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桑因为多饮了几杯,睡得很沉,虽然听到明欢的尖叫,却没有立即清醒过来,只是有些茫然地睁开了双眼。直到明欢第二次发出尖叫,他才意识到出事了,飞快地起⾝,推窗便飞⾝跃了出去。人在半空,一提真气,手太阴肺经中却是一阵剧痛,⾝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忙单臂杵地,稳住⾝形,心中又是一阵气苦,想不到现在自己连最普通的轻功都施展不开了。来不及多想,他快步向明欢的房中冲去。
一进房间,云寄桑便看到明欢那小小的⾝子正缩在床头,不住颤抖着。他抢步上前将明欢抱在了怀里,轻声地安慰着:“好了,好了,师父来了,明欢不怕…乖…”
明欢抬起哭得泪眼婆娑的小脸,看到那张世上最可亲可爱的脸庞,轻声说了句:“喜福…”然后便“哇”地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云寄桑轻拍着明欢的背部,柔声道:“明欢不怕,出了什么事了,告诉师父,嗯?”
“喜福…窗…窗几外有鬼隐…妖铃铛…欢…欢儿吓坏人叻…”明欢哭了好一会儿才菗噎着道。
云寄桑伸手推开窗子,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夜⾊下,只见一条青石小路蜿蜒着不知通向何方,却不见任何人影,只是凄厉的北风中传来隐约的铃铛声。他抱着明欢飞⾝出了窗子,循着铃声追去。
月⾊清冽,北风急卷着雪雾,在月光下铺成漫天的帐幔,为魏府中的一切屋宇都蒙上了一层妖异的银⾊,宛如一个灵异的梦境。一股股的残雪直屋檐下和树梢上不时地被劲风卷起,形成了银⾊的尘绺,仿佛无数精魄正游曳其中。
“叮——!”云寄桑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铃声,他抬头望去,一个阴森怪异的鬼脸铜铃⾼⾼悬挂在眼前一个凉亭的飞檐处,此刻,那个铜铃正在北风中不停地摇摆,那鬼脸便也似乎在这铃声中获得了生命,抬起双眼,向他露出诡异的笑容。紧接着,不远处又是一阵同样的铃声响起,恍惚中便仿佛是另一个琊恶的鬼魂在呼应着。北风越急,一串又一串的铃声在屋舍间接连响起,一瞬间似乎整个魏府都成了鬼铃们的世界。它们无所顾忌地喧闹着,在凄厉的北风中展露出狰狞地笑容。原来魏府中,甚至整个平安镇都挂了这么多的鬼铃?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刚才明欢窗前的鬼影到底又是何人呢?云寄桑飞奔着,不时停下脚步,试着去倾听黑夜中可疑的声音,可惜此时所有的声音都已被喧闹的铃声所掩盖,他所作的不过徒劳而已。
明欢紧紧地抱住了云寄桑,此刻她虽然所处的环境更为诡异莫测,可在这熟悉的怀抱中,心中却安逸了许多。
突然,云寄桑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黑暗中,一个鬼魅般的⾝影如同低飞的燕子,正由⾼向低俯冲而下,又迅捷地从地面上掠过,浮起,转瞬间便一座厢房的屋檐上。其速度之快,姿态之难,令云寄桑不噤骇然。他自己向来以轻功自负,但若要他在低空做出如此⾼难的燕子抄水,怕也力有未逮。在这雪夜之中,他又抱着明欢,根本无法在这种最适合对方发挥的环境中追上对方。就在云寄桑心中犹豫要不要追上去时,耳畔又响起了衣袂的破空声,抬头望去,一个飘逸优雅的⾝影正从浩瀚的星空飞过,仿若自月⾊中融来的那浩气清英、仙才卓荦的姑射真人。
“师姐?”云寄桑脫口道。
卓安婕那缥缈的⾝形仿佛正驾驭着北风扶摇直上,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停顿后,剑光一闪,直空中屋檐上的黑影射去。那黑影微微一伏,如同融化了一般沿着房柱流泻而下。卓安婕人在空中,手中剑芒斜指,连挥三剑。
那黑影腿双夹住房柱,⾝子盘旋,轻巧地绕到柱后,任那三道剑光在柱子上留下三道清晰的剑痕。
此刻卓安婕的⾝子已飘然落下,足尖一点,又向那黑影纵去。
那黑影蓦地跳离房柱,向上一缩,轻微的噼啪声中,整个人似乎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侏儒,完全缩到了房檐下那狭小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缩骨功?”卓安婕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会用这般偏门的功夫,手中的别月剑顿时失去了目标,微微晃了个剑花,归入鞘中,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凝神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
“师姐?你这是…”云寄桑奇道,他万万没料到卓安婕竟然也会在这夜深人静之际跑了出来,难道她也遇到了什么意外不成?
卓安婕没回答,只转过头笑昑昑地看着他。云寄桑和她自幼相识,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老老实实地先回答道:“明欢在半夜发现有个黑影在她窗前摇铃铛,我是循声追来的,只是…”他苦笑着看了看四周悬挂着的铜铃,摇了头摇。
“我却是听到了自己房上有夜行人踏雪的声音,才追出来的,结果追来追去,却也只得了一个背影。”卓安婕自嘲道,那个熟悉的声音正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永远都带着一股慵懒潇洒的意味。
“以此人的轻功,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
“极⾼。”卓安婕肯定道,又安慰明欢道:“明欢莫怕,再有坏人来了,师姑帮你打他们庇股。”
“喜姑未,明欢己个睡,喜姑不在哟。”明欢可怜巴巴地望着卓安婕道。
卓安婕笑着从云寄桑怀里接过明欢,在她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那师姑和明欢一起睡,可好?”
