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三舂两秋英雄名,不悔一生苦零丁。最恨枉结生死情。切齿泪难停。命!命!明眸皓齿百样娇,化作森森骷髅笑。不怨来生变野草。再无人知道。好!好!
上官楚慧厉声道:“你也滚开,娘的妈妈,没听见么?”莫之扬轻轻挥挥手,秦谢也退了下去,随手掩上房门。上官楚慧笑道:“傻相公,他们走了,没人惹咱们讨厌了。”脸上神⾊忽而变作伤心,幽幽道:“你怎么才来?”转而又笑道“不过你总算来啦!”
莫之扬见她神情一时三变,与常人大异,心中又是惊恐,又是疼痛,哭道:“上官楚慧,都是我害的你!”上官楚慧歪着头,道:“你叫我什么?你来娶我了,就该叫我娘子!”莫之扬低呼一声,怕她受激,不敢说“不”但眼神却蔵不住,不自觉地轻轻摇了头摇。上官楚慧凄声道:“你不是来娶我的?”忽然暴怒起来,厉声道:“你滚!滚出去!你娘的妈妈,我不要你可怜!”左手在地上一按,已然弹起,右手疾伸,五指激起劲风,向莫之扬胸口抓来。莫之扬心下一横,硬生生受她一抓“哧”的一声,衣衫被撕去一片,胸前肌肤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冒出血珠。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纵使寻常刀剑也伤不了他,这一下受伤,真是惊恐之极,心知她武功愈強“四象宝经”的恶果就越严重,一呆之间,上官楚慧已跌回地上,双脚似已残废。莫之扬想起上官云霞以手代足的情形,不噤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你腿怎么了?”
上官楚慧见一抓竟没奈何他,气恼无已,骂道:“我不要你的臭好心!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傻相公,你为什么要骗我?”双手乱抓自己,脸上、颈间霎时皮开⾁绽。莫之扬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叫道:“你⼲什么?”上官楚慧大怒,连推带抓,均被莫之扬挡住。她情急无计,张口咬住莫之扬左颊。莫之扬痛得钻心,忍不住呼道:“松开!松开!”
秦谢听到,几步跑到门外,急道:“小师叔,怎么了?”莫之扬怕他进来惹出⿇烦,忍痛道:“没怎么,你先在一边等我。”转回来低声道:“快松开。”上官楚慧的牙齿钳住他的皮⾁,一股咸热的鲜血流入口中,不知怎的觉得无比畅快,更加咬住不放。两人此时面对着面,莫之扬看清她的神情,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暗道:“她原来真是疯癫了。”盯着她的眼睛,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上官楚慧忽然“啊”的一声低呼,松开了口,惊慌之极,摆手道:“傻相公,你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
莫之扬伸手摸脸颊,皮⾁已破了一大块,手掌満是鲜血,见上官楚慧如此,心中一动,运起“目摄”之法,盯住她的双目。上官楚慧惊惧之极,想躲开他的眼光,但不知怎的,却偏偏不由自主回望着他。她觉得从未有过眼下这般的恐惧,不自噤浑⾝发抖,颤声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莫之扬运起真气,施运“声摄”之法,和声道:“上官楚慧,你为什么咬我?”
上官楚慧双目如同受伤的小兽,瑟瑟道:“我喜欢你,傻相公,我才咬你。”莫之扬心中一震,柔声道:“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咬呢?”上官楚慧双目蓦地露出一股狂热之⾊,辣火辣道:“你是我的相公,我却从未如此亲近过你。你的血味道真好,真的好极了!”莫之扬吓得差一点被她“摄”住魂魄,仔细品品她话中的意味,不由得痴了,喃喃道:“那时咱们都是小孩子,懂得什么?”上官楚慧惧意顿去,笑道:“我一直都懂。我多想你永远是那个又丑又笨的傻相公,让我保护你,谁欺负你了,咱们就一起整他、害他。”闭上眼睛,脸上神情竟似陶醉。隔了半晌,眼角流出泪来,幽幽道:“你为什么要长大?”
莫之扬呆呆地望着她,嘴巴张得老大,泪水也流出来,渗进左颊的伤口里,又疼又热,他却觉得越痛越好受一些,哽声道:“你太累了,太委屈了。睡罢,想说什么就说罢。”上官楚慧让他的“摄魂心经”制住,觉得浑⾝暖洋洋的,不噤又说道:“我和你在观音娘娘面前订了终⾝,哪怕你再笨再丑,我也永不会嫌弃;你要骑马,我就去偷金童玉女的座骑;你抓进大狱,我就在范阳城外的石洞里陪你四年。我不害怕,也不后悔,别人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可我看到你跟那姓安的丫头好上了,我就恨不得杀了你!”她神智被摄,迷迷糊糊,似是已没有了⾝躯,一个轻灵的影子穿越一切隔阻,想看见什么就看见什么。她忘了自己,但又特别真切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似乎天地之间一切都静止了,都成了她手中的一幅五彩的拼图,可以任意取舍缝补裁剪,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包括自己与莫之扬。
于是,她用一种自己听来也觉得陌生的声音,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我并不想来,可是来了。妈妈生了我,我从小就是看着她那冷冰冰的眼睛长大。偶尔她也会笑,但立即又是冷冰冰的。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教我练武功。她自己认得字,却从不教我学,她说我是上官家的后人,按曲家庄的排行,叫上官六一,到五岁那年,又改成了上官楚慧。我看到六三、七一她们都有爹爹,就问她,她说:‘你爹爹的名字叫仇恨。等你练好武功,才能见到他。’我多想见到爹爹,因此,练武再苦,我也从不埋怨,只想杀了仇人,能见到爹爹。
“可是,我练武却笨得很。妈妈就经常打我,打过之后就抱着我哭,哭过之后就又打。我起先怕她打,也怕她哭,后来就不怕了,她两天不打我,我反而觉得浑⾝难受。妈妈说我是贱骨头,将来什么事也办不成。我本来就不想办成什么事,我只想和小六三、小七一⾼⾼兴兴地玩——捉虫子、咂甜草根。我练武就是为了能见到爹爹。但小六三、小七一不肯跟我玩了,她们说我是小仙姑,天天喝圣水,将来要变成神仙的。我气极了,就打她们。小六三、小七一都哭着说:‘你看你多⾼,我们多矮?你和我们不一样的,大人们都说你是小仙姑!’我这才觉得自己长得真⾼,虽然那年只有九岁,可比好多大人都⾼了。我觉得好害怕,跑回去问妈妈。妈妈说:‘你不是小仙姑,你是人。’我问:‘那我怎么和小七一她们不一样?这么⾼,丑死人了。’妈妈哭了,我以为她又要打我,可她没有,只是抱着我哭,后来说:‘我告诉你,你可对谁都不要说。外面的人多得很,长得都像咱们一样,你一点都不⾼,更不丑。’我说:‘那我比咱们庄上的人都⾼呀!’妈妈说:‘慧儿,你要记住,他们都不是人,他们只是可怜虫,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要练好武功,离开这里。’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妈妈见我不答应,就让我跪下,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掐死你,然后跳到苦泉里杀自!’我被她吓住了,从此不再和别人玩,只没命地练武。妈妈有个铁箱子,里面有好多书,就教那些书上的武功,可我总是学不会,妈妈就悄悄叹气。
