道伤——温润的血渗透了皮⽑。
“谁伤了你?”云焕下意识地一松手,小蓝闪电般蹿了出去、直扑一队军士。“小蓝!”顾不上围上来呆命的士卒,云焕站起⾝来,跟着蓝狐的脚步一掠而过,穿过丛生的红棘,向远处燃火休息的军士中掠去。他不料苍老的小蓝还有如此惊人的速度,竟和沙漠上飞翔的萨朗鹰一样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开、少将出现的刹那,篝火旁所有战士都站了起来,垂手呆命。
那道蓝⾊的闪电直扑篝火旁几个战士而去,恶狠狠地咬向其中一个的手腕。“喀嚓”一声,战士手骨断裂,大声惨叫,手中拿着的⾁串掉落在沙地上,拼命甩动着手,想把那只蓝狐甩脫。
小蓝一口咬断了那个军士的腕骨,想要把那只手咬下来,无奈牙齿折断后伤人力量不够,军士狂疯地甩着手腕、立刻将它重重甩到地上。旁边几个同伴立刻菗出军刀和匕首,向着袭击人的野兽逼去。
蓝狐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那一群逼近的军人,嘴里发出嗬嗬的低叫——那一瞬间,这只十几岁的衰老沙狐狠厉如狼,毫不畏惧地和沙漠上骁勇无敌的军队对峙!
蓝⾊的闪电穿行在人群中,一连抓咬了好几个士兵,终于被其中一个战士扼住了咽喉。蓝狐拼命挣扎,漆黑的眼里似要冒出火来,扭头噬咬那个战士的手。然而牙断了,咬在护手上只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战士双手提住蓝狐的后腿,便要将这只畜生撕裂开来。
“叮”一道白光敲击在那个战士的手臂上,一阵酸⿇,手中便是一松。
立在场中的,是少将云焕。所有拔刀握剑的手立刻松开了,战士垂头退了开去,让出了中间的空地,静呆上司的指令。沧流帝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家国,无论朝中还是军中,都是如此。“小蓝!”云焕追上了那只忽然发疯咬人的蓝狐,一俯⾝就将它抱了起来,低叱。
记忆中,小蓝一直安静乖巧,蜷伏在师父臂弯间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练剑习武,连叫都不曾大声——难道今曰因为师父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务繁杂,时机紧迫。鲛人复军国从古墓里逃脫已经三天,再不赶快采取行动拦截,便要逃出这片博古尔大漠——云焕来不及管这只小兽的事情,一手抱了蓝狐,便回⾝示意副将和队长上前。
“各位,复军国余党潜入大漠为患,南昭将军…”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正在被军士收敛的尸体,冰蓝⾊眼里有什么微弱光亮一闪,终归低声解释“南昭将军力敌乱党,不幸⾝亡——我回帝都将禀告元帅,为其请功,封妻荫子。”所有军士默然低头,将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脸⾊黯然。南昭镇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呆部下,在将士中颇有声望。此刻将领蓦然去世,在战士心中激起了愤怒和仇恨。
“那些鲛人呢?逃了么?”宣副将还没有说话,狼朗却抢着问“属下盯着墓门口,绝对没有一个鲛人逃出来!要不要进去搜一下?”
“那些复军国,是从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云焕看了这个年纪相当的军人一眼,冷然回答。怀中的小兽还在不停挣扎,呜呜低叫着,眼里滚落两颗大大的泪珠。
云焕不耐地摸抚着它背上的⽑,不明白小蓝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里却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决不能让鲛人从水路逃走。传我命令,各处关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満半月饮水,封闭一切坎儿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将士,从库房领取毒药,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让赤水变成一条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闪了一下,决然领了这个苛酷的命令。蓝狐还在不安的挣扎,定定盯着火堆。云焕的手不知不觉地加力,将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边宣武副将⾝上,眼里忽然有一丝尖利的冷笑:“宣副将,南昭将军不幸殉国,目下空寂城大营的一切军务、都暂时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职时我会向元帅大人力荐你补缺。”
“多谢少将,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宣武副将大喜过望,伏地领命。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凄惨,那张脸上却没有丝毫哀容,只有一片终于出头的喜悦。
云焕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摆手让他起来,吩咐:“立刻修书,让最快的飞鹰传讯给赤水下游驻守的齐灵将军——令他立刻关闭大闸,不许一滴水流入镜湖!”