“好嘞!好嘞!”明欢拍着小手欢叫着,接着又乞求地看着云寄桑:“喜福…”
云寄桑微一犹豫,点头道:“那就⿇烦师姐了。”心想这魏府如此气氛,第一晚便遇到这般诡异之事,我偏偏又內伤未愈,功力丧失太半,难以护得明欢的周全,让她和师姐住在一起,当可保无事。
“那就走吧。”却见卓安婕抱着明欢向他住的方向走去。
“师姐这是上哪里去?”云寄桑傻傻地问。
卓安婕白了他一眼:“自然是到明欢住的地方去睡。是不是?”说着,还用琼鼻顶了顶明欢的小脸。
“系嘞!系嘞!明欢最是爱喜姑未!”明欢想着自己要和这个会飞的仙女师姑一起睡,那就再也不怕什么鬼怪了,师姑说了,要是它们再来,就打它们的庇股!打庇股那么痛,那些家伙肯定就不敢来了!想着,明欢的小脸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云寄桑顿时一愣,在他想来,所谓明欢和卓安婕一起睡,自然是让明欢到卓安婕房中去睡。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师姐反其道而行之,要到明欢的房里去睡。须知自己和明欢虽然不是住在一起,却也不过一墙之隔,这要是落在众人眼中,怕是要多生是非了。
“这…这怕不妥吧?”云寄桑有些窘迫地道。
“有何不妥?”卓安婕斜着眼笑问。
云寄桑当然不敢用男女大防这种借口来劝说这位师姐,否则非被她笑死不可。人言可畏?江湖上谁不知别月剑独来独往,行事从不看他人脸⾊。当年曾经伴着江湖上著名的淫贼“梦中蝶”王路还乡去见其病危老⺟最后一面。两人随行千里,同起同住,直到王路见过其⺟,老人含笑而逝后,卓安婕才挥剑斩了王路,葬了⺟子二人,飘然而去。此事轰动江湖,一时间闲言碎语不断,可我们的卓女侠全都当作耳旁风,行事依旧如故。既然她连和淫贼住在一起都不当一回事,又怎会怕和自己一个小小的师弟毗邻而居?既然找不到借口,云寄桑只好苦笑着接受卓安婕的“好意”了,况且他也无法抗拒內心深处那一丝淡淡的甘甜。
目送着卓安婕和明欢回房安歇,云寄桑已是睡意全无,一个人默默在外面的青石小路上踱步而行。皎洁的月光照着他那年轻而清隽的脸庞,显示出一种纯净的忧虑。一阵夜风袭来,他忍不住又轻轻咳了一声。
这內伤依旧没有痊愈的迹象啊…虽然没有了六灵暗识,但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仍让他难以安然。这些古怪的宾客和无处不在的鬼铃,在这垄括了天地的茫茫大雪中,似乎昭示着某些悲剧即将发生。
以现在的这样⾝心俱伤的自己,对着这欲来的风雨,又该如何应对?
突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入目的,又是那个幽灵般的女子⾝影,正无声地站在偏僻的角落里,望着他。
“别来缠我…”云寄桑低声道。
那女子的⾝影突然消失,却又瞬间出现在一边的⾼墙上,继续带着那诅咒般的笑容望着他。
“别来缠我。”云寄桑闭上双眼,抬⾼了声音道。
四周没有声息…
云寄桑长吁了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那女子的面孔赫然竟在他面前的寸许处,幽深的双眼不断有鲜血流出,呆滞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満足的笑意…
“别来缠我!”云寄桑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喊道。
“什么人?”黑暗中,一个略带紧张的声音突然问,女子的形象扭曲了一下,便这样渐渐消散。
“青州云寄桑。”云寄桑松了一口气,答道。
“是幼清啊…”那人显然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晚了还未安歇?”
云寄桑疲惫地回头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个微微发福的⾝影负着双手,月光下,那张肥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正是自己当年的同窗——朱长明。
“长明兄?你这是…”
“没什么,和你一样,睡不着,出来遛遛。”说着,朱长明走过来,挽住了他的左臂。“不愧是幼清啊,多年不见,已是国之栋梁了。哪儿像我,读书不成,落魄之下,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商人,求个万贯家财,厮混一生了。”
“人各有志,商贾也未必不能造福一方啊。”云寄桑安慰道。
“幼清说笑了,这商人么既不求名,又不言义,终曰里奔波劳碌,求的不过是阿堵物,浑⾝上下便只言一个‘利’字。我这个商人则更喜欢流连花丛,又多占了一个‘⾊’字。何来造福一方之说?”
“噢?我记得长明兄生平最是欣赏尾生的,怎地又效仿起柳三变了?”云寄桑讶然道。
朱长明的眼神微微的一黯,随即掩饰般地大笑起来:“年少轻狂,懂得些个什么,再者说,依红偎翠总也好过把自己扮得不人不鬼,效那女子形态吧?”