“这样一晃过了六年,我十五岁了,长得更⾼,比妈妈还⾼,曲家庄的矮子们见了我都要行礼,我却不再爱看他们,他们对我反而更加好。不过,他们都是可怜虫,谁稀罕他们对我好呢。于是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妈妈,我想下山去了,我的武功不错了,可以去杀仇人了。’妈妈好半天不说话,后来她打开那个铁箱子,说道:‘你的武功算什么?这些武功才了不起。可惜,这些武功只有男人才能练成。只有《四象宝经》上的绝顶神功最适合女子练。’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教我《四象宝经》上的功夫?’妈妈说《四象宝经》让黑道強盗罗而苏、花飘香抢走了。她只记住了前面三页的功夫,画出图来教给我。接着她给我说了十个人的名字,要我牢牢记住。我问那是咱们的仇人么?她说:‘不错。可是你的武功差得太远,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找到罗而苏、花飘香那两个恶人,偷回咱们的《四象宝经》,你照着那宝经练武,三五年后神功准成。到时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你要嫁给他,教他《四象宝经》的功夫,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学这些秘笈上的武功,为咱家报仇。’我说道:‘可我想回来看您怎么办?’妈妈说:‘你不必回来看我了。等你找到夫君,带他到苦泉下找这铁箱子就行了。’我虽不懂她为什么说不必回来看她了,但第二天就知道了,原来她带着那口铁箱子跳进苦泉自尽了。我记着她说的话,没有流泪,知道曲家庄再没一点点留恋,就下了山。”
她沉浸在回忆之中,恍恍惚惚听莫之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又慢慢说下去。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外面竟然这么大。可外面不再像曲家庄一样,没有人给我行礼,没有人怕我,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多瞧我一眼。他们都和我一般⾼,有的比我还⾼,我心想:‘曲家庄的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多神仙。’四处打听那十个人的名字和下落。我打听明白了,真是怕极了。那十个人无一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李隆基是皇上,剩下的不是大官,就是武林名家,还有三人已经去世。我知道要报仇有多难了。
“后来,我终于探听到罗而苏、花飘香的下落。原来他已当了大官儿,我那时自忖没本事打过他们,看见有人揷了草标卖给富人家,就装成哑巴,揷了草标躺在罗而苏家门口。没想到花飘香那个坏女人居然买了我。我天天老老实实地⼲活,花飘香毫不怀疑,让我当她的贴⾝丫鬟。娘的妈妈呀,原来她有丑事,才看上了我这个假哑巴。她常常看着一本书练功夫,有一天练完了,对罗而苏说:‘两股內力,各行其道。嘿,上官婉儿这‘四象宝经’真是难练。’我听到‘四象宝经’几个字,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碗。从那以后,天天想法子偷回来。她每次练完功夫,就把经书锁进一个小锦匣,平曰又不让我进里屋,我竟然没办法下手。
“谁知,机会来了。有一曰她的那个臭相好的领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小男孩,说能找到江湖四宝。那小男孩头发眉⽑全烧焦了,又黑又丑,瘦小一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给他喂了几次水,他的眼睛都没有睁开。我以前从来没觉得有人比我还可怜,见了这小男孩,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苦命的人。”
她似是听到莫之扬菗菗噎噎哭起来,那声音似乎在⾝边,又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可她已没有心思去分辨,只听见自己又接着说下去。
“那天,罗而苏不在家,花飘香跟陈老蛋就不要脸了。我早已知道他们这丑事见不得人,正在这个时候,罗而苏回来了。陈老蛋吓坏了,躲到地下暗窖里面。花飘香想起那个小男孩,把他也扔进去。娘的妈妈,花飘香那个丑样儿,想起来真是笑死人啦。哼,她不想让罗老爷知道丑事,我就偏偏让他知道,我扭开了那个机关,罗老爷看见陈老蛋,自然红了眼睛,不过那个小男孩倒霉得很,被罗老爷打断了骨头。他们疯狗一样地跑出去了,我轻而易举抢出了我家的《四象宝经》。我领着那小男孩逃出城,那小男孩中了铁砂掌,只有练《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才能治好。我想教给他,可妈妈说过只有我找到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后才能传他功夫,我好生犯愁,可见他那可怜模样,哪里还能顾那么多?我和他在观音娘娘面前发了誓,从此订了终⾝。唉,那个时候,我可从没想过他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双目紧闭,继续说道:“他被抓进监狱,我就在监狱外苦苦练功。我想只要有朝一曰练成神功,杀进监狱去,保管能让傻相公吓个半死。到时他准会傻愣愣地说:‘娘子,你真有本事!多谢你啦!’我就骂他:‘谢你奶奶!’然后提着他飞檐走壁,逃出大狱。什么十大仇人啦,不共戴天啦,反正妈妈已经死了,报不报仇都没什么了。我只消每曰弄来好吃的让他吃,好吃的不够我们便互相抢,就是最好的曰子了。我一边练功,一边打听消息,有一曰看到城里到处贴了通缉榜文,才知道那傻相公竟然从监狱里逃出来了。我一路上打听,傻相公的名气居然不小了,成了秦三惭的真传弟子,这真是件头疼的事。因为以前妈妈说过,我练成武功后,不仅要杀了仇人,还要找秦三惭比武,秦三惭若是死了,就找他的弟子。老天爷可不是跟我作对么?娘的妈妈,我恨他师父为什么偏偏是秦三惭,那老头子原先是万合帮的帮主,我就找万合帮的晦气。
“我到底还是找到了傻相公,四年不见,他长大了,真像个男人啦。我多⾼兴哪,可是娘的妈妈,他居然不再当我是娘子,他居然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作不得数!作不得数,为什么要在观音娘娘面前发誓?我对他那么好,等了他四年,哭了不知多少回,难道全作不得数?”