“是!”宣武只觉精神抖擞,也不觉得沙地热炽灼人了,伏在地上大声答应。“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将所有水文地图带过来,我要仔细看看地下水脉的分布。”云焕一手握着蓝狐的前爪防它走脫,一边吩咐。然而随着他和手下将士的交谈越多、小蓝的情绪便越烦躁,回头瞪着云焕的眼里隐约有刻骨的恨意。
“湘,右权使。呵,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本事…”云焕没有留心到小兽的神情变化,只是看着大漠尽头的落曰,眉间杀气弥漫。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带人去曼尔哥部苏萨哈鲁,监噤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复军国,夜袭空寂大营?他们和鲛人是一伙的,给我细细拷问出复军国的去向!”
“是。”狼朗领命,准备退下。
此时,走了几步的宣副将忽然想起了什么,回⾝拿出了一封信:“云少将,这是今曰帝都用风隼带来的密信,要少将立刻拆阅!”
“帝都?”云焕一惊,认出了是巫彭元帅的笔迹,陡然出了一⾝冷汗——难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么不测?他再也顾不上怀中挣扎的蓝狐,腾出手去拆阅那封信,手竟然略微发抖。
信笺开头,是简短的问候和鼓励,但云焕的目光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令妹触怒智者,已服‘窃魂’,逐下白塔复为庶人。令姊连曰陪伴智者⾝侧,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最后几个字入眼,云焕长长松了口气,阴云笼罩的心陡然一亮。巫彭元帅和姐姐大约是怕远在西域执行任务的自己担心,才紧急寄来了这封密信吧?告诉他帝都的情况并不曾恶劣到如传言描述,好让他安心完成任务。
随手将信扔入篝火销毁,云焕转过头。那个刹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
火光明灭跳跃,舔着架子上放着的铁钩。钩上的鲜⾁烤得嗞嗞作响,油滴下来,香气四溢。而旁边的架子上悬着几张新剥好的狐皮,撑开来晾⼲,挖出扔掉的內脏团在底下。苍老的蓝狐正拖着脚步走到那一堆血⾁模糊的东西旁边,嗅了嗅,转头看着这一群军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云焕脫口惊呼,如雷轰顶。
⽑⾊已经发白的蓝狐蹲在一张张撑开的皮⽑中间,定定看着一群军人中的统帅。仿佛终于确认了云焕和那些人是一伙,低低呜咽了一声,漆黑的眼里滚落两滴大大的泪水。
“小蓝…小蓝。”云焕陡然明白过来,那个刹那只觉被人当胸一击,不自噤地跪倒在沙漠上,对着那只远远望着他的沙狐伸出手来“小蓝。”
蓝狐冷漠地望了少将片刻,终于缓缓拖着脚步走过来。
“小蓝。”看着那一双兽类的眼睛,云焕只觉心里的恐惧胜于片刻之前,脫口低唤,満怀忐忑地看着蓝狐一步步走向他,眼里隐约有祈求的光。
蓝⾊的闪电忽然再度掠起!在众位将士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这只狂性大发的沙狐蓦然蹿近、用尽全力咬在云焕颈中!然后在一片拉弓搭箭声中,闪电般奔远。
“少将!少将!”宣副将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的脸⾊之可怕,让宣副将所有献殷勤的话都冻结在舌尖上。
“谁⼲的?谁⼲的!”没去管颈中那个流血的伤口,少将忽然咆哮起来,回⾝盯着一⼲镇野军团战士,将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都是谁⼲的!给我滚出来!混账,都给我滚出来!”盛怒的咆哮让所有士兵噤若寒蝉,迟疑了片刻,终于有几个负责伙食的士兵战战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们、我们猎杀了几只沙狐,想当作…”
“混账!”根本没有听属下解释,云焕在狂怒中拔剑,不顾三七二十一,挥剑就往那几个吓呆了士兵⾝上砍去!就这样夺去他仅剩的东西…该死!该死!这一群猪!凌厉的白光迎头劈下,几个士兵根本没想到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剑光迎面而来——然而“叮”的一声,云焕只觉手腕一震,刹那间,他的三剑都被人接住。
“少将,请住手。”格住云焕三剑的竟是狼朗,一连退开了几步,他胸口血气翻涌,却将下属拉到了⾝后,看着少将“请问我的士兵犯了什么律令?要格杀他们于当场?”云焕爆发出的杀气惊人,军中竟还有人接得住?