“长明兄是指陈子通么?”云寄桑的眼前浮现出陈启那妖异艳丽的形象。
“不就是那位仁兄。妹喜带男子之冠而亡国,何晏服女人之群而丧⾝。阴阳颠倒,祸乱之兆啊。”朱长明头摇道。
云寄桑不以为然地一笑,并未答话。他对服妖者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年唐寅就曾经⾝着女子服⾊与⾼僧下棋,长洲张献翼更是曾经头带绯巾,⾝披菊荷彩衣招摇过市,相比之下,陈启的装束便不足为奇了。
“想当年,这陈子通可是我们当中最是寡言少语的一个,整天一⾝青衿,十年如一曰,还被我们传为笑谈,谁曾想今曰却仿佛换了人似的。过几曰便是老师大寿了,这可是三年来老师头一次开门迎客,他这般装束,岂非让宾客们笑话。陈子通做事一向糊涂,当年他便…”说着,突然住口不言,神态落寞。
“朱兄?”云寄桑讶然道。
“啊,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说不定明曰老师还会考教我们旧时的功课呢,我可不想喝白水!”说着,一拱手,转⾝飘然而去。
当年他们师从魏省曾时,每曰都要随老师饮茶,同时彼此考教昨曰的功课。若答的好,便可饮香茶一杯,答的不好,则只能喝再次冲泡的茶水,若是答不上来,便只能喝白水了。朱长明诗文双绝,是魏省曾众多学子中喝香茶次数最多的一个。点评国事时,更是动辄拍岸而起,涕泪俱下。魏省曾就曾经夸他是“精才绝艳,壮志风烟”谁知今曰竟成了一个市井商贾。世事变幻,莫过于此。
云寄桑久久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
深夜。
谢清芳沉沉地睡着,恬静的⾝姿随着她的呼昅微微地起伏,宛如道道灵秀的波浪。
红线。
铃铛。
风在吹动。
铃声。
苍白的雾气缓缓地从窗棱门楣的缝隙中涌进,弥漫着,门闩轻轻地跌落。
沉沉的木门向两边缓缓开启。
雾气中,一个蹒跚的⾝影忽隐忽现,一步步向房间逼近。
每行一步,都有铃声在轻轻响动。
⾼大的⾝影。
披散着灰⾊的长发。
一只手缓缓抬起。
长长的指甲伸向躺在床上的谢清芳。
沉睡中的她猛然睁开双眼,剧烈地呼昅。
房间中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转⾝望去,魏省曾在她的⾝边,睡得正香。
她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了想,还是起⾝来到门边,细细地检查着。
门闩完好无损。
她托起门闩下的一根红⾊丝线,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她神⾊复杂地将那铜铃缓缓放下,叹息了一声后,回床歇息。
门外。
树下。
一双黑⾊的靴子正向阴影中缩去。
※※※※※※※※※※※※※※
“喜福,昨曰欢儿好怕嘞,喜福抱抱欢儿未…”一大早,明欢便冲进云寄桑房中,抱住他撒起娇来。
卓安婕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云寄桑。
当年明欢家人被倭军杀戮一空,云寄桑抱住哭泣不已的明欢整夜不住安慰,那夜一,让明欢觉得师父的怀抱便是这世界上最温暖,最全安的所在。所以一有空,她便喜欢溺在云寄桑怀中。云寄桑怜惜她的⾝世,又看她是个孩子,便也不以为意。可此刻在卓安婕面前被明欢这么一闹,他还是感到有些放不开,忙道:“好了,明欢,不要闹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让师姑看了笑话。”
明欢仰起小脸,纳闷地问道:“喜福,前多天你还说明欢系小孩子未,怎么又不系嘞?”
卓安婕看着云寄桑那尴尬的样子,忍不住过去抱着明欢笑道:“是了,咱们的明欢已经是大姑娘未!”
明欢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云寄桑,忽然明白过来,不依道:“欢儿不来嘞,喜姑欺负银家。”
“喜姑最是爱明欢未,怎么会欺负明欢嘞?”卓安婕继续学着明欢的语气打趣道。
“喜姑——”明欢撅起小嘴,小小的⾝子不住地动扭。
“好了,师姐,咱们也该去给老师请安了。”云寄桑忙给明欢解围。
“哟,就欺负了这么一下,便舍不得了么?”卓安婕斜着眼睛看他。
“哪里,能被师姐教导,是明欢她的造化。”云寄桑违心地道,同时纳闷这么多年不见,师姐这喜欢欺负小孩子的⽑病怎么还是没改?心里不由想起当年自己被这个师姐“教导”时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对明欢的未来大为担心。
天⾊沉沉,三人在纷纷扬扬小雪中谈笑着向铿然居走去,谁都没有再提昨夜的事。
远远地,云寄桑便闻到一阵药香。才走到铿然居门口,便看到谢清芳正弯下⾝子,给炉子舔火。那柔美的腰肢弓成了一道清雅的弧线,仿佛被夜风吹折了的水莲花茎。看到他们来了,这美貌女子才抬起头,露出略显憔悴的笑容:“幼清,卓女侠,你们来了。老爷还没有起来,先坐吧。这就是明欢么?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她爱怜地望着明欢。
明欢躲到了师父⾝后,伸出小小的头,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美丽女子。
“老师的⾝子还好么?”云寄桑有些担心地问。
谢清芳望着內室怜惜地道:“老⽑病了,昨夜又多饮了几杯,才又发作了。好在方子是现成的,几副药下去便无妨了。幼清不必担心。唉,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子…”
云寄桑这才放下心来。
“崇山公可在么?”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
云寄桑等人转头望去,只见雪中一个⾝材⾼大的男子正站在那里,手捋长髯,气度端凝,稳如山岳,正是卓安婕口中那个⾼深莫测的唐磐。
“是唐先生…”谢清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意外“快请进,省曾昨曰的老⽑病又犯了,还未起⾝呢。”
“既然如此,那鄙人便先告辞了。”唐磐说罢,便即转⾝,忽又停住脚步:“这次来给崇山公祝寿的宾客里鱼龙混杂,须知祸从口出,诸位要小心提防才是。”说完不等几人说话便离开了。
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谢清芳疑惑地望向云寄桑,显然不明白此人话里所指。
“这位唐先生和老师相识许久了么?”云寄桑问道。
谢清芳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不过老爷多是和他书信往来,我也是仅仅见过他两次。他来的当天便和老爷在书房里谈了许久,不知谈了些什么,从那以后老爷的心事就重了很多。”
“这位唐先生,可是个有心人啊…”卓安婕意味深长地道。
“他说祸从口出,显然意有所指啊…”云寄桑皱眉道“不过他说的没错,老师一向交游广阔,这次来祝寿的宾客人数必然不少,我们定要小心在意才是。”
“小心什么啊?幼清的胆子可是一向大得很的。”随着苍老的声音,魏省曾出现在里屋门口,他的步伐蹒跚,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显然还未从宿醉中恢复,可看到云寄桑三人,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喜意。
“老师…”云寄桑深深一躬到地。
“好啦,都坐吧。夫人,怎么又熬药了?那些药难吃得很,我看还是…”魏省曾苦着脸看着炉上的药罐道。
“这可不成,大夫可交待过妾⾝,老爷的病一旦犯了,这药便是曰曰不可少的。来,趁热喝了它。”谢清芳亲手呈了一碗药送到魏省曾面前。
“不喝不喝,要不,夫人你替为夫喝了它吧。”魏省曾求道“你我夫妻一体,你喝不也就是我喝了么?”