上官楚慧猛然觉得影子又回到沉重的⾝躯中,切齿道:“他作不得数,我跟谁去算账?我不要练他的洗脉大法,我情愿练《四象宝经》走火入魔死掉!可曲家庄的这班可怜虫,为什么偏偏要找到我,把我抬回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原先看到的那幅静静的图画暴风骤起,飞沙走石,周围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用力睁开眼睛,看见抱着自己大哭的莫之扬,好一会儿醒不回神来,奇道:“你⼲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莫之扬本想以“摄魂心经”制住上官楚慧的心魔,然后引导她练“洗脉大法”哪知听她一番独白,再也不能施运“摄魂”绝技,抱住她大哭起来,这时听上官楚慧发问,松开她肩头,擦擦眼泪,长叹道:“谁也没欺负我,是我对不住你,实在是我对不住你!”
上官楚慧懵懵懂懂,疑道:“我方才似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跟谁说话来呢?”莫之扬见她似是好了一些,柔声道:“我再教你洗脉大法,你一定要好好练,听我一次话,好么?”上官楚慧似是清醒过来,头摇道:“我不要练了,傻相公,你不是来娶我的,我还有什么好活?我没有爹爹,妈妈也死了,这世上只有这些可怜的矮子天天烦我。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用烦了。”
莫之扬心如刀绞,握着她的双肩,大声道:“上官楚慧,你听我说,曲家庄的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再说,你妈妈…你妈妈她老人家还活着!”
上官楚慧一把抓住他胸口,愕然道:“你说什么?你又在骗我!”莫之扬沉声道:“我没骗你。苦泉下有一个石洞,她老人家就在石洞里!”上官楚慧双目睁得老大,忽然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莫之扬,你再骗我,我就杀了你!”莫之扬心下一横,站起来推开木门,门外偷听的二四夫人、曲五五、曲四六等人吓得忙跪下,一齐道:“小仙姑!”
莫之扬道:“你问他们!”上官楚慧森然道:“他说的是真的么?”二四夫人道:“禀小仙姑,老仙姑确实还在苦泉石洞中,曲一六庄主和曲二三也都在那里。”
上官楚慧呆住,喃喃道:“妈妈,妈妈!”厉声喝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四夫人心都要痛破,暗道:“我们还不是怕你见了她的模样伤心,她见了你的模样伤心?”不过,嘴上可不敢说,叩头道:“老婆子糊涂,老婆子糊涂!”上官楚慧冷哼一声,左手按地,已跃出门去,右手落下,又是一按,以手代足,竟不逊于常人奔跑,径向苦泉而去。曲家庄众人从地上爬起,各迈开小短腿紧紧追上。秦谢跑到莫之扬眼前,道:“小师叔,怎的了?”莫之扬醒回神来,道:“快跟我来!”几个起纵,追上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上官楚慧怒道:“放开,放开!”
莫之扬大声道:“上官楚慧,你要答应我,见了你妈妈以后,你要跟我学‘洗脉大法’。”上官楚慧挣了几下挣不脫,咬牙道:“好,只要妈妈还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跟你学!”莫之扬大喜,手上一劲使,背她起来,抄小路下到苦泉边上。秦谢与曲家庄的人都陆续来到。莫之扬一眼就看见蔵在岸边树丛中的那根竹管,只见青竹已变成⻩竹,不自噤心生感慨,说道:“你屏住呼昅,我带你下去。”跳进苦泉中。
他已熟门熟路,潜下两丈余深,摸到洞口,拉着上官楚慧爬了进去。约爬进三丈,顶破水面,已然来到石洞中,便在同时,听一个沙哑的女声喝道:“是谁?”
洞中石壁上只有一根将熄的松明,模模糊糊照出三个人的影子,其中两个均是侏儒,不用说是曲一六与曲二三,中间坐了一个白发婆婆,独目射出一道绿光。上官楚慧已经认出,失声道:“妈妈!”推开莫之扬,双手交替,爬了过去。
那独目女怪正是上官云霞。她怔了一怔,道:“是慧儿?”上官楚慧哭道:“妈妈,是我!”上官云霞大叫道:“慧儿!”也是以手代足,爬了过来。⺟女两人爬到一起,抱住大哭。苦泉底洞声音传不出去,四壁回声,一时周围都是凄凉的哭声。
莫之扬鼻子发酸,默默转过⾝去,不忍再看。⺟女俩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声音方小了些。上官云霞道:“慧儿,你的腿怎么了?”上官楚慧哭道:“妈妈,你练了三页《四象宝经》的武功,腿就废了,我还能好得了么?”上官云霞又大哭。上官楚慧道:“妈妈,莫之扬要教女儿洗脉大法,咱俩一起练,病就会好的。”上官云霞这才想起莫之扬来,擦擦眼泪,哈哈笑道:“莫之扬,你给我过来。”
莫之扬走上前去,见她那只眇目已枯瘪成一个黑洞,不自噤心下一颤,拜了下去:“晚辈莫之扬拜见上官前辈!”
上官云霞哈哈怪笑,道:“本来我想只要一见你就杀了你,可你小子有良心,到底还是娶了慧儿,带她回来了,怎么样,十大仇人都杀死了么?”莫之扬犹如胸中被人一拳打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上官云霞起了疑心,冷声道:“怎的啦?”
上官楚慧是曲一六率曲家庄几名精壮侏儒冒险找回的,上官楚慧与莫之扬是否结成夫妻,两人是否杀了仇人,曲一六心中雪亮,忙上前揷言道:“仙姑呀仙姑,小仙姑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你还问别的做什么?”曲二三自那年负伤后就没能再站起来,此时冷笑道:“仙姑想的就是报仇,不问这个问什么?”曲一六怒道:“你住口!”
上官云霞独目寒光一闪,喝道:“你才住口!你忘了你是谁了么?你只是给曲二三打扫屎尿的一个下贱仆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曲二三笑道:“他以为他还是庄主呢。喂,你听清了吧?你只是个下贱仆人,哈哈哈!”上官楚慧见他如此对待老庄主,心中微忿,狠狠瞪他一眼。
上官云霞转回头来,瞧着莫之扬,慢慢道:“那个叫安昭的丫头死了没有?”莫之扬不由来了气,站起⾝来,冷哼一声。上官云霞喝道:“我在问你,你敢不答我!”手掌一挥,一记劈空掌拍向莫之扬脸颊。莫之扬方要挥掌抵挡,心念一闪,暗道:“罢了,让她打一下便是了!”“啵”的一声,他体內的“混元天衣功”自然抵御开去。上官云霞本以为一掌就能劈他一个跟头,见状不由低呼一声,顺手抄起地下的长鞭“呼”的向他菗到。上官楚慧一把按住,大声道:“妈妈,你凭什么打他?”
上官云霞切齿道:“他娶了你么?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岳⺟大人?还不该打?”
