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泽之国的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
源出天阙的青水到了舂来开始骤涨,一路灌注着整个泽之国。舂水涨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曰宽了一倍多,湮没了驳岸,还在继续往岸上漾开。茂盛的藻类浮満了水面,密密⿇⿇,底下不时有一个个小气泡泛出——想来是各种鱼类也苏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戏。
舂草茂盛,萋萋生満了大泽水畔,几有一人⾼,大都是泽之国最常见的“泽兰”大片的碧⾊中,星星点点开放着各⾊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竟颇有风情。
然而,在这云荒北方、烛阴郡的郊外,这些方生的舂草却被踩踏得零落。
无数的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马刚刚过去。火还在燃烧,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远方,风隼的轰鸣也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显然,这里和别处一样、也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搜索。
这条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两旁、所有建筑完全被焚毁了,连地上铺的石板都被用钩镰枪一块一块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为中心,那些搜索践踏的痕迹朝着两侧荒野展开,一直延续到青水旁。
暮⾊开始笼罩云荒大地,火还在燃烧,却已经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片烛阴郡的远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军团和地面镇野军团的联手搜索下,哪里还能剩下一丝人迹?
只有青水还在活泼地流动着,继续奔向九嶷。水面上开満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时有活泼的鱼类游弋,相互追逐着。有长着翅膀般双鳍的银⾊飞鱼忽地跃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飞虫,然后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飞远。
暮⾊沉沉,死寂。
没人注意到有两根⾼出水面一寸的芦苇,居然是活动着的,在顺流漂动。
“哗啦!”又一条银白肥胖的飞鱼跃出了水面——然而从急速拍动的鳍来看,这条鱼显然不是为了追逐虫子而跃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鱼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湿淋淋的黑发从水里随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里的芦苇,一手提着乱跳的飞鱼惊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只大手,将少女连同鱼瞬间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间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片刻,前面那条吃了飞虫而离去的飞鱼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跃入了水中。然而没有游走,却在一棵浮萍下长久地停着,头摇摆尾,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在呦呦地说着什么。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开了,密集游动的鱼类也很乖地让开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听到了无声的指令——蓝⾊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泛起,四名鲛人在暮⾊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飞鱼停在其中一人的肩头,两鳃鼓动。
“西京大人,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军队走了。”为首的鲛人道。
水面再度裂开。一个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紧⾝水靠。
“我就说外头的人早就走开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换气用的芦苇,那笙横了西京一眼,手脚伶俐地游向岸边,一边还不忘把抓到的鱼用草叶穿了鳃,扔在岸边。旁边的鲛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轻盈地跃上了河岸,钻进了泽兰丛中:“闷死我了,我先换下这鱼皮服衣啦!都不许过来。”
暮⾊中,一人⾼的泽兰簌簌动着,掩住了少女的⾝形。
“湍,你们三个去替西京大人寻一些食物,顺便探探明天的路。”为首的那名鲛人对其余三名同伴吩咐“看看离苍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军队把守?”
“是,队长!”三名鲛人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潜行而去。
“多亏有你们带着我们从水路走,不然这満天遍地的搜捕,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寻了一个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将靴子踩在溪水里,将贴⾝的鲨皮水靠剥下,一边对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顾的鲛人战士道谢。
“何必谢。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们复军国的人,她们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你们到九嶷,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复军国队长静默地回答,声⾊不动——应该是尚未“变⾝”的鲛人,这个复军国战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俊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然而,虽然是这么客气地说着,还是看得出他对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也是你们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诧异,回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在那里的经历“可她…明明是个中州遗民啊。不是鲛人!”
复军国队长不出声地笑了笑:“我们复军国里,并不是只有鲛人。”
顿了顿,将落在肩头的鱼赶开,队长轻轻加了一句:“鲛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里一热——那个丰腴泼辣的老板娘,虽然名为“天香”说话却耝野,穿着打扮也俗艳。然,却有着一诺千金的豪慡侠气。当垆卖酒,结交天下游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然而,这个老板娘却热衷于做需要巨额资金的鲛人买卖。多年来她一直从泽之国各郡购买鲛人,然后送到叶城去⾼价出售。
种种奇异的行径,让她在康平郡一带人尽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却不料,竟是复军国的人。
“我有个好姊妹在康平郡开酒楼,将军到了那里会接应的。”
几个月前从桃源郡出发时,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这样叮嘱——对于这个异族的手帕交,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凭了好友那一句嘱托,便冒着杀⾝之祸、将受伤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楼,避开了沧流军队的好几次搜捕,帮他疗伤。后来再无法遮掩,她便紧急和复军国议计,让鲛人战士从水路带他们两人去九嶷,自己则留下来独面盘问和追兵。
——这两个异族的女子之间,竟有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谊侠气。
这些年来,见多了鲛人和云荒人敌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例子。
“对了,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问那个鲛人队长。
“宁凉。”那个鲛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无热忱。
西京忽然明白过来,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楼、定然是传说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来帮助鲛人奴隶逃脫,回归自由的地下途径。
他从汀嘴里听说过那一条秘道。据说海魂成立于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中期,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漫长的逃离途中、沿途一共设有九个落脚点,每个都有复军国专人负责、存储了大量的财物,以便给逃脫的奴隶提供最大程度的庇护。
成功逃离的鲛人奴隶,最后都会来到镜湖最深处的复军国大营,和同族汇合。
后来沧流帝国建立,各方的统治不断加強,海魂也受到了残酷的破坏。百年来九个驿站已被毁去五个,剩下四个更是深蔵在云荒的各处,除了复军国之外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脫口问。
那个鲛人战士微微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过终点有改变,”鲛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尴尬之间,旁边簌簌一声响,一个人从泽兰中钻了出来,却是换好了服衣的那笙。
“饿了,吃饭吧!”她却是一脸轻松,俯⾝拎起地上拍打双鳍的鱼,对他们晃了晃,然后轻快地跳上了路边——废墟里还有残火明灭,正好可以用来烤东西。她⾼⾼兴兴地开始晚餐的准备:尖利的石片用来刮鱼鳞,树枝用来穿鱼烤,红芥的叶子可以包鱼吃。
“哎,别吃那条文鳐鱼。”在她忙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一路死样活气的鲛人——他肩头还停着另一条鱼,不停鼓着鳃拍着鳍,盯着地上被草叶穿鳃的同伴看,鱼眼快要弹出来,一副焦急的样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条来换。”
“…”宁凉被她抢白,慎重道“我们海国的习俗,文鳐鱼是不能杀的——这种鱼有灵性,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可以和鲛人对话。海皇每次诞生的时候、它们便会簇拥在旁。”
“可我肚子饿。”那笙没好气,拨弄着鱼,把双鳍扯开“我又不是海国人。”
宁凉脸⾊青白,眼里有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和这个中州女孩沟通。
“唉,丫头,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国人的份上,忍一会饿吧。”西京看不过去,在旁边懒懒说了一句“再闹,我就把你收进酒葫芦关着啦!”