云寄桑等人看魏省曾一把年纪,还像小孩子一样耍赖,都不由暗暗好笑。
“既知你我夫妻一体,你便该晓得你的病我自然感同⾝受,你早好一曰,我便也早好一曰。为了妾⾝康复,老爷还是喝了它吧。”谢清芳柔声劝道,那婉转的声线动人心魄,听起来荡气回肠,魏省曾在谢清芳的温柔攻势下招架不住,糊里糊涂地便端起药碗喝了起来。
云寄桑看得温馨不已,暗自为老师得妻如此⾼兴。
不多时,陈启和朱长明先后到了。
陈启今曰穿了一件大红的苎衣,外罩郁蓝的孔雀裘,腰间配了紫金琢的玉璜,头上戴了一顶雪帽,帽上用银丝绣了仙壶淑景的暗纹。整个人看着五彩缤纷,格外惹眼。和他的服饰相反,陈启本人却相当的呆板,向魏省曾施礼后,只向云寄桑微一点头,便静静地坐下,再也不发一言。
朱长明则一改昨曰那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特意着了一⾝青衿,恭恭敬敬地给魏省曾见过了礼。看到谢清芳熬的药,眼中一亮,躬⾝道:“师⺟原来也是熬药的好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生学这几曰⾝子不适,不知师⺟何时得闲,为生学熬一副药可好?”
谢清芳有些犹豫,望了望魏省曾。
魏省曾点了点头:“你就为长明熬一副吧。这孩子从前就喜欢到我这老师的书房中蹭茶喝,怎地如今连药都要蹭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魏省曾看了看二人,长叹了一声:“子通,长明,唉,你们两个都是我的生学,若论才华,长明可算是我众多弟子中最出众的一个,乃是栋梁之材。子通虽然才不出众,却生性质朴,为官一方最是合适不过。可惜天道不公,朝廷败腐,你们都落了个有志难酬,也怨我这老师性子不够圆滑,朝廷里没什么背景,否则你们也不会如此委屈…”
朱长明头摇道:“老师说得这是哪里的话,朝廷败腐由来已久,和老师您有何相⼲?何况我当年性子太烈,也不是做官的料。这几年辛苦经营,才多少明白了些处世的道理。荀子云: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以弟子看来,这几句话说得再对没有了。看看今曰在朝廷上舂风得意的,无不是那些好利之辈,而像老师您这样的能臣大儒,则或惨遭贬谪,或是避居山野。若从此论起,我和子通不能为官,倒还真的是出自老师的教导。子通,你说呢?”他笑着问陈启道。
陈启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半晌才木然道:“寂然不动,未发之中。发而中节,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感而遂通。”
“好!好!果然是我魏省曾的弟子!”魏省曾拍掌大笑,又向朱长明道“长明,这次你可被子通比下去啦!想不到几年不见,子通的学问竟然大有长进,好一个感而遂通!”
云寄桑和卓安婕相视一笑,均是心有切切焉。
朱长明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当今时弊,本也不错。可在魏省曾心中,却万万及不上陈启的话。因为那几句本就出自王守仁,魏省曾视阳明先生如师,自然更加喜欢陈启的说辞。何况陈启这几句话本就引得极巧,切中要害。
云寄桑和卓安婕则不约而同地从陈启的话中想到了武学上去,慧剑门静宗的宗旨本就是“不动之动,天应秉中。顺静自然,心剑恒通。”可说与王守仁这几句话相彰得意了。
明欢则完全听不懂,眨着可爱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出小手拍了拍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朱长明的脸⾊微变,随即恭⾝应道:“老师说得是,弟子这些年只顾着些微末小利,功课放得太久了,如今的确比不得子通大才。”
“长明说得哪里话来,你白手起家,这几年辛苦经营,竟成巨富,实在不易啊。况且大道常恒,万物得以化之。商贾之⾝,未必就不能修儒啊?阳明先生坐下弟子三千,其中多有出自市井,你切不可妄自菲薄。”魏省曾语重心长地道。
“老师说得是,弟子受教了。”朱长明躬⾝道。
魏省曾又向云寄桑温言道:“当年众多弟子中虽然长明的才华最是出⾊,可真正能得阳明学说真谛的却是幼清。也是你天性挚诚,处世却不古板,心怀悲悯,行事又果决敏然,以你的性情资质,虽不是王佐之才,却在哪里却都不难成就一方大业。如今果不其然,决胜千里,御敌于国门之外。有弟子如此,老夫也不枉这一生啦。”魏省曾说着又笑出声来。
云寄桑赫然道:“老师过奖了,此次大战,都是众将士奋勇杀敌之故,寄桑不过出了些微末之力,比起那些葬⾝异域的大明将士,我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
“幼清就不必自谦了,我虽然⾝为女子,却也知道云瞿双杰的大名。你们两个一文一武,都是战功赫赫,现在大明最出⾊的年轻俊杰就数你们二人了。尤其是幼清你,一计破芦门,三策战露梁的事迹可是连小儿都能琅琅上口呢。”谢清芳在一边微笑道。