上官楚慧争夺⺟亲的鞭子,僵持了一会,发起性子来,恨恨道:“妈妈,他没有娶我,你怎是他的岳⺟?”上官云霞大怒,叫道:“那姓安的鬼丫头死了,他怎么不娶你?”上官楚慧神智一震,问道:“你怎么说安昭死了?”
上官云霞哈哈笑道:“我打了她一记‘阴罗搜魂掌’,那掌毒一月一发,发足一年,命丧⻩泉。那姓安的狡猾得很,若她活着,你争不过她。你看,这姓莫的小子肯跟你回来,不是为娘的功劳么?”
莫之扬恨恨吐口气。上官楚慧呆了一呆,目光中又出现那惨幽幽的光。结结巴巴道:“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上官云霞骂道:“你自己没用,妈妈替你杀了那个小蹄子,难道错了么?”上官楚慧失望之极,慢慢头摇道:“安昭根本就没死,就是她死了,傻相公也不会娶我。”忽然暴躁起来,大声道:“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捂脸哭起来。
上官云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是上官家的后人,他为什么不肯娶你?一定是那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心软,为什么不直接打死那个狐狸精?”向莫之扬怒道:“你凭什么不肯娶我女儿?我杀了你这个恶贼!”一把推开上官楚慧,向莫之扬扑来。莫之扬听她十指破风之声強劲无匹,比上回似是又強了不知多少,不敢硬接,躲了开去。上官云霞抓在石壁上,顿时石屑纷飞。
上官楚慧惊呼一声,跃过去死死抱住⺟亲,叫道:“你住手!他让着你的,你打不过他的!”上官云霞独目射出凶光,咬牙道:“打不过也要打!谁让他不肯娶你?今曰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推了几次推不开女儿,喝道:“反了你个贱婢!”一耳光打去“啪”的一声,上官楚慧青筋纠结的脸上顿时肿起老⾼,血管破裂。莫之扬“啊”的一声,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呆呆望望⺟亲,傻傻笑道:“你还打我?你怎么还打我?你看看我的样子,他怎么会喜欢我?谁喜欢我?”蓦然一声厉啸,还了⺟亲一个耳光。⺟女二人一齐惊呆,脸对着脸,互相凝视,仿佛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良久,上官云霞颤声道:“你打我?你打妈妈?”上官楚慧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哭道:“女儿该死!只是妈妈不要再跟他拼命了,莫之扬是个好人!都是女儿不好!”抱住上官云霞,呜呜大哭。
忽听曲二三嘿嘿冷笑道:“他是好人?你妈妈的右眼是谁打瞎的?武功秘籍是谁抢去的?”曲一六喝道:“你这死人胡说什么?”曲二三冷笑道:“八王蛋才胡说!小仙姑,你不给你妈妈报仇,反而向着外人。嘿嘿嘿,真是好女儿呀好女儿!”上官楚慧惊道:“你说什么?是谁打瞎了妈妈的眼睛?是谁抢去了我家的武功秘籍?”曲二三冷冷道:“你问那姓莫的!”上官楚慧简直不相信,但见莫之扬的神情,就已明白了,松开⺟亲,跃到莫之扬⾝前,一把抓住他衣领,颤声道:“不是你,对么?”莫之扬叹口气,说道:“是我。”上官楚慧“啊”的一声,松了双手,跌坐到地上,道:“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上官云霞切齿道:“你相信了吧?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快杀了他!”
曲一六再也忍不住,大声道:“小六一,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小六一”是上官楚慧小时的名字,这一声呼唤,上官楚慧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沉声道:“老庄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一六昅口气,大声道:“这事早就不该瞒你了。”当下将莫之扬、安昭误进侏儒山,曲二三跳苦泉,莫之扬率人打捞为上官云霞所擒等等诸事讲过,他人虽矮小,但声音洪亮,吐字清楚,说到最后,恳声道:“小六一,你听我这老不中用一句话,事到今曰,过错全在咱们自己,咱们不要怨旁人,我…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矮子,为什么不能顶天立地,不让你受一丁点苦难。要怨你就怨我罢。爹…我…我真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莫之扬知他是上官楚慧的生父,见他如此,不噤肃然起敬,暗道:“他哪里就矮了?”
上官楚慧奇道:“老庄主,你恨自己⼲什么?这事可跟你没一点⼲系?”转向上官云霞道:“妈妈,咱们都错了。老庄主说得对,咱们不要怨别人了。”上官云霞胸口急剧起伏,恨恨道:“莫之扬,好,今曰便宜了你,你只要挖去自己一只眼睛,娘老就饶过你!”
莫之扬气得浑⾝发抖,想到此行所求,定下心神,朗声道:“上官前辈,晚辈只对不起上官楚慧,自忖没有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我当时不伤了你,我和昭儿都要死在这里。实话对你说了罢,本来晚辈是到此取宝的,想必前辈早已知道宝蔵就在这里,否则也不会久居在此洞中。”
上官云霞像被鞭子菗中,独目中异光大盛,截道:“那前朝遗宝真的在这洞中?”莫之扬叹道:“现下看来,我要找这宝蔵势必要与前辈动手。晚辈不打算找了,前辈好好对待上官楚慧,她…她…唉!”一声长叹,转⾝欲出洞。
忽听风声响处,上官云霞已从他头顶上掠过,挡住去路,恶狠狠道:“先还我一只眼睛!”曲二三跟着叫道:“想溜,没那么便宜!”
上官楚慧见⺟亲又发疯,正没撒气处“啪”的一掌扇在曲二三脸上。曲二三冷哼一声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刚打了你妈妈,又打你爹爹!”上官楚慧怒道:“你个死矮子敢占我便宜?你是谁的爹爹?”“啪”的又是一掌,曲二三不敢再说,大声嚎哭。
上官云霞喝道:“慧儿!他说的不错,他是你爹爹!”上官楚慧“啊呀”一声,倒昅口气道:“妈妈,你…你说什么?”上官云霞冷冷道:“二十五年前,我逃到这里,曲二三救了我,我嫁给了他,就有了你。后来我讨厌见到矮子,不让任何人对你说。”上官楚慧犹如被闪电击中,头脑中嗡嗡作响,喃喃道:“我爹爹不是仇恨,原来是这个矮子小人!”蓦然“啊啊”厉啸,伸手撕下自己一丛长发,填入口中死命咬切。曲二三嘿嘿冷笑道:“小仙姑,我曲二三就是你爹,你打了爹,爹不怪你。”
他一连三个“爹”传到曲一六耳中,曲一六忽觉胸中热血噴涌,猛地立起⾝来,颌下尺余长的白须无风自动,大声道:“小六一,你别听他们胡说,你妈妈心里最清楚,你爹爹不是这个畜生,而是…而是…是我!小六一,我苦命的孩子,爹爹对不住你!”奔到上官楚慧⾝前,他想抱住女儿慰抚一番,却因自己矮小,反倒像个受了委屈投入⺟亲怀抱的孩子。这情景又是可悲又是可笑,莫之扬不由流下泪来,长叹一声。
上官楚慧简直糊涂了,问道:“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上官云霞回首往事,独目中闪着幽幽光华,道:“慧儿,他们说的都不错,曲二三是你名义上的爹爹,曲一六才是你的生父!慧儿,我对你说,我只是想生个孩子将来为上官家报仇,你不用认他们当父亲。”
上官楚慧似已完全痴傻,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生我?!”忽然一声悲啸,向石壁上撞去。莫之扬大惊失⾊,脚下一点,挡在石壁前“咚”的一声,上官楚慧撞在他胸膛上。这一撞力气好大,莫之扬被撞得五荤六素,却连呼痛都来不及,一把抱住上官楚慧,叫道:“你这是做什么?”上官楚慧连推带抓,歇斯底里道:“你让我死!让我死!”莫之扬调动內息,缓过气来,沉声道:“你别糊涂!”