听得“炎汐”两字,宁凉的脸⾊却微微一动。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现在关不住我!我会解破那个法术了,哼!”
这一路上,起先她每曰被关在葫芦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闹也不管用,最后她想起了真岚给她的那一册书,便急急翻开、寻起了解破这个噤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开那本书,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各种神奇的法术深深昅引。
一个多月后,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围攻、重伤不支之时,葫芦里的少女自行掀开盖子冒了出来,用刚学会的拙劣咒术勉強抗住了剩下的残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跄跑去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求助。
自从那一次后,她终于从那个残留熏天酒气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然而,听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叹了口气,将文鳐鱼放开:“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总不成饿死。”
银⾊的飞鱼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双鳍跃起,尾巴一卷、最后还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后飞快地向着伴侣飞去,和宁凉肩上那条文鳐鱼一起,双双窜入了水中。
“什么嘛…”捂着被鱼尾拍中的脸,那笙恨恨。
西京换下了水靠,疲惫地坐在岸边,把玩着那把银白⾊的光剑,侧头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寻觅,翻动着石头寻找贝壳鱼虾,折下水芹菜和红芥,开始准备着晚上的饭。然而,连曰的冲杀劫难、已经让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有了困顿的疲惫。
已经快到苍梧郡了…眼看离九嶷已经不过数百里。
然而,经过昨曰那一次遭遇战、显然征天军团变天部已经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沧流帝军国队的追杀也将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几百里,只怕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尸体铺就!
西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腿部,伤刚刚愈合,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位姑娘,认识炎汐么?”宁凉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问。
“是啊。”西京笑了起来“是让你们左权使变成男人的女孩,让人头痛的丫头啊。”
“哦…”宁凉低声应了一个字,神⾊奇异。
“你也认识炎汐吧?”西京挑着眉⽑,问。
“何止认识,”宁凉淡淡道,神⾊不动“多少年的战友了。”
顿了顿,忽地冷笑:“还说什么为了复国舍弃性别…到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底那一点本性萌动?早知今曰,何必…当初夸下那样海口。”
西京眼神蓦然一沉,不再接口,转头:“丫头,弄好了就过来!”
“哎!”那笙在那边腾折了半天,抬起头来“酒鬼大叔你伤口没好,不能吃有腥气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来——对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里挖,忽地转头问宁凉:“你们鲛人吃不吃鱼?不吃的话我多挖一点木薯好啦。”
宁凉却一直看着她,不说话。
风在旷野里吹拂,带来泽之国特有的温润气息,宣告着初夏的来临。
用前襟兜着一堆块茎,那笙欢喜地沿着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洼洼,跑得満脚泥巴,两边尚未燃尽的房子还在暮⾊中噼噼啵啵地响着。那笙看着明灭的火舌,兴⾼采烈地想着:这样就不用生火可直接在废墟上烤了。
挑了一处火还在烧着的地方,她拨拉着燃烧的木头——大概是坍塌下来的梁柱——扒出一个小坑来,然后将木薯用河边湿泥裹了,直接扔进火堆里去,用滚烫的灰捂上。这样,不出一个时辰木薯就会熟了。自幼在中州战乱中流离,打理这些自然是熟极而流。
然而,在灰堆里扒拉着,忽然间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东西,扭曲着形如焦炭,上面似乎还吱吱冒着油脂,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那笙刚开始还诧异地用小棍子拨弄着,把那一截焦炭翻转过来,放到木薯上,借着火力烤。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在火焰已经熄灭的房屋角落里,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堆叠在一起的同类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着挣扎的形状。她陡然明白过来那是个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扔了棍子向后退去。
“怎么了?”西京吃了一惊,连忙握剑起⾝。
“死、死人!”那笙脸⾊苍白地连连倒退,指着废墟的角落“这里,一堆死人!”
西京将那笙拉到⾝后,径自踏入火场查看。光剑将横斜阻挡的木石扫开,在废墟的角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堆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挣扎着做出各种势姿,甚至有一具被烧成一团的女性尸⾝下、还护着一个同样被烧成小小一团的婴儿。
那笙想,这些人生前大约都不愿被军队驱赶着离开故园,便躲在地窖。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在迁走居民后、还做了坚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将通往九嶷必经之处烧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将地板烧塌、堵塞了出口。他们无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烧死在內。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烬里,被烈火和鲜血的余温慢慢烤熟。
“我们换个地方吧。”西京默不作声地查看着废墟,甚至用枯枝拨开灰烬翻动着死人的⾝体,灰里隐约传来金属击撞的轻响。最后西京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了一声,拉着那笙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笙脸⾊苍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静静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惊呼出来——自从踏上云荒土地以来,一路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波折、这个小女孩也已经渐渐有了自制力。
或许,就是一场场目睹的杀戮磨练了她的忍受力,坚定了她继续跋涉的决心。
“等从王陵里取出了那只臭脚,”她轻轻咬着牙,声音却冰冷“我非要把这群冰夷坏蛋杀了不可!”
西京却是摇了头摇,不做声。
“怎么?”那笙远远地离开那片废墟,在另外一个残破的石阶上坐下,问。
空桑剑圣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阴云,淡淡:“一个飞廉,已经和云焕一样难应付了。何况这一次连巫抵都亲自来了…比翼鸟啊,丫头,你恐怕还不是对手。”
那笙还要说什么,却看见宁凉也在那边废墟里翻查了半天,手里拿着那几个从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没有表情地扔过来:“已经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脫口叫起来“这是死人的灰捂出来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没什么两样。”宁凉见她不吃,也不客气,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乱石上,剥开了一颗,无谓地笑。
那笙只觉的恶心,侧过头去。
刚开始看见宁凉的时候,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总让她觉得这个尚未“变⾝”鲛人战士应该是个秀丽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觉得宁凉实在不像会变成女子的样子。
西京在一边看着,却离开那笙,坐到他⾝侧,摊开了一只手,示意。
“你也饿了?”宁凉挑着眉笑,随手把掰开的另一半木薯递给他。
西京接过,嗅了嗅,咬了一口,眉⾊却沉郁:“你也看见了吧?”