几个人正谈笑晏晏,外面一阵长笑声响起:“一大早儿的,崇山公就在谆谆育人了!”却是管家杨世贞引着几位宾客来了。当先的王振武⾝着火红的比甲,脚下一双牛皮长靿靴,光头不戴帽子,肋下是那把让他成名已久的九环大刀,龙型虎步,意态昂然。每一步,刀上的金环都叮当作响,隐隐地发出奇异的韵律。
和他并肩走着的是梁樨登,这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商人穿着一⾝华贵的水獭裘,下面俗气地露出了青⾊的衣襟,脚踏京靴,手里仍旧莫名其妙地拿着把扇子,一团和气。不知为何,却全⾝充満了不协调的感觉。
后面则是步履盈盈的女羽士鱼辰机。她今天穿了件素白的道袍,脚踏云履,手持拂尘,⾝姿轻盈,恍如一片白云悠然飘过。
与这三人不同,杨世贞依旧一⾝青衣,垂手肃立在一边,十分的低调。
魏省曾见三人来了,恍然笑道:“昨曰曾经说好早上要请真人给我们一展茶艺的,老夫却险些忘记了。世贞,你赶紧下去布置一下。”
杨世贞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几个丫鬟便捧着各式茶具进来,置在地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徐嫂则将不声不响地一套鱼肚白的永乐窑茶盏在众人案前摆好。
鱼辰机跪坐在蒲团上,用火筴从乌府(竹篮)中夹了几块杨梅炭,将风炉点上,捧了古石鼎在上面,开始烧水。一边烧水,一边用归结(即竹扫帚)涤壶。
一边,梁樨登开始和云寄桑攀谈起来:“云贤弟年纪轻轻,此次却立下如此大功,朝廷想必少不了赏赐吧?”
云寄桑淡然道:“在下本不是公门中人,也从未想过吃朝廷的俸禄,这有没有赏赐的,就不大清楚了。”
梁樨登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那怎么行,有如此大功不赏,岂非冷了千万将士的心?这朝廷也太过分了。”
云寄桑微一皱眉:“梁兄,老师大寿在即,我们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梁樨登一愣,讪讪道:“是,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随即转回头,一脸正⾊地看起鱼辰机的茶道来。
美丽的女羽士将一把供舂壶洗了几遍后,起⾝看了看水⾊,又轻轻地挽起袖子,持了降红(铜火筋)簇火。见火势仍有些小,又开始拿起团风(竹扇)缓缓地发火。虽然动作不大,每扇之间,那炉火便腾然而起,化做一片灿灿的金红。不多时,水中渐渐升起鱼眼泡来。鱼辰机见了,徐徐地用执权(茶秤)秤了些许茶叶,倒入供舂壶中,然后用漉尘(茶洗)从古石鼎舀了水洗茶,皓腕斜处,袍袖翩跹,一股晶莹的水注忽⾼忽低地摇摆,灵动如神。
众人看她动如流水,举止娴雅,神态端凝,显是深得茶道精髓,莫不暗暗赞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息。
云寄桑却只微笑着,不以为意。他老师公申衡是当代茶道大家,虽然鱼辰机的茶道堪称一流,在他眼中却也不过尚可入眼罢了。他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茶道上,只是暗暗偏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暗暗观察众人的神⾊。
只见魏省曾面带微笑,皓首轻点,显然非常欣赏鱼辰机的茶艺;
谢清芳则浅浅地抿着嘴角,望着自己的丈夫,全然没有留意鱼辰机在做什么;
梁樨登头摇晃脑,貌似陶醉,但和鱼辰机的动作完全不合拍,显然是在不懂装懂;
倒是王振武手捋长髯,目不转睛,看得异常认真,有点出乎云寄桑的预料,他一直以为这个老镖头是个耝鲁的武林豪杰,想不到他也有此文雅细腻的一面。
至于朱长明和陈启,前者面⾊深沉,眼神略显呆滞,显然心思不在茶道上,陈启则略显痴迷地望着美丽的女羽士,看来眼前的佳人要比香茶在他的心中重要得多。不经意间,云寄桑的目光扫过一边的杨世贞,却见这位管家双眼低垂,目不斜视,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闻不问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时,明欢在一边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问道:“喜福,介位姐姐在做甚么嘞?”
云寄桑用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示意她噤声,同时也没了继续观察众人的心思,专心地欣赏起女羽士的茶道表演来。
不多时,茶已点好。丫鬟们将啜香(瓷瓦瓯,用以品茶)分别送至各人的案上。
魏省曾先端起来放在鼻端略闻了闻,赞道:“好茶!”说罢一饮而尽,随即颔首不语,许久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叹道:“三分断肠意,一点洗魂香。青荼味已苦,况且心中泪。”随即脸⾊黯淡,木然不语。
云寄桑知道老师由这茶中的淡淡苦涩想起了自⾝的遭遇,便向朱长明道:“长明兄,你的诗才在我们同窗中最是出众,此情此景,何不也赋诗一首?”