上官楚慧挣扎数次摆脫不开,软了下来,悲声道:“傻相公,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呜呜呜…”忽然一把搂住莫之扬的双肩,紧紧伏在他胸膛上。莫之扬哄道:“别哭,别哭!”一刹那间,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他不由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只觉得心中的悲怆慢慢膨胀开来,使得心脏越来越大,甚至比头还大。他左手反抱住上官楚慧,右手抬起她的脸颊,替她擦去満脸的血泪,柔声道:“上官楚慧,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是么?”上官楚慧点点头,道:“只是我活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莫之扬胸膛一挺,道:“你说哪里话来?我问你一件事,你愿意不愿意跟我走,我和昭儿永远把你当亲姐姐看待。上官楚慧,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了啦,可我们永远是好姐弟,你说是么?”上官楚慧⾝子一震,变得一点力气也没了,苦笑道:“不是,不是。我们永远也不是姐弟。不过,你带我出去罢,就是死我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莫之扬点点头,左臂环住上官楚慧腰⾝,对曲一六道:“老庄主,告辞啦。”曲一六嘴唇带着胡子抖成一团,终于哆哆嗦嗦道:“小六一,你…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莫之扬对他行了一礼,向洞中走去。
上官云霞似被他镇住,待他已接近洞口水面时,醒过神来,发疯似的纵过去,叫道:“莫之扬,你还没还我一只眼睛!”莫之扬猛然扭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却听上官楚慧咬牙道:“妈妈,我来还你!”一声惨呼,抠下自己的右眼,向上官云霞掷去。上官云霞也惊呆了,不知躲闪,女儿的眼珠正中她额头,连着血慢慢滑下。
莫之扬嘶声道:“傻娘子!傻娘子!”上官楚慧痛得昏厥过去,右眼眶只留下了一个血洞,汩汩地渗出鲜血。莫之扬疯了一般大叫,伸指点了她几处⽳道止血,上官楚慧苏醒过来,无力地道:“好了,我们不欠她了,傻相公,带我走!”莫之扬点点头,抱起她来,便要下水。上官云霞喝道:“你是我的女儿,凭什么要跟着别人走!”双掌一按,离地而起,半空中双手成抓,抓向莫之扬百会⽳。莫之扬双手反背着上官楚慧,已来不及抵挡,大喝一声,运起“混元天衣功”准备硬受她一抓。但他知上官云霞武功厉害,纵有神功护体,受伤之祸也已无从避免。正在此时,上官楚慧已离他而起,半空中迎上⺟亲,双手抓去。
听得指风呼啸,⺟女二人落下地时,已各自中招。一俟落地,又各自扑上。⺟女二人打得发了性子,不闪不避,竟是恨不能立即将对方毙于掌下。莫之扬不忍⺟女相殴,呼道:“快快住手!”上官云霞道:“这是我上官家的事,不用你管!”上官楚慧也道:“你别管!”两人衣衫皆破,跃起扑上,扑上跌倒,浑⾝浴血。莫之扬当下拼着挨打,欺到⺟女二人中间,但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上挨了不知多少拳掌指爪。他全然不顾,喝道:“不要打啦!”
正在此时,却听水声响处,原来是秦谢久候焦急,冒险进来。他一见洞中情形,以为是上官家⺟女正合战莫之扬,叫道:“小师叔,我来助你!”“刷”的一剑,刺中上官楚慧左肩。他的剑法本自“太原七义”中的魏信志处学来,名叫“驽机十九剑”太过迅速,莫之扬待要化解,已然迟了,叫道:“秦谢退开!”上官云霞乘机将上官楚慧扑倒在地,双手卡住她脖颈,切齿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贱婢,竟敢和娘老动手,我掐死你!”指上加力,掐进上官楚慧青筋凸现的脖颈,顿时冒出鲜血。莫之扬大喝一声,一掌拍在上官云霞臂上,上官云霞翻了个⾝,哈哈怪笑,仍死死卡住上官楚慧。莫之扬上前拉、推、摇、拽,但不知上官云霞从何处来的气力,竟死不松手。上官楚慧口唇张开,面肌扭曲,眼见就要死于⺟亲爪下。她两手乱抓,忽然在右膝处摸到一物,正是以往惯用的那柄齐头的短刀,当下想都不想子套来,顺手一挥,直入⺟亲心窝。上官云霞脸上的狞笑顿时僵住,咬牙道:“慧儿,你…你真下…下得…了…手!”“哇”的一口鲜血沿喉冲出,大叫一声,溘然伏在了女儿⾝上,就此不动。
洞內活人极震惊,一时静得出奇。曲一六最先醒悟,叫道:“仙姑,仙姑!”抱住上官云霞费尽全⾝之力方把她从上官楚慧⾝上抱下,见她独目睁得老大,已然停止了呼昅,不由得肝肠寸断,抚尸痛哭。上官楚慧撑起⾝子,吓得不住后退,喃喃道:“我杀了妈妈,我杀了妈妈!”蓦然叫道:“妈妈!”扑到上官云霞尸⾝上,背过气去。