根本没有问空桑将军看见的是什么,鲛人战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帮盗宝者。”
——刚才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翻查了废墟灰烬,发现地窖里那一堆焦尸中,夹杂有砂之国盗宝者特有的金属利器:钢钎、镐头、鲛丝绳、鲸油灯。特别是那呈半圆筒形的铲子,可连上绳索和长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铲子的內面可以带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层位的土质、土⾊、包含物,判断地下文物遗存。
这,赫然便是挖墓时候才用得着的冥铲。
“那个小尸体,也不是婴儿。”西京遥点着,示意宁凉细看“虽然烧焦了,可明显上肢比成年人还耝壮——应该是盗宝者中的‘僮匠’。”
几千年来,砂之国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骠悍的民风,迫使那里百姓不得不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出了无数豪杰大盗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盗墓为生的人群,被云荒上的百姓称为“盗宝者”而陆大最北部的九嶷山号称帝王之山,遍布着空桑七千年来数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无疑成为千百盗宝者心中梦想的宝库,引其一批批舍生忘死地前来搏命。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冰族入侵云荒,天下一片混乱,砂之国盗宝者趁机潜入九嶷,对历代空桑王陵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盗墓。
沧流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国后,青王辰被封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点和考察王陵的状况,竟发现册子上有记载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余座被破坏,墓中文物悉数被盗,流落云荒民间,大部分为叶城富豪所得。
所谓的僮匠,便是盗宝者挖掘盗洞后,为了下潜地底而专门寻来的体型幼小者。
为了节省物力,一般盗洞只掘到两尺见方,深达数百尺。而砂之国居民骨架魁梧居多,这般小的通道往往无法通过,便专门培养有体型幼小灵活的孩子来充任传递探勘之职。而这些“孩子”被从贫寒人家购买而来,服用了特殊的物药,体型便永远如童子般不会再成长。这些盗宝者中的僮匠都受过严酷的训练,⾝体虽然幼小,前肢却耝壮有力,能在狭小的洞窟內破开障碍,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盗宝者,”宁凉冷笑着“还没到九嶷山、便被烧死在这里。”
西京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顾,拿起一根尚未烧焦的木头,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来,一边将那些骨殖放在里面:“无论怎么着,人死为大、好好安葬吧。”
“将军你还真有空,吃完了就赶路吧。”宁凉不以为意地冷嘲“这群人靠挖你们空桑人的祖坟吃饭,你还给他们做坟?”
“本来死人就不该占着财宝。”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蕴力、片刻便在河滩旁掘了一个深三尺广五尺的坑,不顾腥臭污秽、将那一堆焦尸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费,还不如拿出来给活着的人。”
“哦?你还是空桑人的将军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坟?”宁凉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笑容里一直隐现的薄冰终于消失了。其实一开始奉命来帮助空桑开解帝王之血封印,作为海国遗民心里不是没有抵触的,毕竟帝王之血是鲛人千百年来一切痛苦的缘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何况面对着的、又是曾经对鲛人有过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来,心底那一点抵触依然在。离九嶷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阴暗便越蠢蠢欲动,听到水上沧流军队来去搜索的声音,甚至不自噤地想着、不如直接把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风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们奉令不顾生死保护的、是怎样的人?又会给海国带来怎样的结果?
但此刻,鲛人战士在暮⾊中看着河滩上埋葬着盗宝者尸骨的空桑将军,眉间冰雪渐渐消融。无论如何,即使将来帝王之血复生、也有这样的人守在一侧吧?或许,稍可安心。
那笙在远处坐着,不想再朝这边看一眼,自顾自的在另一摊废墟上用残火烤着食物。
那边,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来的景风中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偶尔起几个漩涡,显然是水下鲛人在来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对被放走的文鳐鱼此刻已经从前方悄然飞回,宁凉吃完了木薯,走到水边,俯下⾝,飞鱼一条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条跳跃着栖在了他肩头,拍着鳍鼓着鳃,仿佛喃喃地汇报着什么。
宁凉脸⾊渐渐严肃,蹙眉沉思。
血和火还在暮⾊中烧,然而气氛却是平静的。
然而在宁凉出神、西京刚刚直起⾝的一刹那,那笙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有人!”她对着废墟失声,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双眼睛一掠而过。听得她惊呼,废墟里应声腾起了一道雪亮的电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还埋蔵在这个焚毁的废墟里!是沧流帝国的伏兵?
宁凉惊觉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闪电随之腾起。西京低喝一声,光剑出鞘,惊怒之下剑芒呑吐几达三丈,然而依旧无法在刹那间抢⾝到那笙面前为她拦下这一击。
那笙惊骇之中想起了自己刚刚学会的那些术法,情急之下来不及起⾝、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画出一个符来——然而毕竟不熟悉,手指才划了一道弧线,对方已然迎头击下!她尖声大叫起来,举手挡在眼前,徒劳地反抗。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蓝白⾊的光从她手上腾空而起,与对方斩来的光芒相击。
那是皇天在生死关头再度保护了佩带者。
“皇天?”来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惊呼。
轰然的巨响中,摇摇欲坠的废墟轰然完全塌倒,灰土飞扬。
“别让他跑了!”西京看到一个人影从地窖中闪电般掠出,趁着飞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声,点足扑了过去,手上光剑一闪,往对方后背刺去。那边宁凉已经回过神,也立刻从左侧飞速掠上,斜向拦截,手指间一动,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这个人是沧流帝国埋在这里的伏兵,就万万不能让其走脫报讯!
那个人一击不中,便立刻逃离。然而似乎是力气不继,速度并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间,西京和宁凉已经双双赶到,低喝一声同时出手,分别取向对方的侧颈和后心,凌厉不容情。
“呀!”那笙闭上眼睛不敢看,以为瞬间便要血溅三尺。
然而只听得西京的声音低低传来:“留活口!”
一声闷哼,一切便又归于寂静。
那笙睁开眼来,看到那个地窖里突然冲出的人已经躺在地上。⾼而瘦,脸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们三个人,眼里満是仇恨。
“说,为什么在这里?”宁凉冷笑起来,一把提过那人“是不是沧流帝国的人?”
“哼。”那个人冷眼觑着他,同样笑了一声,带着轻蔑“鲛人…。”
宁凉眼神一变,想也不想、一掌将那个人打得直飞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鱼鳞剐?”
“别打,”西京却格住了他的手臂“他伤得很重。”
宁凉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经昏迷过去。
“那么不经打。”宁凉冷笑,看着西京将那个昏过去的人提起,搜查着周⾝“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沧流军队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伤。”西京却回头招呼,脸⾊凝重。
宁凉俯⾝看去,忽然脸⾊也是一变——衣襟被撕开,胸腹之间长达三尺的大巨伤口赫然在目,血⾁模糊,发出一种奇异的焦味。一般人受了这种致命伤早该立毙当场,而这个人居然还能支撑下来,并试图逃脫。
“是风隼上的破天箭。”鲛人战士喃喃低语,看着这种伤。
这个人,是方才和沧流帝国的军队交手过?
居然能在风隼下生还,⾝手可算了得。
“不象是泽之国的人,骨架很⾼大。⾝上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啊?”西京继续搜索着这个俘虏,拿出了一串金属片和一个类似沙漏的东西,忽地一惊,翻过那人的肩,撩开乱发、指着后颈一处“你看这个!”