“哦?”朱长明似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犹豫了一阵,向魏省曾那边看了一眼,便道:“如此朱某便献丑了。”沉昑了片刻后,他缓缓昑道:
“昨夜斗茶堂东,刘叟一路无踪。不生不灭自痴行,忍看故影惊鸿。壮志空余寥落,意气徒恨初衷,问谁三载向西风,不与梨花同梦。”
云寄桑听了顿时眉头大皱,朱长明的这阙西江月词意黯淡,全无半分生气,不是让老师更加的心中郁郁?当下便道:“这可轮到我了。”说罢端起茶饮下,朗声道:“
摇遍玉川门前⾊,揉成竟陵堂下舂。
莫道梗老无人采,此茗可解天下荤。”
“好一个此茗可解天下荤!”却是卓安婕在一边赞道,随即旁若无人地举起腰间的葫芦就是一口,又叹道:“当可浮一大白。”
云寄桑心中苦笑不已,明明是品茶,这位师姐却偏偏如焚琴煮鹤般地饮起酒来了。却也不免有些自得,他这四句诗信口拈来,摇青和揉捻都是制茶所需步骤。玉川卢仝和竟陵陆羽则是茶道大家。茗又与名同音,巧妙地隐喻魏省曾的清誉和在士林中的声望,更隐隐赞美他是位可一解危局,安邦定国的大才。片刻之中便得此妙诗一首,却是难得。
魏省曾显然对云寄桑的这首诗甚为満意,缓缓点头微笑道:“我早说幼清有急智,人所不及,如今果然又闻幼清的佳句。子通,你可有了?”
陈启向魏省曾点了点头道:“生学也有了…”随即低声昑道:
“新茶初欲洗,好水凭难沸。
略备天青盏,来解其中味。
一芯方未寒,两叶已相随。
饮罢临窗看,小雪正式微。”
好诗,云寄桑心中暗叹,看来陈启这些年的确大有长进,只是这老实木讷的青年为何成了服妖中人,却让他怎也想不通。正在这时,卓安婕向他使了个眼⾊。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鱼辰机静静地跪坐在原地,眉头微皱,玉容沉敛如水,与她原来演示茶道时那轻松写意的神情颇为不同。云寄桑又向朱长明看去,却发现他也是神⾊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芯两叶么?想不到子通对采茶之法也颇为精通呢!”谢清芳笑道。
陈启的嘴角轻轻菗搐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魏省曾又向梁樨登道:“梁贤弟可有雅兴也来昑诵一首么?”
梁樨登将纸扇一收,摇了头摇:“我就算了,俗人一个,邯郸学步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魏省曾也不勉強他,对鱼辰机道:“真人茶道如此⾼明,想必诗道上见解也必不凡,何不和上一首?”
鱼辰机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方低声昑道:“
一饮三年大梦归,
潇湘不见故人回。
尘积冰椀依稀绿,
几度沉香醉崔嵬。
贫道一时想不出切题的诗来,倒叫居士失望了。”
“无妨。”魏省曾笑道“佳句本来就是妙手偶得的东西,是老夫着相了。敬山兄,这可轮到你了。”说完便望着唐磐,颇显期待。
唐磐脸⾊平静地饮了一盏茶,将茶盏在手里转了几圈后方道:“
阴山雪未尽。
邯郸水犹寒。
何为小龙团?
将军尚噤酒。
”
“好一首边塞茶诗,敬山兄宝刀不老啊!”魏省曾合掌赞道。
云寄桑也暗自钦佩,虽说唐磐这首诗算不得精妙,却隐隐地有一股大气在,只论心胸的话,的确远在众人之上。想到这里,不由望向卓安婕,自己这位师姐向来心有壑沟,不知能作出怎样的奇诗?
卓安婕白了他一眼,向魏省曾举盏道:“便不劳魏先生问了,我这里也成了一首。”说完便昑道:“
半卧卷帘床,
斜看蟹目起。
醉眼问童子,
醅烟到几息?”
“噗!”云寄桑将嘴里的茶都噴到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即哭笑不得地望着卓安婕。
屋里听出了诗意的人无不宛尔,只有明欢莫明其妙地望着自己的师父和卓姑姑,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惹得师父这般失态。
卓安婕倒是镇定自若的自饮自斟道:“我本来便喝不惯茶的。”
“卓女侠一派洒脫,语出天然,不愧文武双全啊。王兄,你觉得我这几首诗哪一首更好些?”魏省曾向王振武笑问道。
老镖头皱了皱眉道:“魏老哥,你可太看得起我这老头子了。我这一辈子大字也只识得半箩筐,还都是你教的,哪里晓得哪首诗来得好?不过我倒是觉得云小兄弟的诗似乎来得有劲些,更对我老王的胃口。”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莞尔。
“王兄,你这茶没少喝,可也该昑上一首了吧?”魏省曾又笑问。
王振武头摇道:“我可不想出这个丑,只是坏了大家的兴致,老王可担不起这个罪名,久闻卓女侠剑法⾼卓,名震江湖,今天老王便献丑,和卓女侠斗剑为大家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片喝彩。
云寄桑却暗暗皱眉,知道自己这个师姐自幼便最喜斗勇好狠,这样的事怎能错过?只希望她手下留情,不要错手伤了王振武才好。
卓安婕果然并不拒绝,又饮了一盏茶后,将茶盏一扔,拔剑而起,和王振武来到庭院中。
王振武一刀在手,气势顿时大变,神情肃穆,双手抱刀,屹立如山。
卓安婕却将剑斜斜横在胸前,姿态洒脫,神情自如。
雪越发地大了。
漫天的雪花中,两人静静地对峙了片刻。
纷乱的雪花渐渐掩映了两人的⾝形。
锵!锵!锵!王振武手中的九环大刀突然急转三次。金环和刀⾝击撞后发出的锐声动人心魄。
三声过后,王振武开始急剧震动大刀,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急,最后竟响成一声凄厉的长号,宛如深夜中厉鬼叩门,却不得而入,乃至狂疯。
梁樨登,唐磐,鱼辰机神⾊如常,恍若未觉。
陈启,朱长明以及魏省曾则微微皱起双眉。
谢清芳更是只觉心头一颤,手中的茶盏险些拿捏不住。
明欢则捂起小小的耳朵,缩着头躲到了云寄桑怀里。
便在此时,王振武大吼一声,纵⾝向前,大刀向卓安婕急劈而下!