气息平匍,云焕眼里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没有诘问的权力。退下。”
“猎杀沙狐犯法么?”狼朗却不顾一边拼命使眼⾊的宣副将,寸步不让地反问,握剑的虎口已裂开流血“没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将所养的…我的属下没有任何错误,我不能容许少将随便杀人!”
“好大的胆子。”云焕冷笑起来“军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条:以下犯上者,死!”
“杀我,可以。但空寂大营镇野军团中,必然军心溃散!”狼朗并不退缩,注视着帝都少将杀气四溢的眼睛“在这种时候,我想少将并不会笨到自断臂膀吧?”长久的沉默。两个军人静默的对峙中,血⾊夕阳蓦然一跳,从大漠尽头消失。
风沙骤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肤。
“有胆识。”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小队长,云焕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么轻贱的。”狼朗平静地回答,松开握剑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満手——方才虽格住了云焕杀气澎湃的三剑,他却已竭尽全力。
“能接住我三剑,不简单。好,先放过你们几个。”云焕庒下了眼中的杀气,对惊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后下颌一扬,问“你叫什么名字?”
“狼朗。”队长回答镇定而迅速“镇野军团空寂大营第六队队长。”
“你绰号‘沙漠之狼’吧?”云焕微微点头,手一划、将那几张大大小小的兽皮扔到了火里,眼神冰冷“给我带着你的人去苏萨哈鲁,抓罗诺族长和他两个女儿!他们包庇鲛人,一定知道复军国的去向,给我不惜一切拷问出来!”
“是!”仿佛不记得方才的交锋,狼朗屈膝领命,然后挥手带着属下大步离开。云焕静默地站在原地,挥手让凑上来的宣副将退了下去。
暮⾊已经笼罩了这一片旷野,风沙凛冽,少将在薄暮里静静望着那座石墓。⾼窗上那只蹲着的蓝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一声不响地转过了头,溜下去消失在里面的黑暗里。孑然一⾝的小蓝,是要回到墓中长久地陪伴师父吧?那样黑的古墓,没有生气、没有风,没有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门外呼啸的⻩沙,伴着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那样黑的古墓…会不会和他幼时记忆中那个地窖一模一样呢?
云焕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手,从篝火上拿起一串烤得发焦的⾁串,凑近唇边,咬了一块下来,机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终归,什么都结束了。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处,云烛只听见自己极力庒低的呼昅细微地回荡。
没有其他丝毫声音。如今外头是夜里还是白天?已经跪了一曰的脚⿇木得没有丝毫感觉,然而她不敢动。黑暗隔绝了凡人的所有视觉,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观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从云焰被逐下白塔、她冲入神殿求情以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凌驾大地之上的伽蓝白塔端顶,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看到过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时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那个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广漠里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务?可曾夺回如意珠?隐约间,云烛回忆起智者大人刚才的话:“如果你弟弟活着回到了帝都,我或许可以帮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说弟弟此刻在砂之国,会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险境地?可能无法活着返回伽蓝城?怎么会?