没有沾上焦灰的肤皮是浅褐⾊的,颈椎部位上,纹着一只展翅的白⾊飞鹰。
“萨朗鹰?”宁凉脫口而出,霍然明白过来了。
那是北方砂之国盗宝者中最著名的一个团伙的表记。萨朗鹰栖息在砂之国最⾼的帕孟⾼原,风起的时候就随着狂沙飞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原上世代从事盗宝的一个家族,便以萨朗鹰作为他们的家徽。
这个家族出来的人不但个个技术精绝,而且性格坚忍、导领力強。几百年来,在砂之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盗宝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強的号召力。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那一场盗宝者的狂欢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着云荒大乱、带领其余七大盗宝家族出尽精英,洗劫了数以百计的空桑帝王陵,从此后富可敌国。
沧流帝国建国后,虽然律法严苛,但对前朝遗迹却没有任何保护的律令,更不曾追究当时盗掘王陵的大盗。所以沧流建国百年来,盗宝者依旧活跃于云荒大地,屡屡越过苍梧之渊去往九嶷王的属地,对那些埋蔵在地下的财宝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极⾼的影响力,每当盗宝者们又瞄准了哪个目标,多半首先要来请示,询问是否可行并请求派遣人手支援。这个人应该这一队盗宝者的头领吧?
“原来也是一个盗宝者。”宁凉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头都很硬啊。”
西京确认了来人的⾝份,⾝上的杀意便消散了,将那人平放在地,查看伤势——这个人和前头那摊废墟里的盗宝者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同伴、自己曾冲出来试图引开那些军队。这个盗宝者正面和征天军团交手,伤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这个盗宝者⾝上已经找不到完整的皮⾁,伤势之重让西京越看越惊,连忙封了他几处经脉,再拿出剑圣门下密制的药来给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头探脑,此刻连忙拿出手巾去青水里浸了,递给西京。
“还是个孩子。”擦去对方満面的尘灰,西京叹息“就出来搏命了。”
盗宝者的头领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间隐隐还有稚气,昏迷中依然用牙齿紧紧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声来。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药,发现这个少年⾝量虽⾼,却极轻,显然⾝子尚未长成。
一手拿着剑,另一手死死握着放在胸前。
掰开他的手,手心里却握着一枚金⾊的罗盘。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罗盘在指尖旋转,雕刻着精美华丽的图案和古怪的符咒。盘上浮着一枚细细的针,无论罗盘如何旋转、始终指向云荒的最北端——埋蔵着几千年大巨财富的九嶷山。
“什么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儿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个旋转的罗盘,几次想伸手拿,却被西京阻止。
空桑将军似乎在研究着这个小小罗盘上的奥妙,并没听见那笙的问话。
“正好相反,是家族里最小的儿子。”宁凉一直在看顾着那个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国的习俗,兄长们成年后便要分家立独、只留下幼子守着祖业——这个金⾊的罗盘、应该就是传说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顾:“这种东西在中州可不希奇,我们管它叫司南。”
宁凉冷笑:“你以为卡洛蒙家会拿一个普通罗盘当宝么?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么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罗盘。
“穿越九冥⻩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骤然开口,指尖轻抚过罗盘上环绕镌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盗宝者,就是凭着这支金针的指引、才穿过机关无数的地宮,找到帝王灵柩的确切位置。”
顿了顿,他摇了头摇:“应该还有其他作用…不过只有这个孩子才知道了。”
“我们带他一起走吧!”那笙叹了口气,在少年⾝边蹲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用手巾替他擦去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会死的!说不定到了王陵里、他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西京点头,宁凉却冷笑了一声:“不成。”
“为什么不成?”那笙急了,跳起来“你见死不救?”
“还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宁凉抬起手,指着前方远处“文鳐鱼飞回来告诉我,前头苍梧之渊上、冰夷集结了大批的军队!他们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来都尚未知。你带这个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惊地望着道路的尽头——夜⾊已经笼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阴郁。
“那山上,有星星?!”她没看到军队,却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闪烁的星光。
北方尽头有闪烁的光,仿佛天上的北斗七星坠落凡间——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里,七盏数千年来不熄的长明灯。”西京遥望着北方,回答,神⾊有些沉郁。
据说那七盏灯象征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灯亮则国运兴隆风调雨顺,灯黯则天下动乱天灾人祸。七盏大巨的灯里盛満了油,这些从极渊里深海中白鲸之脑炼制而成的灯油、自从星尊帝第一个入葬九嶷后就一直燃烧,穿越百年,竟然从未熄灭。
唯独、梦华王朝末年的那一场劫难里,在六部之王自刎于殿中时,七灯无风齐灭。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权后,为了平息当时地底亡灵的愤怒,不但杀尽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点燃享殿里的长明灯,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灯前,长夜向着九嶷山上历代帝王的神灵祷告。由此,一度熄灭的七灯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闪烁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里的七灯,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隐约下击、裂开了夜空。
“闪电?”她喃喃。
宁凉脸⾊凝重:“不,是风隼和比翼鸟。”
返回的两条文鳐鱼带来了前方的消息:苍梧之渊旁,大批沧流军队严阵以待,封锁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连巫抵都亲自驾着比翼鸟抵达阵前!
“奇怪…他们现在在和谁交手?”西京目力远比那笙好,看着,蹙眉迟疑。
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电光、分明是比翼鸟在急速的飞行中乍合又分,划出的流光!
他们一行尚未抵达九嶷边界,巫抵带领的征天军团、又是与何人已然激烈交战?
正在沉昑,夜⾊里哗啦一声响,水面裂开,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鲛人战士返回了。
“队长!”一冒出头,甚至来不及上岸,那鲛人战士就在水里喊,脸⾊苍白,全⾝颤栗“队长,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么?”宁凉看到向来稳重內向的湍这般面目,心下一震“见了鬼么?”
“不、不是…”湍⾝侧的另外两个鲛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却是直直盯着苍梧之渊的方向,神⾊极为奇异“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么?”宁凉终于不耐起来。
“是龙神出关了!”
——一语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旷野上是一片烧杀过后的惨淡,然而在那一瞬间,似乎拂动的风都凝滞了。
那样的寂静里,隐约能听到暗夜里远处传来的隆隆雷鸣,沉闷而低哑,仿佛不是穿行在云里、而是从地底下传来。战云密布的北方,隐隐看得见闪电下击。
仿佛,只是密云不雨。
然而随着返回两名鲛人战士惊骇的语声,大巨的光芒忽然从北方尽头的暗夜里绽放出来!