哗啷!哗啷!金环再度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
卓安婕嘴角微微翘起,手中的别月剑轻轻一振,竟然后发先至,剑脊准确地撞在王振武的大刀上。
击撞的一刹那,那大刀发出的声音顿时不见,大刀的刀⾝更是向左面荡开。
王振武双腕一沉,遏住刀势,旋⾝进步,大刀斜劈卓安婕的肩颈。
卓安婕并不后退,别月剑一扬,刺向王振武手腕。王振武的大刀如果劈下,那势必先丢了自己的双手。
王振武不等刀势用老,再次大喝一声,竟然在急进中后退一步,劈向卓安婕脖颈的大刀变成了劈向她手中的别月剑。
“好刀法!”卓安婕轻赞一声,别月剑一挽,王振武的大刀顿时落空。
卓安婕不待让他发招,长剑急刺他的左目。
王振武横刀便待格开。
卓安婕不与他大刀相碰,长剑下垂,刺向他的腹小。
王振武来不及变招,只能后退一步。
卓安婕向前一步,别月剑斜挑,划向他的左胸。
这一剑快得有如闪电,王振武只能再退。
转眼间卓安婕连出七剑,王振武便连退七步,手中大刀始终来不及还招。奇怪的是卓安婕每一次出剑都没有什么虚招,王振武明明将对手的剑路看得清清楚楚,却偏偏无法反击,心中不噤郁闷之极。
看到此时,云寄桑已是暗暗点头:师姐的剑法看似平淡,实则已经到了大简若拙的境界,距离剑道巅峰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便在此时,王振武已经退到了院子大门口,再退一步,便出了院子。急怒之下,老镖头第三次大吼,不理刺向自己胸前的别月剑,大刀横扫,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比武到了此时,可以说胜负已分了。卓安婕微微一笑,也不为己甚,收剑退开。
王振武却并不收刀,神情冷酷地再度大吼,⾼⾼跃起,和⾝一刀劈下!随着他的大吼,刀⾝上的九枚金环同时剧烈震动,发出锐啸,只是这啸声和方才又截然不同,雄浑浩大,甚是缓慢,偏偏刀势却激烈无匹。两者悬殊的差距让人心闷欲死。
这一次便连梁樨登也微微⾊变。
那一刻,卓安婕的凤目陡然亮了起来,云寄桑清楚地记得这个眼神,那是师姐小时候看到她心爱物玩时特有的眼神——奋兴、期待、以及莫名的惊喜。已经垂下的别月剑又陡然挑起,像在冰河中沉睡千年的惊龙终于见到了期待的爱人,悍然破冰而出!
凛冽的剑气与湛然的刀光在大雪中交织!
王振武须发皆张,沉肩收腹,⾝体前倾,似乎将整个生命都押在了这一刀之中!
卓安婕翩然跃起,人在空中,盈盈翻转,如同一只回雪从风的大鹤在惊亢地舞蹈!
刀与剑相逢!
那一瞬,飞雪!红颜!白发!
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纷乱的雪花似乎也静止了下来,直至两人的⾝形在空中交错而过,又随即恢复。
王振武大刀以开山势擎在手中,死死盯着卓安婕。
笑意盈盈的女剑手则将别月剑竖起,听那挑在剑上的三枚金环滑落时发出悦耳的声音。
胜负已定,那惊艳的一幕却久久地徘徊在众人的心中。
“卓女侠好剑法,老夫自愧不如。”王振武坦然道。
卓安婕手中的别月剑一抖,将三枚金环送了过去:“老爷子老当益壮,令人敬服。”
“卓女侠好剑法!王老哥好刀法!我们则是好眼福!二位入座吧!”魏省曾拍掌赞道。
两人回到席中,众人也都对刚才的一战赞不绝口,谈论不休,一时都没了饮茶的兴致。
魏省曾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却见谢清芳坐在一边,神情有些憔悴,忙将茶放下道:“夫人,你怎么了?可是⾝子不适么?”
谢清芳抬起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睡得晚了,有些乏力罢了。”
“都是为夫的不是,多饮了几杯,害夫人受累了。”魏省曾向众人抱拳道:“各位,今曰贱內⾝子不适,茶会便到此为止了。不便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众人忙道不敢,云寄桑却为老师和师⺟暗自⾼兴,虽然二人是老夫少妻,看样子却着实恩爱。
转头望向卓安婕,却见她也正好微笑着望向自己,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云寄桑的心中一片温暖,自从他断臂以来,心中还是首次如此祥和安宁。
就在这时,⾝边的梁樨登却抬头望了望天⾊,喃喃地道:“今夜怕有大雪啊,天公好怒,风雪无情,云少兄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
天⾊已暗,云寄桑却无心晚膳,一个人出来散心。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迟睡的习惯,此刻虽然天⾊尽墨,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想起镇上那些令人⽑骨悚然的铃铛,心中不免疑虑重重,便想着去镇上打探一番。才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猛然转头。
只见那个丑陋无比的哑仆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持着扫把,静静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哑仆看似呆板的目光中透着股深深的敌意。云寄桑皱了皱眉,向府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竟再没有碰到一个人,心中不由暗自奇光:老师府里下人怎地如此之少?却也不再多想,和魏安打了个招呼,径自出了魏府,
镇上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不远处的一家小店酒还亮着灯。
昏⻩的灯光,在晦暗的夜⾊中是那样的孤独,静静燃着远方游子心中的伤感。
云寄桑紧了紧衣襟,在刺骨的北风和凄厉的铃声中向那家小店走去。
挑起厚厚的门帘,云寄桑躬⾝进了小店,他站在门口,先四下看了看,店中空无一人,他笑了笑,选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小店没有伙计,年迈的掌柜佝偻着⾝子,亲自给他端了一壶老酒和几个小菜。酒很浊,小菜也并不慡口,不过云寄桑原本就志不在此。啜了一口酒,他向老掌柜温言道:“我记得您老人家的店酒在这里开了好些年了吧?生意还好么?”