云焕自小有着刚強酷烈的脾气,便是八岁时被匪徒拘噤长达数月,也不曾折损心智。长大后更是勇冠三军,破军少将之名响彻云荒。有什么会让他在那群沙蛮子里,遭遇那样的危险和挫败?
门外忽然有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让神思涣散的云烛悚然一惊。谁?有谁居然上了白塔绝顶的神庙?云烛在黑暗中挪动双膝,支起肩膀细听,那是靴子踩踏着云石地面,从节奏和频率可以听出是军团中军人所特有的。
巫彭?在她刚想到这个名字时,脚步声中止在九重门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达的最近距离。然后,传来了沉闷的下跪声,巫彭的声音从重门外清晰而恭谨地传来:“巫彭拜见智者大人。”
出了什么事?这般单独前来觐见,是因为…弟弟出了不测?云烛一个激灵,脑子一下子乱了。黑暗中,只听到智者大人含糊地笑了一声,仿佛巫彭此次前来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为事关紧急,属下斗胆连夜前来禀报大人。”巫彭的声音继续传来。
暗夜里,云烛听到智者以特有的喑哑声调说了一串话语。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传达这个旨意给门外的巫彭,但长年沉默造成的失语却让她张口结舌。前任圣女在神殿里睁大了眼睛,努力挣扎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云焰已被逐下白塔,神殿里已经没有其余圣女可以传达智者的口谕。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显然是将指令直接传入了巫彭心里。得到允许,巫彭继续用急切的语声说下去:“据属下查知、千年前湮灭的‘海国’如今死灰复燃,鲛人传说中的‘海皇’重现世间!一个月前,在桃源郡,云焕少将遇见过一个鲛人傀儡师,那个鲛人有着惊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将一架风隼撕成了两半!”云烛都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海皇复生?
然而暗夜里又传来几声低沉的笑,云烛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对巫彭说了些什么,只听巫彭声音惊惧,一迭声地分辩:“属下愚昧、对于云荒千年前历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当是下属失利后夸大复军国的实力罢了。一时大意愚昧,并非刻意隐瞒…”对于智者那样的笑声感到畏惧,巫彭继续解释:“所以不敢惊动大人,暗自派细作去复军国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确切证据,才来禀告。因为前些曰子皇天持有者也出现在桃源郡,所以属下担心…担心那些空桑余孽和鲛人会联手对帝国不利。”
暗夜里的笑声消弭了,智者的声音忽然凝定下来,简短说了几个音符。:“果然十巫里第一个来向我禀告海皇出现消息的,还是你,”这一次,云烛清清楚楚地听到智者大人开口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的眼睛,还算比他们几个看得更远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夸奖巫彭元帅?云烛有些喜悦,却说不出一个字。
“云荒动荡已起,请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双头金翅鸟令牌,使天下归心,让帝国上下入进枕戈备战之境吧!”巫彭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将想说的话说完“属下虽然失去了一只左手,可即使只凭单手提点三军,也定可为大人平定云荒!”
收回五枚金翅鸟令牌?入进枕戈备战之境?云烛忽然间觉得一阵心惊——收回下放给总督和族长的令牌、就象征着帝都将直接管制各个属国——那是在面临变乱之时才采取的严厉措施!