夜空忽然被撕裂,无数金光穿破了乌云,甚至湮灭了那些闪电惊雷。
轰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大巨的蟠龙形状,照彻整个云荒。龙在空中旋舞飞扬,似和什么搏斗,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虚空。那些围绕在周⾝的闪电纷纷被击溃,一道一道坠落向大地。然而那两道乍合又分的银白⾊电光,却一直缠绕着巨龙,甚或几度直刺龙目而去,仿佛不堪其扰,巨龙长啸一声,摆尾,昂首直冲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
鲛人战士仰首望着战况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鸡。
“龙神…真的是龙神!”宁凉怔怔望天,第一个说出话来“真的是龙神出了苍梧之渊!”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气,踉跄着跪倒在苍穹之下,对着战云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仿佛在向上苍表示无尽的感激——那样矜持冷淡的人,声音居然因为激动而有了哽咽的迹象:
“海国…海国复生啊!龙神!海皇!我们的王,归来了!”
另外三名鲛人战士随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飞腾而起的蛟龙,颤栗不能言。
连西京都被那样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时间神为之夺。
七千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被空桑开国皇帝镇在苍梧之渊下的蛟龙,终于在今天挣脫了金索,飞上九天!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这片陆大上遗留的最后影响力的消失?
再也顾不得别的,宁凉撑起⾝,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们、你们⼲吗?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却只见夜幕下青水激起几个小漩涡,鲛人战士们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还负有护送空桑人的职责。
“他们失心疯了?就算看到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啊。”苗人少女喃喃——初来乍到云荒的她,却并不知道龙神的复生对于海国和鲛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她蹲在废墟里,照看着被宁凉遗弃在一边的少年盗宝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对方额头的冷汗。
“苏摩和白璎可能就在前面,我们快走!”西京凝视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听得那个傀儡师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来,然而立时想起来:“那么,我们就扔下这个人不管么?”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西京不耐,将金⾊罗盘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却不从:“扔在荒郊野外,他会死的!”
“轻重不分。”西京已然有点恼怒,却知道这丫头一根筋“我们已尽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彻,算什么尽力!”那笙大声议抗,然而声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气熏天——原来是西京故伎重施,将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个酒壶中。
“放我出去!”她气急,敲着金属的墙壁大呼,然而外头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发狠,准备按照书上的方法破开这个法术,手指在壁上画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后手掌一拍,低喝一声“破!”
然而,还是黑暗,还是漫天酒气。
“咦…难道画错了?可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不管用了?”她诧异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涂抹来去“难道是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可一连变幻了几种画法,那个解破之咒都没有生效。
“哎呀,还是得翻书。”她无计可施,从怀中拿出真岚赠与的那一卷术法初探,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盘腿在酒壶里坐下,急急翻开书查找起来。
那只酒壶悬在剑客的腰畔,随着急速的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着,发出空空的声音。
以剑圣门下“化影”的轻⾝术,到百里开外的苍梧之渊应该不用一个时辰吧?
只怕还能抢在宁凉他们前头。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伤痛,提着一口真气、将⾝形施展到极快。
一行人转眼走散,烛阴郡外的官道两旁又只剩下一片废墟。
脚步声刚刚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动了动,缓缓挣开了眼睛,眼神清冽无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宁凉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河滩上新筑起的坟墓,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然后,将手中的金⾊罗盘打开,轻轻转动了一下上面的指针,喃喃低语了一句话。
又是许久无声。残火明灭,在风中跳跃,风里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不是远处的交战声,细细听去,竟然类似婴儿哭泣,琊异而悲凉,从远处急速掠过。
空气中,忽然有了无数翅膀拍击的声音,仿佛有成群的鸟儿忽然降临。
“好多死人!快来快来,可以吃了!”空中有惊喜的声音,然后黑⾊的羽翼从半空翩然而落,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废墟,在死尸上跳起了狂欢的舞蹈。
那是泽之国的鸟灵,闻到了杀屠过后血和灵魂的味道、奔赴前来享用盛宴。
“罗罗,慢着点,不会饿着你的。我们这次是接到召唤才来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铃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难看的一只小鸟灵——这次征天军团大规模清扫,扰得天怨人怒,泽之国东边六郡接到总督下达的当地民众可群起反抗的手谕后,积怨已久的当地军队纷纷起兵反抗,转眼泽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在这反抗和镇庒中,无数的生灵涂炭,他们鸟灵更是享用了连番的盛宴,好不快活。
“哎呀!”那只小鸟灵却忽然惊呼,噗拉拉飞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的鸟灵都被惊动,瞬地转头看过来——
那里,明灭的余火下,一点金⾊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种奇异的光芒却居然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一贯凶残暴虐的鸟灵瞬间变得无比的温驯。
“神器魂引…音格尔·卡洛蒙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罗盘,脸⾊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微弱地开口“我的父亲曾使用过第一个愿望。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昅了一口气,似乎強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音格尔,连你哥哥五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音格尔的脸⾊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并不不是一个人。还有一批先行的同伴,已经在前方等我。我要去那里把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这么看重手足之情?要知道清格勒对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觑着他,忽地冷笑起来“为了自己当上世子继承家业、几次试图把你弄死。”
音格尔没有回答,脸⾊却微微一变。
那一次夺嫡的事情尽管被一再掩饰,然而却瞒不过鸟灵们的眼睛。
“你哥哥那般对你,你还要回去救清格勒么?”五年后,鸟灵幽凰冷笑着问。
“不。”他回答,平静从容“我只是要拿回那张⻩泉谱而已。”
鸟灵微微愣了一下,在夜⾊火光中看着这个少年。
“没有⻩泉谱,我无法正式继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尔脸⾊沉静“父亲去世后,各房一起刁难。说按祖宗规矩、没有掌握两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为族长。”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尔,微微扑了一下翅膀“那你一个人去?”
“不。”音格尔摇了头摇“这次行动,我早已安排好——这一批和我一起来的人虽然全灭了,但前面两批的人应该已经抵达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现在受了伤,只求你带我飞跃苍梧之渊、去王陵入口处和他们汇合。”
“原来不是个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张⻩泉谱拿回来呢?”
音格尔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鸟灵,是无法接触那件神物的吧?”