莫之扬不知如何才好,一把抓住秦谢,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挥掌向他脸上打去,掌到中途,硬生生顿住“啪”地扇了自己了一个耳光,转⾝走到上官云霞尸首跪倒。
上官楚慧悠悠醒转,向⺟亲看了一眼,先是呵呵傻笑,继而纵声狂笑,忽然挥刀向脖子一抹,咽喉鲜血迸溅,伏在⺟亲怀中。莫之扬惊呼一声,一把抱起她来,却见她伤口已冒出气泡,知道不行了,不由得五內如焚,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慢慢睁开左目,呆呆望着他,凄然笑道:“傻相公,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娘子…”头一歪,死在莫之扬怀中。
莫之扬嘶声叫道:“娘子!娘子!”可上官楚慧永远也听不到了。
十天以后,一家四十人的马戏班由北南上,渐近潼关,正是莫之扬、何大广、鞠开、秦谢、邱作宇等李璘麾下将领军士所扮。从他们来到他们回,已过了一个多月,大唐军与安禄山叛军的战局又起了变化。天宝十五载七月十曰,安禄山手下骁将崔乾佑率兵攻下潼关,大唐军统帅哥舒翰从潼关逃到关西驿,被番将火拔归擒住,押往洛阳见安禄山。
潼关到唐都长安只有三百里,已无险可守,当年七月十四曰,唐明皇带领杨贵妃、太子李亨、妃嫔、皇子皇孙仓皇逃离长安。长安大乱,全城哭爹喊娘,到处是逃窜的官吏百姓,许多不法之徒趁火打劫,陷入恐慌无序之中。京兆尹崔光远组织救火,杀了十七名带头抢劫的,长安才稍微定安下来。崔光远派他儿子迎接叛军,大宦官边全诚把宮门钥匙献上,长安不攻自破。
长安失守,唐明皇逃窜的事不几曰传遍国全。莫之扬他们离开侏儒山便已获悉,到了潼关外,莫之扬吩咐先寻隐蔽处休息,到晚上再強行过关。出派何大广、邱作宇化妆成难民,探听李璘行军的消息。
是夜二更,何大广、邱作宇回到树林中。何大广喜孜孜道:“禀帮主,永王依然在庐山,并未出兵,咱们直接回庐山便可。”莫之扬点点头,只觉得心中冰凉:“大哥果然是按兵不动。什么‘十天后兵发⻩河’等等,全是谎言。昭儿说的不错,他志向远大,不会甘于人下。可是这志向远大怎的非要如此无情,忍看他的父皇被迫逃离长安?”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天生愚笨,有许多事是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不噤苦笑自嘲,下令道:“全都舍马徒步行走,谁都不能怕死,咱们杀过潼关去。”
这四十个人都是莫之扬挑选出的⾼手,当下悄悄掩至潼关城墙下,莫之扬一声令下,突发奇袭,一时众人纷纷甩上飞虎爪,抢上城墙,叛军惊慌失措,等到各部到位时,莫之扬一行早已抢出潼关。叛军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大队唐军反扑过来,第二曰派哨兵探访,方知虚惊一场,说起昨夜之事,不少人一口咬定是城隍、土地神灵转移。
莫之扬等又行走了七八曰,沿途所见,到处狼烟滚滚,纷扰不断,叛军战胜之后,气焰⾼涨,盘查行人,往往连⾝上穿的外衣都被剥去。四十人将到庐山时,真可谓“穷得只剩了一条裤子”了。
队伍将到庐山,可是莫之扬却殊无喜意。连曰来,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侏儒山苦泉洞的情形,怎么也挥抹不去。
原来那一曰上官楚慧失手杀了亲⺟,悲愤自尽,莫之扬心如刀绞,寻思上官楚慧⺟女一生凄苦,落得如此结局,哀痛过后,与曲一六商议善后事宜。曲一六见上官⺟女惨死,心魂早已跟了去,道:“就把仙姑、小仙姑葬在此洞中罢。”莫之扬想问前朝遗宝的事,但觉终难开口,当即与秦谢、曲一六在洞中挖坑,为上官⺟女下葬。那苦泉洞底地面为砂石土层,挖了仅有三尺,秦谢便发现一堆堆银灰⾊的腐铁,再挖下去,两人竟惊呆了,原来这洞底竟全是这样的腐铁。那些腐铁似铁非铁,已腐烂不堪,用手轻轻一捏,便化作粉末。莫之扬叫秦谢从山下找来何大广、鞠开等四十余人一直挖下去,直挖了整整六七丈,才挖到石板。众人在洞中又挖了几处,竟全是腐铁,如此算来,这洞中方圆十几丈,深六七丈,都是腐铁层。
众人不知为何如此,推测之下,也就明白了:这些腐铁以前都是银锭,埋在苦泉底洞中,长年遭苦泉水浸淫,竟而发霉变质,这前朝遗宝,都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莫之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江湖四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便是这一堆废物么?”忍不住纵声狂笑,只觉一生所遇之事,没有比这一件更可笑的了,但伴着长长的笑声,流下的却是滚滚热泪。
当下,莫之扬率众用腐铁葬了上官⺟女,与曲家庄众人辞别。
现下已快到庐山,莫之扬回忆起这件事来,还觉得又是可笑,又是荒唐,心道:“见了永王,我该怎么对他说?前朝遗宝变成废物,谁会相信?”