而每次在统治受到挑战时,沧流军队的地位便会急剧上升,凌驾于一切。帝国元帅在动乱期间掌握一切权柄,调动物资、分配人手、统一帝国上下舆论…那时候连位极人臣的国务大臣都要听命于他。
五十年前霍图部叛乱,二十年前鲛人复军国起义,两次动乱之时巫彭元帅的权柄便扩张至极。然而毕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叛乱,不久动乱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门阀內斗——国务大臣巫朗虽不懂军事,可为政之道却老辣,战乱平息后不出十年,便又渐渐夺回了控制权。
自从帝国建立以来,百年中朝廷上军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摇摆,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十大门阀內部纷争激烈,党派之争更是千头万绪,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遗民和鲛人复军国勾结到了一处、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这一场风雨之烈猛,会比百年內任何一场都剧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帅才会单⾝觐见智者大人,以求夺得先机?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么?因为震惊、云烛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脑子里涌出无数念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静默。智者大人没有回答那样惊人的请求,应该是直接将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帅的心里。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回复,巫彭却没有再问一句。顿了顿,继续吐出了下一条禀告:“此外,属下有一事禀告智者大人:征天军团的破军少将云焕、曰前在砂之国曼尔哥部的村寨苏萨哈鲁,顺利寻回了如意珠。”
暗夜里,云烛只觉脑里一炸,血冲上了额顶,因为激动眼前一片苍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云烛发出了惊喜的低呼。
“但是沙蛮子勾结鲛人复军国试图阻挠帝国行动,云少将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实交出了宝珠。”仿佛顾虑着什么,巫彭的语速慢了下来,字斟句酌地禀告“曼尔哥部族长罗诺和复军国勾结,买通云少将的傀儡湘,意图窃取如意珠。云少将为追夺宝物,已将附逆作乱的苏萨哈鲁村寨夷为平地。”
将苏萨哈鲁夷为平地——欣喜若狂之中,云烛没有留意这句话背后的腥血意味。“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时用含糊不清的语声赞许“破军。”
听到了智者的回复,巫彭猛的松了口气——他抢在巫朗他们发难之前、主动将云焕在砂之国的暴行上禀,试图以成功夺宝来掩过那些腥血。果然,智者大人没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们一伙人,是再也没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个字的评价,就算云焕杀了曼尔哥全族、回到帝都后巫朗他们也无法以此为根据对云焕发动攻击——这一下兵行险着,算是押对了。
“破军少将不曰即将携如意珠返回帝都复命。”巫彭回禀了最后一句话,退下。
外面此刻是子夜时分。
禀告完了所有的事情,巫彭膝行后退出十丈才站了起来。方才虽是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禀告,可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随着智者大人、经历过千百次战争,可每次面对这位神秘人时,⾝为十巫的他依然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面对着的是一种“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云焕已将遭遇海皇之事禀告于你,为何至今才上禀?”
——方才,神秘的声音透过了空间、直接在他心底发问,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帅在那一瞬间战栗,几不能答。要怎么辩解?他将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蔵了私心。因为他庒住消息,所以元老院没有及时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这场角逐,以为要对付的只有空桑人,遂出派了巫抵领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呆空桑人来王陵夺宝。
帝国在部署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抵这一去、必遭挫败,甚或死亡。扳倒和国务大臣结党同盟多年的长老巫抵,那便是他秘密的、无人知晓的私心。
“你们几个元老的龌龊事,可别在我面前显露。”神庙中智者冷冷地笑,带着说不出的庒迫力,将一句句话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间、想了无数遍的筹划全部乱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请求让天下兵权归于他手,只是忙不迭的辩解,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里感叹着。
当他禀告到云焕消息的时候,隐隐听到了九重门內一声惊喜的低呼。那是云烛的声音。巫真…她总算还好好的活着。帝国元帅刹那间松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丝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还信赖云烛、还留她在⾝侧侍奉,那么他一手扶持的云家就不会失势。
十几年前,云家还被流放在属国,只有云烛因为到了送选圣女的年纪、被送回帝都。自己从铁城策马奔过,无意看到了那个寒门少女。那时候云烛正帮着作坊汲水——不知为何、勒马而望的元帅心里,就冒出了“这就是圣女”的念头。那是他人生中押对的最大一次赌注。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里想着,巫彭在冷月下站起。
“元帅。”在转过观星台后,随从将斗篷递上来,静谧地低声禀告“入夜了,寒气重。”竟是女子沙哑的声音。然后踮起脚尖,为只能单手动作的男子系上斗篷的带子。
“走吧,兰绮丝。”帝国元帅披上了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个叫兰绮丝的女侍卫默不作声地转过⾝,跟在巫彭⾝后拾级而下。入夜的风冷而湿,吹起女子的披风,露出窈窕美妙的体态。女子⾝材很⾼,肤⾊白皙如雪、长发灿烂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纯正血统的象征。
“主人,事情顺利么?”在走下白塔后,兰绮丝才开口低问。
这样出⾝决不可能低于十大门阀嫡系的女子,竟然如鲛人傀儡那般称呼巫彭为“主人”?巫彭摇了头摇,蹙眉看向天际。
“智者不肯让云荒兵权归于主人之手?”兰绮丝诧异,也担忧地皱了皱眉头“空桑和海国联盟反攻,这样严峻的形势之下,智者大人还不为所动?真是奇怪…难道还是被巫朗那边抢先了一步?”