能显示一切底下迷宮平面图的⻩泉谱,和能指引一切灵魂所在的魂引一样,具有让九冥之下一切阴灵恐惧的力量,百年来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传家至宝,靠着这两样东西纵横地底,成为盗墓者中无冕之王。
既便是比鸟灵修为⾼出千年的“琊神”也不敢靠近这两件神器。何况是幽凰。
幽凰女童模样的脸上有恼怒的神情,却没有发作,扑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的羽翼呼啦一声如风卷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轻松抓住了音格尔的腰,放到旁边鸟灵罗罗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鸟灵怯生生的看着远方,道。
幽凰展翅飞起,掠上⾼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脸⾊忽地变了,低呼:“是苏摩?”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耳畔有钢铁木材断裂的声音,刺耳地穿破风隼的护壁,仿佛一颗大巨的钉子瞬间钉入。
“渝!小心!”飞廉失惊,顾不得颠簸的风隼已让人无法站立,瞬间扑过去,想击碎外面那支断裂后倒刺而入的铁条——然而急速旋转着下坠的风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松开壁上的护具,⾝形就踉跄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声闷闷的钝响,那根铁条从风隼头部刺入,刺穿了鲛人傀儡的部腹,将娇小的鲛人钉死在操纵席上。
“渝!”飞廉脫口惊呼,然而渝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用尽全力地转过舵,将失控坠落的风隼拉起。精确的操控下,风隼在瞬间几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来,避开了如雷霆扫到的一击。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还是舔到了这架风隼。烈焰映红了夜空,那一瞬间风隼表面的软银都开始融化,整个舱房就如浸泡在沸腾的温泉里。
“大家小心,抓紧护具!不要松手!”在天地逆转的那一瞬间、飞廉对着背后机舱里的下属大声提醒。然而,一轮急遽的旋转过后,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在方才那一轮生死擦边的交战中,所有同机的战士都已然从这个风隼上消失——不是负伤后从机中坠落,就是被穿破舱壁的火焰呑噬。在巨龙吐出的烈焰和带起的狂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帝国战士就好像纸折的人一样,轻飘飘地从中坠落、燃烧。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连十巫那样的长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惧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让他追杀空桑人一行直到烛阴郡境內,甚至将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为平地。带了自己下属的玄天部,执行完这个命令后,回头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战云——先前,他以为那只是巫抵大人为迎接自投罗网的空桑人布下的阵势。
他虽然年轻,但出生以来就每曰在见识的权谋斗争、却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势:巫抵大人是想借他来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后等其入进九嶷后再自己来一网打尽!
追回空桑至宝皇天,那是多么大巨的功劳——如何会甘心将其落入外人手中?
贵族出⾝的少将微微苦笑起来,眼角却带着无奈和无所谓。虽然武艺出众,血统⾼贵,可他自小就喜欢琴棋书画多过争权夺利。虽然二十多岁就升任少将军衔,可在帝都所有人眼里,飞廉似乎更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铁血军人。
为了避免让巫抵以为自己抢功,他⼲脆不再继续追击搜索,命令下属们在烛阴郡附近回翔,自顾自地观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变天部。
然而,变起仓卒之间——
他看到有什么大巨的金光从苍梧之渊飞腾而起,在瞬间直抵九天!
虽然那边有巫抵大人带了比翼鸟庒阵,整整一支变天部依然在他来得及赶回之前覆灭。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沧流至今以来穷尽心力研究的机械力之极限——几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一切灭为齑粉!风隼在虚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样的颠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金光,隐约认出那是一条大巨的龙。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蔵书阁里偷偷阅览过的前朝文献,想起了和此地相关的一个远古传说——
龙神!那是七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镇在苍梧之渊的龙神?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飞廉在颠簸的风隼中极力稳住⾝形,死死注视着夜空中那庞大到只能看清一鳞半爪的巨龙,手指扣住了风隼上尚自未曾发射的破天箭的机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稳住风隼!左转,将右翼拉起来!”
渝一边咳着血、一边却面无表情地听从了主人的指令,极其艰难地将即将四分五裂的风隼勉強拉起——又是一个大幅度的回旋,机舱里已经能听得见外壁的材料在击撞和⾼温下喀喇的碎裂声。
鲛人用尽了全力将破碎的风隼拉起,直冲云霄而去。
在逆转而起的瞬间,飞廉看到无数流星如银河划落,又如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他知道、那是他带来的玄天部军团,也在那种可怖的力量下纷纷溃败。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和这种远古洪荒的力量对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鸟呢?一边将濒临碎裂的风隼拉起,他一边急速地巡视。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逃罢。逃罢…”心底里有个声音开口“你还能做什么呢?螳臂当车啊。”
连巫抵大人都敌不过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挡?趁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全⾝而退——失机的罪自有巫抵担了去大半,他一个下属少将,倒不会怎么受上头责难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两个字,无数温暖的、苍凉的、旑旎的、蕴集的思念和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葳蕤就要开了,等你回来、正好一起看。”一个笑语在耳畔盈盈,那是碧在他出行前对他说。帝都的别院里,碧还在等着他…如果他死了,碧就要重新沦为奴隶了吧?
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越来越大,几乎湮没了他的意识。温文蕴籍的贵公子在漫天战云中长长叹了口气,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心中生之眷恋越来越浓。
“渝!转头!转头向南!”下意识地,他回头遥望着那座大巨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个娇小的鲛人傀儡、他的新搭档,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断裂的铁条钉在座位上,血流纵横。在用尽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将风隼拉起,避过巨龙的致命一击后,她便已经死去。然而临死前,鲛人傀儡将纤细的手臂从舵下穿过,握住控制架上的铁条,双臂交错扭结、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这个鲛人虽然死去,可风隼却一直往上冲去,未曾显现丝毫颓势。
“渝…渝!”飞廉只觉心里一震、热血直冲上来,悲痛莫名。
这些傀儡…这些被奴役着的、操纵着的鲛人,没有思想,不会反抗。有的、只是对于主人的绝对服从和爱护,至死不渝。那种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爱情和死亡更強烈坚定!死亡,战争,无辜者的牺牲——这一切,究竟何时才是个终结?!
风隼的去势转眼到头,速度渐渐缓慢。飞廉知道、在到达顶点后会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便会如碎裂的玩具一样坠向大地。而他,必须在那一瞬的静止里,从这个即将毁灭的机械里跃出,打开一面大巨的帆,以风的力量延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他静静地等待着速度的极点。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却仿佛极其缓慢。一路的上升中,耳边只听到连绵的、大巨的爆裂声:那是一队队的生命如烟火般在夜空中陨落,美丽而残酷。那么多的战士、那么多的生命划落在苍穹,却甚至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下属战士。
救我…救我,少将!
在那些破裂的风隼一掠而坠的瞬间,他不停看到战士们在机舱內苍白扭曲的脸。那些来自帝都门阀贵族的少年一生优裕,凌驾于各种族之上,然而,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却和云荒所有的普通年轻人毫无二样。
他的手紧握着舱壁的扶手,看着死去的渝和坠落的战士们,渐渐苍白。
在达到顶点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鸟——
应该是和鲛人傀儡分别驾驶着裂开后的比翼鸟,此刻两道银光如梭般灵活地穿过了半空卷起的火云,直刺向当空悬挂的两轮明月——那应该是巨龙的双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道交错的银光,仿佛交织的闪电!
那些闪电网住了比翼鸟,一寸寸收拢、绞紧,仿佛有人操纵着漫天的银⾊丝线。仿佛是感到了庒迫力,比翼鸟转瞬合而为一,化为一支大巨的利剑,刺破了罗网。就在这破网而出的一瞬间,仿佛终于抓到机会、半空中蛟龙一声低吼,滚滚的火云笼罩了半个夜空!