老掌柜憨厚地笑了笑:“是有些年头了,小买卖,比不过人家,勉強糊口而已。您老不是镇上的人吧?不知怎地,老朽却看着眼熟得很。”
云寄桑笑了笑:“您老也许不记得了,六年前,我在魏府中求学,那时常常偷偷跑出来和其它的同窗来您这里喝酒的。”
老掌柜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突然恍然大悟道:“您是云少爷!哎呀!您看我这记性,差点认不出来了,您这胳膊是…”
云寄桑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右袖,淡淡一笑:“没什么,倒是您,一点儿都没见老呢。”
“哪里,老多啦,看东西都不清了,模模糊糊的,没个真楚影儿。云少爷,您这次回来是给魏老爷子祝寿的吧?”一边问,老掌柜一边颤巍巍地给云寄桑把酒満上。
“是啊,这次回来,这镇子上可是大变样了呢,到处挂了铃铛,害我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云寄桑若无其事地道。
老掌柜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摇了头摇:“您是不知道啊,唉…”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么?”云寄桑好奇地问。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道:“那些都是请鬼的铃铛啊!”
“请鬼的铃铛?”
“可不是!这事儿要从三年前说起了…”老掌柜叹息了一声道“那年冬天,镇上打更的老王头有天突然说他半夜看到有个恶鬼披散着头发一边摇着铃铛,一边从镇子口走过。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可隔天那王老头却突然莫名其妙的死了,大家都说他撞了鬼了。收敛他的那天,我也跟着去看了眼,那尸⾝的模样真的像撞了鬼一样,手脚扭得不成样子,翻着眼睛,头舌伸得长长的,我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老掌柜心悸不已地道,似乎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云寄桑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昨曰见到的那具尸体“那后来呢?”他又问道。
“一个月后,镇东头老赵家的三小子不学好,晚上出去盗墓,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坟地里,死的模样和老王头一模一样。从打那以后,时不时的就有人在晚上听到镇子附近听到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可没一个人敢去看一眼。赵老三死后大约半年吧,那个摇铃鬼没了什么动静。大家也渐渐地安心了,可不知怎地,一场大雪过后,那个鬼竟然又出现了,这一次它竟然走到镇子里来了。虽然没人看到那恶鬼的模样,不过很多人都听到了铃铛声。只有开豆腐店的老徐不听他婆娘的劝,隔着门缝偷偷瞧了一眼,也不清楚他看到没有。第二天他喝多了和别人胡吹,说他看到那鬼的模样。结果老徐当天晚上就死在回家路上了,还是那种死法,惨哪!后来大家报了官,官府里派了差人下来,也没见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一个月后,连镇上有名的刘大夫也被那鬼害死了。从那后,越来越多的人就搬到别处去了,这镇子上也冷清了不少。后来不知听谁说,那鬼是阎王第七殿的招魂鬼,没有耳朵,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铃声,要是听到铃声了,就知道那也是招魂鬼,就不会来害你。若听不到,就会取你性命。幸好这鬼的眼睛只能平着看东西。所以遇到那鬼时,若是没带铃铛,只需闭上双眼,马上趴在地上,那鬼就看不到你,这样就能逃上一命。”
“果真如此么?”云寄桑沉昑道。
“确是如此,从那儿以后,就没有人再死了,镇上也没了那摇铃鬼的踪迹,虽说有偶尔在荒郊野外遇上那摇铃鬼的,只要听到铃声,马上闭上眼睛,原地下趴,都逃过了一劫。”老掌柜庆幸道。
“这样…”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沉昑了片刻,岔开话题道:“老掌柜,怎么这么晚了,你这小店还不关门呢?”
“不关,有的客人还就喜欢在晚上来小老儿这里饮酒呢!”老掌柜得意地笑道。
又坐了一会儿,云寄桑告别了谈兴渐⾼的老掌柜,走出店门。
一出门,扑面便是北风急卷而来的雪花。
云寄桑抬起头,天地间便只余下这一片沉沉的白⾊。那种苍茫沉郁似乎昭示着什么,让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的庒抑。环顾而视,狭窄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寥寥的几户人家仍旧亮着昏⻩的灯光,在这茫茫的大雪中,却也是那样的悲怆。云寄桑深深地昅了口冰冽的空气,举步离开了小酒馆。
才走了几步,一个披着斗篷的⾝影便在风雪中迎面而来,险些将他撞着。
云寄桑侧⾝避开,那人却一转⾝,进了那家小酒馆。
云寄桑摇了头摇,迈步走开,心中却不知怎地,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事物,缓缓举到眼前。
那正是一枚小小的铃铛,只是这铃铛竟然是银制的,分外精巧,只是这铃铛上却没有那只鬼脸。
云寄桑将那铃铛轻轻拨动了一下。
“叮——”声音清脆悦耳,格外动听,只是不知怎地,云寄桑总觉得这铃声中竟然透着几分悲切与绝望…
想了想,云寄桑将那铃铛揣入怀中,又回⾝向那家小酒馆看了看,才抬步向魏府走去。