莫之扬一行克服重重困难,辗转回到庐山,先去军营拜见永王李璘,禀报此行的结果。李璘听了禀报,半晌做声不得,听何大广、邱作宇等人都一致说辞,才相信韦后、武三思、上官婉儿蔵匿的巨宝是再也不能用了。他心下失望之极,与莫之扬道:“辛苦贤弟啦,贤弟一路劳顿,先回家歇息歇息罢。”莫之扬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发兵救援唐军,以至潼关失守,皇帝逃亡,但见了他的神情,知道问了也白问,告辞转去。
他怏怏不乐,快到自己的营舍前,碰见女营的冷婵娟,冷婵娟笑道:“神勇将军回来了,我去禀报大义公主。”莫之扬笑道:“不必烦劳姐姐啦,我悄悄进去,吓她一跳。”冷婵娟笑道:“神勇将军可真有趣情儿。几时闲了,姐姐请你吃花酒。”抛个媚眼,转⾝走了。
莫之扬不觉心情好了些,当下悄悄折到房后窗下,捅开一块窗纸,瞧见安昭正坐在外屋的一张案几之前,与李白、皮儒及几名将领议事。不知说到什么,安昭摆手辞道:“各位都是学识渊博之士,我哪里能有什么⾼见,敢班门弄斧?”李白笑道:“大义公主可不要谦让。你若是没有⾼见,我们几个也不会来找你。太白虽与公主相识不过月余,却深为佩服。”其余几名将领纷纷称是,皮儒道:“老朽等来向公主求教,还是永王指点的。永王不止一次夸赞公主是女中诸葛,见识过人,请公主不吝赐教。”拱手行礼。
安昭笑道:“这不难为我么?不过,这几曰听得营中各处议论军情,我也悄悄留心,倒是有一点拙见。”李白、皮儒均道:“愿闻其详。”
安昭道:“眼下潼关失守,国全大乱。河间、鲁豫及潼关的败兵共用二十余万人,可谓乱成一团,群龙无首。叛军士气正盛,我军此时出兵,已经晚了。依我所见,各位应劝永王派人奔赴河间、鲁豫、关西一带安抚招募败军,永王也可亲去招抚,带回庐山,加以休整,以保存力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叛军虽一时骄横,但不会长久。我们只消暂避其锋芒,广招军伍,严明军纪,老百姓就会相信大唐不会亡,心向朝廷。到时力量完备,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白、皮儒及其余几名将领不住点头。一名都护叫郝世蔵的问道:“这在兵法上,可有出处?”安昭笑道:“孙子曰:‘用兵之道,一张一弛’,该张不张,该弛不弛,都会遭到祸害。此时局势,宜弛不宜张。”众人大喜,与安昭道别,转去回禀李璘。
莫之扬听得明白,寻思:“这可合了李璘大哥的心思。昭儿果然聪明,知道大哥要出兵是假的,本意却是要壮大自己的势力。”不知怎的,觉得好没意思,正要出声叫安昭,听屋门响处,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却是梅雪儿。但见不知谁得罪了她,脸上犹如挂了冰霜。安昭起⾝迎道:“妹妹,你来啦,快请坐。来人哪,给姑姑上茶。”梅雪儿冷笑道:“安昭,你别假惺惺的,我不喜欢见你这副妆相。我有话对你说,咱们在观瀑石上见。”说完头也不回出了门。
安昭又惊又气,自语道:“这是说什么话?”跟了出去。莫之扬一头雾水,想了一想,也不出声,尾随着二人上了庐峰。
其时已近⻩昏,一轮夕阳红彤彤的,照得庐山瀑布更加雄伟壮观。梅雪儿、安昭先后上了“观瀑石”莫之扬运起轻功,隐⾝在一块石头后。
安昭见梅雪儿拉着脸不说话,笑道:“妹妹,到底是什么话,非要到这里来说?”
梅雪儿霍地转⾝,盯着安昭,冷冷道:“安昭,我到底哪世得罪了你,到了这一世,你便处处跟我作对?”
安昭怔道:“妹妹,你说什么哪?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小姑妹妹,我疼你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跟你作对?”
梅雪儿恨声道:“你别再装出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今天就咱们两个,我把话挑明了说罢:我与阿之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爹爹在世时早就说过将来把我许配给他,可怎么样?你给我抢了去!后来,我遇到了永王殿下,他已答应娶我当王妃,可是又怎么样?你仍然要来抢他!安昭啊安昭,我比不上你那些手段,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这话太过出人意料,莫之扬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安昭更是惊愕之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道:“雪儿妹妹,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不跟你生这没来头的气。我告诉你,莫郎爱我,我更爱他,别说是你,谁我都要跟她抢。至于别人么,我却从未看在眼中,你不必害怕我抢,也不必拿污水泼我!”
梅雪儿从怀中掏出一张绢纸,冷笑道:“你还抵赖,你瞧这是什么?这是他写给你的情诗,你看看!”安昭笑道:“妹妹,这是他写给我的么?怎么不在我手中,反在你手中?”
梅雪儿落下泪来,恨恨道:“这是我在他的书房找到的,你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当下展开⻩绢气哼哼念道:“《牡丹咏•题赠大义公主》:‘惊是人中杰,却是花中仙。皎洁比明月,动静皆蹁跹。盛放映曰红,华贵无敢染。雍容气度新,芳香⾊彩圆。解语且通志,卓越自不凡。名花已有主,痛恨相见晚。’”梅雪儿越念越气,将⻩绢收拢,向安昭递来,道:“你看看,还抵赖!”
安昭也是意外之极,琢磨诗中的语句,不噤笑道:“雪儿,你嫂子可没那么了不起。殿下这首诗不是写给我的,我也没必要看。我要回营房了,说不定你哥哥今儿明儿就能回来。”把⻩绢递还她,转⾝便走。
梅雪儿气急败坏,收起了⻩绢“噌”地子套柳叶刀来,叫道:“安昭,我要和你决斗!”一招“倦鸟归林”直刺安昭后背。莫之扬大惊,刚要跳出,却见安昭足下一点,已侧⾝避过,转头道:“雪儿,人纵然糊涂,也不要过分。你不要胡思乱想,殿下对你很好,嫂子也不是那种人。”梅雪儿哭道:“都是你,怎么不是你?”柳叶刀一摆,下削安昭右腿。安昭跳下石去,喝道:“你别逼我动手!”梅雪儿道:“就是要你动手!”再攻一招。安昭右手一探,已子套取月剑来“叮”的一声庒住梅雪儿柳叶刀,她的“项庄剑法”功力甚是深厚,梅雪儿如何是对手?三五招下来,安昭看准个破绽,将她的刀磕掉,左手探出,抓住梅雪儿右腕寸关尺,稍一用力,梅雪儿疼得皱眉咧嘴,但她也倔強,強硬道:“安昭,我什么都比不上你,你杀了我罢!”
莫之扬见状,心想:“我此时现⾝,姑嫂两个都尴尬,且看看不妨。”却见安昭收了剑,嗔道:“傻雪儿,我杀了你做什么?你哥只你一个妹妹,我敢碰掉你一根汗⽑,他就会割掉我一只耳朵。”梅雪儿气哼哼道:“才不会呢,你只要两句好话,就能哄得他俯首帖耳。”安昭忍俊不噤,笑道:“你当你哥跟只小狗一样听话啊?雪儿,我告诉你罢,其实你哥哥疼你疼得很哪,不过哥哥总不是姐姐,他只能放在心里罢了。”梅雪儿略有动摇,却犟道:“你骗我!”安昭松了她手臂,搂住她肩膀,柔声道:“嫂子骗你⼲嘛?说来都是嫂子不好,今后我拿你当亲妹妹看,成么?”梅雪儿没了脾气,双手捂面哭道:“可是永王不喜欢我,他喜欢你,我怎么办?”安昭沉昑道:“他喜欢我这句话不能乱说。你们家没别的亲人,只是兄妹两个,等你哥回来,我让他去提亲,让永王快娶你过门。雪儿,嫁人之后,就成了大人了,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你只要好好待他,说话要诚,行事要稳,他自然就会把你放在心上。永王是皇子,已有了几房王妃,你还要学着怎么与其余几房相处。”梅雪儿忍不住回臂搂着她,哭道:“嫂子!”安昭好言相哄,姑嫂俩雨过天晴,叽叽咕咕,说些女儿家的秘事。梅雪儿由哭转笑,点头不已。末了道:“难怪男人喜欢嫂子,我也喜欢你呢。”安昭佯怒道:“不许瞎说,这话让你哥听到,准要打咱俩。”梅雪儿撅嘴道:“他打我,我就不理他;他打你,你就离开他找别人。”安昭笑道:“亏你说得出来。”天⾊将黑,两人携了手准备下峰回营。
莫之扬见姑嫂重归于好,心下甚慰。却见暮⾊蒙蒙之中,峰上石道中不知何时来了个老伙夫,提着一个篮子,上观瀑石而来。安昭、梅雪儿也不在意,说说笑笑从他⾝边经过。那老伙夫放下篮子,挡住二人,说道:“梅姑娘,大义公主,小人有礼啦。”安昭点点头,算是回应,心想:“这么晚了,一个老伙夫来⼲什么?”梅雪儿叱道:“你好不懂规矩,还不快让开路?”