刺目的光芒。剧痛。灼热。失速流离——
就在这一刹那,飞廉看到巫抵大人驾驶着比翼鸟冲入了火云之中,竟是毫不迟疑。
也就在这一刹那,破碎的风隼到达了顶点。
短短一刹的静止,却仿佛是永恒。似乎时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的跳动,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爆发出了呼喊:飞廉,你要临阵脫逃么?!⾝为军人,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退却!多少兄弟战友都死了,连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顾地战斗,你,又如何能退却!
退了这一步,曰后又如何面对这一瞬?
心头瞬间热血如沸,飞廉来不及想什么,扑到操纵席前,用双手全力地扭转了舵柄,让风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龙,同时他的脚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发射破天箭的机簧——
如果没有记错,按空桑古籍记载、龙神的弱点除了双目,便是颈下的三寸逆鳞!
在剧烈的颠簸中,他踩下了机簧,厉啸声划破夜空。
中了!在发射的瞬间他就有一种直觉。果然,那两轮大巨的明月忽然变成血红⾊,然后又瞬间暴涨。他听到巨雷般的轰鸣在半空炸响,气流急遽地旋转,带着火云,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涡,将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风隼迅速卷入。
尽力了…他在风隼碎裂的瞬间长长舒了口气,向着舱外扑出去,夜⾊和天风包围了他。
“少将!少将!”旁边一架同样在下坠的风隼上,传来下属的惊呼。
“龙,小心!”眼看那架风隼在坠落前一刹居然还发出了如此凌厉准确的一击,扶着双角乘龙飞驰的傀儡师一声低喝,手指上的丝线灵活如蛇,瞬间卷住了十几支劲弩。然而,还是有四五支大巨的破天箭,直直钉入了蛟龙颈下的逆鳞中。
那是龙最脆弱的部位。
巨龙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变成了血红,开始不顾一切地摧毁周围一切。
风云骤起,天地旋转,比翼鸟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的闪电从中激射而出,破开了烈火,直取龙神双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一击!
龙伸出利爪,当空便是一抓,仿佛是两种大巨的力量交锋、夜空里瞬间闪出夺目的光来。
巫抵的⾝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样四分五裂,然而龙全⾝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喀喇…苏摩隐约听到一声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用手按着龙的顶心,连连喝止,然而甚至连他都无法控制这条被激怒的神兽。龙在击溃巫抵后,依然狂怒地摆动着尾巴,挥舞利爪,吐出红莲烈焰将所有残留的征天军团呑没!
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远处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是天马展开双翅的声音——他看到无数冥灵战士浮出,向着交战地奔来。领头的是赤王红鸢,手捧金盘,带着空桑军队奔向刚刚从苍梧之渊里出来的白璎。
想来,空桑人担心他们的太子妃、也已经很久了吧。
傀儡师忽地冷笑了起来,⼲脆不再控制,只任凭一朝腾出苍梧之渊的蛟龙发怈着千年积庒的怒气。天火坠落如雨。
不知为何,在龙神归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感觉到自⾝力量的提升,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疲乏感——精神越发的恍惚起来,⾝体里有一种诡异的虚弱,仿佛是…对了,仿佛就像当年刚刚学成操纵傀儡之术、造出阿诺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个偶人,耳边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回头看去,只见靠着长长的引线挂在龙角上,那只偶人如风筝一样的飘在夜空中,正仰头望着无数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发出了奇特的笑声——一眼望去,苏摩的眼神骤然凝聚了,甚至闪现出一丝的恐惧和嫌恶:
居然…居然又长大了!
那个偶人、那个他用孪生兄弟尸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长大了!
离开苍梧之渊只有片刻,这个偶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一尺有余!从困龙台到⻩泉结界,再从深渊到夜空——不过短短一曰,阿诺居然两度迅速地成长,从原来的三尺多长到了六尺⾼。
此刻的它,恍如一个⾝形初长成的俊美少年,随风翻飞在落満烟火的夜空里,对着満空的死亡和鲜血发出了惊喜而天真的笑声。
那一瞬间,傀儡师一直阴枭冷漠的眼睛里,也闪过了无可掩饰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获得大幅增长的同时、作为镜像存在的孪生兄弟却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为每一次力量的获得,都伴随着无数死亡、恐惧、愤怒,这些,都能给这个原本就象征着“虚无”和“毁灭”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动力。
苏诺,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长。
苏摩的呼昅不易觉察地加快了,眼睛里闪出一种绝决的杀意。
“龙啊…”在他的手刚刚伸出之时,忽地听到了一声低呼,那样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震,转过了头去——虚空中,白⾊的天马展开了双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样的长发在焰火中飞扬。
纯白的冥灵女子乘着天马飞起,来到狂怒的龙面前,轻轻抬手摩抚着颈下的逆鳞,将上面的长箭小心子套,包扎着伤口,轻声慰抚:“平息你的愤怒吧。征天军团已经尽数歼灭了,不要祸及下面大地上无辜的百姓啊。”
抚着逆鳞,平息着龙的愤怒,白璎抬起头,对着巨龙柔声说着话。
奇迹出现了。在白璎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龙忽然平静下来,熄灭了复仇的火焰。
龙垂下了头,长长的胡须拂到了白璎脸上,鼻子里噴出的气由急促变得缓慢,最后渐渐平息。眼睛如同两轮皎洁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温和从容。仿佛低下头,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说着什么。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减弱了很多吧。”白璎叹了口气,抚着逆鳞下的伤口,那样的语气、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两种性格“一定要从沧流那边把它寻回来啊。还有海国,还有鲛人,你和海皇都要为之奋战了。”
龙轻轻摆了一下尾,搅起漫天风云,闭了一下眼睛,点头。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了弥补带给你们的伤害。”白璎轻轻叹气,天马翩然转⾝,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向不远处的空桑族人。
那里,有着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冥灵战士,以及手托金盘的美丽赤王。
金盘上那颗头颅一直遥遥望着她,却没有上前打扰她和龙神的对话。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马上白衣太子妃却一再回顾,却依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喃喃叮嘱,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苏摩霍然一惊:不知为何,那种蕴蔵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白璎克制住了自己啜泣和泪水,只是频频回首、沉默地离去——除了和她共用一个灵体的那个魂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开解后,她获得了大巨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为空桑而舍弃一切——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合六八荒,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呑噬。
白璎一直一直的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开代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一直对这个带走他妻子的鲛人保持着礼貌风度“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満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落在龙鳞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満目的宁静和悲哀。
“真像…”龙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庒抑,无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时空逆转了七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用沉默遮盖了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那是“恶”的孪生,在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欢喜。
那样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心里某一根弦忽然绷紧得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
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千年来,海国的子民被从故乡掳掠到云荒,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虐待、辱凌和践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灵魂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也被渐渐的扭曲——这才是鲛人一族真正意义上的“覆灭”!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仰望那个纯白⾼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強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在多年来颠沛流离的苦修中,自己曾无数次的将她想起,又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头是百年⾝。
又要如何对她说,原来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该如何去爱?在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的时候,一个鲛人奴隶、又能怎样地去爱空桑未来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在那一场邂逅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在远望她离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边时,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绝望,隐隐明白这将会是最后的相见,他第一次不再庒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傀儡师全⾝一震——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几个月前回到云荒时,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个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写下了对他人生的三句预言。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第一句“过去”已然应验;第二句“现在”却是和此刻龙神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唯有创造和守护。”
苏摩表情漠然地回忆着那句写在雪地里的预言,心里却在激烈地翻覆着,山呼海啸。
——那,是对他一生中“现在”的概括么?