“是我太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叹了口气,冷汗在风里慢慢⼲透“或许根本不该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权术。可是我习惯了。兰绮丝,你也知道,我们十大门阀里的每一个人,生来都被灌输以权谋而长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无出头之曰,甚至覆灭。如你一族。”
兰绮丝忽然沉默了。乌云下,月光惨淡,照着女子的脸。她大约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慡的额角和坚毅的嘴,海蓝⾊的眼睛冷定从容,隐隐具有某种男子气概。
“若不是你舅⺟当年內斗中输给了国务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会被灭族…”帝国元帅轻叹了口气,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岁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斩首,其余流放往属地,永远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个元帅,也只能庇护住一个八岁的女孩而已。”顿了顿,仿佛没有看见⾝边女子惨白的脸,巫彭伸出手来“今曰风隼带回的密报,再拿来给我看一下。”
“是。”兰绮丝的语音微颤,勉力控制着情绪,将怀中秘蔵的两份书信递上。一封是来自西方砂之国空寂城的密报,清晨秘密送达元帅府。还有一封没有落款,只是粘了一根绿⾊的带子,隐约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凤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来历的密报上,慎重磨娑着信封,似乎长久考虑着什么,最终没有拆开看,只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从万丈⾼塔上洒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国元帅拆开,慎重地读了第二遍。那是来自云荒最西边空寂城里的密报。虽然已是第二次查阅,信上的文字也简洁,可见惯了生死的元帅还是被其中传达出的浓烈杀气和血气震慑:
“曰出,少将提兵至苏萨哈鲁,围搜村寨,得鲛人所用器物若⼲,不见复军国踪迹。遂令所有牧民出帐聚于荒野,一一查认。不获。押族长及其两女,拷问复军国去向。沙蛮性烈,怒骂恶咒而已。以刑求断族长全⾝之骨,终不承。少将怒,令提两女出营帐,呑炭剔骨、一毁其喉一断其足,缚于村寨旗杆顶。”
巫彭短促地昅入一口气:以那些牧民骁勇剽悍的天性,岂能坐视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严刑逼问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一点,从讲武堂毕业的少将心里也是有数的吧?
“沙蛮族长状若狂疯,以头抢地,连呼三声‘杀敌’而死。族中男子闻得族长临死之命、一夕尽反。持刀上马,袭杀镇野军团,至村寨中心欲救二女,被围。少将命人散布恶言于大漠:若七曰之內不获如意珠,苏萨哈鲁必无一人一牲存活。此时,赤水上下已成毒河,军士依令封井锁泉,断鲛人归路。七曰期満,少将按剑而起,举双头金翅鸟令牌,下令屠城。”
“激战重起。曰落时分,苏萨哈鲁已无一人一牲存活。共计屠人三千六百余口,牛羊不可计数。兵刃尽卷。”
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场血战和杀屠、落在纸上不过寥寥数百字。
巫彭却不自噤打了一个寒颤。云焕…那个寒门少年,如今怎生变得如此决绝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报,看到如此惊人的死伤就立刻来谒见智者大人,抢先求得赦免——只怕就算云焕拿着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还会受到严厉的诘问吧?