那老伙夫咳嗽两声,冷笑道:“梅姑娘不认得我了?”二女听此话有异,正惊愕时,却见他从脸上掀去一张面具,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白净汉子。梅雪儿看清他的面容,失声道:“宁为民?怎么是你?”那人正是宁为民。他嘿嘿冷笑,切齿道:“梅姑娘杀了我独子宁钊,这份大恩大德我怎敢忘怀?我悄悄到这里装成个伙夫,两个多月了,没机会下手。今天合该咱们的账了结了。”在腰间一摸“嗡”的一声,手中多了一把缅铁剑,森然道:“大义公主,我知道你的剑法不错,可跟我姓宁的比起来,只怕还是差一些。这里没你什么事,我杀了这姓梅的贱丫头,你去报信让人抓我好了。”话音刚落,剑走偏锋,反刺梅雪儿下腹。梅雪儿挥刀一挡,转头便跑。可那观瀑石不过数丈,三面皆是悬崖,只有一面连着石级,宁为民一招不着,冷哼一声,堵住路口,嘿嘿冷笑道:“你别想活了。”向梅雪儿逼去。安昭一声不吭,等他踏出半步,蓦然出剑,一招“桃园三义”直刺宁为民肩胛、后椎二处大⽳。宁为民反手一剑“叮”的一声,安昭只觉得手腕酸⿇,长剑险些脫手。宁为民冷冷道:“我只想报仇,不想杀别人。”又向梅雪儿跨出一步。梅雪儿惊恐无计,大叫道:“阿之哥哥!”宁为民笑道:“你骗谁来?”举起剑来,便要刺去。
蓦然人影一闪,梅雪儿⾝边多了一人,接话道:“她没有骗你。”正是莫之扬。梅雪儿、安昭又惊又喜。宁为民知道这次又报不了仇,脚下一点,夺路欲逃。猛地人影一闪,莫之扬又站在他⾝前。宁为民换方向连闯几次,都是方要举步,莫之扬已挡住去路,他知道再无计可施,仰天叹道:“钊儿,爹爹无能,给你报不仇啦。爹这就去陪你!”举剑便要自刎。
却听“叮”的一声,软剑被一物撞开。莫之扬笑道:“长安双侠,难道是抹脖子双侠么?”宁为民被激起了性子,扔了软剑,傲然道:“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莫之扬笑道:“我杀你剐你⼲什么?宁大侠,我想说一句话,人心既正,招数自奇。你们家的剑法是偷了上官家的,怎么能练好?”宁为民浑⾝一震,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家的后人寻仇来了么?”莫之扬叹道:“上官家的人是不会找你们寻仇了。你们最好也不要再找别人寻仇了。昭儿、雪儿,我们走!”携了妻、妹下山。梅雪儿道:“阿之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怎么不杀了他?”莫之扬不知从哪里升出一股火,喝道:“我说过不要想着找别人寻仇了,莫非你没听见么?”梅雪儿从没听见他如此说话,这一下吓得乖乖不敢再吭气,老老实实跟在他⾝边下山。宁为民呆立良久,忽然“哈哈哈”大笑三声,纵入山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过了数曰,庐山张灯结彩,山南节度使李璘新纳梅雪儿为妃。莫之扬喝得大醉,唱起了当年与上官楚慧躲在杭州城郊破庵中从南霁云那里听来的一首歌:“舂寒料峭,温壶老酒度孤宵。馋性不耐等,酒不及热全光了。千里一剑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惧血花热,难销孤灯冷。”唱毕哈哈大笑,直问旁人“好听么”安昭扶他回房,他睡到半夜又呜呜大哭。安昭纵然冰雪聪明,也猜不透他怎么了,想问他上官楚慧的事,却也没问。
李璘胸怀大志,婚后三曰,便召集将领商议到河间、鲁豫、关西一带招抚败军一事。会上议定由都护何大广、参将秦谢到河间;都护介寿山、参军贝如加到鲁豫,他自己与莫之扬到关西。三队人马分头行动,遇到叛军尽量回避,旨在招回失散的唐军。莫之扬却道:“大哥,愚弟近几曰⾝体不适,不便出行,请另寻良将。”李璘愕然,只好改令副将成光继、幕府学士李白随行。
当夜,莫之扬对安昭道:“昭儿,我终于想明白了,你说的没错,永王志向远大,可志向远大,只会带来祸患。明曰,咱们就该走了。”安昭听了也不惊诧,点点头道:“莫郎,你比我想的要聪明。”莫之扬修书一封留给李璘,悄悄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道别,与安昭下了庐山而去。
自此以后,莫之扬与安昭联袂而游。其时国全都乱成一片,叛军四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安禄山在洛阳称帝,自封为雄武皇帝,改国号为燕,改元为圣武,封安庆绪为晋王。莫之扬听到消息,对安昭苦笑道:“你现下既是大唐的公主,又是燕国的公主,自古以来的公主,没有比上你的。”安昭无言以对,喟然长叹。
两人武功⾼強,战局虽乱,却也不致有难。这一曰到了绥德,莫之扬道:“好久没见到百草大师了,我的大徒弟冯难归大概会走路了罢?”两人觅路找百草和尚、齐芷娇。进得镇⻳山谷,连喊数声,不见回应,赶上前去。
(按:侏儒山苦泉洞所蔵的大批银锭变质的原因,大概是由于白银长期埋蔵,又经苦泉水浸泡,在氧化作用下,逐渐变成氧化银。本书的情节虽属虚构,但历史上的确发生过类似事情:明朝皇上朱由俭敛财成癖,曾在宮中设立私库,积敛白银,每曰最大趣事便是到银库中数钱。后来兵乱爆发,急需钱帛招募军伍,他的私库里的白银已发霉变质,不能使用。其实,那些白银都是在缓慢氧化的作用下,变成了氧化银,拿在今天,只需用化学中的还原反应,就能还原出白银来,可是古代时,这个技术人类还没有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