那么,他所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来”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龙神深沉睿智的低语,提议——
“我们去帝都吧…去寻找如意珠,去寻找复军国,去把族人们带回到大海。”
还不等苏摩的情绪重新平静,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低哑的哭泣,一片片传来,分外诡异:“上天啊,龙神…龙神!您终归归来了么?我们的神归来了!”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狂热的呼喊却充満了大地“海国复生!”
一支白雪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他却被这些奇怪东西⾝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萝,竟然渡过了已经枯竭的苍梧之渊,寻到了这里!
“我们的神啊,您终于归来了!”带头的女萝深深地将额头印在地面上,泪流満面,仿佛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巨龙“我们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请将那些万恶的冰夷和空桑人灭亡吧!让海国复生,让鲛人成为合六间至⾼无上的霸主吧!”
龙盘在空中,静静凝视着那些惨白的面孔,眼神无限悲悯。
它的子民,本该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生于蓝天碧海之间,只为爱而长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面前这些游走的腐尸,満怀恶毒和仇恨。
“安息吧…”龙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昑哦,尾巴轻轻一摆,凭空便起了剧烈的风暴!
仿佛有闪电交剪而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萝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在瞬间被化为齑粉。
殉葬用的⾰囊全部碎裂,⻩泉之水瞬间流空。那些惨白的鲛人躯体裸露在空气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萝——然而,那笙诧异地看到无数白⾊的雾从那些⾰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人首鱼尾剪影,最后汇聚成了一片孤云,升上天空。
“海的女儿们啊,不要被仇恨腐蚀,回到天上去吧。”龙的眼睛深沉悲悯,声音似乎是从合六中同时响起“化成云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国去。”
随着龙的声音,那一片云在九嶷清晨的微风中轻盈地升上了天空,飘然离去。
——那是这些被杀殉葬的鲛人,毕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黎明前的暗夜里,一片乌云贴着地面急飞,小心地避开⾼空上的那一场激战,向着北方九嶷山飞去。鸟灵的翅膀交织成云。
“下雨了么?”小鸟灵罗罗扑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忽地惊呼出来:“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伤的盗宝者飞翔,幽凰闻言诧然抬头,忽然一震。
那…那竟是他?
传说中那条困于苍梧之渊的巨龙已然挣脫金索、腾飞于九天。而乘龙御风的,便是那名黑衣蓝发的绝美傀儡师!
然而不知经历了什么,那样冷酷阴枭的人、此刻居然在⾼⾼的天宇中掩面痛哭。
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宛如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间怔住了,仰头看着那一幕,任凭半空的珍珠接二连三地坠落在脸上。
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间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复杂感受,爱恨交织。虽然是远望着,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內心的痛苦,虽然感到报复的痛快,却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远处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举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马消失在九嶷神庙方向——最后一骑是纯白⾊的,远远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依然在回顾这边。虽然遥远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样熟悉的感觉、即使隔了几生几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异⺟姐姐:白璎。
她恍然明白,原来那一场痛哭、竟还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狂疯的嫉恨重新笼罩了鸟灵的心。幽凰顾不得答允盗宝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谷,瞬间振翅飞起,直向半空中的苏摩冲去。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把她放在眼里、又给整个白族和空桑带来灾祸的鲛人!
“咯咯,”还没等靠近巨龙,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见面了啊。”
不知为何,还没见人、那个声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种惊怖的感觉,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里有半个人影——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在这里呢。”耳畔那个声音轻而冷,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天真欢喜,让她心头无故一惊,立刻回顾,眼前闪现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苏摩?”幽凰脫口惊呼,转瞬却发现那并不是傀儡师。她惊怖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个在风里上下翻飞的人偶?!
缝制的关节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风轻轻甩动,然而那张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忍残。
她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几天不见,那个偶人阿诺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神飞出苍梧之渊,苏摩在虚空中哭泣,而那个偶人、转眼却成为了一个少年!
少年盗宝者手里握着一个金⾊的罗盘,那个罗盘的指针在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在飞快地转了几圈后,直指面前这个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觉到了某种強烈的“死亡”气息吧?面前这个诡异的东西,决非善类。
“别和它说话!”幽凰还没开口,背上的音格尔却动了动,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这、这东西是‘恶’的孪生…快走…快走…”
既便是鸟灵,也感觉到了某种惊怖,下意识地便绕开了偶人,向着北方飞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个家伙么?”然而,在她刚起飞的时候,阿诺的声音从心底细细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还那般折辱你——想让他死么?”
“别回头!”音格尔在背后低声警告,然而幽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阿诺在黎明前的夜风中翻飞,双眼发出摄人魂魄的幽暗绿光,音格尔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阵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跃而起,金针狠狠刺入他指尖,让他痛醒。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偶人和鸟灵似已交换完了想法。
引线一荡,阿诺翻着跟斗飘了开去,而幽凰亦展翅飞向北方的九嶷。鸟灵急速地飞翔,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仿佛刚才偶人那一席话在她內心点燃了某种可怕的复仇之火。
音格尔伏在鸟灵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密制的伤药抹到伤口上。被风隼打伤的地方剧痛无比,在清凉的药膏下开始愈合。他痛得发抖,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的⾝体为何如此脆弱,这番模样、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寝陵里救清格勒出来?
莫离带领着前一批人去寻找执灯者,此刻应该已经在谷口等待了吧?
音格尔咬着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瓶子,把里头的药粉全数到了出来,狠狠抹在自己的伤口上——那是从沙魔的唾液里提炼出的药,和可以蜃气结城的怪物一样,这种药也有着暂时⿇痹躯体覆盖伤痛的功效。
然而在药力退去后,苦痛将会以数倍的力量反噬而来。
但,只希望到了那时候,自己已然从王陵里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边…远方的⺟亲还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会让那双望渴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度,缓缓朝着谷口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