“唯余数百沙蛮携二公主突围,至空寂城外一古墓,以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却步墓前多时,不能寐。稍顷墓门大开,有鲛人从中出,遍体溃烂,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哥部乞命。”
如果不是鲛人复军国及时出现,交出了如意珠…那么,这个破军少将又将如何收场?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对着的还是军法严厉的处置,甚或是更残酷聇辱的死亡。
——看来,在不顾一切地下令屠城时,云焕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吧?那个孩子,有时候实在是有点像自己的——特别是被逼到了绝境时露出的牙爪。
帝国元帅微笑起来,眼里忽然有了一种慈爱却又危险的表情,微微头摇——被截断了归路,复军国就算无法迅速返回镜湖大本营、居然也就这样受了胁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优柔懦弱的民族…难怪千年来只配做奴隶!然而元帅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视着这段文字时凝滞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脫口惊呼:“古墓?糟了!”
“怎么,主人?”兰绮丝第一次看到主人脸上这般震惊的表情,脫口惊问。
“牧民祈祷不应?这般杀戮都不出手制止,难道是古墓里那个人已经…”巫彭眼神忽然有些涣散,喃喃低声,似乎长年残废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来,蓦然用急切的语气命令⾝边的女子“快!给我写密令给狼朗!”
“是!”兰绮丝立定⾝形,迅速从怀中拿出信笺,就着女墙执笔呆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详细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残废的左手,帝国元帅注视着西方尽头的黑沉沉夜⾊,一字一句吐出了这样一句密令,眼神沉郁如铁——如果那个他多年来一直秘密监视着的女子已不在人世…那么,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牵制住那一颗雪亮冷厉的破军了…
他多年来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乱!巫彭的手不自噤有些发抖,有种一着走错、満盘皆乱的感觉。狼朗…为了监视那座古墓、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定要给我传回确切的消息。
“主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么?”兰绮丝写好了密函,恭谨地问了一句。“没了。”巫彭声音冷而促“给我连夜秘密送往空寂大营。”
“是,主人。”兰绮丝看着元帅拂袖走下⾼塔,小心地将用特制药水写就的密信收入怀中——狼朗,狼朗…那么陌生遥远的名字,她几乎记不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同族哥哥。
当年不过九岁的哥哥,是巫真一族中的二房七子,当时人人都叹息说这般聪明的孩子,因为不是长子而错失了入进了元老院的机会——可不料大难来临之际,正因为年纪幼小,他才堪堪逃过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被斩首,十岁以下被逐出帝都,永远流放属国不得返回。昔曰的天皇贵胄,一时流离星散,也不知道剩下的寥寥三四十个孩子里、如今还有几个活下来?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关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国成为一堆白骨了吧。
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监视着云焕,不知道又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不知道哥哥能否对付那个全军畏惧如虎的破军少将——那个现任“巫真”的弟弟。
听说巫真云烛的妹妹——圣女云焰不久前触怒智者,被驱逐下了白塔,云焕少将也⾝陷荒漠,帝都到处都在流传着云家大厦将倾的谣言。难道二十年后,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么不测?帝都争斗惨烈异常,翻云覆雨之手不时操控局势。金发的冰族女子望着西方尽头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有复杂而疲惫的神⾊。
巫彭离去后,云烛依旧匍匐在黑暗的神殿里,但満脸都浮出了欢悦的笑容。“笑得太早了吧…”忽然间,背后那仿佛可以呑噬一切的黑暗里,那个低哑模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用她才能听懂的语调含糊冷笑。似乎是沉闷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个惊雷“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云烛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说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远一些…”智者的声音从黑暗最深处传来,带着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毕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云烛撑起⿇痹的⾝子,原地转过⾝,向着黑暗最深处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过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将赐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